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吗,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球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两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她在填坑,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了挪身子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女人说该穿主袄了。新疆爷说该穿了。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新疆爷说该洗了。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女人没送。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这伤风,说来就来。他想。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真没治了。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泄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适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
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懒得多说话。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我也问,不嫌烦的。明摆着的事,谁都问。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屋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走啊,走啊,不知几年。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于是就跑。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跑了几年,
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回来,
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养活不起。以为他死了,就卖了。卖了就卖了。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人家也殷实着哩,媳妇跟了,不受罪,就这样。有啥?老问,老问,不嫌烦的。
王大夫取了针管,要皮试。新疆爷说算了,老打。再说老皮老肉了,它青霉素还能咋样。王大夫说不行,新疆爷只好伸胳膊。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再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眯缝着眼,望望窗外的天,望望天下的树,黄叶落下来,在秋风里飘呀飘的。他的脸像木雕,仿佛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新疆爷不说话。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篮子明显变轻了,新疆爷有些心疼,知道这几天的光阴又白熬了。但他晃晃脑袋,便把心疼晃没了。活人了世嘛,算那么精干啥。他想。
家不大,土炕,土炉,牛肋巴木窗,椽子给烟熏黑了,墙也熏黑了,窗上的纸泛黄了,屋里黑。黑了好。他不喜欢太亮。黑了像家。门一关,啥都到屋外了。只有他在家里。这时,他心里便有温水一样的感觉了。家真是好东西,风也遮了,雨也挡了,也没人问那些混账话了。他怕人问。几十年了,忘的早忘了,一问,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
新疆爷捅捅炉子,淘个山药,在案板上切山药棒。山药好,一滚,就烂了,舌头一压,就能往嗓门里送。牙齿早溜光了,别的菜,费劲。也没用,消化不了。山药切粗一点,容易烂,筷头儿好夹。手倒不抖,但越来越不灵便了。
一个山药没切完,案板就没多少空处了。这案板五寸方圆。几十年了,就用它,习惯了。果木真是好东西,咋切,也不下木渣。陈木匠要他添个案板。添啥,一个人,够了,几十年了,别人家的案板换了一块又一块,他只是自己的这块。果木真是好东西,用了几十年,只是稍薄了一些。薄了好,分量轻了,虽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可重。老了,轻些好。
切完山药,看看炉子。这土炉,好用,一会儿,火焰便上来了。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也好。除了六○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六○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真好。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真好。活人了世嘛!
山药入锅的声音真是好听。屋里静,除了自己和自己说几句话,少有啥响动。山药入热锅声,真好,比这个机那个机里的女人声好多了。当然,那女人声也好。不过,新疆爷爱听秦腔,爱听满嗓子噎个声音的乱弹,过瘾。没买个收音机,听不到乱弹好几年了。不过,这 啦声也挺好的。遗憾的是响得时间短, 啦一阵,就得加水。
水盛在一个坛子里,它原是铺子里盛酱油用的,酱油卖完了,他便用十个鸡蛋换了来。也是几十年了,要是人,早引了一大群儿子呀,孙子呀的;坛子不,坛子和他一样,几十年了,老那个模样,也没生下个小坛来。坛口油黑油黑的,不大,有小碗口粗细。坛身也不大,盛不了多少水。新疆爷用个盛油漆的小桶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老了,老了,真老了。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也怪不了别人的。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老了就老了。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舀了一缸水。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够一顿了。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无耳。无耳好。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几十年了,都这样。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新疆爷要和面了。他取过那个大碗。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的,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端了碗,坐门坎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那是条黑狗。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