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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国君:审视“西部”之痛——论雪漠的西部书写及其文学价值

2011-04-01 10:51 来源:《河西学院学报》 作者:程国君 浏览:60086669

程国

审视“西部”之痛

——论雪漠的西部书写及其文学价值

《河西学院学报》2007年第23卷第6

内容提要  雪漠的小说创作,还原了西部“神话”的内在底蕴。他把辽阔粗狂的西部极其细致的、大规模的描写了出来,击碎了文学史上那些符码化的西部想象;他第一次描写出了正在膨胀的西部与消失的西部,对于现代人与自然的暴力关系表现出深刻的忧虑;他创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西部猎人、牧人和农民等边缘人的艺术典型,勾画了西部人的精神灵魂。他以西部农村生活的逼真描述,揭示出西部农村在现代化过程中悄悄发生的那些细致而坚硬的变化,对于由于历史实践、边远地域、贫穷及其观念造成的西部之痛,对于弥漫于西部的怀旧与无可奈何的复杂时代情绪的反映,显出现实主义小说新的精神向度。

关键词  西部文学   雪漠   《大漠祭》   边缘人   新世纪文学    乡土叙事

从延安成为中国革命圣地以来,中国的西部就颇受世界关注。解放后,开发西部,开发边疆,西部成为当时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战场。那时,西部的神奇、雄壮与当时中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豪情相一致,曾经激起无数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情怀。但是,从1980年代以来,随着东南沿海的发达与繁荣,西部与千百年来的边塞成了对等的意象,又一次面临边缘化的处境。为社会全面协调的发展,于是西部大开发的国家宏观策略应时而出。西部成了一个与中国历史、政治、经济和文化密切相关的大区域。

与西部深刻影响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格局一样,今天的当代西部文学也有它特定的意义:它的重新被人关注及其崛起,包含着我们对于人类历史主体实践的思考,也包含着对于当下的生存现实的忧虑:“月牙儿寒森森的,在夜的寒夜里瑟缩。一切都模糊了,模糊出神秘,模糊出博大,模糊出一种说不出的意蕴。以前,沙漠在孟八爷眼里,跟抽了几十年的烟锅子一样,每个图案,每点暗晕,每丝纹路,都了如指掌。现在,沙漠却奇怪的陌生了。他发现,自己熟悉的只是表层,而深层,还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那年,瘟神发了威,羊尸成雪地了,啥药也不顶用。……总之,天造啥,就有它的道理。人顺天,天就顺人。人逆天,天也逆人。

可红脸说,你那道理,也对。可眼下,它填得饱肚子吗?

红脸跟他算过帐,土地已不养人了,仅仅是靠种地,就该扎喉咙了。要想活下去,一是榨取土地,夏禾收了种秋禾,一年几茬,地力衰竭,土地板结,害虫时生。二是进沙漠放牧,以补贴土地的亏损。而沙漠,早沉重不堪了。”(1

 “孟八爷又说:‘人家天,把啥都造好了。人顺它就成了。可人偏要逞能,说啥人定胜天。嘿,你胜,胜吧,大大的胜利吧!败的是谁?还是人。你不胜天,天也是天;你胜了天,天也是天。人把自己的肉煎炒了吃,还香啊香啊地叫。像麻雀,天造它,总有他的道理,可要当‘四害’打。打得好,打得妙,打得麻雀哇哇叫。可谁治虫儿,瞧现在,那虫儿,铺天盖地。人由了性子,发了命令,麻雀死了个亿万,最终受害的,还不是百姓?……为啥总爱瞎折腾呢?”(2

我们这一代中年人大概谁都明白雪漠在这里的书写所指,轰轰烈烈的运动及其过后呈现的结局,承担的依旧是老百姓。雪漠的这种思考显示出西部文学别有的一份沉重与社会价值走向。“它填得饱肚子吗?”“最终受害的,还不是百姓?……为啥总爱瞎折腾呢?”由饱经沧桑的西部老人孟八爷(《大漠祭》与《猎原》中的主要人物)询问的这两个看似是知识分子深层追问的命题,在我看来是雪漠重新发现、审视西部与西部书写的逻辑起点。这是西部在扩大,西部极度贫穷的根源吗?

雪漠由此开端的西部书写并非与新时期的反思小说一致,与董立勃垦荒垦边的西部书写和赵旭“累累白骨默默诉说着那段残暴岁月”的控诉也绝非一致(3),他并不拘泥于历史、记忆与过去,他展示的是现在背景下的西部及其西部人的存在真相,表达的是对于当下西部生存现实的忧虑。更进一步说,在历史的主战场转移过后,西部边地边缘人在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真相的描述是雪漠审美关注的中心,成了他乡土叙事的内在动力。这种叙事一改过去西部叙事征服者的自豪、犯罪、流浪者的逃亡、少数民族奇异的生存现实和传奇爱情的惯有叙事模式,让我们,包括全世界看到了苍茫西部大漠边缘汉民平凡琐碎的日常艰难。《大漠祭》、《狼祸》和《猎原》等长篇小说创作也在揭示西部之痛的意义上显示出当代西部(大西北、边塞)文学特有的意义与价值,呈现出西部“神话”的真实况味以及当今西部文学的真实面相。明显的,这是出版人与读者喜爱雪漠及其西部书写的内在原因。

透过雪漠西部书写的这种深度思考,从纯文学的意义来说,我们看到,他把西部文学推进到了新的发展的境地。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茅盾、闻捷、贺敬之、李季、昌耀、周涛等当代作家给西部文学传统赋予了新的内涵——时代精神、历史反思及其征服西部等……意识,但是,这些作家,对于西部来说,他们是外乡人,并没有真正融入西部,因而,他们的西部文学只是给那些没有到过西部,或者说没有西部经验的人的想象的西部文学。对于雪漠来说,则正好相反,他有祖祖辈辈承继的西部经验与记忆,有自己半生的艰苦乡村经历与生命顿悟,作为一个敏锐的西部知识分子,还有他对于西部多种宗教的深刻领悟。这种经验、领悟使他超越了古往今来所有西部文学的创作者的西部想象,创作出了真正意义上的西部文学。也许这有后起者的优势,但这种超越却是显而易见的。

雪漠写的是西部丝绸之路上的河西走廊。对于西部来说,这是一个颇有代表性的西部高原走廊。它是青藏高原与内蒙腾格里沙漠交汇而成的千里长廊,西接吐鲁番盆地,自古以来为著名的边塞之一。边塞诗派对此曾经有大量的描写,是“大漠孤烟直”、“春风不度玉门关”、飞石走沙、滴水成冰的苦寒与生命的绝境之地。多少年来,人们心目中的西部就是如此神奇而又狰狞地存活着。但是,在雪漠眼里,那只是西部的一个角落,一个点,或者仅仅就是辽阔、神奇、粗狂的大致景致,一幅文学史书写上的朦胧的画。因此,他一改过往文学书写的这种粗线条勾勒,以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全面展示了西部的雪原、大漠、沙暴、黑风,以及夜里、日光下的大漠,早中晚大漠的气息,沙漠中的海子和麻岗,沙河、沙米芨芨草,描述了狼、狐狸、黄羊、骆驼、羊、牛与老鼠、沙娃娃诸般生灵的生活习性,以《大漠祭》、《狼祸》、《猎原》以及中篇《长河落日处》、《莹子的轮回》等的书写,展示了真正的西部。

换句话说,在这些小说中,雪漠既大规模的描写了西部的大漠的辽阔神奇,又细致入微地展现了丰富的细节化的西部。因此,如果说过去文学中的西部还只是描述出的轮廓化的西部,雪漠的笔下则是清晰的生动地向生命一样活着动态化的西部。他写大漠的纹路、气息,他写黑风席卷大漠的起落变化,沙娃娃活跃的灵妙眼睛,让你感受到真正的大漠。戈壁、雪峰,骆驼、狼以及牛羊,加上一截颓垣的土长城,构成通常所谓的典型西部风景。但那只是千年不变的单面的“死”风景,雪漠的贡献就在于把这种风景写活了,呈现出了一个立体化的大漠风景,从而成了文学史上全面描写西部风景的第一人。正如《大漠祭》中灵官所怀疑“大漠孤烟直”的真实性一样,《大漠祭》、《猎原》和《狼祸》一出,文学史上的西部大漠描写必须重新改写。雪漠以一个大漠人的经验与生命体悟,提供了另一幅鲜活而又生动的西部及其大漠景致。

河西走廊中,青藏高原祁连山一脉的雪水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形成一块块绿洲。起先,它可能是青藏高原牧人的大牧场,后来,因为土地肥沃,汉人迁来(据说是明代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的)种地为生。这里形成著名的农业区,西部的大粮仓。老顺、孟八、北柱、猛子、黑羔子、莹儿、兰兰等生活在大漠边缘的农民,就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着。但是,随着祁连山雪线的降低或正在消失,沙漠的扩张,这些绿洲正在在逐渐缩小;随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口的急剧膨胀,人均一两亩地,农民单靠种地已经只能维持温饱。如果有天灾人祸,农民生活将无以为继。因此,农民为了维持生计,开始向高原、沙漠腹地进军,放牧,狩猎。由于这些汉人没有真正牧人的动物图腾,于是,他们上山大规模捕杀动物,到沙漠腹地打狼、打兔、猎鹰,结果就是西部——大漠原本脆弱的生态环境急剧恶化。狼祸横行,黑风暴猖獗。猪肚井消失了,“山芋米拌面”充饥者为鼠灾所害。人与自然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暴力关系。《大漠祭》、《狼祸》、《猎原》就展示出这种现代正在上演的自然与人的历史悲喜剧。沙漠正在吞噬村庄,人狼对峙,柔顺的绵羊眼中喷射狼光,人与人为点滴之水械斗。这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在这里,我们发现雪漠如此大规模地、细致地描写西部的真正意图:从极其脆弱的西部的人与自然构成的暴力关系出发,深刻地领悟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一世界性的人类命题。如今,生态文学日益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文学现象,雪漠小说的这种书写,包含其对于这种文学的积极的回应,而《大漠祭》、《狼祸》、《猎原》等无疑构成了当代小说史上生态文学中最为精彩的篇章。

雪漠叙事的真正用意还在于对于西部人生存真相的逼真展示。他说:“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4)基于此,雪漠小说第一次真正再现了当代边塞(西部)人的生活。可以说,雪漠的贡献也就在于他并没有像1980年代以前的西部文学那样通过西部神奇辽阔的景致的描述,去展现所谓西部的精神灵魂以及正面的精神价值,或者在现代化的比照下反衬西部的落后,而是通过大量鲜活生动的猎人、农民形象地逼真描写,再现了西部人艰辛、沉重的日常生活、悲苦命运,从而还原了西部神话的真正况味。

先说《大漠祭》。《大漠祭》以沙湾村老顺一家为中心,全面展示了西部一家一村一代代人艰辛活着的生存真相。老顺一家六口人以种地为生,在大漠边缘的严酷的生存环境下,薄薄的几亩地只能维持温饱。但是,在各种税、各种费及其罚款制约下,儿子憨头娶不起媳妇,只能拿女儿兰兰跟邻村人家白福换亲、娶媳妇。老二猛子娶媳妇又紧紧相逼,老三灵官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回到了村里,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种地为生了。于是,老顺向孟八爷求亲,叫灵官学习打猎术,以贴补家用。但灵官读了书,明白打猎也是农民的末路,况且他知道,在土地被沙漠很快将覆盖的家乡,种地也很难维持生计,沙漠里的猎物也将消失了。他对于孟八爷教授的打猎术只是应付。到了沙漠腹地,灵官才知道猎人、牧人生活的艰辛,井水枯竭了,牧人们被逼上绝路的狼、才豹所害,并为了毛毛小利残酷地自相残杀。家中也鼠灾盛行,姐姐兰兰换亲后被姐夫残酷折磨、暴打,外甥女被愚昧、暴虐的姐夫送入雪漠冻死。老顺是个大肝化,贫穷叫他抽去了活人的脊梁骨,其妻也只相信神婆子的鼓捣。一家人在生活的重压下艰难地活着、无奈地活着。

灵官是在城市中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无奈回到农村的。嫂子莹儿给过他安慰,憨头得病后,他目睹了一场疾病对于贫穷的农民的打击与重创。哥哥憨头死后,他像一只绝望的狼一样,离开了乡村而不知所终。但父亲、母亲、哥哥猛子、嫂子莹儿们,将永远在这里轮回地活着。作为一个有西部沙湾村生活、生命经历的阅读者,我原对于这些因为太熟悉而早就麻木了,但雪漠《大漠祭》终于唤醒了埋压在我几十年来无法排遣的愤怒,羞辱,无奈与悲凉的情绪:有谁去真正关注过西部的家乡父老们,父亲、母亲们,哥哥姐姐们,以及后代们啊?说实话,读着《大漠祭》,我曾经失声痛哭,读完《大漠祭》,我一直排遣不出压在胸中的那种悲悯情绪。我喜欢西部文学,但我总是觉得雪漠之前的那些所谓西部作家,一个也没有融入西部,一个也没有了解西部,唯独雪漠,写出了被贫困困惑着的西部,向世界展示了真正的西部。因为唯有雪域、高原、大漠与边缘、苦寒、无奈生命的绝境,才是真正的西部,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重商贱农的中国现代化实践,给与西部乡村又一次重大的打击,西部大开发造成的自然破坏更使西部农民的生存环境恶化,雪漠记载下了西部一代人生存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雪漠小说具有了真正地的史诗品质,把我们一代代沙湾人在这个当代世界生活的经验告诉了整个人类世界。因此,《大漠祭》的出现,我认为理应是新世纪文学的大事件之一。

《猎原》则以猛子、孟八爷受公安所托入沙漠腹地猪肚井开端,到沙漠扩张,水源枯竭,猪肚井被填,猎人张五、鹞子被捕结束,写了猎人、农民艰辛的生活,抒写了人与自然的残酷的暴力关系。小说感人的依然是对于在大漠中一代代农民、牧人和猎人的那种活着的艰辛而悲哀的描写,及其他们与命运抗争的灵魂的真相的揭示。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大量的野兽及其习性,以此反衬人性,对于人性的良善与邪恶、高尚与卑污并存的内在现实的描述可谓淋漓尽致。

后出的《雪漠小说精选》的作品,大多是这两部作品内容的延续。像《莹儿的轮回》、《长烟落日处》等,对于前几部作品人物命运的重新透析,反映出雪漠已经从托尔斯泰似的悲天悯人式同情,转向了彻底批判地境地。妇女是大漠边缘农民中的边缘人。大漠人的男女性别意识就是公母、雌雄意识,男人的父权意识对于女性的伤害,已经达到暴力的极致。贫穷困扰着西部农民,但转型中的社会带给西部农民的更可怕的还是精神世界的细致、顽强而又坚硬的变化。北柱们的偷粮,“一粮”多卖,猛子们的挖富人祖坟,狗娃母亲们的接待有钱民工,力透纸背地反映出雪漠的种种忧虑。因而,从《大漠祭》到《猎原》,雪漠长篇小说艺术有了新的进步,对于大漠的描写更为细致了,不仅写出了黑风暴、鼠疫、狼祸肆虐的大漠,而且书写了海子、猪肚井、牧场等大漠的独有景致,高原、雪漠交织,展现了真正的西部;不仅写出了大漠的暴虐与人的生存环境的恶劣,还写出了大漠人的韧性的品质与精神的顽劣,对于人性的刻画入木三分。如果说《大漠祭》充满悲情,描述了西部农村边缘人的悲苦命运,那么,《猎原》则开始了对于这种悲情的审视,对于现代人与自然的暴力关系表现出深刻的忧虑。《猎原》表现了一个世界性的关注主题,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焦虑,对于现代化过程中农民身上细致而坚硬的价值变化的关注,与雪漠西部书写的逻辑起点相一致,这反映出雪漠小说创作主题的特有深度。雪漠的确在小小的河西走廊,关注着一个巨大的人类命题。

西部是一个与生命绝境与死亡紧密联系的地方。也许,在没有西部经验的人心目中,西部是一种风景,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或不以“审美”眼光看这片土地的人,这片土地却是一个死亡之海。雪漠说:“生在西部农村,最大的好处,是能感受死亡。……那死亡的声音,就大于天地,充满虚空。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的唢呐声、嚎哭着便会自个儿来找你;老见花圈孝衣在漠风中飘,老听到死亡的讯息,老见友人瞬息间变成了鬼,老听人叹某人的死亡,而随后,哀叹者亦变成了被叹者……”(5)雪漠书写的就是死亡之海的死亡叹息。这构成雪漠式西部文学最为感人的因素。

雪漠的两部长篇《大漠祭》与《猎原》中,憨头的死与豁子的死具有特别的意义。本来,憨头死于肝病,豁子死于意外,他们的死放在别处也许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震撼力度,但是,在大漠边缘的西部农村,在一片死亡之海上,叫我们看到,惟有贫困的西部村民才会“拥有”的那种撼人心魄的血淋淋的死,无可奈何的死,悲怆痛心的死与悲哀。憨头为了节省十来元B超费,疾病眼睁睁被耽误,咬牙忍痛而死,豁子明知道下沙井生命的危险,还是为了55分的一桶水被砸死。这源于西部土地的贫瘠,生活的贫穷。又如腐五子的死、引弟的死和莹儿的死,源于西部人极其落后的“为民除害”观、传宗接代意识和换亲制度。历史的偏误、边缘地域生活的贫穷及其观念的落后,成了西部人的永恒的痛。雪漠以死亡的书写,对于西部之痛作了极其严肃的审视。

雪漠不是那种追求流行时尚的作家,他是典型意义上的乡土作家。关注农村,关注边缘人艰辛的生活,关注这个正在变化着的世界,是他创作的内在动力。他描述了真正的大西北,写出了大漠农民的生命、生活以及西部之痛。雪漠的小说创作有其独特的文学史价值,显示出当今现实主义小说特有的生命力。

首先,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雪漠创作出了足堪称西部文学扛鼎之作的《大漠祭》。《大漠祭》的存在将与西部文学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们说西部文学不能不说《大漠祭》,有了《大漠祭》,西部文学也将倍感荣耀。因为,我们谈到西部文学,可能往往瞩目的是少数民族文学,可能会马上想到《尘埃落定》、《穆斯林的葬礼》以及《心灵史》等。诚然,少数民族文学是西部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西部文学中的汉民族汉语书写仍然是主体部分。《大漠祭》的出现及其对于西部汉族农民生存的书写,展现了西部文学的主体风貌,这将填补文学史叙述的疏漏,具有特殊的文学史价值。

由于西部独特的地域性,过往的西部文学更多呈现出气魄宏大、慷慨悲壮的审美格调,作品张扬出英雄主义的悲壮色调,但是,《大漠祭》却以边缘之地——西部河西走廊、边缘之人——沙漠边缘的农民作为描写对象,写边缘之地边缘之人的世俗日常生活,因而,通常所说的西部文学的粗狂与悲壮没有了,英雄主义气息被世俗的平凡卑琐取代。这也显示出西部神话正在消失的趋势。,也就是说,这里征服西部、战天斗地的轰烈场面已经没有,有的只是老百姓的偷猎、种地、吃饭、偷情、换亲、吵架、得病看病与悲叹,革命话语、英雄气概被世俗生活与贫穷卑琐取代。这就是当今的西部,与现代社会历史同步的西部。雪漠真实的书写了这个西部,他的独特性也在这里。

其次,雪漠以抗拒世俗的姿态,展示了落后的西部,显示出当代文学直面现实的可贵品质。雪漠出身西北乡村,熟悉的乡村成了他创作的“根据地”。在当今文坛多元局面中,他不亦步亦趋地跟别人走,坚持他的“根据地”的平凡庸常的人事,显示出一个作家可贵的品质。他说:“无疑,这虚假的‘文学’繁荣背后,隐藏着一个民族的悲哀。

我曾参加过一个文学聚会,当作家们津津乐道地的编制‘蛋白质女孩’和‘巧克力男孩’之类的爱情时,窗外有个老太婆正在痛哭,因为她当民工的儿子才死在工地上。作家们懒得去安慰她,他们甚至嫌那哭声打断了自己的文思。这局面,充满象征意味,几乎可以看成中国当代文坛的缩影。

在另一次会议上,作家们纷纷抱怨时代对自己的挤压,说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自己已沦为‘边缘人’,其慷慨激昂,充满了文天祥似的正气。发牢骚时,作家们免费住着高级宾馆,腹内盛着国家共给的山珍海味。而同一时刻,西部还有许多人饿着肚子牛一样地劳作,还有许多哭泣的失学儿童,还有无数贫病交加的农民。最该关注的他们,却很少有人关注。”(6)不满当代文坛,甘于坚守自己的选择,以托尔斯泰为榜样,悲天悯人,喜欢做个“老百姓”。在当今文坛上,雪漠以一个抗拒流俗、一个西部硬汉的形象为人瞩目。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中国的都市文学随着城市社会发展的发展而得到发展,新写实主义小说对于市民世俗生活作了真实描述。但是,乡土文学在此前提下却受到挤压。随着现代中国农村现实问题的突出,关注被挤压的农村、农民的生活也成为了社会关注的重大问题。因而《中国农村调查》等著作应时而出,农村小说出现再度繁荣发展的趋势。进入新世纪,随着和谐社会理念的贯彻,新世纪文学中关注农村生活的作家日益增多,《太平狗》为代表的一些作品反映出这一趋势。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写作领域,具有独特地域优势的西部作家雪漠是最受人关注的一个。他的独特性在于,一是随着当今社会发展,尤其是城市发展,工商社会的成长造成的贫富悬殊问题日益突出,东西差异日益明显的情况下,他展示了西部农民的贫穷,从而以令人震撼的笔触描写了这种差异及其贫穷。二是发展带来的生态破坏日益严重,他以西部人与自然的暴力关系的描写,表现出对这些全人类的世界性问题的深切关注。

对于西部边地、边缘人、猎人、牧人、农民、农村女人、外出打工者艰辛生活及其命运的书写,包含雪漠对于现代化历史语境下弥漫于西部的怀旧与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的惊人发现。因为过去,人们总是妄自尊大,以为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征服、利用自然,开天辟地,可是,后来发现那一切却原来总是枉然,于是,有些“能人”“孔雀东南飞”了,有些人却永远走不出去,即使走出去了也不知所终,如灵官。这是西部的具有普遍性的典型情绪,当对于西部的这种怀旧与无可奈何的时代复杂情绪做出艺术的审美观照的时候,我认为雪漠成了当今最受人喜爱的作家之一。他的关注现实的现实主义创作,显示出现代叙事艺术美好的发展前景。因为不管从题材选择还是从叙事功能考察,雪漠的创作对于今天患文学审美现代化病和消费病的中国文坛,必是一剂镇静剂:一个作家应该对他的时代有密切的关注,文学永远应该关心人的生老病死。这也许是一种不无偏颇的文学观,但却是最有生命力的文学观。雪漠的西部书写也在这个意义上显出其独特的价值。

参考文献:

1)《猎原》,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10月版,第197页。

2)《猎原》,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10月版,第189页。

3)赵旭:《风雪夹边沟》,作家出版社,20027月,第1页。

4)《猎原·题记》,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10月版,第4页。

5)《狼祸——雪漠小说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7月版,第1页。

6)《狼祸——雪漠小说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7月版,第5页。

(作者系陕西师大文学院教授,河西学院客座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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