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精读汇编(上)

2011-06-08 05:53 来源:《白虎关》 作者:雪漠

    当一个时代随风而逝时,我抢回了几撮灵魂的碎屑。

    许多时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

    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谁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龄和性格相差极大,也会在“花儿”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沟豁,化了心中的块垒,成为朋友。

    ……记得不?灵官说,穷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几年间,猛子经了些事,人也大了,脑中的窍也开了,常想些以前不想的事儿。先前,他懒得动脑子。后来,他不想动,可生活硬要他动,脑中就怪怪地有了好些想法。这下糟了,脑中一有了想法,烦恼就趁机袭来。但正如人的长大无法阻挡一样,大脑的日趋复杂也难以逆转。

    他虽是不愿上山的驴,生活的鞭子却时时抽他。前有拉者,后有赶者,不觉间,他就到了一个以前没经历过的天地,烦恼也随之袭来了。

    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

    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儿。

    若没盼头,心就死了,人就牲畜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个尾巴。

    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唱音,有种动人心旌的魅力。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著,那份坚强,那份为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那柔弱的身子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天国。

    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芨芨草。

    莹儿发现,她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明白了许多,心灵已到了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究竟明白了啥?不知道,只觉得明白了,看开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先前,心不属于自己,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

    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也许,这是一种进步。那么,谁使她进步的呢?她当然明白,是死亡。

    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月儿,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就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但莹儿感觉到,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就自然流出口了――

    死的死了,生的生了,爱恋也有,离别也有,生老病死,都经了,都见了,心反倒宁静了。怪得很,想想,多大的事儿,那怕天大,过来一想,也仅仅是个事儿,仅仅是在生命的记事簿上画了个道道而已。大事,一个道儿;小事,也一个道儿,难说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深哪个浅。

    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像那黄母鸡,老扇翅膀,老飞,老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

    猪总是猪,只是一堆活着的肉。人就不同了,别看都长七个窟窿,差别可大。强盗也是人当,圣贤也是人做,行善的,做恶的,上天堂的,入地狱的,都不是人吗?看你咋个活法呢。谁有谁的心,谁活谁的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

    我的上师是自己的真心。

    莹儿说:“不问人,拿根针,也算偷呢。”

    心有大小,善无大小,恶也无大小,你白修炼了。

    人,多像这可怜的獾,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死神还是慢慢逼了来,黑夜一样罩了你。临死时,你才会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比赛。人的努力,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呀。

    兰兰每天都修炼,乐此不疲。她需要“金刚亥母”,那孤单无助的心需要个依靠。

    一茬茬的人死了,一茬茬的人消融于虚空之中,留不下半点痕迹。他们是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还是被融化成了虚空?不知道。一想到某一天,自己也会像清烟般从世上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

    金刚亥母便在命运中笑了。她告诉兰兰:那黑洞,不是无底洞,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管子,一头叫生,一头叫死。生命的水流呀流呀,忽而叫生,忽而叫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命的水,会永永远远流下去。

    莹儿无法理解兰兰为啥有这么大的变化。她不知道,几次死亡,已使兰兰换了个人。她经过了炼狱,烤问了灵魂,踏上了另一条求索之路。

    一旦那“穷”字超过一定限度,影响到做人的尊严时,就不能不正视了。当然,这“尊严”二字,他才放入心里不久。不过,那概念,只要一入心,就生根了,时不时就会探出刺来,扎他一下。

    爹老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他将那坦然的“受”,当成向老天示威的武器。猛子虽能感受到爹“受”时那份尊严,但还是不愿效法他。

    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破了,还能凑合着使,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念头都不能容忍了。

    兰兰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便是“命”。但兰兰又不认命。

    确实,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干多大的事。

    人与人的区别,实质是心的区别。那命运,说穿了还是心。心变了,命也变了。积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君子命了。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小人万人讨厌,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随那变化了的心变化了。

    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记得,灵官说,凉州女人的一生里,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生,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没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最好像这雨,牛毛似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把人冲垮的。

    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那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

    他只想做好眼前的事。他是实了心干活的。此刻,唯一能显示他尊严的,只有干活了。

    平时觉得死很遥远,那次才觉得死就在身边。过了些日子,又觉得死遥远了。死一遥远,他又成混世虫了。没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龇一下牙。

    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只要有人和你拥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这个概念,在死来临时最显珍贵。

    真想知道生死的秘密,死是啥?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

    随了这茬人在日后的死去,谁也不知道曾活过个猛子,谁也不知道!就是现在,猛子活过的证据,就是曾睡过双福女人、后来偷沙、后来叫埋到井下……就这。就这轻飘飘的几件事,就成了他活过的证据。

    灵官说得对,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成仙成圣,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

    记得,灵官说,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死亡是最好的定格,把一切都定格成了永恒。

    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明明知道死的不可挽回,而不得不等它的那份无奈、恐惧和焦虑。

    “花儿”是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这就是“花儿”。唱“花儿”,必须对人生有特殊的感悟。否则,口一张发出的,是干巴巴的乐音,而不是曳血带泪的“花儿”。“花儿”里有笑,是含泪的笑。“花儿”里有泪,是带笑的泪。这里,只有心灵的体悟,而无需语言的诠释。带上了理性色彩,就不是“花儿”。

    兰兰的生命需要这韵律。在心里盛满了苦难,盛满了泪水,淹没了希望的时候,这韵律,便该在灵魂里响了。兰兰不管它是佛还是仙,只将它当成那个“善”字。真主也罢,上帝也罢,梵天也罢,佛陀也罢,想来都逃不过这个字去。

    在“善”字的洗涤下,心中的苦没了,恨消了。一种特殊的情绪渐渐滋生。这情绪,像黄昏落日的余晖,一洒上万物,世界便成另一种样儿了:有了一份宁静,有了一份超然,有了一份慈悲,有了一份豁达……这许多个“一份”,便构成了一份“觉悟”。这,便是“打七”的目的。

    这许多份“量变”引起的“质变”,便是修炼的终极目的:或以宁静而求智慧,或以虔诚向往净土,或以超然逍遥于世,或以慈悲利益众生,或以觉悟达到涅槃。是为正修。

    若其形虽同,而其目的,却发生异化,以利众之名而行私利之实者,便成邪法。

    正邪之别,仅在一心。

    兰兰不掺一点假地诵咒,跟她干农活一样。一天过去,她的嗓子就哑了。那呵气似的诵咒声,也是实打实地不掺水分。她把做啥都当成种地一样,从不干“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事儿。

    咒为心声。

    她想,大不了,诵死在关房中。与其猪一样活,不如为觉悟生。

    守着个“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她当然想不到,在“将来”,她会换亲,会嫁憨头,会成寡妇,会做不是母亲的母亲,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瞭到那头。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只是,因为读了书,构划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而已。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

    她只完成这个过程吧。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生命是个过程。爱情是个过程。一切,都是过程。因为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永恒的只有死亡。那我就守了这过程,迎接那永恒吧。

    因为她已没了梦。没了梦,活得就苦。自己也像爹,明知道盼的一切,是命运给你的“当”,可她还是愿意上当。有梦,总比无梦好。可就连这可怜的梦,现实也总是搅,叫她做不囫囵。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心也就破碎了。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也好。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成凝固的一块,浑沌了天,浑沌了地,浑沌了心。

    这闪电,多像那念书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 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泡,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

    若重活一次,她也会有另一种活法。但现在,晚了。像那公驼,小时候,用个小木桩拴,它也挣不脱。长大了,即使能挣脱,它也不动那心思了。

    幸福是啥?是感觉。

    对幸福,兰兰的解释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贪了,烦恼就来。念头多了,额头的皱纹都上得快。就这样,木了心,灭了智,由那宁静占据了心,是何等的乐事呀?

    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这许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虚无。谁能解释,人活着,为了啥?

    兰兰想,也许,这人生,本无个目的,也无啥意义,只有过程了。体验这过程,便是历练人生。一团团云的价值,就在于划过虚空,显几个图案,再无影无踪。那鸟儿,嗖地一下,飞过虚空,那扇动的翅膀,能留下痕迹吗?但你还是飞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过程。

    修道者,想来也这样。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灭智,苦苦追寻,有几人能羽化飞升?那些所谓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许那成功,仅仅是参透了巨大的虚无。

    这世上,最难转的是心。释迦佛呀,孔圣人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教化人心?

    人就活个盼头,穷了穷些,有盼头就好。没盼头,就跟牛马一样了。

    人活个啥?心。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别的关系不大。

    所谓邪法正法,不在于说得多动听,区别在于正法是利益众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于心。

    她发现。人很容易被骗,啥地方,进去腌一顿,就不辨香臭了。

    人总会成熟的,心总会长大的。有冬眠,就会有惊蛰;有种子,就会生芽儿。那心,不时时在变吗?心变了,人就变了。

    可那认六亲的前提是听话,一听话,兰兰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亲们叫她充当的角色了。在那个既定的生活磨道里,兰兰已转了千百圈。那时,她多听话,可生活也没因她的听话显出它该显的艳丽来。

    这禅乐,非言辞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体验,非金钱可以购买,非权势可以索取。

    有人把修行人当成了符号,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无两个相同的人。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显惨白。治万般心病,得用万般良药。但这话,兰兰存在心里。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妙消息。

    眼皮是世上最大的东西,一合,就把世界盖了。

    兰兰就无求了,那爱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贵,无踪迹,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随它去吧。而我,弃了小爱换大爱,取了小贪换大贪,爱那金刚亥母,爱那六道众生,贪那空行佛国,贪那永恒的涅槃之乐。

    也许她发现,当人们真正信金刚亥母时,就不信她了。“神婆”生意是越来越淡了。她的舌头像安了轴承,话也由了她的需要说。兰兰想,神婆虽当了神婆,看来并不信神。那神婆,仅仅是个职业而已。

    兰兰想,人真是怪物,高尚时比啥都高尚,卑劣时比啥都卑劣。

    那高贵一旦倒塌,却一个比一个龌龊。

    兰兰想,这信仰,说牢实,比铁牢实。说不牢实,一风就卷倒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那是人家的世界。

    有时,枯黄色的梦里,也会响起三弦子的声音。那声音很苍凉,仿佛沉淀了太多的苦难和血泪,总能引起心的疼楚。它承载着痛苦,盛满了血泪,孕育着希望,向往着未来。那未来,虽隐入黄沙间隐隐升腾的雾气中,海市蜃楼般缥渺,但那向往本身,却总能感动兰兰。

    莹儿想,骆驼真好。它甚至比妈好,比婆婆好,比生活里的人都好。在这个不安全的世界里,它给了自己一份安全感。

    人一生下,就被抛入了陌生和孤独。谁都需要一份安全。她自己,不也在守候那份依怙吗?

    她明白,当一个人想到灵魂时,痛苦就开始掂记他了。记得当姑娘时,她混混沌沌。虽有梦想,但很恍惚,那时她不懂灵魂是啥,灵魂也自个儿安睡着。她当然想不到,日后有一天,灵魂会醒来,搅得她六神无主。

    兰兰已点了马灯。那团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莹儿想,自家的盼头不也是生命的光吗?它虽然小,但没它,生命就黑成一团了。

    无论咋说,生命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那是不可变更的绝望。人总该给自己设想些盼头的。

    莹儿想,那些宗教,是不是也是觉悟的圣人给人们编造的善意谎言呢?她想,是否真有佛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人们相信:那生命的彼岸,是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

    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为。你能受,却是你的尊严。

    细算来,人的好多习惯,其实是毛病,就说你那洁癖吧。你无论咋洁,其实还不是惩罚你自己?

    兰兰又说,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但我们至少能改变自己。

    有些是自己变的,有些是叫生活赶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她都在不知不觉地变着。

    兰兰说,与其说我们是去驮盐,还不如说在探一条路。世上虽有好多路,有些我们不想走,有些不适合我们走,我们总得找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为了活人的尊严,你总得付出些代价。

    生活是最好的医生,它会治好你的所有毛病。

    在这样一种人生里,能有个跟你风雨同舟的姊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再说,不信你能掘了人家的坟。谁的坟,是谁自己掘的。别人掘不了。别人掘了的,只是别人的坟。不是吗?那掘坟的,最终,把自己心里的一种东西给掘了。

    过去的岁月里,她很难得到这种声援。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见利忘义者,多隔岸观火者,但声援者总是很稀罕。有时,那怕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对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帮助。

    有时想,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经经就死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

    看来,命运的改变,有时就源于“想”。

    那想法,导致了她们的行动。那行动,构成了她们的命运。

    看来,心真是个怪东西,多恐怖的场面,只要假以时间,它就会“木”了。

    兰兰却笑道,你怕啥,要真免不了死的话,你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就像你活一辈子,你笑也是活,你哭也是活,不如开开心心,自得其乐一辈子,你说是不?又说,我想透了,人其实活个心情,那幸福呀痛苦呀,其实都是心情。心情好了,人就幸福。有一辈子的好心情,就等于有了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没办法改变世界,但总能改变自己的心情,你说是不?

    豺狗子的心虽小,眸子却广如大海,世界有多大,那眸子也有多大。

    人类的法律中,也不管它是几级保护动物,只要它吃过人,就一定要将它击毙,因为它既吃了一人,就会吃百人。

    世上有好些东西,给你时,你不要。你想要时,却没了。

    她听到豺狗子们在欢呼。它们真是在欢呼。双方间的较量已不再是食物问题,已超越了物质层面。因为豺狗子们不再吞噬同伴尸体了。虽然它照样可以充饥,但火光和枪声显然激活了它们的另一种天性。

    人生本就是幻觉,眼前的一切,总是泄洪般东流,谁也抓不住它。人最珍惜的生命,其实也仅仅是感觉而已。

    听灵官说,身体是神灵的城堡。

    再想来,对手也许就是命运,但命运是啥?命运是一团气,将自己包裹在其中,无论前行后退,你都摆脱不了它。跟它较劲,似乎也无着力之处。

    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对手,便是自己的身体了。细想来,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为它的。为它寻吃,为它觅衣,如果除去灵魂的原因,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相思之苦,又何尝不是肉体惹的麻烦呢?要不是那消魂的吻和肉体的交融,她会有后来的相思之苦吗?

    真的,人生来,不是挨打的。

    人生来,不是给人打的。

    你得先活命,有命才有一切。

    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害怕是啥?害怕是杀你的刀子。你一害怕,它就会越来越厉害。那害怕,开始只有一点点,慢慢的,只要你心里有了害怕的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害怕就变成满天的大雾,会罩住你;会变成满天的大水,会淹了你。你就会听天由命了,你就懒得走路,懒得挣扎,你就会想,算了,可能我就这么个命吧?这样,你就死定了。因为你的心先死了。你的心一死,你也就死了。

    你记住,无论活命还是干啥,你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个你想到的地方。

    这时,你最大的敌人就不是沙漠,而变成了你自己。你成了你最大的敌人。

    一生里,谁都会遇上铁门坎的,你闯过一次,就成熟一次。

    莹儿觉得她不是在救兰兰,而是在救自己。她自己不是也陷入了跟沙坑差不多的绝境吗?不也正在进行自救吗?许多时候,救别人也就是救自己。

    她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活着出去,当然好;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她们就这么一点儿气力,跟老天爷或是命运较量,她们都不够个儿。但她还是能做自己该做的,那就是不要丧失自己的尊严。

    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是逼向绿洲的沙丘,是淹没天真的洪水,是你不得不正视的存在。没办法,你不想成熟,在生活面前,也由不了你。

    爱情是一种感觉.

    某个恍惚里,莹儿觉得自己正走近灵官。她甚至发现灵官在远处的暗夜里向她招手。她觉得自己一下有了力量。真是奇怪。虽是个虚妄的幻觉,带来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极力清晰了那恍惚。她想,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她这一暗示,决不是偶然的。

    村里人终于明白,出去又回来的月儿,仅仅是个打工妹。一个打工妹,变不了好多既成的规矩。

    但逃离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根。她向往的城市势利而冰冷。受了几次伤后,她就想逃回家乡,就想躲在偏僻而宁静的角落里,小鹿般舔噬伤口。

    她想,只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驼心里的话虽也明白清晰,但人类总是听不懂。没办法。驼也知道改变人心是世上最难的工程,所以它总是沉默。

    你可别小看胃,那不是寻常的皮囊,而是一个世界。当然,当它被你弄成腊肉时,那世界就死了,只剩下一块叫你啧啧称赞的僵死。大脑不也一样吗?活着时,它有千般计较,有万种风情,好多缠绵的爱情故事就从其中演绎出来,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只会觉得它是绵绵的一团腥,当然也有点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过的那么多故事的。

    她于是明白了为啥那么多的女子并不像她那样喜欢“花儿”,她们面临的,也许是跟她现在一样的境况。当生存成为活生生的重压时,诗意的产生就成了奢侈。诗意是一份心情。它虽然需要苦难,但要是苦难像大山一样砸压下来时,诗意就没了生存的时空。

    莹儿想,此刻,盐池在她们心中,几乎等于圣地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修行人这样寻求心中的净土呢。莹儿想,也正因了她们心灵中“盐池”的重要,这番生命苦旅才有了意义。

    她还说了许多“也许”:也许会碰到人,也许会发现水源,也许会碰到吃食……那么多“也许”,都是希望。只要有一个“也许”,就会解了困厄。

    莹儿是撵不上她的。因为她从对那佛国,总是将信将疑的。这是修行最大的敌人。

    次日晨,莹儿发现,戈壁上竟有好些贝壳。显然,这儿有过许多水。她想,也许这沙漠,曾是大海呢。她想,连大海都终究会变成沙漠,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呀。真的,也许再一眨眼,她就老了,灵官也老了。她想,要是我们都老了,你就算奔来个啥前程,有啥意义呢?

    心一变,啥都变了。

    她说,她先是打定主意要跳出农门的,可进了城市,才发现,她进入的,是别人的城市。她永远是个漂泊者,无着无落,一若浮萍。

    只有生命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才能读出那种无奈。

    虽听说梅毒不是绝症,但它打碎的,是他心里很珍贵的东西。

    这世界,到处是陷阱。稍不留意,就栽进去了。

    她发现,爹妈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在一起时,他们总是说愚话干愚事。一离开,兰兰却想到了他们的好,觉得他们苦了一辈子,没活几天安闲人,心里便很是愧疚了。爹妈跟家乡一样,是一种离开了才能觉出温馨的存在。

    因了那几栋大楼和相对整齐的店铺,这儿俨然有城的气象了。乡也不再叫乡,改叫镇了。你别小看这一个字的变化,前者是乡下,后者是城镇呀。

    她发现,当她面对人事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和烦恼,人间的纷扰总会将她的心搅得一塌糊涂。当她单纯地面对大自然时,大自然就会赐给她一份宁静、一抹淡然、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

    人不过是几十年的物件,为啥不干净些活呢?有些东西,你一脏了,是洗也洗不尽的。

    我不想为了一点好吃好喝和好穿,扔了我活着的理由。

    为了那个活的理由,我可以不活。

    还有一本破书,那歌就在破书里睡着。一天,宝子闲极无聊,弄醒了它。开始,它只是呻吟咦呀。几天后,它就活了,随了那琴声到处乱窜。

    ……是的,大牛很耐烧。一般人多脂肪,大牛身上却多腱子肉。前者助燃。后者却得凭借柴的力量,才能完成最后的升华。

    他老会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老想为啥活着之类的问题,开始还觉得人生有意义,但他一路追问下去,追到宇宙命尽的那一天,就发现一切都没了意义。他发现,万事万物,归根结蒂,都归于一个巨大的虚无。

    老想被埋到井下时的那种无助和孤凄,那种灵魂的无着无落,就会不由得追问活着的“意义”等。

    他便羡慕父亲那一代,他们少欲寡求,知足常乐,虽被人称为愚昧,但何尝不是更高意义上的生存智慧呢?

    问题是,人糊涂时,明白是遥远的事。人明白后,便再也难以忍受糊涂了。他无法再变成父母,就像他无法再进入子宫中一样。而且,他明白,某种灵魂的痛苦,任何人治愈不了。他只能自救,但他又不知如何自救。他渴望有一只智慧的手,如月儿抚慰他的肉体一样,来抚慰他的灵魂。

    哪知,好些东西是近不得的。原以为是条路,是个能改变命运的契机,可想不到这儿也不比家里好过。她明白,除非她改变自己。

    莹儿想,人之所以为人,定然有一道底线。一过了那底线,就算不得人了。

    她发现,人是最孤单的。许多时候,你得独自面对一些东西,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无论痛苦,还是孤独,你都得自个儿承受。

    许多时候,性格就是命运,只要大牛不改变自己的犏牛性子,迟早会发牛脾气的。

    当这个世界谁都昧心时,你不昧心就成了怪物。

    不管咋说,那所谓的功德,并不因肉体的消失而失去。

    兰兰说,你不是不愿意改变吗?那不愿改变的心,就是你自己的命。

    当满世界都变了时,你想守候某种东西,当然不顺了。

    听村里人说,妈当初,也是个美人,远近闻名呢,但生活还是将她变成了一个同样远近闻名的悍妇。莹儿明白,妈的变,是叫生活逼的。

    但生活里肯定有一种大力,会将他们变成他们不想变的那种人。

    一个人的命很难改变,除非他有了信仰。信仰的力量能改变命运。

    她想,骆驼真是好性情,无论有风,无论有雨,它总是很悠闲。它定然也知道,面对无奈的外部世界时,慌张是没用的。因为无论你有怎样的心,世界总是世界。世界并不因你的慌张而迎合你。许多时候,折磨你的,其实是你把持不住的心。

    有时,并不是你想做啥就能做成的。当一个巨大的磨盘旋转时,你要是乱滚,就可能滚进磨眼,被磨得粉身碎骨。

    也好,许多时候,你的心只能折磨自己,它是左右不了世界的。

    等得来等不来,倒成了次要的事。温暖心的,是等的过程。

    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与其说是被人骗了,不如说是自己空虚所致。那时,生活里虽有盼头,但遥远得像浮游在梦中的肥皂泡,好容易追上一个,一捉,却叭地破了。捉一个,失望一次。失望多次后,心就空空落落,老想宣泄,老有种想堕落的冲动。那时,即使那人不勾引她,她还会遇到别人的勾引。空虚的她,是抵御不了勾引的……

    一切都显出虚假来,啥都没有了意义。爱情,会随着她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她学会的“花儿”亦然,还有金钱、房子、父母、兄弟、自己的青春、美丽等等,都没有了意义。她发现,生活中的一切原是个巨大的骗局。降临的死亡,立马就叫它们露出了原形。

    不像有些人,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贼不犯,遭数儿少。心不变,毛病就改不了。毛病改不了,迟早会犯事。细一想,也是定数呢。只有心变了,那定数才会变。”

    钱也一样。心大了,有多少钱也没啥。心小了,有一点钱,就烧唤了。一盅的量,给个一碗酒,不烧才怪呢。

    命是啥?命是心。长啥心,就是啥命。心穷了,命也穷。心窄了,命也窄。长个鹰的心,就是鹰的命。长的兔子心,就是兔子命。那挨刀货,有创业的能力,却无守业的心。平地里起个沙鼓堆,大风一刮,啥也没了。

    一个小瓶子里,一群毒蜘蛛,为苍蝇大小的利益争来斗去,血肉模糊的,想想都恶心。

    在上帝面前,英雄是弱小的。但就是在那单调乏味的无效劳动中,他实现了人的尊严。

    灵官说,爱情是一种感觉。

    莫非,人生的一切,真的仅仅是感觉?又想,生死,不也是一种感觉吗?这身子,比那尸体,多了的,还不是感觉?

    爱是她活着的理由,为了这个活的理由,她宁可不活。要是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她宁愿干干净净地死去。

    若是有上帝,若是上帝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就选你。那荣华,那富贵,那高名,那一切,都不要。可这一生,由自己性子的选择,一次也没有。哪怕有一次,也成。可没有。这辈子,白活了。

    这世上,最好的,应是人呀。

    人生,本无定形的,忽而得,忽而失,忽而人,忽而鬼。

    她像下山的石头一样,由不得自己了。心中的构划,本也美丽,但叫命运的风一吹,便稀里哗啦,一片狼藉了。

    真是无奈。这命运,竟如此强大而无奈。那惯性,左右了自己,不,裹挟了自己,一路奔去。一眨眼,已到另一个山坡了。她面对的,是再一次滚落。

    世界是世界,莹儿是莹儿。世界能裹挟了莹儿的身,但裹不了她的心。

    我的心将永归沉寂,你们狞笑吧。我听见血在流淌……流淌吧……我的灵魂渐渐凋零,我的尸体正在冷却,我死不瞑目的、上帝的羔羊般的眼里没一束鲜花。为什么酷爱春天的情感,却总是这样纤弱?

    明知道这是无间地狱,我还是欣然地进吧。母亲,我信你的话,我知道妈为我好。那么,就让我的灵魂,去诅咒自己吧。

    我知道,不能涅槃的我,只有幻灭了!在无间地狱中,我将再次死去。

    ……为什么天使的影子那样罕见?为什么魔鬼的笑容那样频繁?

    为什么我爱鲜花,却没人送我春天?为什么注定要充当魔鬼的月亮?为什么喝稀粥的曹雪芹注定孤独?为什么托翁要走向那个小站?冤家,我的冤家,来生,再告诉我吧。

    莫非,你留给人间的,除几星耀目的火星外,真是个巨大的虚无?可那火星,也会成死寂哩。

    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夜里,清晰的,仍然是无常的脚步。有多少故事正在发生?有多少故事早已远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人生是什么?真是梦吗?真是无痕的春梦吗?

    但除了死人和佛陀,谁不犯错呢?

    这年月,人跟人生疏了,大漠却日渐亲近了村子。

    那白虎关,终究也会叫那搅天的黄沙填了,或叫“无常”吞了,或在若干年后宇宙命尽的时刻,变成一抹消散的烟雾。

    别去向往未来,未来很缥渺,向往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伤害;别去追忆过去,过去了不可得,追忆同样在伤害现实。

    都知道,在喧嚣渐渐逼来的时刻,能静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世界就喧嚣成一锅沸水了。那时的世上,就不会再有“静默”一词。

    想透彻些,谁也不健康。从生下的那刻起,死神就一口口吞噬着生命,其残酷程度,一点也不比梅毒弱,只是人们不觉得罢了。正是在那种无知无觉中,婴儿成了少年,中年成了老年,一步步挪向坟墓。

    坦了心,放了眼,望那大荒。那沙浪,一波一波,荡向未知。不知它来自何处?不知它终于何时?

    它的怀中,定然有过许多生灵,他们定然也跟自己一样,有过病痛,有过焦渴,有过期盼,但终于烟一样消散了。那大荒,并无些许痕迹。

    多年之后,这儿仍会有千万个人,去做那逝者做过的事:经受痛苦,历炼灵魂,向往未来。

    她很愿意变成一滴清凉,渗入浩瀚的大漠。

    她想,火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了,多脏的东西,一经火的洗礼,就干净了。她不想叫那毒,去伤害更多的人。

    她唯一能自主的,就是在人世上留下她最后的美丽。明知道生命已无可挽回,那就留住美丽吧。所有美丽最好的定格,是死亡。

    月儿长长地吁口气,觉得自己还应该做些啥的,想呀想,终于想出:应该唱一曲“花儿”。以前,她老是给别人唱,还没给自己唱过一曲呢。她想,人的一生里,总该为自己唱一曲的。

    ===============================================

    救世先救心。

    当有人抱了救“世”之心时,这“世”就很令人担扰了。正如当人类抢救和保护某种动物时,该动物也就面临了灭绝。

    我们知道,许多时候,文学很无奈,它改变不了世界。它所能改变的,也许仅仅是我们自己。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改变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改变世界呢?

    在智者眼里,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能写活一家农民,也即写活了一个时代。当然,还可以再说小些:要是你写活了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写活了一个时代呢?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其实不会写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涌。

    那所谓的“写”,也仅仅是我“宁静空明”了心,叫那些吵闹不休的人物“出生”而己。他们有着各自的生命轨迹,有着各自的命运。他们属于另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可以跟他们对话,但我从来不曾强暴他们。

    我所做的,仅仅是如何让自己更“大”一些。

    我常说,要是创作主体是老鼠,那它们无论怎样思考“形式和内容”,也照样生不出狮子。哪怕它胀破肚皮,生出的仍是老鼠。要想生出狮子,只有一个办法:先让自己变成母狮,再跟另一个雄狮——也即作家感受到的强有力的生活——进行生命的交融。

    我的深入生活,我的读书,我的思考,我的所有意愿和行为,其目的,仅仅是努力让自己变成“狮子”。

    我说过,要是你成为大海的话,哪怕绽出一小朵浪花,也照样有大海的气息。

    但我的所有读书,仅仅是想让书成为我灵魂的营养,而不是想叫它们变成我的镣铐。

    许多东西,甚至包括宗教,一旦被制度化后,就成了一堆僵死的教条。

    这二十年,从表面看来,我只写了一家农民。其实,它更是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历程,我完成了从文学青年到优秀作家――我自己这样认可――的升华。

    不管我写的有没有价值,但至少做到了一点:我奉献了黄金生命段里的全部真诚。

    这文坛有我不多,没我不少。但正因为写老顺们的人少,写活他们者更了了无几,我才觉得自己有了写作的理由。

    我只能按我心灵的意愿而为。否则,我就不写小说了。我会去放生,去朝圣,去享受灵魂的安宁,或将那安宁传递给需要它的人。

    读书如攻城堡,是需要实力的。欲读真诚的作品,至少也需要投入相应的真诚。

    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

    我愿意在喧闹之中寻找一份清凉,在迷醉之中保持一份清醒,在庸碌之中体现一种高贵,在大善之前保持一份谦恭和敬畏。因为我知道,承载我思想的肉体很快会消失,无论我多么虚矫和世俗,都不会改变我终究成为白骨的命运。相较于亘古的大荒,生命的翕忽善逝比闪电还快上万倍。趁着还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时,趁着还能做些有益于众生的实事时,我应该投入全部的身心,奉献全部的真诚,宁静专注地做我应做的事。

    那怕此刻全人类都在赞美你,但这一茬人类消失时,你仍然会成为另一茬人类的陌生,除非你写出了能叫下一茬人类也喝彩的东西。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你写出了啥?

    经过了十多年的深入生活之后,我常常成年累月融入宁静和空灵,心无挂碍,触目随缘,行住坐卧,明空如天。

    读书写作之余,心中也会涌出世上没有的歌。于是我就唱它,陶醉在一种境界中。

    这时的唱,啥都不为,只将“我”消融于那善美的旋律之中,快乐无忧,觉醒于当下

    当然,那时是想不到喝彩的,更不会算计唱一曲能挣多少钱。这时的“唱”,本身就是目的。

    当这个世界日渐陷入狭小、贪婪、仇恨、热恼时,希望文学能为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

    文学应该有一份光明,有一种能使我们的灵魂豁然有悟的智慧,它能使我们远离愚痴、仇恨、贪婪和狭隘。

    中国有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我们的小说为它留下了哪些东西?你要是仔细清点的话,你肯定会失望的。

    我只想努力地在艺术上“定格”一种存在。但更有可能,我的所为,也跟唐吉诃德斗风车一样滑稽。

    我写的,并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说,我只写我“应该”写的那种小说。

    我仅仅是想定格一种即将逝去的存在。

    当然,我想“定格”的,当然不仅仅是生活,更是灵魂。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小说并不是照搬现实世界,它们是我创造出的精神世界。

    一个作家的想象力,不应该体现在故弄玄虚和神神道道上,而应该把虚构的世界写得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

    我的小说中那扑面而来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都是我“熟悉”并“消化”了生活后的创造,是更高意义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表现,更是一种极深的生命体验后的产物。

    当满世界都追求神异和玄虚时,我更向往和崇尚一种质朴、干净、超然和清凉。相较于满世界的神异和夸张,我更喜欢六祖慧能的那种质朴安详的微笑。这正是我有意拒绝怪诞和神异的原因所在。

    就让我遵从心灵,流淌出质朴和真诚吧。成了,叫世上多一种另类的文本。败了,我自会窒息于搅天的信息里,也污染不了人类的生存环境。

    由于一些大奖和“大师”们的误导和引诱,文学中故弄玄虚者日众,渐渐远离了文学该有的那种质朴和高贵,也将读者吓得所剩无几了。

    许多时候,对传统的追忆和学习其实是一种进步。

    我认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大起来,有大的境界,大的格局,大的眼界,大的胸怀。

    只有在你成为梵高之后,在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向日葵才会燃起生命的火焰。

    我眼中的每个人物每个家庭都是一个世界,作家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写出万一。

    这世上,最大的迷团其实还是人自身。

    任何一个自认为写尽了某个领域和行业的作家只能说明他的弱智。

    按我自己的选择,我倒愿意穷其一生写好“一家”农民,写出他们的灵魂、命运和追求。因为,他们的身上,也承载了“人类”的全息。

    其实,题材并不重要,《红楼梦》也不过写了些日常琐事。那怕面对一朵小花,不同的心灵会折射出不同的境界。

    重要的是,写作主体如何摆脱渺小、媚俗和卑下?如何让自己的灵魂伟大起来?如何叫你感受到的独特世界跃然于纸上,给世界带来全新的善美?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的写作,更多的是为了享受灵魂酣畅流淌时的那份快乐。

    生命很短暂,我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计较别人的好恶。

    我的作品能否传世固然重要,但对我个体生命来说,享受当下的宁静和快乐是超越一切名相的。

    我真是为自己的灵魂写作的。

    我不会为了叫一些也许是智者也许是混混的有着各种称号的“他们”叫好而扭曲自己的心灵。

    无论哪个时代,充斥世界的,多是些不明生命意义的“混世者”――对这个词,我没有丝毫贬意。我父亲就自谦为“混世虫”,我仍然很尊敬他,并羡慕他的活法。

    ――当满世界的时尚的“阳春白雪”泛滥成灾时,选择即将绝种的“下里巴人”,是需要清醒和勇气的。

    但我从来不六神无主地观察世界的好恶。

    我只想说,我不会迎合外现。

    我只求能在死亡追到自己以前,说完自己该说的话。

    那怕固执的结局是被搅天的信息掩埋,但我明白,被掩埋的璞玉仍是璞玉,被摇成旗帜的尿布还是尿布。

    因为我清醒地明白,岁月的飓风正在吹走我们的肉体,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会很快地消融于巨大的虚空里。

    你可能留下的,也许只是你独有的那点儿精神。

    所以,每一个有灵魂和信仰的个体,都应当明确地告诉心外的花花世界:我不在乎你。

    其实,许多时候,不迎合世界者,反倒可能赢得了世界。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能承载人类精神的,只有少数人。在任何时代都这样,无一例外。

    当你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人类历史的每一个时代,闪光的,就那么几个名字,就那么一点思想。

    被淹没了的,多是混世者,多是追赶时尚和潮流的人。他们只有欲望,却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追求和信仰。

    但历史上留下来的,恰恰是那极少数人的声音,它是人类文化中最闪光的东西。

    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正是宗教精神。

    人必须从“神”的阴荫下走出。

    我们可以敬畏和向往一种精神,但不可以消解了人的主体性。

    换句话说,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宗教“精神”,而不是披了宗教外衣的心灵枷锁。

    我谈了我坐火车时的感受:即存在和世界在“飞逝而去”。那感受,很接近人生的真相。

    文学的功用化、世俗化、功利化,正是作家“执假为真”的结果。眼前的物质外现成为一个个迷失心灵的诱因。文学因而也成为欲望的助缘。

    许多时候,欲望的助缘也是罪恶的助缘。

    任何阅读时能激发欲望、贪婪和仇恨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罪恶的帮凶。

    真正的文学应该为人类带来清凉,带来宽容详和,带来宁静和平。

    我心中的朝圣,不是去看哪座建筑或是地理风貌,而纯属于对一种精神的向往和敬畏。

    我所有的朝圣仅仅是在净化自己的灵魂,使自己融入一团磅礴的大气而消融了小我。

    我在向往一种精神并净化自己,这也许是真正的朝圣。

    我心中的圣地,已不是哪个地域,而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命运中不可亵渎或碰撞的所在。它仅仅是我期待、遥望、向往的某种东西的载体。

    我不仅仅是在研究,更是在实践印证。

    我的“行”与“学”,是想汲取一种能滋养人类灵魂的养分。

    宗教被制度化之后,已成为一种远离真理的教条化存在,都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枷锁和镣铐。

    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绝对自由,即任何外现和存在都干预不了主体的独立、宁静和大自在,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宗教被制度化后,却远离了这种精神。

    繁冗的教条使宗教变成了心灵枷锁,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为另一种“买卖”。

    数以亿计的信仰者,其目的,仅仅是想用那点可怜的信仰铜板,换来金山般的福报。更可怕的是,制度化宗教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使“信仰”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贪婪“诱因”。

    我们知道,几乎所有能发酵欲望的贪婪诱因,都是罪恶。

    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当世上所有的制度、规矩、外现、存在,只能成为创作主体的养分,而不是枷锁和镣铐,也即所有外现干预不了创作主体的独立心灵时,自由才可能产生。

    自由是心灵独立后的产物,是“了无牵挂”后的本真显现。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仅仅是个信仰者,而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是――“教徒”。

    我仅仅是敬畏和向往一种精神,而从来不愿匍匐在“神”的脚下当“神奴”。

    当我用“行者加学者”的身份契入超越宗教名相的真正精神,达到一种难用言表的境界时,写作就成了我的信仰。

    在哲学的教条化、宗教的制度化、文学的功利化之后,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东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营养,但又能超越母体。它抛弃宗教之制度化垢病,抛弃哲学之繁琐,文学之虚浮,成为一种能“直指人心”的东西。它简单,澄明,干净,质朴,超越名相,能春雨润物般为灵魂提供一种滋养。

    我们可以期待这个世界对文学的重视,但我们首先得给它一个值得重视你的理由。

    在越来越多的新型媒体显示出巨大的生命力时,我们必须追问:小说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你有哪些必须存在的理由?你是想为世界提供贪婪的诱因?或是罪恶的助缘?或是娱乐等等。

    只有在这个理由非常充足时,小说才可能存在下去。任何一种因边缘化而被人们“抢救”的对象,就是因为它丧失了存在的理由。

    有人说,这个时代,是一个众神缺席的时代,教徒们仍在顶礼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却不见了。

    文学的诸种形态仍然存在,但文学精神却不见了。

    一种徒有形体而乏精神的僵死,是不能在这个世上永存的。

    换句话说,时下的一些小说,已经丧失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欲继续存在下去的小说,必须找到那已经迷失的精神。

    当这个世界日渐陷入狭小、痛苦、仇恨和热恼时,我们的文学,应该成为一种新的营养,能给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带来宽容,带来安详和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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