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原》笔记
阎晶明(《文艺报》主编、著名评论家)
《猎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是雪漠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我的想像中,雪漠是一个孤坐在他凉州的家中,卯足了劲要把稿纸写透的作家,他最愿意做的是把他生活的世界端到纸面上来,既要写出他们的贫困,还要写出他们的血性与善良,更要让这个苍凉的世界闪烁出诗意的光泽。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在诗意面前,贫富并没有高下之分。
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心态的支持,我们在《猎原》里读到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也不是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变迁(这些都是当下长篇小说最容易展现的内容),《猎原》展示的是一个群体人的生活场景,注重的是场景之下的冲突与交融。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改编成连环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墙壁上展开的油画,有场景、有人物、有表情,也有故事的痕迹,但效果却不在故事的起伏线索中,而在整体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实现。说到底,雪漠不是想去塑造一个生命个体,而是要通过群体的雕塑实现对一个世界的诉说。他本人执意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
《猎原》的确如作者所言,力图“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里边写到的人物大约在五十个以上,在这个群像图中,也有突前的人物,猛子、豁子女人、孟八爷等等,就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人物。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游动,人物出场有如路灯下的幻影,时隐时现,一拨接着一拨。在这些人物的穿行中,我们又总是看到在荒原上出没,在荒屋前游荡的动物,《猎原》里写到的动物大概也在二十种以上。作家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人和牲畜相伴却又相携,人与狼,狼与羊、与狗的争斗反复出现在小说当中。人物的名字会是动物的名称,如“鹞子”、“驼子”、“黑羔子”,连村名都叫“猪肚井”,人物表达亢奋、愤怒、忧伤时,常常会用动物或牲畜做比附。闹狼灾是猪肚井里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人性与狼性的对比,成了小说叙述时隐约可见的视角。猛子是作者特别塑造的人物,但我并不把他看作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他的命运并不比他周围的人更大起大落,我更愿把这个人物看成是在小说里出场次数多,作者着墨重的人物。猛子与“豁子女人”之间,并没有出现由关系暧昧发展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局面,而是在懵懂、慌乱与冲动中得以互相发泄,原始意味和野性被强化,粗鄙语言和简洁描写为这种粗鄙衬托出情节逻辑上的合理性。这正是《猎原》奇异的地方,小说里的人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人物的行为却跟生产无关;这是一部并不描写爱情的小说,但其中的男女却骚言疯语,且不乏性乱行为。
我在很大程度上能够理解雪漠写作时的用心与苦衷,他想写得质朴,从人物到语言;他想保留本色,从行为到对话;他同时也想突出诗意,让日常生活显现出诗性,所以又会看到那么多怪异的言辞和行为。为了把这样一个画面整体呈现出来,雪漠的写法和一般的长篇小说手法有着明显区分。他的人物不管是主要的还是过场的,都是在没有交待的情况下走到故事中来,小说最开始的第一句话就很典型:“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整部小说都有这样的特点,简短的句子里,人和动物一起在没有背景的情形下出场。人物操着粗鄙的言辞,带着西部特有腔调和虚词,诸多比喻的说法既有特定地域的质朴,又有一种为了传达诗意制造的夸张。这是小说的风格,也是雪漠标志性的写作方法。就他个人而言,他的写作目的得到了实现,这个前提很重要,因为雪漠的写作责任是,既要描写出“他们这样活着”的历史,又要传达自己发现的“诗意”。在这两者之间寻找结合点,肯定是一种理想的、值得追求的写作方法。不过,我也能体验到其中的难点,雪漠想写质朴的生活,但他的笔力却用劲很猛,他想超越一般的故事性,就必须要在不变的场景中更替故事中的人物。让人物粗鄙的语言和张狂的行为赋予某种诗性,作者要把握的分寸,要寻找的切入点,实在太多太难。由于雪漠在用心上的诚挚和投入,他的追求大半得到了实现,不过,对一个还将在创作道路上继续前行的写作者来说,他还需要在探索中寻找一种更加从容、淡定的叙事方法,艺术上的精深追求加以时日,必定会开辟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刊于《文艺报》200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