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的新收获——《大漠祭》读后
尚缨 汉滨(河西学院美术学院教授)
一口气读完了雪漠的《大漠祭》。我们强烈地意识到:甘肃文坛特别是小说创作升起了一颗前所少见的晶光耀眼的明星,西部文学展现出新的亮丽的风景。《大漠祭》迅疾地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在全国的多次获奖,证明了我们的判断。《大漠祭》成功之处和特色何在?它成功的经验是什么?本文试作探讨和评价。
《大漠祭》有着多方面的值得注意的特色和成功之处。
一、直面生活本真,揭示农民生存状况,表达人民心声
列宁说:“艺术是属于人民的,它必须在广大劳动群众的底层有其最深厚的根基。”当下,在一些创作中,贵族化倾向比较严重。我们看到许多文艺家迷恋都市灯红酒绿、豪宅高楼,生活养尊处优,远离工农群众,如果要“深入生活”,也只是旅游参观一番,蜻蜓点水都谈不上,和人民群众隔膜得很。因此他们的作品就谈不上反映人民群众的生活和心声,尤其是底层工农群众的生活和心声。难怪不少是无病呻吟、卖弄技巧或凭空构想、虚伪编造之作。《大漠祭》的作者出身于农民家庭并长期生活于农村,他的父母兄弟都是农民。他对农民的生与死、爱与恨、病与痛,憧憬与追求感同身受。这些既是他熟悉的,又是他用心血长期浸泡溶化过的。作者说:“我所写的人和事,渗入了我的血液。”甚至说:“我写猎人时,对猎人的熟悉超过猎人;写农民时,对农民的熟悉超过农民。”①《大漠祭》是作者深厚的生活积累和感情积淀的产物。因此作者就能本真地描写农民的生存境遇及其面貌和心灵,表达人民心声。《大漠祭》称得上是一部在农民群众的“底层”有“深厚”“根基”之作。雪漠的创作意图是“描绘”“最真实的生活”,“真实地记录一个历史时期的老百姓如何活着”(《大漠祭·序》)。小说逼真地描写了当下西部农民的生存状况——腾格里沙漠边缘上老顺一家及所在村庄一年间的生活:驯鹰、猎狐、打井、捋黄柴、吃山芋、缴公粮、收地税、计划生育以及吵架、偷情、祭神、发丧等等情事。这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离奇故事,也似乎不存在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都是农民的日常生活,甚至是琐细的日常生活。但它们却极其真实地反映了西部老少边穷地区农民的生存境况:物质的、精神的、自然的、文化的。这里的农民是幸运的,他们已经能吃饱饭。这对贫困地区的农村来说,已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变化。但他们还没有从物质上、精神上、社会地位上彻底翻身。因为物质上的贫穷,老顺给儿子憨头娶不起媳妇,把女儿兰兰与人作了换门亲。又因无钱看病,憨头的病被耽误,早早死去。还是因为物质上的贫困,青年五子娶不上媳妇,疯了,一见了姑娘媳妇又摸又啃,爷爷瘸五爷被逼无奈将其推下悬崖,自己甘愿坐大牢。因为精神上的愚昧,兰兰的男人白福嫌兰兰生不下儿子,出于迷信,认为女儿是白狐狸精转世复仇,将女儿领进沙漠活活冻饿而死。还是因为精神上的愚昧,灵官妈等人动辙问巫求神。至于憨头看病时,医院医务人员的冷漠,不送红包,动手术竟不施麻醉;老顺送公粮时,工作人员的粗暴和不公等,则表现了干部工作作风的恶劣,农民社会地位的低下。《大漠祭》在农民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含蕴着丰厚的思想意蕴。这里有党中央一再提出和强调解决的贫困地区农民的生活困难问题,脱贫问题,减轻农民负担问题,农村文化教育问题,农民缺医少药问题,干部作风问题,生态环境保护问题等。集中为一点就是:改善农民的物质处境、文化处境、社会处境。《大漠祭》从日常生活的描写中揭示出一个深刻的富有社会历史意义的值得重视的重大主题。
雪漠是以农民的爱憎感情来描写农民的。这也是十分可贵的。六十年前毛泽东就指出文艺工作者要熟悉工人、熟悉农民,和工农大众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检点今日文坛,毛泽东的这一正确观点并未受到广大文艺工作者的重视,有的人甚至把毛泽东要求文艺工作者和工农结合视为民粹主义。正是因为和工农群众在生活和思想感情上有距离,因此他们如果描写工农,我们就会感到描写的失真:反映生活的失真和揭示人物内在感情的失真。有一个时期有的作者还以丑化劳动群众为能事。读《大漠祭》我们感到作者的感情是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的。他的笔端充盈着对农民父老兄弟的深情:悲天悯人的深切同情和发自内心的深深的热爱,而对腐败、对骄奢、对不义,作者像农民一样感同身受地充满鄙夷和憎恶。作者笔下的农民形象,既贫穷、愚昧、粗野;又淳朴、浑厚、善良、坚忍、勤劳、聪慧能干。既没有被丑化,也没有被拔高和美化。《大漠祭》的农民形象是高度真实的,一个个好像不是出现在纸上,而是在生活中活着。《大漠祭》真正作到了为农民写真,为老百姓说话,为时代画相。作者的指导思想就是:“我想写出历史,写出老百姓的生活。”这就是《大漠祭》价值之所在。这样的作品将会长远有其存在的价值。
二、各具个性、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
这是《大漠祭》又一特色和成功之处。雪漠很重视人物性格的刻画和人物形象的创造。他说:“我侧重于人物,我围着人物转。”这表明作者是熟谙叙事文学的创作规律的。《大漠祭》中的人物一个个是鲜活的。作者笔墨所至,人物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声音行状立刻活跃于纸上。许多人物不但鲜活,而且丰满,甚至复杂,具有多方面的个性特征,而不是孤立性格的寓言式的抽象品。主要人物如老顺勤劳坚忍,爱憎分明,但又暴躁倔犟;灵官妈宽厚仁慈,关爱儿女,但又迷信鬼神;孟七爷豁达、大度、多识多智,但又笃信命运。唯有莹儿是一个几近完美的人物,她美丽、温柔、灵秀、热烈而深情,但仍是一个多面的立体形象。即使是亲弟兄,性格也十分不同。如老顺的三个儿子,老大憨厚,老二火爆,老三伶俐,腼腆文雅。青年女性如莹儿、兰兰、月儿、凤香、秀秀等用笔或多或少,均各有其面。丁玲说:“人物总是不一样的,写出这个不一样,人物就有血有肉,就活了。”作者是具有这样的才能的。作者如何塑造出个性鲜明、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 我们认为一个是靠了生动传神的细节描摹,一个是个性化的人物语言,一个是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比如如下描写:
果然,莹儿用头巾擦擦眼泪,低头干起活来。半晌,才说:“男人,都一样,心眼里能进去个骆驼。别看你灵丝丝的,其实,也是个榆木疙瘩。”
灵官的心晃悠起来。他总感到莹儿的话里隐藏着什么,但他又不能确切地捕捉住那个蚕丝一样在风中游来荡去的东西。平日,他喜欢听莹儿的声音。那声音水一样柔,也水一样静,能化了他心里的许多疙瘩。现下,那水一样的声音,却令他感到压抑和慌乱。
“你说对不?”莹儿望他一眼,抿嘴一笑。显然,她也发觉了他内心的慌乱。“你听那梁山伯的曲儿来没?那句辞儿,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我看正是说你的。”
莹儿话里隐含的意味似乎清晰了。灵官感到胸口很憋,出气随之粗了。他强抑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呼吸尽量匀一些,但反倒弄得愈加不畅。
“他还肯定说了啥?你想。”莹儿说。
灵官大脑晕乎乎的。脸在燃烧。莹儿成了太阳,把他身上的水气全烤干了。奇异的渴再次袭来。就说:“忘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逃似地离开后院。
灵官陪憨头到医院看病,始知道憨头生殖机能有毛病。回来后,和莹儿一起出猪圈的粪。莹儿借机向灵官表达生理和内心的痛苦和长久压抑的对他的爱。灵官平日也为莹儿的美丽温存所吸引,心中也深藏着对莹儿的情意,这时因憨头的病,因对莹儿的同情以及莹儿又隐约又明白的爱的表白所唤醒。但是处于他的地位,在此情境中,十分尴尬、紧张、羞涩、慌乱。这里通过语言、行动、心理的细节刻画,把莹儿的热烈、深情、急切的爱和平日的温柔可人,把灵官的被吸引但又不敢爱、躲避爱的腼腆文雅的性格神态摹绘得真切动人极了。莹儿的语言是充分个性化的语言,适合她的有文化的农村青年女性的身份,既俚俗,又文雅,表现了她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所描写的灵官的尴尬、慌乱心理和神态鲜明如画。小说中还有不少比这个更细致的心理刻画。如第二章十四、十五节写灵官和莹儿偷情后,灵官的惊喜、欢乐、幸福感,以及与此搀合在一起的羞惭、歉疚、尴尬、自责、忏悔的负罪感,剖析入微,真可谓揭示了灵魂的辩证法。作者说:“要进入人物灵魂深处,作灵魂的解剖”。像这样的写照传神的生动的细节描写,全书几乎处处都是,难怪它会引人阅读,一捧起,就放不下。全书处处描写如此动人,难怪人物会多彩多姿,鲜活丰满,跃然纸上了。
关于《大漠祭》的语言还想在此附带多说几句。《大漠祭》写的是农民,所以作者主要学习、采撷、提炼了凉州农民的口语。这种语言土而又土,俗而又俗,但是丰富生动至极。譬如:“怕粘灰粘土,把脚搁到肩膀上”、“干净啥呀,肚里盛的又不是洗衣粉”、“生个猪八戒的鼻母,咋洗了变不成七仙女”、“没有共产党,你连猫尿也喝不上”、“叫上头骂个驴死鞍子烂”、“嘴痒了到墙上蹭去,挡嘴噎舌的,说那多话干啥”、“人都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咧”,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特别是描写家里吵架,一群人喧嚷,常常是妙语连珠,声态并作,精彩迭出。这在当前的创作中也并不多见。从《大漠祭》的群众口语的运用,你可以深切地认识到:“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这一说法的真理精义,启示作家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还需指出,《大漠祭》并非一副笔墨。写景时,状物时,刻画人物内心世界时,则使用口语化的书面语,也十分精彩传神。尤其是作者对大漠风光的描写充满了画境和诗意,前所未见。
三、浓而又浓的生活味和西部风情阅读
《大漠祭》似乎不是在欣赏文学作品,而是走进了西部农民的生活。这种感受在笔者的阅读经验中并不多。这就是说小说的生活气息十分浓烈。这是《大漠祭》突出的成功之处,在当前的创作中也是难能可贵的。这种生活味、生活气息是哪里来的?笔者认为《大漠祭》所写的生活是经过作者典型化了的而又不失其本真意味的生活,所写的人物是生活中本真存在的人物,所写的思想是人民群众所思所想,所写感情是人民群众的痛苦,欢乐,爱爱仇仇,憧憬追求,所写的语言是人民群众嘴里的土得掉渣的极其生动活泼的语言……这一切都是生活化了的,于是就整合为《大漠祭》浓而又浓的令人沉醉其中的生活汁味。
《大漠祭》的西部风情也是浓郁的。这原因在于作者所选择的是最具有西部色彩的沙漠边缘的农村生活题材,所描写的是最具有西部特色的日常生活(驯鹰、猎兔、猎狐、捋黄柴、拾发菜,放牧牛羊、吃山芋……),所刻画的是具有西部特殊性格的普通人民(他们粗砺、坚忍、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所绘写的是西部色彩的风景(大漠、孤烟、朝雾、落日……),所状写的是西部风物(牛、羊、驼、驴、山芋、黄柴、米拌面……),所撷取的是西部文化风情(唱凉州“花儿”、唱西部小调、西部丧葬风俗……),所运用的是西部农民的口头语言……这启示我们文学的西部特色植根于西部人民的生活中、性格中、文化中、语言中,须到人民生活中采撷,而且涉浅水者得鱼虾,入深水者得蛟龙。
《大漠祭》或有不足,如有的描写似需提炼,个别方言似乎生涩难懂。但上述《大漠祭》的特色和成功之处是突出的。有人评论《大漠祭》“是一部罕见的、出类拔萃的表现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②,评价并不为过。笔者认为在当前创作中,《大漠祭》的上述特色和成功之处均值得重视,值得借鉴。除此之外,作者超物质功利的高尚人格和精神(雪漠说:“作家应醉心于创作,保持宁静态度。曹雪芹如为了稿费和发表,就不会有《红楼梦》。”),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大漠祭》几易其稿,草字百万,写了十二年),广博的文化修养和知识储备(作者广博地研习从古到今的中外文化,从文史哲到宗教,采撷精要,吸纳滋养),检视当前文坛状况和风气,也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注释:
① 引自作者在一次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不注明出处者同此。
② 雷达:《西部生存的诗意》,《飞天》,2001年,第10期。
(刊于《文艺理论与批评》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