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这条河呢?它奔跑几千公里,流涌乳汁养育了数以万计的众生,它的恢宏博大惊天动地,它的绵延悠长魂牵梦绕。
无水之河
文\杨宣强
再次见到这条河,是一个冬天。我无数次光顾这条大河,然而,这条河在这样一个冬天却给了我一个意外。站立桥头,海拔4500米的高度让我喘不过气来。远离这条河后的重新亲近,高原反应不约而来,后脑勺如同契进了一根木桩,疼在这一刻无比真切。
在冷冷的寒风中,我注视着矗立在沱沱河畔的花岗岩纪念碑,很久很久,我一动不动。石碑上“长江源”三个大字如同鲜红的血液,刺眼夺目。人在荒原看一座碑,时间长了,感觉自己也快变成了一块碑。六月五日是世界环保日,江泽民主席为长江源题词,树立了两块碑。在姜古迪如冰川下面,海拔5328米的一个小山包上,树立了一个长江源的标志碑,另外就是在沱沱河边树立起了长江源环保纪念碑。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立起的纪念碑,文字清晰如昨,我掏出随身的纸片,将碑文抄录了下来:
摩天滴露,润土发祥。姜古迪如冰川乃6300公里长江之源,海拔5400米,壮呼高哉。自西极而东海,不惮而折,经十一省市,浩浩荡荡,由亘古至今,不择溪流,会九派云烟,坦坦荡荡。如此大江精神,民之魂也,国之魂也。江河畅,民心顺,湖海清,国运昌。感念母亲河哺育之恩,中华儿女立碑勒石,示警铭志。治理长江环境、保护长江生态,玉洁冰清,还诸天地,青山碧水,留以子孙。国家环境保护总局、中国科学院、青海省人民政府、四川省人民政府、国家测绘局,1999年6月5日。
碑文在警示并唤醒世人对长江流域生态环境的关注,是为了加强全民的环保意识。
长江、黄河、澜沧江是中华民族的三大母亲河,她们共同哺育了亿万中华儿女,孕育和浇灌了上下五千年东方文明。她们像三条巨龙,在民族文化心理上具有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成为中华大文化的精魂血脉。三江源是生命的源头,是文明的源头,是历史的源头,三江源是母亲河的“母亲”。
三江源中的长江源其实是一个区域。它这么大的一条河流,不可能由一点、一个山头上面发源的。它实际上是唐古拉山北坡的一系列冰川和昆仑山中部的一些大的雪山、冰川流下来的水,汇集以后成了长江的源头。源头地区南北大概二三百公里宽度,东西源头的范围也有三百公里左右,长江源头指的是这么一大块地区。
将沱沱河确定为长江的正源,主要是因为它是青藏高原的中心部分。这一地区有无数条河流纵横交错,主要分为长江北支和南支两部分。北支是以昆仑山中部可可西里山东段几个大的冰川、湖泊渗出来的地下水汇聚而成的楚玛尔河。南支最西边的一条河发源于姜古迪如岗日,“岗日”就是雪山的意思,藏族同胞把雪山都叫成“岗日”,这里就是沱沱河的源头。沱沱河的南部还有一条主要河流叫当曲河,这条河源自于唐古拉山东段的雅舍日阿巴雪山。翻阅一些资料后得知:确定一条大河的源头,要考虑几个因素,一是河流的长度,上游好多支流,考虑支流的长度,支流的流域面积,以及支流的水量,然后综合衡量确定。
这个冬天,站在沱沱河中央,我没见到一滴水,脚下升腾起绵软的寒气,蛇一样吐着舌信子向上缓缓移动。河比土地更坚硬更冰凉,那种凉意和硬度直接抵达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令人难以置信和无所适从。
我先前见到的沱沱河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总是河水浑浊,流沙俱下,一往无前,波涛汹涌……那时的沱沱河是永不疲倦不知停歇的,它似乎在与高原上的精灵藏羚羊赛跑,看谁的速度更快;又似乎在与那些蛮壮的野牦牛比力气,看谁能把脚下的高山踩下去几分。终于,他们在竞技中忽视了人的介入,那些不法之徒出没在不该出没的地方,藏羚羊和野牦牛变成了盗猎者枪下的财富。河水在这一刻死去般平静下来,一条没有水的河还能叫河吗?枯水时节的温顺和旺水时节的疯狂都不复存在,它曾经翻滚的波浪和漫天的浑浊都被凝固了,凝固成一个记忆和回想,但它确实是一条河,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清楚地认知河流另外的样子,才能感到河流的真实和深刻。
河床宽阔,无岸的堤在旷野上风一样飘移,伸向目光的尽头。河床是水的路,滋养生命的水睡着了,路并荒芜着,没有树,也没有一株芦苇,坚硬的草仍保持着四季的枯黄模样。冰早失去了冰的纯净洁白,如同一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苍老妇人,灰尘粘在脸上怎么也洗不尽,一层冰一层沙,沱沱河成了一张难看的变了形的脸。站在这样的河上,我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情,多少次夜宿河边的兵站,我会独自跑到河边,凝望河水的奔泻,有时还带上鱼杆,在寒风与急浪中独钓,不大的鱼是非常馋嘴的,鱼钩一抛入河中有的还没上饵鱼就急着咬,那些鱼只知水中的世界却并不知人的世界,饥不择食的盲目使众多的鱼落入了人布置的陷阱。上勾后的鱼注定要结束苦难的历程,成为我们餐桌上的一道小菜一顿美味,好多次吃着鲜美的鱼肉我就想起“相濡以沫”的典故,筷子并无比沉重起来,只得放下。无人区的鱼是自由的,因为人的无意介入,它们失却了自由甚至生命。
水是万物之母,水是生命之源。水滋养了各色各样的生命,各色各样的生命又开始着各色各样的旅行。
一阵风从远方刮来,顷刻间卷起一条巨大的灰龙,它沿着河谷,野兽般向我袭来,整个河道顿时变成了一道山一样厚重灰茫的大堤坝,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这个冷冷的下午,我成了一个冰雕土人。风沙中的沱沱河,是一条雄性之河!粗鲁、狂野、不可一世。
只一会,风像强盗一样虏掠一空扬长而去,这时的沱沱河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那平静不动声色,甚至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安祥。
我看见几只乌鸦在河谷上空翻飞,零乱的羽毛枯草一样随风摇晃。它们忽上忽下,不是觅食,好似是在商量什么重大的事情,让人看不懂是欣喜还是忧伤。
我隐约听见一首藏歌随风飘来,那歌曲是我熟悉的那种特有的高原旋律,高亢、从容、尖利、苍凉,有一种喊的激烈和一种哭的悲怆,循声远望,是一大群的牧羊,人淹没在羊群中,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羊。我看见每一只羊都像一个人,它们在贫瘠中寻食,在苦难中生存,它们一直觉得远方会有更美丽的草场更丰富的食物,可远方也许是更大的贫瘠!
我看见一只孤独的猎鹰飞进我的目光又飞出我的目光,它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飞向更远的地方?
我看见一匹白色的马,静静地站在沱沱河大桥上,它站立成山的样子,摆动的毛发就成了徘徊游荡的风。
沱沱河铁路大桥下,我看见三四个牧民正在忙乎着,铁锹和镐扬着生活的力量,让人感到美丽而苍凉。一个藏族牧女穿着具有民族特色的袍子,正弯腰取水,她和自己长长的辫子延伸着最纯朴的思想。袍子拖在冰上,扫把一样留下道道痕迹。他们是在破冰取水。近些年,格尔木市将居住在沱沱的藏胞们有计划地迁出牧区,放牧为生的牧民们逐渐少下来。我固执地认为,能坚守在这里的,肯定是舍不得脚下的河流。她站起身,随同站起的还有她背上的一桶水,那弓着的腰如同向前移动的粗大的枯树,一条狗尾随其后。她走上河沿,朝着一顶帐篷靠近,一缕炊烟在帐篷上空无目标地飘浮。她动作迟缓,让人担心随时可能摔倒,苍白的太阳投下一地金黄色的光辉,水一样从她的发辫上流泻下来。走上河堤,她与天地连为一个整体,阳光悬在头顶,江河蜷缩脚下,一切都静止了,她成了大地的中心。背上的桶端端指向苍穹,好似要盛下太阳,又好似她背着万水之源,永远不会干涸,天空、太阳、大地、河流,还有光明和黑暗、运动和静止,都在她的背上,都是从桶里开始的……
长江源头的沱沱河,其实是一条不大的溪流,因为能容纳集汇,才有了跨越的雄姿。纤细汇聚成伟大,弱小行走成坚强,滴水于沉寂默寡中完成了奔腾不息。
冰冻的沱沱河,同样于无声处完成了善与恶的统一。可以想像冰是恶的,冰封盖住了水的柔情和灵性,但不曾抛头露面的水隐忍着,一天天平静地度过。直到有一天,水融化了冰,它就会唱着歌谣,走向了春天。水有着自己的本性。
站在沱沱河的冰面上,即使闭上双眼也全是风景。
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这条河呢?它奔跑几千公里,流涌乳汁养育了数以万计的众生,它的恢宏博大惊天动地,它的绵延悠长魂牵梦绕。
沱沱河,你不应该是这等模样,但我真不知,冬天的你应该是何等模样,或许,你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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