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新
“瞎仙”贾福山
很小的时候,就随爸爸进了城。乡村在我的印象里,仅是几个很美的片段。然而,“瞎仙”贾福山却给我留下了非常独特的记忆。
贾福山是老家有名的瞎仙。其有“名”不仅因为贤孝唱得好,三弦弹得好,更因为他为人“怪异”。这次,随着采访雪漠的美国摄像机,他更是漂洋过海了。
“瞎仙”,又名“瞎贤”。在凉州,他们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群体。人们即敬畏他们,却也有种非常矛盾的心理。绝大部分“瞎仙”贫困潦倒,以卖唱为生,且难已维持生计。常常遇到的情况是吼了一天,而面前罐子里的硬币还不够买几个馒头,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不过好的一点是他们大多知足常乐,对于上天的不公看得很开,常常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在为人处世方面,他们也有独到的见解,对于世俗的东西更是看得很谈。谈话间总能给别人带来清凉和豁达,仿佛他们是超然于世外的高人,让与他们谈话者忘了,这些“瞎仙”仅仅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瞎仙”虽瞎,却也都是能人,谁有谁的绝活。有的善于祭神算卦;有的能祛灾燎病。他们虽没读书,却眼瞎心亮,装了一肚子的智慧。
贾福山属于二者的混合体,他能推阴阳,卜凶吉,六十花甲子倒背如流。中国四千年历史,他也烂熟于心,常常语出惊人,却又从不卖弄,也不指望这些本事给自己带来些什么,或许在他眼里,这些根本算不上本事,更属于一种本能。对于那些找上门的乡亲们,他也从不拒绝。没什么急事时,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老是猴一样蹲在自家的炕上。
他是怎么瞎的?有好多种说法。总之,从我能记事起,他就瞎了。对于他,我很熟悉,他家与我家相隔不过百米。爸爸是听他的贤孝长大的。每次回老家,我们都会去看他,给他带点钱和吃的。他没任何收入。前几年国家还给残疾人一些补助,一年有百来十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补助没了。他又自视清高,不愿像别的“瞎仙”那样卖唱,骨子里的坚韧更使他不向任何人开口叫穷。于是,他真得一贫如洗了。没有人理解他,在乡亲们看来,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一边抽烟,一边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志趣相同的人,他出门更少了。
小时候,我便爱去他家,那时他整天开着收音机听评书。收音机是最老式的那种,已经很旧了。音质不是很好,总有杂音,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一脸逍遥。我一去,他便关了收音机,给我讲故事。
贾福山爱抽烟,但不抽纸烟,一是太贵,二是劲道不够。他腰间插着一个长长的烟锅。我看不出这烟锅是啥材料做的,后来别人告诉我,这是黑鹰的膀子。烟锅头和杆身被他的大手磨得油光发亮。烟锅上吊个不大的布兜,里面是烟叶。他用的打火机也很特别,是那种很久以前的汽油打火机,现在早销声匿迹了。每说几句话,他便打开布兜,捏一点烟叶,塞进烟锅,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火机上的火苗捏到两指中间,再对准烟锅头,贪婪地吸一口,神情快活似神仙。然后,再细心地绕好烟袋,把烟锅插进腰间。但说不了几句话,他又抽出烟锅,从容地吸上几吸。那模样,似乎不是为了抽烟,而仅仅是为了享受那一系列过程。于是他的手指被熏得奇黑,再也洗不净了。
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的贾福山却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这成为我小时候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我也曾试着闭上眼睛,去找我需要的东西,除了被绊倒磕破眼角,我没有别的收获。有时候,到了中午,他就开始做饭。自己和面,切面,添水,然后下面,再调点料,精准无误。味道竟也不错。有时候再调点好心人送的菜。没有菜的时候,他同样乐呵呵地吃几大碗白面条。
那时候,爷爷奶奶老请了他来唱贤孝。乡亲们坐满一炕一地,听得泪水涟涟或捧腹大笑。
现在,贾福山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近些年也不曾听说他去谁家唱过贤孝。他那蒙着蟒皮的三弦子,被人们遗忘了好久。
前些天,美国记者来采访爸爸时,爸爸带他们去采访贤孝艺人。别的“瞎仙”总爱高昂着头吼贤孝,仿佛在对不公的命运呐喊。可他不,他微微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倒是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很刺眼。每想到这,我都有种莫名的难受,很想哭。
我的记忆中,他从没垂头丧气过,更不怨天尤人。在人们逐渐淡漠了贤孝时,别的“瞎仙”都心灰意冷地抱怨。可他总是乐观地笑对一切,说:
“有人听了,我唱一唱;没人听了,我缓一缓。”
实在苦急了,他就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说不尽的豪迈。
可豪迈过后,仍是无尽的冷寂!每到夜里,他的房子里就显得异样的黑,只有频繁闪烁的火光。隔壁传来的,都是怒骂嘻笑的电视声。在这种喧嚣里,他恍若迷失了自己。他发现自己被遗忘了,就好象被抛进了无尽死黑的虚空中。时间就在这样的虚空中,慢慢滑过。
细听着他的弦声,我总能找到一种已经消逝很久的感觉。这感觉来自哪儿,我不知道。总之,在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真正听懂了贤孝,真正接近了贤孝的灵魂。
——2006.10.28写于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