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清晨,天还麻乎乎的时候,老顺的破锣嗓门又响了:“起呀,爹爹们,还不起?天生一副猞猁相。”灵官睁开眼,觉得头有点闷。院里有哗哗的扫帚声。这单调的声音和弥漫于空中的纤尘每天伴他起床。穿衣时,裤头上的湿迹让他想起夜里的荒唐梦来。他懊恼地晃晃脑袋。
早晨照例是山药米拌面泡馍。莹儿端碗进来时,灵官感到心不规则地跳了。她是不是也作了同样的梦呢?他留意地望她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正经。……女人是天生的演员,他想。看那样子,仿佛啥都没有发生过呢。
吃过早饭,妈打发猛子和憨头去兰兰婆家,帮着收拾一下秋禾。那儿地多。兰兰的男人白福又是个游荡晃荡的坯子。农活全凭兰兰干。一到秋上,人就瘦成个猴儿了,所以妈常打发猛子们去帮凑一下。当然,这次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叫兰兰村上的那个神婆子给憨头看一下。那神婆真神,才出马。
猛子们一出门,老顺就打发莹儿去沙窝里“旋”一下,看看哪儿的黄毛柴多些,说今年黄毛柴籽又长价了,谁都往沙窝里钻。灵官妈便说:“也好。灵官也去。顺便带上单子,能打了打几斤。瞅下个好地方,我也去,住下吃劲打几天。”灵官望一眼妈,见妈也望他,脸突地红了,咕哝道:“也没见谁个卖发。”老顺说:“斤里不添两里添。有几个总比没几个好。这年头,不生发弄几个,喝风呀?你不想去的话,放羊去。我去打。”灵官说:“一提放羊,渴睡就来了,咩咩咩的,叫得眼皮往一起粘。打就打去。我喊花球一起去。”老顺斥道:“你又不是撵野鸡,喊那么多人干啥?……你书没念成,毛病倒不少。”
灵官哼一声,灌满水拉子,取几个馒头,装进挎包,拿了单子桦条和镰刀,就往外走。
走一阵,回头,见莹儿也出来了。她的头巾很红,衣裳又显得太绿。灵官觉得扎眼,想,你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艳干啥?
魏没手子骑着他赖以为生的叫驴过来了。蹄声得得,显示出驴子旺盛的生机。从驴子扬蹄响鼻的神态看出,魏没手子把驴子务息得很好。魏没手子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怪声怪气地说:“啊哈,进沙窝呀?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又暖和又软和……带单子没?”灵官没辨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就扬扬单子。魏没手子哈哈笑了:“啊!带了?好,带了好啊,方便。哈,不要说人,连个鬼也没有啊。哈哈,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呀。哈哈哈。”灵官还击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眼馋叫驴。要是你给人家配出个人头驴身的玩艺,人家可饶不了你呀。”魏没手子笑道:“哈,我没那本事。要是人找我的话,我请你帮忙。啊,哈哈。”灵官说:“还是你独占花魁吧。”
望望魏没手子远去的背影,又望望后面的莹儿。莹儿吐吐舌头,笑了。灵官心里一荡。
进了沙窝,见了几个打沙米的女人。她们也嘻嘻哈哈取笑他和莹儿。他和魏没手子斗嘴还行,跟女人却不成。她们的话很露。刚出校门的灵官,还没来得及被“骚”话腌透呢,只好低头红脸。莹儿反倒吃吃笑了。
近村的沙米和黄毛柴早被人打光了,只剩下一些被风扬过的叫“秸”的碎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途中沙丘上柴棵虽有些没被人动过,但早被人安了“招子”。那是些绕成小疙瘩的沙米棵和黄毛柴,栽在沙丘沙谷间,就意味着这“招子”里的是“我”的了,别人动不得。这是沙湾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招子”太多了。倒不是担心沙漠里的东西被人占光,灵官知道沙漠大着呢。腾格里可不是牛蹄窝。但耳旁却响起父亲的话:“再不打,就只剩下个屁了。”真是奇怪。
女人们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招子”。不能叫“路”的路上只剩下他和莹儿了。腿有些困。他知道离黄毛柴攒集之地还远着哪,还能望见村旁的烽燧墩呢。在软沙上行走比硬地上费劲,行一步,退半尺,总感到有劲使不上,使来使去也就没劲了。
太阳成个球似的蹭蹭蹭蹿着,不红,亦无光。灵官望望太阳,把水拉子从右手调到左手,深吸气,调调失态的呼吸。但呼吸依然失态,像使力不匀的风匣声。
忽觉得左手轻了,知道莹儿接过了水拉子,就索性将手中的布单一扔,身子一歪,坐在上面叹气。莹儿噗哧一笑,说真成白肋巴了,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走了三步路,就成软泥了,咋打黄毛柴呀?灵官不理,闭上眼,觉出腿在隐隐地轰轰。
莹儿抿抿鬓角的头发,眯缝着眼望着远处,叹了口气。
缓一阵,莹儿说:“走吧,太阳都老高了。照这样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头回来,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缓着,我打。不然你爹骂呢。”
灵官站起来,叹口气,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得钻这个沙窝,心境暗淡了许多。念书时,想到沙漠,尽是乐趣。进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学校的清静。但一切都过去了。老顺是他的未来,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时想,不念书倒好些,知道的少,糊里糊涂倒幸福些。像爹爹,就容易满足,从沙窝里逮个野兔一炒,就高兴得像过年。吮兔子骨头时,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润、最满意的时刻,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而灵官则不,脑中的乱七八糟冲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里填满了兔肉,他依旧饿。
沙岭越来越高,沙谷也越来越深。行进起来自然费劲,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时,又得注意不至被惯性甩出老远。几次,灵官差点失去平衡——当然,失去平衡也没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疼是不疼的,只不过嘴里、耳朵、衣服里免不了会进些沙。这些,灵官不怕。他怕的是在莹儿面前失了面子。其实,“小叔子”是不讲啥“面子”的,“面子”向来和大伯子连在一起。村里人说:“能在公公的怀里睡,不在大伯的前头过。”为啥?“小公公大大伯”呀。大伯是谁?是丈夫的哥哥呀。
莹儿走得很从容,但显得有些琐屑。她着意选择不大起大落的路,走缓坡,走“之”字路,扭来旋去,只走阴洼。灵官知道,阴洼的沙实在。阳洼里尽是风刮下的浮沙,脚一踩,能没了踝子。但灵官却有意不管那些,他仿佛故意和自己赌气似的,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上时像蜗牛,下时如野牛。行不了多久,就吁吁如爬坡老牛了。
莹儿望他一眼,说:“还是走阴洼,绕着些,走缓坡,不要直上直下。别看绕着走的路多些,可省力。转路三十天,截路一个月。用的时间一样,走得路也一样。可人不累。不信你试试。”
灵官不搭言。他弯腰脱了鞋子。鞋里满是沙。负了沙的鞋很沉。他两鞋相磕,倒去沙子,又绾住两根鞋带,将鞋搭在肩膀上。沙上的凉气很快注入了脚心。
莹儿劝道:“还是穿上好。这会儿沙没烫,走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胀。再说,走不了多久,脚上的皮就给沙子蹭没了。”
灵官径自前行,仍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他暗里使劲,想把莹儿甩出一截,以显示自己的强大。但走了许久,却发现,无论咋走,莹儿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定他。下坡他能“疯狗扬尘”地把她甩开一截,上坡时她又一步步咬了上来。
太阳已经老高了,不红,瘆白瘆白的。没有热度。灵官跑下一个沙坡,一直跑到另一面沙坡前,才萎倒在地。他取下了肩头搭的鞋子,搓去了沾在脚上的沙,穿了鞋。他不是怕肚子胀,而是忍受不了那砭骨的冰凉。那凉似已透进小腹,使他有了尿憋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娇喘吁吁渐渐走近的莹儿。
莹儿用头巾的一角擦额头的汗,又留意地擦擦鼻洼和嘴角。灵官挪开了视线。因为这明显带有“打扮”意味的动作,在这人迹罕至的沙窝里,显得有些暧昧。他的心跳了几跳,却听得莹儿说:
“算了,打吧。”
灵官这才看清了稀稀落落的黄毛柴和沙米棵。他环视四周,发现了一种死寂。人没有,鸟没有,动物也没有。只有当空的太阳在喧嚣,发出一种听不着但能感觉到的声音。静挤压而来,心随之虚了。他想起了魏没手子的话,呼吸促了,心也奇怪地晃。他咽了口唾沫。同时,他也听到了莹儿咽唾沫的声音。
灵官扔下单子和桦条,拿着镰刀,走向一栋栋黄毛柴,用镰刀割下结籽最多的稍部,轻轻放在沙上。
莹儿则一手提了张着口的袋子,一手捋黄毛柴籽,捋一把,往袋里扔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黄毛柴独有的香味。
割了一阵,柴头堆成了小丘。灵官便将单子捞过来,铺好,把割下的黄毛柴抱到上面。取过桦条,一下下抽打起来。他抽打得很凶,仿佛在发泄什么或是借以掩盖什么。一股纤尘腾起。唰唰的声响使寂静的沙洼喧闹了。
莹儿边捋黄毛柴,边望灵官。桦条的每一次扬起,都使他充满阳刚的美。莹儿抿嘴笑了。
抽打百十下后,灵官扔了桦条,将打过的柴棵轻轻提起,抖一抖,扔过一边。再放上一堆,脱了外衣,光个膀子,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拾起桦条抽打起来。
莹儿笑了。她不理解他为啥要往手心里吐唾沫,是起润滑作用?是显示威风?还是别的?她不理解,感到好笑。
日到中天,开始刺目。莹儿已感到灼热。因了缕缕风拂面的缘故,沙洼倒不显闷热。太阳也不似盛夏那么毒,毕竟是漠黄草白的深秋了。灵官手里的桦条仍很威风,但已有亮亮的东西从他的额上沁出了,鼻洼里也有了尘土。她估计自己也这样,便取下头巾擦擦脸,倒没擦出多少灰尘。系好头巾,莹儿索性住了手,看起灵官来,像村里女人那样带着看“西湖景儿”的心态看不会干活的洋学生“白肋巴”。
汗珠儿从灵官头上滚下来了。光着的膀子也湿漉漉了。纷扬在空中的灰尘和柴屑落到身上,显得很脏。透过愈来愈疯的桦条,莹儿看出他把短促的喘息抑成了深呼吸。她笑了,说:“缓缓吧,秀才。挣坏了,可没人给你当媳妇。”
灵官又狠抽几下,才扔了桦条。他不再掩饰地喘着气,捞过外衣擦擦汗,躺在沙丘上,眯了眼望天上的云。不一会,他便感觉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熨得身体怪舒服。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莹儿提过水拉子,叫灵官喝。灵官一动不动。他虽然有些口干,却舍不得中断腰部那奇异的舒适。尤其在闭目放松时,一切都消失了:太阳,沙漠,甚至肢体。只有和烫沙接触的那部分存在,而那存在又是超越理性的。语言很惨白,包括那两个强差人意的字--“舒坦”。
“喝呀。”莹儿说。
灵官睁开眼,翻起身,喝了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失却了本来的清凉,多了股塑料味儿。灵官懒得多喝。再说他也不太渴,仿佛早晨吃下的山药米拌面还在滋润着他的身心。怪不得凉州人说“三天不吃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呢。想起这句话,灵官笑了。莹儿接过水拉子,没用手绢什么的去擦他刚对过嘴的地方,喝了几口,笑着望他。灵官脸红了。莹儿的脸也红了。
二人无话。半晌,谁都觉出了没趣。莹儿好容易想起个话头,说:“饿不?吃些馍。”灵官说不饿——话头又断了。
莹儿下意识捻起一撮黄毛柴,用手搓搓,左右手倒换着一吹。壳飞了,剩下针尖大小的褐色的籽。莹儿扔进口里,嚼嚼,吐出来,说:“也怪,这东西,瞧着也不咋的。为啥放一点面就能擀长?”灵官不语。
“听说陕西那儿离不开这呢。没它,面条一下锅就成糊糊。”
灵官仍不语。
“听说面包里也有它呢,要不咋那么喧。听说不?”
灵官哼了一声。
“你吃过没?六零年,这东西也救命哩。捋上,磨上,开水拌上一碗,轻轻一吸,一碗都进了肚子。”
灵官不答话,仰脸躺在沙上,闭了眼,一动不动。若不是嘴角的柴枝在动,真像睡着了。
缝了眼望天。天上云很少。一个黑鹰低低盘旋,在天上挪来挪去。
又是半天冷场。太阳光虽说强多了,但莹儿并没感觉啥热。她望望灵官,又望望天上那只忽东忽西的黑鹰,最后将视线停在沙米棵间的老鼠洞旁。许久,叹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灵官没有睁眼,只狠劲地嚼那个柴枝。露在口外的那端动得很快。他似乎也觉出了寂静中的那份喧闹。
莹儿望一阵老鼠洞,取下头巾,绞在手里,绞拧一阵,住了手,不望灵官,说:“问你个事儿……”
话一出口,她却又慌乱地抬起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见灵官并没望她,又垂下眼帘。
“问你个事儿……我是个坏女人……是不?”
灵官不搭言,嘴角的柴秧疯动着。
莹儿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已亮晃晃了。她看一眼灵官,又将视线转向茫然,牙咬嘴唇,半晌,说:“你说呀。”
灵官嘴里的柴秧凝住了。他觉得脸像冻后又被火烤了一样。这时,眼皮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想放弃这屏障。
他突然感到了热,感到了闷,心里有很粘的液体。虫子似的东西从颊上爬下来了,怪痒。他擦了一把,费力地咽口唾沫。
莹儿垂下头,仍在绞头巾。她胸部起伏度渐大,并有抽泣声发出。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泪花闪闪了。
“有啥法子?”她的声音大了。“我是女人?我认命就是了。就这一辈子,豁出来就是了。”说到后来,有点声嘶力竭了,一点也不像素日里那个温弱的像要被风吹化的她。
灵官叹口气,下意识望望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心中粘粘的极不舒服。
“其实,憨头能治好,不要紧。”灵官说。
“你……他说他丢不起人,不肯治。我才……我才……二十来岁……日子……日子……还长呢。”
“我劝劝他。”
“你一劝,人家又咋想?”
莹儿脸又红了。灵官身子忽然热了。
“你说,要是你劝他,他咋想?我把这都告诉你了,他还不想到别的?尤其这沙窝里,连个鬼也没有。”莹儿的声音小了,近似私语。音质却依然那样水,只是更柔。
灵官的心跳山洪似响。
“他会咋想?……魏没手子说啥来着?”
很水很柔的声音在耳边嘤嘤。他大口地喘气。啥都没了,除了心跳,除了那很水很柔的声音。口很干。他摸索着去取水拉子,却触到一只火烫的手。
说不准是他捉了手还是手捉了他,反正两手相握了。两个手心都湿湿的。莹儿呻吟了一声。灵官一下扑倒了她。触到双唇时,一阵奇异的眩晕淹没了他。
莹儿的呻吟很柔,很腻,也很促。这声音是风,灵官是火。他的手探进她的上衣,捏住了那只酥软可人的乳峰。
“给我个儿子呀。”莹儿喃喃道。
太阳亮晃晃悬在头顶。灵官清醒了些。他说:“等等,我看有没有人。”站起身,用手掌拍拍闷闷的额头。上了沙丘,四下里望,都是沙山。除了喧嚣的太阳和涌动的大漠,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等他下来,莹儿已装了柴籽,铺好了单子。
“轰——”灵官觉得体内的什么东西爆了。这是他进入莹儿第一个感觉。随后,激流淹没了他。
……
激情异常迅猛地扑上来,又卷走了。稍纵即逝的激情使灵官来不及品味那难言的快感,剩下的只是失落、空虚和索然无味。莹儿火辣辣的目光和搂得过紧的臂膀使他不舒服。他有点怕或者讨厌她的殷勤了。他躲开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躲开再一次伸过来的嘴,爬起身,提起裤子。
明晃晃的太阳使他产生了恍然如梦的感觉,沙洼的黄色又给他掺和了忧郁。他又想到了憨头的样子和病,心一下子灰蒙蒙了。他疲惫地脱了背心,躺在沙上,让灼热的沙粒给他以灼痛的舒适。
莹儿意犹未尽地整理好衣裤,在灵官身边躺了下来。她抚摸着他裸露的汗晶晶的臂,一下下吻他,又不时亲昵地咬他的胳臂。灵官不习惯这种亲昵。莹儿嗔道:“刚用了人,就不管了。你们男人……”
灵官不理她,滚到一棵黄毛柴旁。莹儿小心地叹口气,取过馍馍袋,说:“吃些吧?”
灵官说:“ 不饿。”
“不管饿不饿,吃些好。等会,还要干活呢。”
灵官没说话。
沙窝到了这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莹儿把单子挂在那栋黄毛柴上。
灵官感动地笑笑。莹儿也才笑了。灵官取过馍,咬了一口,又取过水拉子,拧开盖子。莹儿说:“等等,我看它热了没?”她摸摸塑料拉子,说:“能喝,不冰。你可记住,干了这事不能喝冰水的,喝了害病。到时候,你媳妇可不饶你。”说着噗哧一笑。
灵官的情绪好多了,又觉出了莹儿的善良和美丽,也不再反感她过分的亲昵。他擦擦汗,喝口水。
莹儿喝几口水,说:“你慢慢吃。我再捋些籽。不然,你爹骂呢。”她学着老顺直梗梗的嗓门说:“两个猞猁,一天才打这么些。干啥去来?”她噗哧一笑:“你说,我该说干啥去来?”
“你就说睡觉。”
“你好,我就说:该剥你儿子的皮了。他干活没溜子,干坏事却老道得很。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灵官笑了。他缩在柴荫底下,静静望莹儿。
莹儿显得很正经,很专心,努力控制着不朝他这边望,但越控制倒越将强装的正经弄没了。于是,她粲然一笑。这一笑,在灵官的某个敏感的神经上搔了一下。眩晕和渴盼再次涌来。
“别望我,我还干活呢。”莹儿说。
“你干你的。我又没挡你。”
“你望我,我咋干?”她娇嗔地瞪他一眼,背过身去。
灵官痴痴地望她的背影。他认为,女人最美的是背影,尤其是莹儿的屁股。那浑圆的、充满性感的部位总能叫他的心晃荡,总能叫他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饥饿。
灵官的脸发烧了。虽然他们打破了界限,戳透了那张不容易戳透的纸,但他还是害羞,不好意思坦露自己的欲望。他怨恨自己似的撕撕头发。
莹儿望望太阳,住了手,说:“行了。再耽搁,赶黑到不了家的。来来去去真是费事,光走路就得半天功夫。住到沙窝里多好。干脆,明儿带上铺盖。敢不?”
灵官说:“咋不行?住沙窝的人多着呢。只是你没个伴儿,要是兰兰没出嫁就好了。”
“你也算是伴儿吧。敢不敢住?”
“咋不敢?你敢,我也敢。你能戳破脸,我怕啥?”
“哈,口气挺大的。就怕干起来像什么一样倒缩了。”莹儿刮刮自己的脸。
灵官红了脸,遮掩似的将单子上的柴籽抖成一堆。莹儿撑开袋口。柴籽水一样流进袋中。
收拾停当,灵官取过水拉子,拧开盖子。莹儿说:“别倒了。水还是留下的好。小心无大错。”灵官重新拧上盖子。
灵官望望天空说:“其实,太阳还早呢。急啥?缓缓再走。”莹儿说:“走吧,慢慢走。你那个肉牛样子。走快了,还不成一滩泥?”
灵官望一眼莹儿,捉了她的手。莹儿在他手背上拍拍,笑道:“还背黄毛柴籽呢。我倒没啥,就怕你累。夜里吧。他去妈妈那儿了,肯定不来。现在猴急,也没啥滋味。”
“不过,你来段花儿。”
“成哩。别说‘花儿’,要心也给哩。你可别当甩手掌柜,边听边拾掇。”说着,她唱起来了——
月亮当中的娑罗罗树,
春风儿吹天下哩。
一思想和阿哥走下的路,
心疼(者)咋丢下哩?”
“好不?”
“好。真是天籁,再唱。”
石崖头上的墩墩儿草,
骨朵儿像胡麻哩。
阳世上再没我俩儿好,
一晚夕说胡话哩。
白萝卜榨下的浆水酸,
麦麸子拌下的醋酽。
宁叫他玉皇的江山乱,
不叫咱俩的路断……
归去时,一路“花儿”一路笑,虽背了柴籽袋,却没有感到来时的那般艰辛。进了门,放下袋子。老顺过来,在袋上踢一脚,没嫌少,反说:“看看,咋的?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拾不拾。”
吃晚饭时,老顺问:“沙窝里黄毛柴多不?”莹儿说:“近处都叫人下了‘招子’。里面多。就是太远了,得走半天路。一来一去的,浪费了时间不说, 人也累得慌。”老顺说:“不行就住下,吃劲打几天。明天叫你妈也去。”灵官说:“妈走了, 谁给你做饭?”老顺说:“我又不是驴肚子马板肠,能吃多少?一天不就三顿饭嘛。”
灵官见莹儿偷偷朝他眨眼睛,就故意说:“我就不去了,谁家一个大男人干那女人活?”老顺说:“不去也行。凉州城市政府大堂上有个位子等着你去坐呢。问题是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念书除了往肚里塞了些又酸又臭的词儿,再念了个啥?你考虑,不去也行。河坝里那块地正好没顾上犁,你去尝尝翻土块的滋味。”灵官赶紧说:“你叫我进沙窝,谁又敢说个大话啊?”莹儿扑哧笑了,朝她做了个鬼脸。老顺猴塑塑蹲在炕沿上,吧哒一阵烟锅儿,高声说:“老妖,猪喂了么?好好扯上几个锅盔,明个到沙窝逛去。撒活一下眼睛,顺便弄几个黄毛柴籽儿。”妈在厨房里应道:“你不是苦得急急儿了嘛?正好逛去。啊?”老顺说:“你见谁家的公公和儿媳一起进沙窝呢?”妈笑道:“哟,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你一进沙窝,谁都不用烧热炕了。”老顺嘿嘿笑了。莹儿赶快收拾碗筷出了书房。
灵官妈提着那个袋子进了书房,说:“我还当你们打了多半袋子。谁知是枝枝子占了多数。”灵官说:“你算。走路五小时,吃腰食一小时。剩四个小时,得一把一把捋呀,又不是在堆上刨。”妈笑了:“我只是说说。能干多少,就干多少。”
老顺说:“你准备一下,把那个大拉子洗一下,装水。顺便去问问,再有没有去的人。一起去,好有个照应。……其实,你去干不干没啥,给他们做做伴,当当甩手掌拒。”
老伴笑道:“我啥时当过甩手掌柜?老乳牛养了十个牛,事事离不了老乳牛。三寸气不断,就得挣扎。”
灵官说:“你不去就算了。叫人听了,还以为我们子女压迫你似的。真是的。”
妈笑道:“好,不说不说。”遂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不一会,灵官却进入了梦乡,害得莹儿空候了一夜。
(2)
灵官醒来时,天已大亮。父亲的叫声使他吃了一惊,因为梦中他是和莹儿睡在一起的。等他起床后,父亲已将水、面、锅、盆、行李等捆在骆驼上了。妈妈正在喂猪,唠唠唠的声音在清晨很扎耳。灵官胡乱洗把脸,又在牙刷上挤点牙膏放在嘴里捅了几下,吐出一嘴白沫。妈妈说:“你要刷,就好好刷。牙膏还没蹭匀就吐了。白费钱。”灵官说:“你不看爹正找个出气的地方吗?我一磨蹭,他不发威,才怪呢。”妈说:“行了,吃饭去吧。吃了上路。”
莹儿端饭进了书房,瞪一眼灵官,悄声说:“你倒好。害得我一夜没睡。”灵官说:“跑了一天,乏了。包公都没看,也不知啥时睡着的。”莹儿说:“你以后‘好生’这样。”灵官说:“不会的。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老顺进了屋,说:“馍馍疙瘩也塞不住嘴?你不看啥时候了。”灵官说:“我又没说啥。我说包公没看上,再又没说啥。”莹儿急了,在老顺背后瞪他,灵官知道她瞪的是“再没说啥”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就说:“嫂子也正怨我睡得太死呢。”莹儿睁大眼睛,指指老顺后背,一脸慌张。灵官吐吐舌头。老顺说:“快吃吧,还等啥?我们那阵子进沙窝,鸡没叫,就动身,这会儿干得正欢呢。”
灵官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不听吧,你说秋风过了驴耳了。听吧,耽搁吃饭,你又说我磨蹭。”老顺说:“好好好,我不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老子的话。好药总是难喝。”又转身对莹儿说:“你也赶紧吃去。你妈说,北柱们也去。不要叫人家等。”
灵官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就去收拾刷牙用具。老顺斥道:“又不是去当干部,拿那个东西干嘛?路远,少拿一点是一点。”灵官说:“有骆驼呢。”老顺冷哼一声。
收拾挺妥,灵官拉出骆驼。听到妈妈又安顿喂猪的事:“粗食要烫一下。麸子不要放得太多了……不要喂几天就把半年的细食糟塌光。吃馋了猪嘴,我看你拿啥支应它?”老顺说:“知道。”妈又说:“鸡一天喂一顿水食。庄门要拾缀好……”“哎哟,老妖。有个完没完?”妈却不理他,继续说:“水食不要太清……”“哎哟,你走你的,我又不是灵官。”灵官大声说:“灵官怎么了?一张嘴就灵官长,灵官短的。我灵官啥时叫人这样安顿过?”莹儿笑了。妈也笑了。
出门,到隔壁喊了北柱和凤香。凤香又喊了月儿。北柱说:“孟八爷又进沙窝了……今年狐子肯定多。沙窝里的老鼠一群一群的。”灵官说:“没狐子了,老鼠才多。”北柱说:“老鼠多,才引来狐子。大头昨夜打了一个狐子呢。嘿,笑得合不拢嘴。”
北柱又对灵官妈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搅和啥呢?叫他们小叔子嫂子打去就是了。你不怕他们怪你碍手碍脚?”莹儿接口道:“就是。你叫白狗和他嫂子去就是了?你搅和个啥咧?”凤香说:“哎,我可没说你呀。你说谁就说谁,少牵扯我。”莹儿笑道:“你承啥头?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白狗又不是你一个嫂子。”
凤香说:“不和你说。你是个雀儿嘴,最会喳喳呢。灵官好好听着,你嫂子正给你教见识呢。”莹儿说:“是啊。你凤香嫂子正给你教见识。北柱,心里酸不?”灵官妈笑了。谁都笑了。
进沙窝不久,又碰上花球娘儿俩。花球正在整理驼背上倾斜的水拉子。骆驼打着响嚏。水正顺着驼毛淅淅沥沥往下淌。北柱上前和花球吭哧一阵,才将水拉子扶正。两峰骆驼八个人继续上路。
太阳从沙尖上蹿了出来。那样子真像蹿,嗖嗖,就高了一大截子。梭梭、沙米棵被太阳涂了层白光。骆驼成了一种轮廓。
走了一阵,沙岭高了。灵官和花球拉着骆驼,走上驼道。
驼道并不是道,只是沙路的另一种走法,走“之”字形。一条直线距离不长的沙路,因走“之”字,显得长了许多。
骆驼、驼铃、旭日、梭梭、柴棵,还有不远处的莹儿她们,构成一幅奇妙的画。灵官觉得胸里多了种力量。他很想叫莹儿来几段“花儿”,却听得北柱的嗓门已响起来了:
王哥放——羊南山上——
日落--西--山--羊上圈--
手把门窗往外看--
为什么--不--我--王哥的面--
北柱的嗓门嘶哑,起调又偏高了,显得声嘶力竭,引得女人们笑了起来。凤香骂道:“算了吧,你那个牦牛嗓子拉呱声,聒得骆驼都夹不住尿了。在孔夫子门前卖孝文哩。”北柱大声说:“你们不懂。现在就流行这种唱法。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那家伙,嗓子比我还哑呢。”凤香说:“那你干脆到北京叫去。有本事弄上个头发像鸡窝的女人。”北柱说:“你舍得?”女人道:“天下男人又没叫霜杀尽。谁稀罕你?”北柱说:“就怕你拧歪鼻子哟。”
北柱小两口一斗嘴,灵官心里的激情消失了。搭在驼背上装着刷牙缸子的帆布包随着骆驼一步步前行一下下与锅盖相撞,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灵官产生了空荡荡的失落情绪。这种情绪就像压在水中的皮球,一不小心,它就咕咚一声冒出来了。
“哎呀,老鼠。”花球惊叫一声,“那么大,那么多。”
骆驼停了下来。灵官听到一阵鸟叫,声音大而乱。循身望去,不见啥鸟,却见一群老鼠在追逐。在一株巨大的黄毛柴下,有一个黑洞。洞口有一鼠,大似猫,人立一样,后腿支撑身体,前肢如人,作揖一样抱拳,黑豆似的眼睛望望骆驼,望望人,倒像是欣赏动物的孩子。七八只稍小的老鼠往来穿梭嬉戏,旁若无人。吱吱的鸟叫声就是从它们口里发出的。
花球朝女人们喊:“快来看呀,大老鼠。”
月儿抢先跑了过来:“呀,成精啦。”跑动声搅了鼠们嬉戏的兴致。它们一个个人立拱手,望着这几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生灵。
女人们一个个尖叫。这下鼠们才慌了,向洞口跑去。跑至洞口,仍人立一样回眸而望。虽没生出百媚,倒也把眼睛生动印进人心里去了。然后,才钻进洞去。
那巨鼠的道行显然高多了,惊叫的女人惊不了它,苍惶惶从身边遁过的同类也诱不了它。若无那双黑亮转动的眼,倒真像入了禅定。
莹儿说:“真成精了。这么大的老鼠,猫也怕降不了呢。”
灵官妈说:“天大的老鼠也怕弱猫。这是天性。”
凤香说:“听说老鼠偷吃了盐和清油,就成了‘夜蝙蝠’。”
北柱啐道:“你别狗咬火车,不懂科学。‘夜蝙蝠’和老鼠根本不是同类。两码事,知道不?小蝙蝠是大蝙蝠生的。就像你吃啥也变不成母马一样。嘿……变个母驴还差不多。”
凤香说:“你才能变个叫驴呢。你懂科学?懂得给嫂子肚里的娃娃做腿?”
大家都笑了。灵官也听说过早几年北柱趁大哥外出时哄着和嫂子睡觉的事。据说其理由就是肚里的娃儿还没做上腿,怕生下是个残废。
北柱搔搔头笑了。凤香白他一眼,声音更大了:“要不是她嫂子表他的功,谁还知道呢?”她学着一个声音说:“多亏了北柱呀,不然娃怕是个残废呀。”人们越发大笑。月儿被这荤玩笑羞红了脸,扭过头去。
大老鼠这才被笑声惊失了态。它逃向洞口,也像别的鼠那样回首而望。花球脱下一只鞋,叫:“你还如此嚣张。”掷鞋过去。老鼠早溜进洞里了。
(3)
正午时分,才赶到了沙米和黄毛柴最多的沙洼里。天已经很热了。驼身上和人身上都是汗。北柱问:“咋哩?一块儿打呢?还是各把一个沙洼,各打各的?”莹儿说:“还是各打各的好。一块儿怕只顾了喧。”月儿说:“还是一起好。分开打,打不了多久,就不想打了。”花球说:“就是。割的割,抱的抱,打的打,干起来有劲,也不窝工。”灵官妈说:“也成,谁也别偷懒。打下,按人均摊。”
于是,大家找了一个避风且质地较硬的叫“光坦旋”的地方卸下垛子。取出被褥行李放在一起,又将锅碗瓢盆等炊具取出,由灵官妈花球妈在沙上掏好了搭锅的坑,锅边缘剔好入柴口和出烟槽,就到附近的山洼里去拾柴。灵官妈取出脸盆,用勺头子按一人一勺的量挖出面,倒水和了起来。她在“大集体”时常进沙窝打沙米,对沙窝里做饭的技艺很熟悉。不一会,就在脸盆里和好了面,又用刀切成一个个细长的条,搓上油,饧上,对已拾来了柴的花球妈说:“点火吧。”
花球妈把锅搁在坑上,点了火。“光坦旋”里升起一股炊烟。灵官看到了烟,想起了那句“大漠孤烟直”的诗来,就对花球说:“古诗里说大漠孤烟直,我却一直没见啥直的烟。烟都是一团一团一缕一缕的,哪有直上天的呢?”花球说:“诗写的是无风时。”灵官说:“无风时,烟都往地上落,哪儿也不去,整个一个乌烟瘴气,呛得人眼泪都下来了……谁又见啥直上天的烟来。”花球说:“可能多少得有点儿风吧。”灵官说:“更不对了,多少有点儿风,烟都随风跑了,又到哪里直去?”花球说:“我也说不来。你一个书呆子都不知道,我咋知道?”
月儿和莹儿从另一个沙洼里各抱一捆柴走来。月儿说:“白念书了,灵官。那烟又不是黄毛柴烧的烟,是狼粪烧的烟。狼粪一着,无风的话,烟就直直上天去了。书上不是说狼烟狼烟嘛。”灵官听了,直直看月儿几眼,说:“哟,你还行,成女博士了。”月儿笑道:“当然呀。别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见人爱理不理的。”莹儿听了,古怪地望月儿一眼,说:“快走吧。怕等柴用呢。”月儿笑着走了。
灵官问北柱:“你妹子有婆家没?”北柱说:“没。心比天高。见这个也不行,见那个也不行。妈说,还是书念坏了。女娃一念书,心就野了。”灵官说:“也是。不过,女娃找对象比考学更重要。找个好对象,啥都有了。”北柱说:“妈也这么说。可她咋都不行。”灵官问:“她想找个啥样的?”北柱说:“没明说。只说她感觉好的,拾大粪也行。你说,感觉是啥?看不见摸不着的。歌儿上还唱跟着感觉走呢,咋跟?莫名其妙。”灵官说:“你当然不懂的。其实,感觉是存在的。 ”北柱说:“你说说看。”灵官说:“说不出来。说出来,就不是感觉了。”
正喧着,凤香喊:“嘿,饭都熟了,柴还没拾来。要等你们的话,面就泡成糊糊了。”三人抱着柴往光坦旋走去。
饭其实还没熟。莹儿和月儿正在扯面,把面扯得长长的,一下下揪进锅里。莹儿很熟练,面片子连成一条白线飞进锅里。月儿却显得很笨拙,面扯得不匀,薄处薄厚处厚。而且,揪下的面片总是粘手,不往锅里飞,弄得她哭笑不得。灵官妈切好了菜后,笑道:“姑奶奶,我来吧。别出洋相了。”月儿顺势把剩下的面扔进锅里,坐到沙坡上。凤香说:“平日叫你学,你四个蹄子蹬住不动弹。以后到婆家谁侍候你?总不能叫人家供到供台上吧。”月儿笑着说:“那我就不嫁人,叫妈养活一辈子。”北柱说:“想的倒美。明儿个,我叫妈随便找一个扔出去算了。”花球妈说:“灵官,你可注意啦。他们一扔,你就接住。你上哪儿找这么水灵的媳妇呀。”人们都笑了。
莹儿抿着嘴望望灵官,见他已羞红了脸,也笑了。灵官妈说:“他哪有那个福气呀?”凤香说:“听,月儿。你婆婆可愿意了,你愿意不?”月儿望一眼灵官,说:“人家想的是高跟儿,烫发头,走路一扭一扭的,说话一嗲一嗲的。能看上我?”凤香说:“这么说,你也是愿意了。”月儿嗔道:“你还有没个完?”大家又笑了。
饭熟了,各拿出各的碗和缸子。灵官妈说:“这顿饭是开灶饭。按规矩要吃好的呢,图个吉利。谁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我有兔肉。”花球妈说:“我炸了油饼子。”凤香说:“我……”北柱接过口说:“煮山药。”凤香说:“还有……”北柱又接口道:“沙葱。再没了。”花球说:“那算啥好吃的。”北柱说:“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你不觉香我觉香。”凤香说:“嘿,啬皮,野鸡肉你放下生儿子哩吗?”“--有野鸡肉。”月儿拍手道。北柱讪讪笑道:“我还以为你没炒呢。”女人说:“没炒,往臭里搁?”“我还以为你没拿呢。”“没拿,放下喂狗?”“嘿,我还以为你吃了呢。”“啥?你以为我是偷嘴子狗,啥都只想一个人吃?”众人都笑了。月儿莹儿抱着肚子连喊哎哟。
兔肉、野鸡肉、沙葱等一摆,在沙窝里就算是很丰盛的菜了。饭也很香。美中不足的是饭中带进了沙子。北柱说:“哎,谁把沙当盐调上了呢?”凤香说:“你有本事,做一顿。看看有没有沙子?”北柱说:“我不过说说。”“站着说话腰不疼?你做上一顿就不挑挑拣拣了。”
吃了一碗碜牙的饭后, 灵官就不想再吃了。他拧开水拉子就往碗中倒水。莹儿说:“刚吃过饭不能喝水。会消化不良的。”
北柱笑了。花球问笑啥。北柱说:“嘿,嫂子对小叔子就是不一样。”他学着莹儿的声音说:“刚吃过饭不能喝水,会消化不良的。哈……”花球也笑了。莹儿对凤香说:“你也不管管。看他,一想,就往那地方想。心术不正。”凤香笑道:“这种事我可管不了的。皇上也管不了的。待小叔子好是应该的。我可确实没听过你对你男人说过这么体贴的话。”她问灵官妈说:“婶子也没听见过。对不?”灵官妈笑而不答。莹儿红了脸,指着凤香说:“真是一路货。破锣遇了个破对头,一路货。心术都不正,一想就往那方面想。”凤香笑问:“哪方面想?你说我往哪方面想?没想呀。怪了,你以为我朝哪方面想呢?”莹儿的脸更红了。灵官妈笑道:“算了,别耍嘴皮子了。快些吃,吃了干活呢。”
(4)
吃过饭,已到下午二时左右。分工如下:三个男人专门割黄毛柴头。莹儿、凤香、月儿用手捋,捎带把男人们割下的往帆布上抱。灵官妈和花球用桦条抽打帆布上的柴棵。分配已定,马上动手。沙洼里热闹起来。因男人们还没割下多少,灵官妈和花球妈也动手捋,边捋边叽叽咕咕喧谈。无非就是些东家长西家短三个和尚五只眼的事。内容琐屑,不值一提,但那喧的韵致倒很叫人羡慕。
莹儿和月儿却无话。月儿还想着刚才开的玩笑,想一想,抿嘴一笑,又偷眼望望远处割柴的灵官。莹儿心里酸溜溜的。进沙窝时,她就对月儿有种淡淡的敌意。月儿的青春,月儿的美丽,都使她极不舒服。但她又从不将这心绪表露出来。她善于掩饰自己的心态。除了偶尔至情的透露外,她很少有过失态。她的秉性里更多的是水性,但又不是水性杨花的水性,而是那种至柔至美的水性。给憨头当媳妇的这几年,生活和家务虽压抑了这一天性,但一遇适当的机会马上就会漫延开来。这时,她会宽容一切,除了年轻美丽有威胁性的同性。莹儿已意识到自己对月儿的敌意,面上反倒更亲近她了。这不仅仅是掩饰自己内心的需要,而是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对月儿这么好的女孩抱有敌意。
“抱吧。先抱来我们打。”灵官妈说。
凤香和月儿走过去,把花球他们割下的黄毛柴头抱来,放在铺好的帆布上。灵官妈和花球妈取过桦条。“啪啪”声中,纤尘腾起。月儿躲火似逃离帆布。
花球喊:“瞧那个干净鬼。怕粘灰粘土,把脚搁到肩膀上。”
北柱说:“干净啥呀?肚里盛得又不是洗衣粉。”
月儿说:“哥,早上没刷牙。是不?你不怕土?敢像猪那样泥窝里滚吗?”
北柱说:“你敢我就敢。”
莹儿说:“不和他说。那是个臭嘴。”
北柱笑道:“灵官的香,是不?哈,怪就是怪。我又没啃你, 你咋知道我嘴臭?”
凤香笑道:“莹儿,去撕他的嘴。要不,找个骆驼粪蛋子给他塞上。”
提到骆驼,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望。骆驼不见了。灵官急了:“骆驼跑了。” 北柱说:“骆驼又不是毛驴子。毛驴子才动不动就跑。它们吃饱自己就回来了。”
灵官觉得心里不踏实,上了一个很高的沙岭,见骆驼果然在沙洼里找吃的, 只是自家的那峰走得更远些。远远望去,竟缩成个黄点了。灵官说:“骆驼走远了。我去拉回来。”灵官妈说:“你干你的活。莫管它。它吃一阵子,就回来了。丢不了。”灵官遂放下心来。
上沙坡时急了些,灵官气有些促,心也哗闪哗闪跳得慌,就坐在沙岭上歇息。远望去,沙岭一座比一座高。沙面上有水一样的气,哗哗哗闪。阴面深黑,阳面焦黄,色彩对比很强烈。灵官最感兴趣的是鹰。在无云的空中,黑的鹰是一道风景。那种展翅滑行的悠闲,使灵官感到了自己活得真是窝囊。
灵官妈喊:“灵官,快下来!上面的风贼,弄不好会伤风的。”
灵官说:“不要紧,身上没汗。”
“嘿。”灵官妈对花球妈说:“你看,就这?十八好几的人了,还得叫老娘操心。”花球妈说:“一样。花球也一样。人说十八成丁哩。他们啥都不懂。”
北柱说:“快下来干活,你个白肋巴。跟你打,可吃亏了。”
灵官下了沙坡。被他带动的沙,水一样下流。
打了一阵,沙洼里新长的黄毛柴没了。老柴的柴头也给割尽了。灵官说:“换个地方吧。”北柱望了望太阳,说:“算了,挪来挪去费的时间多。明天再挪吧。我们先到那个洼里再割一阵,反正有抱的人。”就打声招呼:“我们到那个洼里再割一阵。”灵官妈说:“去就去。干就吃紧干一阵。喧归喧,手可不要停。不怕慢,只怕站。手动弹着,时间熬上了,活也就干下了。”灵官说:“知道。你一说就是这些话。重三倒四的,头都聒麻了。”灵官妈笑道:“好飞禽不叫人挼翎毛。你们也自觉点。”
北柱们进了稍东些的一个沙洼。这个沙洼里黄毛柴很多,而且大多是新生柴,好割也好打,柴籽也多。北柱很高兴。花球却皱起眉头:“啊,这么多,啥时候才能弄尽呀?”北柱说:“你看你,别人只愁少,你倒愁多了。你到沙窝是当新女婿来了?”花球说:“我也知道多些好。可一见这阵势,真给吓住了。”灵官说:“不管它,割一棵,少一棵,打一斤多一斤……你说,别看妈她们唠叨,有些话,可真有道理。不怕慢,只怕站。时间熬下了,活也干下了。啥不是这样呢?打黄毛柴,做学问,都不是这样吗?”北柱说:“知道就好。你也不用光耍嘴皮子,得干呀。”
北柱一边割,一边问灵官:“趁这时没人,你说真话,干了莹儿没?”灵官拾起一棵黄毛柴打了北柱一下:“你再没个喧的?”北柱说:“不喧这喧啥?人活一世古来稀,就为穿衣吃饭娶个妻。吃不愁,穿不愁了,再喧啥?当然喧这个了。实话说,干没干?”灵官说:“你先说你干没干?”“干了呀。嘿,不是谁都知道做腿的事吗?”“真有那事?你嫂子真傻成那样?”“屁。傻啥呀?我本是开玩笑的,谁知她当真了。女人,说不准。她嘴上是一套,心里是另一套。裤带解开了,东西放上了,手抱住你的屁股,嘴里还说‘不’‘不’。你说,这算啥?书上说是啥‘半推半就’。就这样,你说她傻,也许她啥都知道呢。反正是做腿,面子上说的过去,就做了。”灵官将手里的黄毛柴轻轻放在柴堆上,又问:“不傻?不傻,她咋又告诉别人了?还表啥功呢?”北柱说:“屁。她敢说啥呀?那是我说出去的。孙大头那孙蛋,说好不给人说的。可他是个松嘴子,一传二,二传三,谁都知道了。”灵官说:“你也真是的,那种事咋能告诉别人。你嫂子咋活人?”“谁愿意告诉别人呀?那是他们打平伙喝酒,谁都喧自己干的那事。谁都喧了,就我没喧。他们就笑我,嘴里还咻咻地叫着,说我丢人,二十好几了,还没见个天日。你想,我能忍住?再说,谁也说好不给人说的。”灵官笑了,用手中的黄毛柴在北柱屁股上抽一下,说:“孟八爷那天说你啥话来着……对,搁不住个烫面条儿。”北柱说:“我也说了他的事。你猜啥事?哈,他在浇水时把魏没手子的女人按在地里弄了一顿。女人开始挣扎,骂他驴,后来咋样?嘿,抱住不丢手了,叫再来一次。”北柱前后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魏没手子的东西不行。女人一直还不知道。孙大头叫她见了天日。”“啥不行?是不是小?”花球问。
“小倒不大要紧。人不在大小,中用了就好。屌不在大小,肯硬了就好。魏没手子平滩上一个秃桩,又不硬,刚能进个门。哈,是他女人告诉孙大头的。”灵官说:“这事你也说出去了?”北柱说:“东西不行的事没说,干的说了。那婆娘找上门来,把我的脸都抓烂了。魏没手子还扯了我一个嘴巴,说我再白嚼他女人,就骟了我。这孙蛋,好心得不到好报。”
花球说:“别说了,她们来了。”
莹儿三人从沙坡上下来了。莹儿问:“喧啥呢?”北柱说:“我们正喧小叔子和嫂子的事。你叫灵官以后嘴牢实些,那种事怎么给人说?叫憨头知道,看不捶扁你。”莹儿白了脸,但马上又回过神来:“是吗?我倒想听听他说了些啥。是做腿呢?还是做手呢?”“腿也做了,手也做了。”
莹儿对凤香说:“嫁这样一个人也够烦的,一天嘴里没干没净的。只怕睡觉才像个人吧?”凤香笑道:“睡觉更不像人。话更多,更嘲,更恶心呢。”莹儿说:“哎,把嫂子这么好的人都糟蹋了。以前,好好一个姑娘,跟上北柱,也变得骚性性的了。”凤香说:“我是嘴骚心不骚,你是心骚嘴不骚。白日不望小叔子,谁知道晚上还咋样哩?灵官,说,吃没吃过她的奶?”灵官索性老了脸皮,说:“吃过。还想吃你的。愿意不?”“行呀。”凤香笑道:“交换一下,北柱和你。不然,他心里咕咚咕咚泛酸水呢。来呀。”边说边作势解衣扣,倒把灵官闹了个大红脸。
三人嘻笑着抱着黄毛柴过了沙岭。灵官才舒口气。花球笑道:“哎呀,北柱,你婆娘的嘴比你的还厉害呀。”北柱说:“那当然,人家是大炮底下轰过的。嘿,女人那东西,是两个极端,说不骚,文静的像啥似的。一骚起来,浪得水咕咚咕咚冒。不过凤香话虽骚,心可不骚,谁也别想搭上手。”灵官说:“谁知道呢。哪个男人都觉得自己的女人正派,都认为别人的女人是烂货,这是阿Q的心理。你不懂。”北柱说:“谁不懂?还演过电影呢。不就是那个想和寡妇睡觉却挨了顿杆子的窝囊废吗?那孙蛋可真窝囊。给女人下啥跪哩?你一下跪,人家就看不起你了。你干就是了。按倒,三下两下扯掉裤子,弄进去就成了。当然,她叫是叫几声,挣是挣几下,骂是骂几句。一尝到甜头,你掰都掰不开手呢。那孙蛋,真是窝囊。”花球说:“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总得有些感情的。”北柱说:“啥感情?女人长得狗心,谁弄了谁亲。”
花球不甘心地问:“那为啥被强奸的还要告呢?”
“哈,屁。屁。真是屁。”北柱夸张地说,“你见过几个盘子大的‘天’呀?强啥奸呀?你肯定没弄过女人,肯定。那玩艺,人家支给你,你鼓捣老半天都弄不进去。人家要是挣扎你连个门都进不去。我不信啥强奸,真的。你想,那玩艺,第一次咋瞄也瞄不准,还得人家给引路呢。割,听着割,不要停。”
“那就没有强奸?”
“有呀,西乡有个丫头叫人强奸了,告到公安局。警察问:你咋不跑呀?哈,你猜咋着呀?她说:哎呀,跑不成,一跑就掉出来了,哈……”
灵官笑了,花球也笑了。
北柱说:“再抓紧割些。天就黑了,这时干起来凉快。”
太阳已转到西边那个高大的沙岭背后。沙洼里暗了许多。天上飘着一团团很红的云。阵阵风吹来,吹到出汗的身上,像水泼。
莹儿们又过来抱了一回柴。走时,莹儿说:“我们做饭去了。妈说了,你们先割,明天再抱。妈说你们能割动的就割,割不动的缓缓也行。”说完,望一眼灵官,走了。
(5)
吃过仍掺有沙子的饭后,天完全黑了下来。随夜色降下的是凉气。不一时,汗就被夜气吸干了,衣服便铠甲似冰凉。
北柱和花球拴好了骆驼后,抱来取了籽的黄毛柴,点起篝火。篝火的燃起使大漠有了生机。夜幕的降临带来的落寞和寂寥被腾起了火焰燎了个一干二净。先是月儿有了笑,接下来花球、灵官、莹儿、凤香都围到篝火旁。灵官妈和花球妈也收拾了锅碗瓢盆,蹲到火堆旁。
月儿虽进过沙窝,但从没在沙窝里过夜。夜幕下的篝火使她感到一种新奇的刺激,她孩子似的蹦跳着往火中扔柴。不一时,火焰便蹿了几米高,围坐的灵官妈花球妈便笑着后退。花球妈说:“行了行了,省着些。烤火烤的火子儿。夜长,一会儿烤光了。咋办?”花球说:“多着呢。沙窝里别的没有,柴管够用的。”北柱却说:“你放心糟蹋。几下糟蹋完了,你拾去。我可不去。拾的时候小心蛇、老鼠呀。别钻进你的裤腿。”一听有蛇,月儿吓得叫了起来。凤香说:“我进了多少回沙窝,谁见过蛇呀?老鼠倒不少。”月儿说:“老鼠也怪吓人的。”
北柱说:“谁说没蛇?去年我打黄毛柴时就见过一条菜花蛇,嗖嗖嗖,几下就钻进老鼠洞里去了。”凤香说:“我咋没见?”北柱说:“你没见就不等于没有呀。你没见过兔子,可猛子他们还不是一个一个往家里背。”凤香一听,就不吱声了。
月儿哆嗦着说:“那咋办呀。”
灵官说:“咋办?那有啥怕的。镰刀一抡,就成两截子。”
北柱说:“你敢?蛇灵着吧,你弄断它。它要报仇的。”
莹儿说:“死……死了还报啥仇呢?”
“嘿,哪能死了呢。”北柱夸张地说,“乞巧——就是喜鹃,就把蛇接住了,绾个疙瘩,就长好了。嘿,然后,然后就跟上害它的人的气味,一路寻去。啊嗯,一口,就把灵官咬死了。”
人都笑了。莹儿笑了:“骗人。”
“哈,谁骗你呀。咬死他,你还不知道。早晨一看,呀,黑紫黑紫的,头像个钟盆,眼瞪着,牙龇着。啊,就把你抓去了。”
莹儿笑道:“我才不怕。”
灵官妈埋怨道:“北柱,嘴上要有把门的。吉利点儿。”
北柱说:“我是玩笑的,莫当真。”遂揪住灵官耳朵,像村里人在娃儿面前说了不吉利的话后常做那样,一边揪,一边说:“驴耳驴耳不要听,驴耳驴耳不要听。”反倒把灵官妈惹笑了。
月儿问灵官妈:“真有蛇?”
灵官妈说:“有是有的。在大沙窝的深些的地方有。有也不要紧。那是好东西,专吃老鼠,不咬人的。”
月儿打个哆嗦:“还咬呢,一看就吓死人。”
“那有啥怕头?”凤香说,“那东西见人就跑。其实,啥都怕人的。人最厉害。人把啥都能吃了。人也最坏。”
说着话,火渐渐小了。花球妈怨月儿:“正添时不添柴,不叫你添时偏死里添。”月儿赶紧抱了一些柴。火又燃起来了。
凤香取来十多个山芋,拔过一些火籽儿,把山芋埋在里面。
莹儿问:“现在啥时候了?该睡觉了吧。”
花球说:“还早呢。我觉着刚刚黑呢。”
莹儿说:“苦了一天,真有些瞌睡了。”
灵官妈说:“谁没苦呢?年轻人反倒不如老年人了。你们那叫瞌睡嘛。那是死故魇。越睡越想睡,越睡越懒……你想睡的话,先铺上睡去。 ”
莹儿说:“那就算了。我也坚持一下吧,你们老年人还坐着。我先躺下,像啥话呢?”说着不易觉察地叹口气。
(6)
这时,拿着手电去沙窝里方便的灵官叫了起来:“北柱,快来,快来。有刺猬。”北柱跳了起来,说:“快弄住,弄住。不要叫钻了洞。”灵官说:“钻不了,正倦成一团呢。带个绳子。”北柱嗯一声,跑到驮子上捣鼓了起来。
花球赶来,一下下踢刺猬。刺猬蜷紧身子,用天然的铠甲来抵御外来的侵袭。花球用衣袖护住手去拿刺猬,但刚拿起,就尖叫起来。手一抖,缩成一团的刺猬咕噜着滚下了沙洼。
“哎哟,跑了。”花球惊叫一声,溜下沙洼。
北柱赶到,夺过手电,细细寻找,一无所获。“屁烧灰。”北柱说,“两个小伙子连个刺猬也看不住。嘿,以后能看住媳妇?”
花球说:“我看住了,是灵官弄丢的。”
灵官说:“要不是滚下沙洼,它往哪里飞?”要过手电。
北柱说:“算了吧。我都找不着,你能找着?那东西和沙子一个颜色,白天都不易看清……可能钻了老鼠洞。”
灵官说:“不会的。它一滚下,我们也就下来了。”
北柱说:“下是下来了。它滚向东了?西了?南了?北了?那东西长夜眼,一见个老鼠洞,嗖地进去。你寻个毛。”
灵官说:“不要把刺猬当成你。它倦成一团,头都包在里面,长个夜眼又能干啥?肯定能寻着。”
北柱说:“好,好。你寻你寻。反正我不白费力气。”
“你不吃?”花球说。
“不吃,不吃。”北柱摇头晃脑走了。
灵官和花球又仔细搜寻了沙洼,不见刺猬踪影。花球说:“算了,走吧。”灵官说:“又叫北柱望笑声了。”刚上沙洼。花球却叫起来:“嘿,这不是吗。”灵官一看,见刺猬被沙坡上的一栋黄毛柴挡住了。“难怪,没滚下嘛。”花球说:“快叫北柱拿绳子来。”“不了。”灵官说,“我生个法子。那家伙一来,又吹牛说是他找到的。”花球说:“你一生法儿,刺猬又不见了。”灵官说:“不会的。”
灵官脱下衣服,将袖子和下摆捏在手里,用脚一下下将刺猥勾到衣服中,叫花球先去,就说没找到。
花球到了篝火旁,还没来得及装得垂头丧气,北柱的大话就出来了:“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偏不听,找来找去找了个屁烧灰。心甘了吧?”花球说:“你是个早知道。找到是你的功……反正你说过不吃的。”
北柱嘿了一声,刚说出“当然”二字,见灵官已将刺猬抖落到火堆旁,遂改口道:“当然。……不过,你看,我说进洞了进洞了。你洞里一寻不就寻着了?”
灵官说:“不是洞里寻着的。”
“那肯定在一个小沙坑里。那玩艺儿和沙一个颜色,轻易看不出来。怪不得我踩的那个沙坑软乎乎的,还以为是沙子。”
“也不是坑里寻到的。”
花球们都笑了起来。月儿笑得最凶,她用手拍着沙子,连喊带哎哟。灵官妈指着灵官想说啥,却笑得说不出话来。
北柱干笑几声:“嘿嘿。当然,就算不是洞里,不是坑里。嘿嘿,总是在沙洼里吧?总不能滚到沙坡上去吧。”说到这里,他又来了精神,左顾右盼:“你总不能说它不在沙洼里吧?我敢说,它就在那片沙洼里,若到了别处我头朝下走路。”
“啊。”灵官笑道,“正好不在沙洼里。”
花球补充道:“在沙坡上。黄毛柴挡住了。”
这下,女人们笑得直不起腰了。凤香抱着肚子,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莹儿失去了文静的常态,抱着月儿喊哎哟。
月儿边笑边指着北柱说:“哎……哟……你……走呀……头朝下走呀。”
北柱便扔下帽子,双手柱沙,倒立空中,绕着火堆走起来。
谁也想不到他会这一手。笑声渐渐住了。
绕了火堆一周后,北柱得意地问灵官和花球:“你们能吗?你们能吗?来试试?”
灵官说:“我们不能。”
“当然不能。”北柱断然说,“你们只会些雕虫小技,捉个刺猬呀什么的。那有啥?那是瞎子都能干的事。不就一个刺猬吗?跑又跑不快,一见人就团成一团。两个手叉在腰里都能捉。信不信?你信不信?不信?我捉给你看。”
灵官笑道:“信。那你吃两手叉腰捉的刺猬,我们吃我们的。行不?”
北柱说:“当然。我不吃,那玩艺,土腥气。再说,刺猬吃蚱蚱爷,恶心。”
灵官说:“你不吃?”
“不吃不吃。”
花球用柴拔拔刺猬,问:“咋烧呢?”
莹儿说:“烧啥呢?好好一个活物,又没惹你,烧它干啥?”
花球说:“捉它就是烧着吃的。不吃,费这么大劲干啥?”
花球妈:“不要活活的烧。先弄些水来,淹死后再烧。”
“淹啥?”北柱说,“戳。用柴棍朝肚子一下便完事了。”
花球说:“偏不戳,我就淹。”
花球飞快地跑到驮子那儿,鼓捣一阵,脸盆里端水过来了。他拾起刺猬,就要往水里丢。
灵官挡住说:“真淹啊?算了。为了一点肉,害个性命,没意思。放了算了。” 莹儿说:“就是。一个活物,怪可怜的。”
花球说:“你们不吃就算了。天生下这东西就是人吃的,有啥可怜的。”将刺猬丢进水盆,用柴棍一捺。水面上腾起一阵水泡。
灵官妈说:“半盆水又叫你糟蹋了。”
花球说:“这算啥糟蹋呀?明天早上洗脸用。反正得洗脸。”说着,从钥匙串上取出一把小刀,捞出刺猬。死刺猬摊开身子,露出没刺的肚皮。“来,谁和我剥?”
北柱说:“我来。”
“一旁去。”花球笑道,“你说好不吃,想吃也不给你。”
北柱讪讪道:“谁吃呢。我是帮你剥,怕你毛手毛脚,把肚肠弄破,恶心。”花球说:“弄不破。放心。灵官你来。”
灵官叹口气,摇摇头,走上前,小心地将刺猬头取出,说:“月儿,再加点柴。”
就着突起的火光,花球把刺猬的五脏取出,扔进火堆。火里顿时响起“滋滋”的声音。
月儿皱眉道:“还有没地方扔?臭死了。”
花球笑道:“你不懂,这是火葬。你吃它的肉,总得为它干点事。”说着,把手电递给他妈,叫她取些调料和五香粉来。花球妈笑道:“你自己去呀。”花球笑道:“我毛手毛脚的。你不怕我抖光?不怕的话,我去取?”
花球妈说:“还是我去吧。”就接过手电筒走向驮子。
灵官妈道:“准备还够充分的,倒像是专门来吃野味的。”
花球妈说:“别听他胡嚼。五香粉是个啥,我还没见过呢。”
灵官帮花球把花椒、盐、大香等调料撒进面里,拌匀,将面装进刺猬腹里。花球说:“你拿着,我取些铁丝。”就从妈那里取过手电,找来一截铁丝,将刺猬扎住,不致使面流出来;又将它放入一堆不太旺的火堆中,带着一点遗憾说:“唉,可惜,没有五香粉。放点那东西,才香呢。”
花球妈扔来一个烧好的山芋。花球接了,用手拍拍,并不急着吃,却喧刺猬如何个香法:“嘿,那油,慢慢化了,又慢慢渗进面里。嘿,那种香,能香到脑子里。”花球妈说:“别耍嘴皮子了,山芋塞住些吧。你吃过几个刺猬呢?”
(7)
吃过山芋,花球用柴棵把烧熟的刺猬从火堆里拔出,又取来一个碗,解开铁丝,将刺猬膛内的面倒进碗里。一股香味马上弥漫开来。大家都说香。北柱也说:“嘿,花球,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花球说:“当然。不过,你再夸我,也不会给你。”北柱说:“你以为我眼热呀。我都吃腻了。”
灵官妈尝了尝面,点头说香。花球妈、凤香吃了也说香。莹儿不尝。灵官妈说:“嘿,这是野味。以后你想尝,还尝不到呢。就算有刺猬,也做不出这种味道。”莹儿便吃了。月儿也吃了。灵官捣花球,指指北柱。花球大声说:“北柱是男子汉。他说不吃,给也不吃。”北柱说:“我不吃。方才山芋吃多了,胀得慌呢。一见吃的,反倒怕了。”凤香笑了,对花球说:“他不吃就算了。治治他的毛病。”北柱大声说:“啥毛病呀?是我不想吃的。”
接下来吃刺猬肉。刺猬肉很特别,都贴在皮上,不懂的人开剥刺猬,只见皮和肚肠,不见肉。其实,肉都附在皮上,丝路极明显,剥时如剥线团,一剥一圈,一剥一圈。花球把线丝剥下一条,递给灵官妈、花球妈。莹儿仍是不要。月儿也不要。花球说:“不要?可不要后悔。刺猬可美容呀,吃一点,肉皮很‘绵’的。”月儿问:“真的?”花球妈说:“我也不懂美容啥的,反正刺猬能吃胖人。娃儿们吃上些,皮肤很‘绵’,倒是真的。”月儿说:“那我吃了。”莹儿却仍是不吃。
灵官妈戳戳灵官,使个眼色,意思叫他给北柱些。灵官又捣捣花球,也使个眼色。花球说:“北柱,不管咋说,你还是尝尝的好。知道的呢,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说不吃就不吃。不知者呢,还以为我们合起来欺负你。我们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吃上些吧。”北柱说:“嘿,我是说话算话的,说不吃就不吃。我又不像你花球,言而无信,大言不惭,信口龇黄。”“嘿,”花球对灵官说:“看,反倒叫他占了便宜。”灵官说:“你说话的味道不对。”花球对北柱说:“北柱,真不吃?”“当然。”花球尝了一条肉,咂咂嘴,夸张地说:“哎哟,香死了。妈,香不?”“香。”“三婶,香不?”“香。”“嫂子呢?”“香。”花球叫了一声道:“香是香死了。”北柱说:“真的?撕一条我闻闻。吃是不吃的,只闻闻。”花球嘿嘿笑着,撕了火柴棍粗细的一条给他。北柱放在鼻前,闻了一阵。
“哎呀。”北柱忽然大叫一声。“花球,你咋开剥的?我咋闻都有股臭粪味。”花球说:“屁。”“真的。不信你闻。”花球闻了闻,却只闻出香味,疑惑地望灵官。灵官知是北柱作怪,遂说:“北柱是狐狸,肉是葡萄。”花球笑道:“北柱你小心点,再乱说,给你墁个黑脸包公。”凤香说:“他再说,墁他个驴。北柱,我可也吃了,你再恶心,看我--”
北柱却越加来劲:“哎哟,好心得不到好报。你们想,花球剥过几个刺猬?又是黑灯瞎火的,稍不留意,划破肠子--哗啦--,粪就淌到肉上了。能没有臭味?”灵官妈说:“北柱,你不要说了行不行?”凤香说:“由他说去。反正他拉啥屎,又进不了我们的嘴。”月儿显得很难受地捂了嘴。莹儿则捂了耳朵。
花球举着刺猬,望着灵官,哭笑不得。
北柱说:“你想,能不臭吗?那玩艺吃啥的?吃得是蚱蚱爷、瞎老鼠。嘿,蚱蚱爷是啥东西?黑不溜秋的。在牲口粪上爬过来滚过去的,望见都恶心呢。刺猬那家伙,只在晚上吃东西,刚吃了一肚子,来不及进洞,就叫你们逮住了。嘿,你想那玩艺儿,嚼都没嚼碎,蚱蚱爷的头了,腿了,还有蚱蚱爷肚里的粪了,全弄到刺猬肉上了。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你吃一点,我尝一点,都说香呢。我想想都恶心呢。”
“哇--”月儿吐了起来。
灵官妈和花球妈显然也不舒服了,一个皱眉头,一个抚胸口。 凤香笑骂:“你真是个尻子嘴。别再恶心了。我也是吃了的。”
花球望望刺猬,望望北柱,仿佛自己也怀疑它是否干净。
北柱更开心。
灵官说:“别听他胡说。其实做得很干净。还怪香呢,哪有啥粪味呢?他这是吃不上故意恶心人。我敢说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刺猬肉。”
“那当然。”北柱笑着接口道,“当然没有啊。平常谁能把蚱蚱爷啦,老鼠肉啦弄进肚子?这事,只有花球和灵官才能干出。”
月儿一下下干呕。莹儿望着月儿的痛苦样子,很庆幸自己没吃肉。若吃了肉的话,怕第一个吐的就是她。
花球大声说:“北柱,别说了行不行?你吃就吃去,反正我是不吃了。”北柱说:“看不?这家伙。他干下的事他知道。要不,他咋不吃呀?给我?你以为我没见过刺猬?会吃那么脏的东西?”花球把刺猬递给灵官,说:“这孙蛋,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了。你吃就吃去。”灵官又将刺猬扔进北柱怀里,说:“好了。你吃,你吃。总称心了吧?”
北柱哈哈一笑,说:“我不吃,不吃。不过你们都不吃,总不能糟蹋了这东西?也许花球确实弄破肚肠,那些蚱蚱爷也确实流出来了。好在他又填了面,你想干面那东西,见啥吸啥,把脏东西都吸光了。所以啊……哈,现在的肉肯定干净了。”
这下,莹儿也吐了,因为她也吃了面。
凤香笑了:“你们也真是娇贵。那家伙……几时不说脏话呀?我要是你们,早成皮包骨头了。”
北柱笑嘻嘻一撕一条肉,仰脖向天,张大口,将那条长长的肉丝吊进嘴里,嚼了几下,吧哒吧哒拌阵嘴:“嘿,香倒是挺香的。你们不要说,花球这家伙真有两下子,确实香。”
花球说:“注意。别把蚱蚱爷和老鼠肉吃了呀。”
北柱笑道:“哪里呀?早渗到面里叫你们吃了。”
众人哭笑不得。
闹了一阵,大家都累了。月儿看看表说:“十点多了,睡觉吧。”北柱殷勤地说:“你们先歇会儿,我给你们弄个热炕。”就将火籽儿刮到一旁,用柴将烫沙搅开,与火堆附近的沙掺匀,再铺上毡和褥子,放一个长柴为河界,男女分开睡,由花球和花球妈相邻,成另一界岭。不一会,暖烘烘的热能便透过了毡,传给人以无法言说的舒适温暖。
(8)
灵官失眠了。不久,他便沉浸到沙漠之夜的那种静谧和清凉中了。夜气轻柔地漫来,把大漠的温柔输入每一个毛孔,仿佛那不是空气,而是一种特殊清洗剂,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涤荡得干净了。灵官甚至听到夜气像水一样哗哗流动的声音。天奇异的黑,因而也显得奇异的高。星星倒亮出一种虚假来。星光的哗闪使灵官感觉到噪杂的喧嚣。若是有开关,他真想灭了它,让夜索性黑成一个固体。
不看星星的时候,夜便静多了。除了夜气游动时耳旁感觉到的声响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沉寂,是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固有的沉寂,那是没有声音却能感觉到涌动的生命力的沉寂。沉寂里有种静默的力,使灵官感到自己的渺小。虽有不少诗人吟咏月下的沙漠,并将“平沙夜月”列入凉州八景,但灵官还是深爱这夜幕笼罩下的大漠。夜幕隐去了沙漠的浩瀚,隐去了沙漠的博大,隐去了沙漠外形的一切张牙舞爪,却留下了它最真实的东西:平淡和神秘。隐去浩瀚的沙漠更浩瀚,隐去博大的沙漠更博大,因而也更美丽。
灵官索性穿了衣服,上了沙丘。他远望那什么也望不到的所在,品味着神秘的宁静和孤独。夜气的涌动渐趋明显,但却始终没有变为风。夜气只是温柔地抚摸他。接受抚摸的是他的“神”,而非肌肤。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形体,只有愉悦和清爽。那是身心俱醉的愉悦,是透明得无一丝杂质的清爽。渐渐地,愉悦消失了,清爽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他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许久,也许是一瞬。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不是出现的,而是从夜中渗出的,遂成天籁。这声音的出现使大漠之夜有了另一种韵致。大漠醒了。在稍事休憩后醒了。它的醒不是急燥的翻滚,而是安详的微笑。这是证悟后的安详,是脱了烦恼的安详,是那种窥破了过去现在也洞然了未来的安详。大漠因此变得平淡而雄奇,质朴而神秘,坦坦荡荡,包容一切。
天籁声中,狐狸醒了,老鼠醒了,跳跳醒了,蚱蚱爷醒了,野兔醒了……万物皆俯仰自得,按自己的生存轨迹实践着自己的宿命。
灵官沉浸在这境界中,许久,许久。夜似乎很深了。当地人叫“三星”的寒星已偏西。灵官却没有睡意,神情异常清爽,心境却平静而专注。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身后站了许久的莹儿,直到听到一声轻盈的叹息。
不用回首。他知道那是谁。那轻盈的气息唯独她有。她总是轻盈地来去,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
他轻声问:“你也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
灵官轻叹一口气。莹儿依偎在他的怀中,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静谧和安详。她什么也没有说。灵官也没有问。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成了多余的赘疣。
许久,莹儿说:“书上有句话:‘一个美丽的错误’。”
灵官问:“啥?”
“我和你。”
灵官的心颤栗了。为这静夜,为这静夜的大漠,为这静夜大漠里的人。他胸中鼓荡着一种东西。一种久为黄土和大漠埋葬的东西复苏了。
灵官流出了泪,说:“莹儿……我错了吗?”“如果错得美丽,值……就把这辈子错出去。”灵官叹口气,说:“可我……可憨头,我哥……”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怕打破这氛围。
莹儿说:“别提那些……还是……我给你唱‘花儿’吧。”那“花儿”,仿佛是从心底里抽出的丝儿——
铁匠打着个铁灯来,
碗儿匠钉了个秤来。
小阿哥拿出个真心来,
尕妹妹豁出条命来。
梯子搭给(者)天边哩,
摘上的星宿要好哩。
你死(者)陪你死去哩,
不死(者)陪你老哩。
杀我的刀子接血的盆,
尕妹我心不悔哩。
手拿铡刀取我的头,
血身子陪(者)你睡哩……
天凉了。夜气变成了风。这是大漠特有的干冷砭骨的风。二人紧紧拥抱着。
灵官说:“只想这样死去。”
莹儿说:“我也一样……告诉你个事儿,我有了……我们有孩子了……第一次后,我就没来过红。”
天呀!灵官的身子一阵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