雪漠:重要的一次相遇
1992年5月,我参加了陇南成县举办的同谷笔会,认识了著名诗人公刘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刘粹。公刘老先生是我很尊敬的一位诗人,我们见面时,我充满感情地谈到了凉州文化。公刘先生对我说,雪漠,要是你想成为大作家,必须用批判的目光看家乡文化,不能沉浸在里面,一味地热爱。他这么一说,仿佛醍醐灌顶,我猛然惊醒,立马有了另一种参照。
这次相遇,让我进入了了解家乡文化的一个重要阶段。
过去,我对家乡文化有一种盲目的热爱,总是一味地欣赏,一味地赞扬,从来不去思考它的不足之处。所以,我始终不能全面地了解家乡文化。就像面对人性的时候,你要知道它有善美的一面,这一面代表了人在神性方面的追求,也要知道它有邪恶自私的一面,它代表了兽性对人的诱惑。这两种追求,糅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有时,它们也经常纠斗不休,这时,人就会变得非常复杂。如果你不了解这种复杂性,你就很难了解人性,也很难了解人这种存在。这个道理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给我指出这个错误。在公刘老先生告诉我的那个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对的。
我很感恩命运在我如此迷茫的时候,让我遇到了公刘老先生。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与大师交往的乐趣。真正的大师不用说很多话,只要点你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好多东西。要是你能融会贯通,有时就会一下子开窍。过去我的环境中,是没有大师的,虽然也有人能发现我的问题,他们发现的所谓问题,只是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因为,那些问题对应的,只是一些他们所在乎的人际关系、升官发财等,我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只是实现我的梦想,做点我觉得有意义的事。
那次同谷笔会,我的收获不仅仅是认识了公刘老先生,我还认识了作家李本深。
李本深是八九十年代走红的著名作家,我们很投缘,而且,那次见面,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当时,我表现出一种对名人的崇拜,他就告诉我,雪漠,你不要崇拜他们,你越往前走,你打倒的人就会越多,不要怕。第二天我们一起跟朋友聚会,他又问我,你今天有什么收获?我说,我记下了好些不错的故事。他就告诉我,不对,最有价值的,是那些人物,故事是可以编的。他的话,同样点醒了我。
但是,一回到武威,那种满载而归的感觉就消失了,生活又回到了原点,除了记忆之外,我的生命中,仍然充满了失落、迷茫和焦虑。环境仍像是一团巨大的糨糊,时刻想要吞了仍在“闹腾”的我。教委的人事关系很复杂,烦琐的事情很多,一不小心,我就会像《无死的金刚心》里的琼波浪觉那样,陷入魔桶生活。我不一定有一百五十岁的寿命,经不起二十二年的折腾——琼波浪觉在魔桶里过了二十二年,才重新开始寻觅——所以,那时节,我即使焦虑,也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生怕自己被环境给吞了。
我保持警觉的方法,除了平时的坐禅和读书之外,还诵《金刚经》。跟我同办公室的黄炳林老先生有个资料箱,那箱子很大,可以坐一个人,我就坐在上面禅修,每天晚上都那样。有时,一坐就到天亮。早上,我就在办公室里诵《金刚经》,怪的是,我一诵经,就没人打搅。佛陀说得对,“深入经藏,智慧如海”,经典让我的心趋向安宁。可是,一旦我面对写不出东西的现实时,心里就会充满了忧虑。虽然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但是仅仅记住这句话,还是不能让那时的我得到解脱。
那时,我看了六祖慧能的故事,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不识字的砍柴人,我很惊讶,他闻经开悟,悟后渐修,最终从心里流出了《六祖坛经》中的智慧。可见,禅修是有益于创作的。当你连通了一个伟大存在的时候,你的笔就能流出天籁般的景致。这个景致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一种巨大的诗意。当这种诗意充盈了你的心,击碎了小我的存在,让你融入了大我,融入了宇宙间的神圣,融入了大爱无我的精神时,你就能流出最美的文章。在这之前,你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超过你自己的心。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像慧能那样,从灵魂中流出伟大的作品。
不过,那时节,我还做不到这一点,虽然我一直在读经,但想要写出好小说的功利始终捆绑着我的心,让我得不到自由。我有太多东西想要展示,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能写出来的东西,总是离我的心很远。
与公刘老先生、刘粹、李本深等人的相遇,还在我的心头晃着,写作的感觉,却像水中的月亮,怎么捞,都捞不着。虽然曾经得到了启迪,有了新的眼光,但写不出东西的挫败感,又让那时的我坠在梦想和现实织成的雾里了。我在当时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游山玩水不留我,回到武威又进入梦中。”可见,那时的我,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一颗充满了热情的心。
那时节,我试着写了一部叫《黑谷》的小说,后来虽然发表了,但不算成功。写它时,真的是在写,而不是喷,没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也达不到《长烟落日处》的水平。
这样的探索,就像是梦魇,那时我的心中没有乐,只有苦,只有热恼,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五年。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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