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莹儿和兰兰死也想不到,踏入沙漠不久,她们会遇上豺狗子。
豺狗子是牧人谈而色变的动物,它们的绝技是抽牛的肠子。有时,它们也会抽骆驼的肠子。抽骆驼肠子时,比抽牛的肠子费劲些,因为它们先得弹跳得很高,至少得高到能一嘴叼住骆驼大肠的地步。要是它们跳得稍微慢一些,骆驼就会扬起后蹄,像小罗纳尔多罚点球一样将它们踢成空中翻飞的黑点。
不过,你别替豺狗子当心,因为弹跳是它们最擅长的事。那些聪明的豺狗子,决不会笨到叫骆驼当足球踢的地步。当然,要是骆驼有足够的敏捷,也可能会在一个老弱病残者身上一试身手。但这并不能说:豺狗子是一种能当足球的动物。
关于它们的可怕,你可以去采访那些叫豺狗子抽过肠子的动物。不过,它们大多已进了阴司。就是说,你不可能见到遭了豺狗子的恶口还能活到你采访时的动物。你要采访那些动物,首先得进阴司,但我还是不能保证你真的能采访到它们。因为,按老祖宗的说法,动物的中阴身最多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多笨的动物都会找到归宿的,除非它自动放弃了投胎转世的机会,乖乖地恭候你的采访。而且,其恭候的前提,还得是其神识有足够的定力。不然,它会身不由己地被生命的业力裹向它该去的未知。
这说明,你虽然听过豺狗子的可怕,但你还是无法明白它究竟如何可怕。这就需要读这本小说了。
豺狗子个子并不大,任何一个城市家庭的宠物狗都比豺狗子大。就形体而言,豺狗子只有狸猫大小。当然,这是个瘪脚的说明,因为当代人已很少能见到狸猫了。我只好再告诉你,豺狗子跟小狐狸差不多。你虽知道狐狸肯定比大象小,但究竟小到啥程度,你也许不甚了了。最后,我只好明确告诉你:要是你妻子是个苗条的美人,那豺狗子,至多跟她的小腿肚子相若。
明白了吧?
瞧,就是这样一个跟你美貌妻子的小腿肚差不多的动物,竟会叫牧人们谈而变色。这当然有它有理由。可见那可怕跟形体无关。正像人类中最可怕的那类其实跟他的形体和力量也无关,只要其心灵有了能叫你足够害怕的东西,你就得怕他。比如,我就怕那些小人们。
这是闲话。
有人便要问了,你说那豺狗子可怕,究竟咋个可怕法?问得好。其实,我也是无权谈论这话题的。我既没到阴司里采访豺狗子,又不曾遭过豺狗子的恶口,但我还是多少能说上几句。
我们先从一个刑法谈起,要是有一天我当行刑官,将你绑上一条长凳,当然绑法可以随便些,你可以仰面,也可以爬下。我只管在你身旁栽一根弹性很好的长竹子,然后,我剜下你的大肠,然后我弯下那长达一丈的竹子的另一头,然后我将你脱离了肛门的大肠系到竹子上,然后一松手,你会咋样?对了,你的肠子定然会随那了弹直的竹子,从肛门里激射而出。
这时,你便明白豺狗子的可怕了。
好些死在豺狗子手里的牲口,就跟受那刑法一样。那弹起的豺狗子一口就叼了它们的肠子,然后弹射而下,飞奔而去。那血,就随那飞伸而去的肠子迸溅而出了。我不说那牲口如何个疼法,以及如何惨叫,只说见到那场面的牧人,他们大多煞白了脸,除了“乖乖乖乖”地叫外,无法表达他们心中的恐怖。
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场面时,我的肛门真疼了好多天。就是在梦里,我也觉得豺狗子在抽我的肠子。
那么,有人也许会问我,那两个弱女子,为啥要到有豺狗子的地方去呢?
这话问得好。
事情其实很简单,两个女子各有自己的生命“盼头”,现实却总在强暴她们。她们不甘被强暴。就这样。简单不?其实,世上啥事都很简单,连世界大战也简单到了一群人打另一群人,何况别的。但正是在那简单之中,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和无奈。
后面我想讲的,正是这件事。
第一章
“黑云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个闪电。”
1
麦场上发生的一幕,使老顺非常震惊。
看到豆垛晃上晃下的时候,老顺以为是牲口偷吃豆秧呢。“呔!”他叫了一声,豆垛就不晃了。老顺四下里转转,也没见个牲口影儿。正疑惑,豆垛又晃了起来。
他便上了场房。
豆垛上,猛子正压个女人晃势,白屁股在晨光中晃得刺目。
老顺像挨了一棒。虽说这个要债鬼曾和双福女人闹出了惊天动地的桃色新闻,但毕竟是耳闻。这眼见,却分明成闷棍了。他仿佛才发现儿子竟也是个男人,也会伏在女人身上干他以前常干的事儿。这使他震惊别扭。听说见了这类场面,会一年不利顺的。老顺倒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猛子那惊慌中带点儿恼恨的表情,其中蕴含的内容很复杂,既有干了丑事被人发现的尴尬,又有对父亲多管闲事上房瞭望的恼怒。还有啥?破罐子破摔?还是……怨老子没给他娶媳妇?……还有什么?老顺晃晃脑袋,晃得脑中嗡嗡响,却晃不出个清晰眉目。
恶心。他只是嘀咕一句。
日头爷在东沙丘上探出个惨白的脑袋。老顺脸上烧烘烘的,嗓子很燥,像年轻时在寡妇门口徘徊时一样。日怪。他有些恨自己了,干丑事的,又不是他,羞啥哩?……也难怪,儿子大咧,到了不规矩的时候了……又不是骟马……便是骟马,见个齐整些的骒牲口也跳哩,没法。没啥……只是,老顺口里虽“没啥”,可心里总觉得有点“啥”呢。而且,那点儿“啥”,总叫他心里怪不舒坦。
这也怪他。
真该怪他。五六十岁的人了,咋想到上房呢?可谁又知道儿子正把豆垛当婚床呢?知道的话,躲还来不及呢……问题是,为啥偏……又是上房又是长伸脖子观望呢?说明他发现那晃上晃下的样子不太像牲口吃豆秧的。
只记得那个白晃晃的屁股和猛子那扭曲得变形的脸闷棍似的把他击晕了。他怔了怔,不合时宜地咳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自己咳得很蠢。他手足无措了,脑中有千万只蜂在嗡嗡。
跳下房时,老顺甚至没经过那截矮墙------那是特意为上下方便而留的,他忘了上下房应有的程序,直接从房上跳到后面的沙堆上。那情景,极像逃脱了枪口的兔子。
“哎呀,老顺,练轻功吗?” 孟八爷嬉笑道。
老顺尴尬地笑笑。他偷望孟八爷,发现他并没发现自己失态的原因,遂将提悬的心放下,干咳几声,又窥一眼使他失态的豆垛。豆垛仍静悄悄耸着,没一点儿声响。那两人,肯定“恶心”地凝着,不敢再晃势。老顺心里骂:不要脸,大天白日的。
孟八爷像往常那样,露出挑逗的捉弄的笑。老顺已习惯了他这老顽童相,但他心虚地发现,对方此刻的笑与以前不大一样,难道他也发现了吗?这可是个笑料啊。……“白屁股使老顺成了兔子。嘿,姿势好极了。”他定会这样取笑,“老呀老了,还能叫个×吓惊……真没见过个世面,连盘子大个×也没见过,……噢——,吓惊了。”声音是够难听的,而且不分场合,很叫人头疼。他留意地瞅一眼孟八爷,却放心了。因为他已眯了眼,把目光转向田野里蚂蚁般忙碌的人们。
老顺没有和孟八爷喧谈的兴趣,也想给垛上人一个卸妆的空隙,就梦游似前行。……他不由替儿子着急了。正是上地的时候,人来人往,叫人窥见,脸往哪儿搁,又不能明里提醒儿子加快动作……丢人不如喝凉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要债鬼。
该给娶媳妇了。老顺想,儿子大了。他有些吃惊,儿子仿佛突然大了似的。他简直来不及反应,就一个个长成墙头高了,而且……他似乎读懂了儿子方才的表情中叫他难以捉摸的内容,那就是:“谁叫你不给老子娶媳妇呢,老子当然操别人。”真是这样吗?也许是……肯定是……他想到猛子尴尬和恼怒中透出的那种任杀任剐的蛮横味道,叹口气。
望一眼此刻还静静的豆垛,往村里走。是该娶了。这是羊头上的毛,早晚得燎。只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钱是个硬头货,一个媳妇得一万票老爷。哪儿生发?麦子倒还有些,扎紧喉咙,也能粜个三五千。粜吧。迟早得粜,迟早得娶,原打算防个饥荒年啥的,现在还防啥呢?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天喝凉水。混上一天是两半日子。
一进屋,老顺就躺在炕上。他觉得很疲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乏,乏透了。莹儿带着娃儿站娘家去了,屋里自然清静。老顺懒得睁眼,也懒得去想啥,但猛子恼怒的脸和那个白屁股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心里愈阴沉了。院里的公鸡正追赶母鸡。母鸡的叫声半推半就骚气十足,搅得老顺怒气冲冲。隔着窗子,他“呕呕”了几声,却喝不断鸡们的浪声浪气。于是,他恶狠狠呸一声,跳下炕,脱只土头土脑的鞋子,扔出去,活活拆散了那对恋鸡。
老伴被大惊小怪的鸡叫声惊出厨房,见老顺一蹦一跳地去捡鞋,嗔道:“鸡又没挡你吃屎的路,你打它干啥哩?”
“你才吃屎哩。”老顺拾个小棍儿,刮去粘在鞋上的鸡粪,狠嘟嘟顶了一句。
那只惊魂渐定的公鸡又开始了被破鞋惊断的性骚扰。老顺却懒得再理会,心想,也难怪,公鸡也知道干那事儿,何况人。老顺没心思和老伴说笑,取了烟锅和打火机,“噗――”,烟弹划弧,飞出老远。几只鸡扑过去啄。老顺尽量让那烟在肺里多转了几转,牙缝里发出了长长的嘶嘶。
老伴见老顺心事重重,问:“究竟咋了?颠个脸,叫人心里乱哄哄的。”
老顺许久不语,一下下咂着。呛人的烟一股股腾起。老伴又问:“究竟咋了?”老顺恶声恶气地说:“问啥?你那个爹爹大天白日干驴事。”“谁?”“除了你那个愣头爹爹,还有谁?”
“猛子?”老伴一怔,又笑了,“当大的要像个当大的,拿儿子开啥玩笑。”
老顺狠狠咂几口烟,鼻孔里喷两股横气:“我咋不像当大的? 这是实话。”
老伴瞪大眼睛,左右望了一下,一脸鬼祟地问:“和谁?”
和谁呢?这下,轮到老顺瞪大眼了。谁呢?不知道。他竟把这个关键问题忽略了。这确实很重要。她究竟是谁?是姑娘?还是媳妇?是谈恋爱?还是打野鸡?对象不同,性质就不同。老顺拧眉,死命回忆那场面,好从中捕捉一丝信息,却不料脑中茫然,一片灰白。不要说那女人的影子,连儿子的脸也不知逃何处去了,好容易显现的,只是那个白屁股,而且不清晰,像波晕荡漾的水中的月亮那样恍惚。老顺懊恼地嘿一声。他发现大脑老和他作对,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却刻在心上。比如,方才的事,任何一个老子都会恶心,可那一幕却老晃,叫他瘮怪怪地极不舒服。而现在,研究案情需要材料,脑中却白茫茫一片了。他懊恼地拍几下脑袋,却想起,那一瞬,没看见女人的脸。
“不知道。”他无奈地说。
“那就是个屁。”老伴说,“谁告诉你的,你就打掉他的狗牙。哼,现在的人,跟个音音儿,念个经经儿,就爱捣闲话。要是我,不打掉他狗牙才怪呢。”
老顺火了,“你打谁的狗牙?来,打老子的。谁说你的活爹爹的闲话?是老子看见的,老子还能红口白牙捣他的闲话……老祸害!”
老伴叫煮山芋噎住似的瞪了眼,脸上的肉蹦蹦跳着。许久,话音才冲开闸门:“看见了就看见了!凶啥?成精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还有脸说儿子……”
老顺脸上白一阵黑一阵,鼻孔里开始有了横气。初时他还在忍,等她提起箩儿斗动弹,开始涉及他的隐私时,便忍无可忍了。他伸出左手,撕住老伴的头发,抡圆右掌,瞄准那张黄脸,狠狠扇了几下。
老伴哭叫起来,边哭边骂,内容愈加难听。
老顺很懂得速战速决的游击战术,数招得手,马上抽身,顺手还拿上了动手前放在窗台上的烟锅子。
2
庄门外凉飕飕的漠风一吹,老顺的头脑清醒了,气也消了。这是几十年常做的功课。动口是老伴的能为,动手是老顺的强项。照例是老伴先占上风,老顺要后发制人结束战争,前者再用哭声打扫战场。此后,老伴要耍几日威风――但不可太过分――老顺嬉皮笑脸赔小心。而后,万事大吉。他们的刚柔对垒向来是和谐的。精明的老伴即使在耍威风时,也忘不了打量笑嘻嘻的老头子是不是突然咬起了牙。
“老啊老了,咋又是刀枪矛子的?”老顺晃晃脑袋。他有些后悔方才的手重。大儿子憨头一死,老婆子真皮包骨头了。小儿子灵官去了外面,又不来个音声儿。老婆子老念叨。念叨归念叨,可人家不通个声气儿,你有啥法子?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无义种。
真吃枪药了。老顺想,按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叫人家说了说两句,动啥手呢?……可没治,许多时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心要使气,手要出气,老顺有啥法子?他想笑,可口一张,却叹了一口气。
想到老伴挨揍的原委,老顺的心一下子暗了,眼前又出现猛子羞恼的脸。这时,他才真正确认了那是“羞恼”。记得,在双福捉奸的那夜,猛子就朝他吼过:“谁叫你不给老子娶?”
要债鬼。
老顺终于明白了老先人为啥叫儿子“要债鬼”。确实,儿子是啥?所谓儿子,就是能理直气壮地从你兜里掏钱,从你碗里抢肉,从你口里夺食,而又心安理得的那个人。莫非,真是我前世欠了他们的债?像大儿子憨头,从老鼠大,抓养到墙头高,娶了媳妇,生了病,债要完了,腿一伸,走了。走了就走了,还落了一屁股的债,叫老子背。不是要债鬼是啥?
现在,又该着猛子要债了。一想到猛子裸着身子在豆垛上晃势,老顺心里又毛呵呵了,就往人多处走。这是他惯用的法儿,烦了,就聆听杂音,去淹那烦。
近来最热闹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金刚亥母洞,一处是白虎关。前者是村里人挖土山时发现的,洞里有好些文书和文物。村里人加固了洞窟,宗教局下了批文,就变成了道场。后来,双福出钱引来了电,又将凉州城坼了的十多间老房子搬到洞外。村里人爱新鲜,闲了,就来这儿。
此刻,洞口正围了一圈人。老顺听出,仍在喧王母娘娘。
这是个新话题。说是某一日,村里来个老婆儿,留下一封信,人说那是王母娘娘――就是玉皇爷的大老婆,她得知人间有包天的灾殃,才私下天庭,拯救世人。信上说,当今世人不善,恶人横行,不信神,不敬佛,上欺天,下欺心。上天震怒了,要降下罪来。到那时,日不出,月不明,洪水浸天,毒虫遍地,瘟疫四起,白骨盈野,猛兽横行,人食同类,有房无人住,有衣无人穿,有地无人种,有粮无人吃……好个可怕!
喧谈者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末日到了。语气倒兴奋得像叫驴,仿佛既怕末日,又希望它快些来到。都说,怪倒是怪。那次的黑风,像原子弹爆炸一样,一下子就把天吞了。太阳呀,世界呀,全溜进它肚里了,少见。……按神婆的话说,世界到眼皮底下了。
“这就叫劫。”齐神婆说,“在劫难逃呢。过了青阳劫,过了红阳劫,挨上白阳劫了。谁也得过那个道儿。”一个问:“劫是啥?”齐神婆道:“劫就是劫。国家不也承认有劫吗?文革不就是十年浩劫吗?那就是劫。旋风一样,碰上啥,啥就卷进去了,树叶呀,灰尘呀,纸片呀。人也一样。你想躲吗?成哩,得行善积德。”
村里怕末日而修行的人多,老伴的头也信成个蒜锤儿了,可老顺不信,大的理由说不来,但他瞎猫盯个死老鼠,只问两点:一、“老婆子,你不是行善吗?为啥老不干不净地骂我?”二、“老婆子,金刚亥母不是保你吗?我扇你耳光时,她干啥去了?”这样一问,老伴就大眼瞪小眼了,啃哧半天,便涨红了脸,用撒泼来代替说理。老顺呢,就嘿嘿笑了,骂她“狗咬火车,不懂科学。”
老顺想,末日就末日,死就死。他可不像老伴,小驴娃放屁自失惊,颠儿颠儿,老来这洞窟里念咒磕头。老顺想,老子一巴掌,就把你的黄脸扇成抹布了,咋不见亥母来保你?
老顺向来不管那些无聊的话题。前世呀,后世呀,轮回呀,在他眼里都无聊。就“现在”,都活不明白,管啥“过去”,提啥“将来”?塞满老顺心的,仅仅是眼前的事:猛子的媳妇咋生发?灵官究竟在外面搞啥鬼名堂?就这。别的,闲扯淡。
老顺叫过神婆,托了个事儿,叫她好歹给猛子介绍个母的。豆垛上的一幕,鱼刺般卡在嗓里。……这愣头爹爹,再不给拴个母的,怕要反天哩。
忽然,传来毛旦的破锣嗓门:“噢――,出金子了!”
一堆娃儿也叫:“噢――,出金子了。”
老顺想:“真有金子呀?”他晃晃脑袋,随了众人,往白虎关颠去。
3
一月前,双福带了几十个沙娃,来到牛路破,掘窝子,扎木笼,说是淘金。
老顺耸耸鼻头说:“想金子,头想成虼蚤大了。若有金子,早叫祖宗挖了,能留到现在?”村里人也不信,都说这沙旮旯,狼都不拉尿,哪会有金子?都笑双福。双福在村里招沙娃,好些人不热心。
活六十年了,老顺还没见过金子呢,只听说是黄的,会发光,很重。此外,实在想不出金子还有啥特点。倒是听祖先说过,沿了白虎关上行,是天梯山;再上行,是磨脐山。磨脐山下有个金磨,老在转,放上石头,也能磨出豆瓣儿金。开这山,得抓山鸟和支山石。听说几辈子前,祖先养过个鸡,疵毛郞当,瘦如病鸦。天梯山的道人说,这便是抓山鸟,叫村人弄些豆子,喂那鸡,说是喂满百日,才可抓山。安顿之后,道人便去找支山石。哪知,喂到九十九日,豆子没了,祖先心急,放开那鸡,鸡便飞向虚空,一下,就抓起了磨脐山。可惜,没那支山石,鸡力尽而死。半个时辰后,道人带回了支山石,山却合拢了,再也无法打开。
这传说,流传几百年了。
老顺想,传说毕竟是传说。只有小孩子,才把传说当真。村里人都等着看双福的笑话呢。谁知,一月过去,他真捣腾出金子了。
水蜿蜒着,从水库那儿,银蛇般游了来,游向涮金槽,将木槽中的沙冲去,槽凹处就留下了一层黄澄澄的砂金。老顺咽口唾沫,晃晃脑袋。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了。这就是金子呀?抬起头,日头爷在嗡嗡地叫。
因猛子和双福女人有过一腿,闹出了天大的风波,老顺竟莫名其妙地反感起双福来。他想:“天是个溜沟子货。这双福,成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又是上电视,又是上报,听说企业还要上市卖股票哩;偏又叫他弄出了金子。村里的穷汉连裤子都穿不囫囵哩。”他愤愤不平了。
大头也闻讯而来,人还在百米外,声音早过来了,“双福,这一宝,还叫你押准了。……我还以为你赔定了呢。我算过,光沙娃的工资,就上万了。”双福笑道:“瞎驴碰草垛咋成?我想,既然上游的双龙沟有金子,不定下游的白虎关也有金子。闹个仪器一测,嘿,那电阻,真是金子的。”
老顺不懂啥电阻,却见过揭墓贼用的仪器。听说它会发出电波,能入地几十米,是铜是铁,一看表上的数字就知。想来,双福就用这法儿测的;心里仍噎噎地难受。
双福将砂金倒入茶缸,端了淘金盆,叫沙娃上几锨沙,迎了那水势,一下下涮。沙子咕嘟着,被水冲走了。老顺屏了呼吸,心却随双福的手晃荡,想:“这次,别出金子。”但随着沙子的减少,晶亮的黄色又出现了。
“噢,金子!”毛旦又叫。
老顺恶狠狠说,“金子也是人家的,你叫啥?”
毛旦嘻笑道:“金子虽是人家的,可是我们挖出的。”老顺啐道:“才当个沙娃,就这样牛气。若是当了县太爷,还有老子们活的路数吗?”毛旦笑道:“我要是当了县太爷,谁不送礼,就杀谁。”又悄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想叫他败呢。没啥?那娘们也愿意叫猛子操。拨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这下,说到了老顺疼处。他脸色大恶,啐毛旦一口。毛旦笑嘻嘻望老顺一眼,做个鬼脸,背起柳条筐,下了窝子。
因了猛子那档子事,老顺没到窝子上来过,这时既然来了,就索性开个眼界,见那窝子,直直扎入地面,黑黝黝的。老顺眯了眼,瞅半天,才能看清井底,因井壁松软,怕塌,就用木头扎成笼子,编上柳条。老顺想,那沙漠里的红柳,怕要遭殃了。
井外的柴油机正突突着,五寸胶管里,喷出浑浊的水。大头朝下面吼一声:“若挖到水巷,可要小心些,别淹了黄毛鼠。”毛旦的声音窜了上来:“你嘴里吉利些。”大头嘿嘿笑了,“好心当了驴肝肺。”他对双福说:“事先可说好的,若出了金子,得出些钱。别叫村里人戳我的脊梁。”双福笑道:“戳啥,这白虎关,撂百十年了,谁又交了个钱毛?”大头说:“撂是撂,你一挖,就有人眼红呢。”
大头问老顺:“你要不要?也给你个窝子?若闹出金子,立马脱贫了。”老顺有些心动,却问:“闹不出呢?”大头道:“也不过赔个几万块钱。”老顺说:“成了,你们闹吧。现在,我日子还能过下去,要是赔个几万,砸锅卖铁,几辈子都进穷坑了。我穷了穷些,可安稳。”
忽听北柱吼:“女人们别上窝子!”老顺扭头,见几个女人也想上窝子看稀罕,听到吼声,缩了回去。双福笑道:“那是老金客子的规矩,说金窝子上忌讳女人。我不信,可谁都那么说。”大头道:“这号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毛旦嘿哈着,背着沙,沿井上的绳梯上来了。那绳梯,忽悠着,晃得老顺头晕。毛旦却不在乎。这毛旦,自小脑中就缺根弦。先前过年,村里人在大树间拴秋千,毛旦就摇晃了身子,在大树间担的横木上走,逗得女人们噢噢叫。双福招沙娃,谁都怕下窝子,他却第一个报了名。
老顺离了井口,往家中走,一路见人们看大戏似的往白虎关涌。他想,金子是人家的,你们跑啥?他很想自己也弄个窝子,可一想要投几万块钱,心不由灰了,到哪儿弄这钱?银行是溜沟子货,见了富的,送票子上门;见了穷的,躲都来不及;就算能弄来钱,万一赔了,咋办?还是安稳些活吧,安稳不吃亏。
进庄门时,正遇见猛子,老顺想到他在草垛上干的好事,大羞,装做看不见,想溜过去。哪知,猛子却说:“爹,听说不?白虎关出金子了。我们也弄个窝子?”
老顺想,现在的年轻人,咋成这样了?干了驴事,还没羞没臊。不要脸。要是在前些年,换别个脸皮薄的,或上刀路,或寻绳路,上吊抹脖子,得大人提防呢。他倒好……就胡乱哼一声,就往院里走。
进了书房,他发现老伴睡在炕上,就怀疑她病了,问哪儿不舒服?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到老伴盖的被子上,成一片模糊的昏黄。她面窗而卧,用一个被角盖住了头。在不太冷的节儿,这蒙头盖脸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老顺这才记起了方才的纠葛,忍俊不禁地笑了,“算了吧,老妖。别猪鼻子里插大葱假装大象了。你也不是撒赖的材料。等会儿,猪一哼,鸡一叫,你的屁股就着火了。嘿嘿!”
老伴气哼哼地说:“死就叫它死去!老娘当老丫头当腻了,再也不想当了。把大小爹爹们当个猪地侍候,侍候了个啥成色?手劲侍候大了,朝老娘使。脾气侍候歪了,朝老娘发。老娘也长个见识了,也当两天甩手掌柜的。”说着,狠劲一裹被子。
老伴一搭话,老顺就松了口气。女人们不怕哭,不怕闹,最怕鼓着劲儿不声不响,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就有抹不开性子寻短见的。从老伴的语气中,老顺断定她肚里的气消个差不多了。……就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谁叫你提起箩儿斗动弹?谁个年轻时没几件荒唐事呢?
第二章
“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
1
莹儿带着盼盼从娘家回来了。盼盼是娃儿的小名,莹儿给起的,都说好。
莹儿瘦多了,脸上的水红也没了。自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来。跟小叔子灵官的相爱,更成了命运的鞭子,时不时就抽了来。想不瘦,也由不了她。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咕辘辘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连续打的那呵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发出“呵――”的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在先前偷情的许多场景中,最让她难忘的,就是他醒时夸张的呵欠。在那极稀罕的几次能整夜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睡眠能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了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有时,她就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这娃儿一样,痛苦地堆出一脸皱纹,夸张地“呵――”“呵――”地打呵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境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了:“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
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中。
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一个噩梦,漫长的噩梦,清醒而又无法摆脱的噩梦。她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就有条理性的鞭子溅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总在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地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出去的那夜,灵官影子似飘进了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自然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莹儿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于是,灵官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高大的沙丘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灵官的影儿, 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便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一下,又一下,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哎哩哎海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搭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被她的歌声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这个人叫王洛宾。这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在娃儿幸福的呵欠声中,她活过来了。这呵欠,是幸福的按扭,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当初给灵官唱时的那样投入。
莹儿的感觉中,娃儿在笑,轻轻蠕动的口里,吐出了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恍惚成灵官了。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那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下“咯吱”他,逗得精肚老鼠儿似的“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
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也长眼睛哩。失去多少,总会在另一方给你补来多少。
2
小姑子兰兰站娘家时,老逗莹儿,一见娃儿,就夸张地睁了眼,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瞧着,这娃儿,咋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嚼舌。”“不信?我抱了,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就夺了娃儿,放炕上,再把兰兰咯吱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笑罢,兰兰说。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莹儿想,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
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叽吧”“叽吧”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兰兰每次来,都住莹儿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个沙旮旯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无量无数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呢。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兰兰喜欢喧“二杆子”花球,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多数时候,话题便被莹儿牵扯过来。灵官小时候很坏。一次,他用火钳烫通个竹竿儿,装了溏土,口含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乡长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咯咯地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淘气;心却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
为照顾兰兰,莹儿也提及花球。兰兰和花球的恋爱,谁都觉得很滑稽:花球是毛孩子,兰兰却是大姑娘。兰兰老领了花球,贼溜溜爬进地里,抠出埋进地里的大豆种子烧吃。兰兰说,花球嘴上老有麦草烧的黑灰。那是偷吃烧大豆的标志。日后的有一天,那粘了黑灰的嘴里会吐出一个“爱”字,把兰兰搅得意乱情迷。
有时,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吃了大豆喧屁呀?”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你眼热啥里?你想喧,还没人听呢。”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她们并不知道,一场命运的风暴,已遥遥而来。
第三章
“野狐桥的桥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1
兰兰又挨打了。
白福抡着牛鞭,跟捶驴一样,捶了她一顿。红的紫的血道儿,织了一身。待他出去耍赌时,兰兰挣扎着回了娘家。
一进娘家门,兰兰发现,院里尽是鸡粪,就捞过扫帚扫起来。一使扫帚,胳膊和腿又钻心地疼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部位,定然是淤青了。老这样。自打女儿引弟死后,她就像吃了枪药,招来的打,也格外多了。闹离婚,除了多挨几次打外,也没个实质的进展。
她知道,离婚是天大的事。要么,双方同意;要么,叫法庭断。前者显然无望,那么只能上法庭了。可一想到法庭啥的,兰兰总是心虚,总觉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拖了些日子,才死下心来趁白福又打了她,回娘家了。她想,这次,死也不走了……法庭怕啥,大不了揪了头去。
扫完院子,又去挑水。这是她当姑娘时必做的家务。每次站娘家,她总要干她以前应干的那份活。除了替换母亲外,还因为干活时,她心中总升起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融和着天真、纯洁、幻想、激情的少女才有的情感。她想,还是当姑娘好。
兰兰挑了水桶,踏上那条充满沙土的村间小道。她发现村子变了,显了旧,显了丑,显了以前不曾留意的怪模怪样。路上虽有许多沙土,但不沾身。这是兰兰最满意的。不像婆家那儿,人不亲,土亲,动不动就粘满身子,打也打不下去。
空气水一样清洌,清清的,凉凉的,吸一口,就把脏腑洗透亮了。许多天来,兰兰第一次感到了清爽。除了空气的缘故,还因为这是她的家乡。村落、房屋、小道、树木、甚至鸟鸣都浸入过她的生命,在心灵上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涝池在村北的干渠旁,放一次水,足够全村人畜吃一个月的。出嫁后,兰兰已经不习惯吃涝池水了。这水,入口绵绵的,有种土腥气。而且,显得很脏。冬天还好些。夏天,这里是青蛙的世界。一入夜,涝坝里的青蛙大合唱,能吵得人睡不着觉。
兰兰没想到,花球会在涝池边等她。她觉得舌头一下脱水了。花球一手扶桶,一手拿瓢,用她熟悉的目光望她。“哟,一嫁人,心也嫁了。是不是?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呀。”他说。
兰兰放下桶子望花球。她的眼里有种吸力,仿佛要把对方吸入灵魂深处。分离的几年,如过了几辈子,她要在相视中讨那宿债呢。时间停止了。太阳、黄沙、村落……都悄悄退出世界,只有心在撞击。从前,他们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没有分离,自然没有铭心刻骨的相思。现在,经过苦难的煎熬,像沙漠旅人见了清泉,她被幸福的眩晕激荡着。
太阳渐渐高了。涝坝水退去了青碧,还原为一潭浑浑的死水。一切丑陋都裸露了:上浮的麦草,下陷的蹄印,游来游去的蝌蚪。这一切,兰兰都视而不见了。她被幸福地激荡着,仿佛一下子跃过了所有的不幸,又回到从前了。少女时代的感觉觉醒了,心在狂跳,脸在发烧,还有那神秘的眩晕。
不远处,北柱媳妇凤香正向涝池走来。
“黑里,老地方。”花球悄声说。兰兰胡乱嗯一声,取了瓢舀水。
花球舀满水,取过扁担,将挂勾挂在桶梁上,挑起桶子走了。
凤香的打趣声传来了,“哟,喧了个亲热。人一来,想听,又走了。兰兰,喧了些啥?是不是爱呀情呀的?” 兰兰说:“眼热不?眼热了,也喧去。”凤香笑了:“老了,早过了那节儿了。想当初,傻乎乎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的婆娘。谁道爱呀情呀是啥滋味。现在,老了,成脚后跟上的老皮了。人家可喜欢少的,俏的。花球——,对不对?”
花球远远回答:“还喜欢你那样浪的呢。”
“挨刀货。”凤香笑骂。她四下里望望,悄声问:“兰兰,你真闹离婚?”“谁说的?”“谁都说呢。”凤香说,“说的人多。其实,也没啥,天下的男人又没叫霜杀掉。”
兰兰叹口气。这儿,放屁响满村。怪不得,有人怪怪地望她,跟望怪物一样。……这闲言,怕是婆家传来的。婆婆见人就说:“那婊子,没安好心,想跳槽哩。”她想,也好,用不着再躲闪了,就说:“离又咋样?”
凤香说:“离的话,千万别再生孩子,一有那孽种,任你多调皮的马也上了绊子。……依我看,与其那样过,不如离。长疼不如短疼。现在啥都好说。等再有个娃儿,就晚了。……脓熟了,该挤的时候,还是挤掉。”
“你真这样想?”兰兰情不自禁,抓住凤香的手,“你不觉得我丢人?人会不会骂我?”
“嘴在人身上长着,咋说,由他说去。你又不是给人活的,管他呢。丢啥人?又没偷,又没抢,丢啥人?再说,又不是人家涮你,是你涮他,丢人是他白家丢人。你丢啥人?”凤香声音脆,话一快,就像瓦罐里倒核桃。
兰兰心热了。她望望凤香,想说句感激的话,可又觉得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感激。她看到凤香鼻洼里有一点黑灰,就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擦不了几下,胸中有股很热的东西翻上来,进入眼眶,变成了泪流。她索性哭出了声。积淀了许久的难受,随哭声出了胸腔……
2
月亮升起来了。
兰兰抚抚心跳,走向大沙河。一切都模糊了,低矮的房屋,剥脱的墙皮,满地的溏土,都融入月夜了。兰兰喜欢月亮,当姑娘时,老在门口沙枣树下望月。那时的月亮比现在亮,比现在圆,老在那广柔的天上,跟云赛跑。月亮跑得很快,钻入一团云,再钻入一朵云,跟织布的梭子似的。兰兰想,还是当月儿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窜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月儿也被拴着,一个无形的绳子拴了它,像妈围了锅台,也像驴绕着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转多少年了;但仍是羡慕月亮。到后来,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月亮了。
兰兰的印象中,月亮总和花球连在一起。他们带个大衣,铺在沙丘上,并排躺了,望月。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后来她想,自己的幸福,想来就是在那时挥霍了的。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记得那时,兰兰爱唱一首歌。许久不唱,词已忘了大半,但主要的几句还是记住了:“你带我躲过村口的黄狗,你带我走脱十八年忧愁,你带我去赶长长的夜路,你带我去看东边的日头……”就这。这歌,仿佛是照兰兰经过的事写的。那时,等爹妈一熟睡,她就悄悄拨开庄门,去大沙河,老听到孟八爷家的老山狗闷雷似叫。那狗精灵,大小有个动静,就扬了脖子,朝天吠。兰兰就不怕鬼了。别人眼里阴森森的林间小道,也溢了温清。这温清,一直溢到了妈叫她换亲的前夜。
想到换亲,兰兰叹口气。那事儿,一想就闷,还是想大沙河吧
那时的大沙河还有水,有草,有清亮的石子。那石子,一个个捞出,放太阳下,有许多图案。兰兰收集了好些石子,闲下来,就看那石子,成享受了。除了石子,那水也好,清洌,没一点尘滓。听说,这是祁连山的雪水,穿过漫长的时空,流了来,扭出个足够一村人生息的湾儿,就蜿蜒北去,不知所终了。沿了那河岸,就见沙浪蠕蠕,渐荡渐高,终于成沙海了。
后来,兰兰变了,由清凌凌的女孩变成了浑浊的婆娘。大沙河也变了,水没了,草死了,树少了,唯一没大变的,是那沙枣林。这沙枣,不像别的树那样娇气,根扎深些,叶缩小些,节俭着水分,就活下来了。早年,兰兰就是靠沙枣解了童年里的饿。那时,她和花球们老来这里,打猪草,打沙枣,拣牛粪。妈给他们分了任务,完不成,鞋底就朝屁股上扇。打沙枣凭眼尖手快,一人上树,拿个条子,狠抽。别的娃儿一窝蜂扑去抢。对沙枣,多也成,少也成,妈很少过问。牛粪可含糊不得,牛粪是啥?是烧的,没它,水不滚,饭不热。为抢它,娃儿们老打架。后来,定了规矩,谁发现,归谁。于是,眼尖的花球喊:“黑犏牛扎尾巴了——,是我给兰兰瞅的。”兰兰就扑了去,捧牛粪入筐。
记得,很小时,花球就爱粘兰兰,莫非,这就是缘?可既然有“缘”,咋终于没“缘”?
大沙河和别的河不同,这儿河床低,沙山高,加上摇曳的树影,清香的枣花,一想,心就温清了。按妈的说法,这河干净,昼里也罢,夜里也罢,想来,总火爆爆的,不像边湾河,就是在焦光晌午,也觉阴气森森。妈说:“大沙河好,没鬼,干净。”兰兰想,河里没鬼,可心里有鬼,就抿嘴笑了。
到地方了。她拍拍巴掌,这是暗号。
却没回答。那花球,又迟到了。兰兰倚了沙枣树,望天。月亮很大,星星稀了,但隐约可见天河。一攒一攒的星星,汇成大河,横贯天际,那走向,跟大沙河一样。河这头,是牛郎;河那头,是织女;也跟她和花球一样。可人家,一到七月七,就踩了鹊毛搭的桥,相会一次。千年了,真叫人羡慕。兰兰想,那王母,并不坏呀,没逼织女嫁人。那织女,也好,用不着换亲。
还是人家好,毕竟是神仙。兰兰叹口气。
记得,换亲前夜,她硬了心,没赴花球的约。还是不见面好,一见面,真怕叫泪泡软了心。爹妈苦,憨头也苦,为他们,就只有委屈花球了。那泪,却溢满胸腔,瞅个空儿,就往外溜。当然,见了爹妈,那笑就似模似样了。
真像做梦。
几年了,梦没有做醒,梦里出嫁,当媳妇,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骂,叫男人驴一样捶。那兰兰,早不是兰兰了,由清凌凌的少女,变成浑浊不堪的农妇。恍然似在梦中;却又没有了梦。没梦的生活实在出十足的丑陋来。现实撕破了一切。……记得,电影《魂断蓝桥》里说,战争撕碎了一切。这里,用不着战争,或者说,一生下,就堕入了战争: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齿,三咬两咬,就咬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咬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只在偶现的恍惚里,还记起,她曾是少女,曾有过梦,梦里还有些玖瑰色的故事。但一切,都成泛黄的洇水的画了。花球也罢,沙枣林也罢,都月晕似的退出老远,显出陈年旧事的气息来。兰兰总会搜寻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认命。
直到她不想认命的今夜,许多感觉,才像冬眠的蛇一样活了。
她又拍几下巴掌:“啪啪-啪-啪啪”。
花球应该回答:“啪-啪啪-啪”。
没回应,却听到狗叫。兰兰才要躲,花球已从树后闪出了。“鬼东西。”兰兰欢欢地叫。她扑过来,叫花球搂了。兰兰喜欢他的搂,也喜欢他的吻,都有激情,都像男人,都带了花球特有的疯。心遂成小鹿,乱跳不止。这感觉,少有。婚后,一切都迟钝了。心上也庥了层垢甲。一切,都浓浓的浑,就把生来本有的梦浆了。没梦时,那日子就不是过,而是熬了,像熬中药一样,在苦水里滚,在药水里泡,被生活的炉火煎着,早不见本来面目了。她像被拴在磨道里,除了沿那既定的轨道转圈,除了听那单调碜牙的石头摩擦,没有别的色彩。待尺把厚的磨盘变薄时,青春就没了,青丝被鹤发取代,水红叫皱纹覆盖,细腻被风沙吹去,浪漫叫穷困吞噬。一个声音,就老在心里叫:“认命吧,你!”
兰兰心头一热,泪流满面。几年了,老想哭,老想倚在花球肩头,哭个死去活来。心头老汪着一晕噎噎的东西,吐给爹,爹会叹息;诉给妈,妈会流泪;说给不相干的,没那份心情,也会惹来许多是非。老见村里婆婆,到另一家门口,骂那妖精,教坏了自己媳妇。这节目,老演,心上就包了层皮,宁叫捂臭,也不见天日;但那汪着的情感,却是渐蓄渐浓,就有人老在父母的坟前哭。兰兰没那福气,就想花球的肩头。花球说:“哭吧。哭哭,心里舒畅。”
兰兰抹了泪。她想,难得一见,还是笑吧。可心里的噎仍汪着,就长长叹口气,说:“那日子,过不下去了。”花球说:“过不下去就离。”“离了咋办?”“嫁呗。”
兰兰叹口气。这话儿,实在,兰兰却觉得虚,老觉眼前挡一团烟雾,胶一样粘,咋冲,也冲不出它的笼罩,就迷了眼,看看天,看看月,想想当姑娘时做过的梦。偎在花球怀里,想这,是天大的享受了。闭了眼,静静品那风,品那月光,品那心跳,品那甜晕,迷醉了。
兰兰说:“要是不长大多好,无忧无虑,活在梦想里。一长大,啥丑都露出来了,受骗了似的。”
花球说:“都一样。我那些女同学,当姑娘时花枝招展,一写作文,不是青春,就是理想,一结婚,理想是啥?是猪粪。老见她们提个猪食桶,拿着糊板,唠唠唠地叫。学的那点儿文化,早叫猪粪味腌透了。算了,说这些没用。活人嘛,你想咋样?闭了眼,咬了牙,就是一辈子。想太多,老得快。”
兰兰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每次照镜子,她就会伤感:青春的红润消失了,代之以萎黄。眼角,也有了隐隐的纹路。不甘心啊!她还没好好活呢,青春就远去了。而丈夫――那个在她少女时代憧憬过许多次的角色,竟是……竟是……那样一个东西……一切,不甘心。真不甘心!
“反正,这次,我铁心了。头破血流也罢,我认。”兰兰咬咬牙。
“就是。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一眨眼,就老了。不折腾几下,死了,都是个冤屈鬼。”
露水下来了。凉凉的湿润沁入衣服。两人相拥着,沉浸在恋人特有的迷幻之中。村子模糊在遥远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忧伤变成一条细丝,在诗意的夜气中游弋着,成了另一种享受。露水下来了。凉凉的湿润沁入衣服。两人相拥着,沉浸在恋人特有的迷幻之中。一切都充满诗意。那月,那风,那随风下潜的凉意,以及心跳,和手心的汗。
“永远这样多好。”兰兰喃喃说道,“不要风,不要雨,不要太阳……只要这大沙河,沙枣树……月亮……还有你。”花球笑了,“还得一袋山芋。饿了,烧山芋吃。”兰兰说:“没山芋也成。饿死了,就做鬼。做鬼多好呀,风一样。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风一样。做人真没劲,心老是空荡荡的,没个实落处,没一点盼头了。活人,只是消磨时间,有时一想,真可怕。这和等死有啥两样呢?”
夜很凉,是清凉,不是寒凉。风微微吹来。那是来自大漠的和煦的风,带着大漠特有的味儿,柔,轻……与其说是风,还不如说是夜气。是的,那是暗涌的气,在兰兰心头鼓荡着。她很想哭。
花球轻轻抚摸兰兰的脸。兰兰流出了泪。她不想出声。她怕哭声会搅了那份宁静和韵致。她轻轻抹去泪,倚在花球胸前。她听到花球强有力的心跳。一切如梦。
村子模糊在遥远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忧伤变成一条细丝,在诗意的夜气中游弋着,成了另一种享受。
“该回去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兰兰的心便一阵刺疼。美好的时刻总是很短。多想让这一刻永远延续下去呀,可是爹妈在等。爹妈那满是皱纹的树皮似的脸总在眼前闪。闪几下,就把她的血闪凉了。
“回去吧。”她说。
“回去?喧一夜,成不?”花球的话一出口。兰兰就感到极强的诱惑了。一夜……一夜呀。她的心再一次狂跳。她差点就要答应花球了。
花球揽了她的腰,一下下吻。花球的吻很热烈,热烈得令兰兰窒息。那汹涌而来的生命巨浪,能冲垮一切防线。真不忍心结束这一切。
兰兰拨开那双在自己裤带上摸索的手,叹息道:“这可不行,自上回,流产后,血就没干过。”
“你骗我。”
“骗你干啥?药没少吃,可没顶用。”
花球松开了手。兰兰觉出了他的失望,就说:“别这样,好容易见一次面,喧喧吧。”花球不语。兰兰说:“开始,梦里还和你喧。后来,梦里也不见你,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一见面,就忘了。”
花球说:“吃了大屁喧屁呀?……该回了。我来时,女人不叫来,这会儿,怕到处找呢。”
兰兰想问:“若是我没病,你走不?”却忽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她有些后悔今夜的约会。她发现,花球变了。
男人都一样。她产生了极强的失落感。
3
回到家,妈正偎在炕上发呆。望一眼兰兰,她叹口气,轻声说:“夜里凉。出去,得披件衣服。”兰兰嗯一声。借着灯光,兰兰见衣襟上粘了几粒沙。这会暴露她的行踪的,遂轻轻抖掉。她已编好了辞儿。妈要问,就说到月儿家玩去了。可妈啥也没问,叹口气后,仍是发呆,仿佛她不知道兰兰出去过,或是明明知道她去干了啥。
妈不问,兰兰就不解释了。也好。编谎,总叫人良心不安的。兰兰上了炕。她忘了将粘在袜子上的沙子抖去。炕沿上留下了一些沙。兰兰望望妈,妈没望她,便借沏水之机下炕,用屁股蹭去了沙。
“妈,喝水不?”她问。
“不喝。”妈又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兰兰心里很轻松。哭了一场,把淤在心头的闷都泄了。心头是少有的清凉。她沏杯水,偷偷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很正常。脸也不红,但漾溢着春光。这使她比平时美了许多。“我还年轻呢。”她悄悄嘀咕一句,冲镜子里的自己做个鬼脸。
爹爹睡着了,鼾声很香甜。均匀的长长的闷雷似的鼾声,同妈的愁脸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兰兰上了炕,把水杯搁在炕上,依了墙,想和妈说阵话,但又不知说些啥。最想喧的,是关于花球的话题,可这也是她最想避的。妈的脸已像黑树皮了,尽是皱纹。兰兰很难受,想到妈为自己操了那么多心。这次,要是离婚的话,妈又不知得着多少闲气,心绪随之黯了。
“想啥呢?妈。”她问。
“人不如个物件。”妈梦呓似的说。
这话,妈常说。村里一死人,妈就说。这时说出,叫兰兰摸不着头脑。妈想到了啥呢?是想到了死去的憨头?还是想到了别的?兰兰还以为妈牵挂自己呢,看来不是。兰兰心里轻松了,却有些委屈,想:“妈竟然没把我放在心上。”
“不说了。”妈叹口气。
妈侧身而卧。不脱衣服,妈老这样。她总是显得很疲劳。一天的劳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总是不脱衣服,滚在炕上。兰兰劝过妈,说皮肤也在呼吸,放出的许多废气排不出去,对身体不好。妈却老这样。奇怪的是,每夜,妈仿佛累垮了。但清晨,妈却总是第一个起床。不脱衣服睡觉似乎没影响妈的休息。妈仍那样精干利索,仍一直从早上干到黑夜,仍囫囵身子滚到炕上,仍成一堆软泥。
妈一动不动,但兰兰知道妈没睡。妈似乎知道她去约会了。兰兰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全村人都知道兰兰和花球的事。但兰兰并没公开和妈谈过。爹妈也不问。一次,偶尔听到爹妈私下里喧。爹的态度很明确,他不希望女儿自由恋爱。从别人一提花球父亲就皱眉的细小动作上,她知道爹讨厌花球。提到白福,父亲反倒有许多好话,说他身体好,能劳动,就是好玩爱赌。而这点,在村里人眼里几乎算不了啥,人家不偷,不抢,不嫖,不就玩几把牌吗?有啥?当然,白福是过分了些。改了,不就好了?至于打老婆,那更不是啥毛病。村里除了几个塌头叫女人支使得团团转,在男人堆里抬不起头外,哪个不打女人?老顺不是也用牛鞭在女人身上织过席子嘛?所以他劝,年轻人嘛,火气盛,等上了年岁,就好了。也许会这样。但兰兰觉得,在牛鞭和拳头中度过一生,实在不甘心。她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她想,母亲也许能体谅她。母亲也年轻过,也挨过揍,也闹过离婚。现在,她老了,身老了心也老了。母亲更多的是陪她叹气,或是在她忧伤时,陪她抹几把泪。
妈忽然说话了,“你的事,自己掂量。爹妈陪不了你一辈子。”妈的声音像梦呓。兰兰嗯一声。这是妈态度最明确的一次,但仍显得含糊。兰兰理解妈的难处。妈既不能纵恿女儿离婚,又不愿眼睁睁瞅着女儿被人折磨。妈左右为难。这句话,你咋理解都成:“你不用管爹妈了。你的主意你拿。”或是“该懂事些了,爹妈操不了你一辈子的心。”前者鼓励,后者规劝。但兰兰宁愿理解为前者。是的,爹妈陪不了自己一辈子。他们的话,可听可不听。主意自己拿,路自己走。
出嫁前,花球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只等她一句话,就把她领到天涯海角。但兰兰不能。憨头的媳妇,爹妈的脸面,村里人的言语,都是一座阻挡她私奔的大山。那时,白福还没露出他最恶劣的一面,只听说他好打牌。打牌并不是啥缺点。村里喜欢打牌的人多,闲了,总要摆几桌,取个乐。兰兰并没想到,他会失去人性……噩梦呀。
现在,梦醒了。兰兰已不是过去的兰兰。在生活的打磨下,她早已失去了自己。她不再含蓄,敢和婆婆撕破脸皮对骂;不再羞涩,在白福拳脚交加时,揪住他致命的所在;不再细腻,总是粗枝大叶,和村里女人一样,说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直来直去的话……生活像剪刀,把她的女儿性剪了个净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记起自己也曾是少女,也有过梦想,有过爱情。她才感到深深的失落、愧疚和不甘心。
“我咋变成这样?”她常常不甘心地感叹。
但她明白,一个人是很难摆脱那种命运的梦魇的。她这样,妈这样,沙湾的女人都这样。黄沙、风俗、丈夫的粗暴、艰苦的劳作……都成了腐蚀女儿性的液体。不知不觉中,女孩最优秀的东西消失了。她们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机器:做饭机器,生育机器,干活机器……女人本有的东西没了,该有的情趣消失了,该得的享受被绞杀了。麻木,世故,迟钝,撒泼,蓬头垢脸,鸡皮鹤发,终成一堆白骨。这,已成为她们共有的生命轨迹。
更可怕的是,谁都觉得这是“命”。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谁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兰兰想:“粉身碎骨也罢,我认了。”
想到离婚,她唯一不忍面对的,是嫂子莹儿。不管咋说,她俩是换的亲。大哥憨头虽害病死了,可莹儿并没外心。除了抹泪,除了叹气,莹儿并没打算改嫁,一副拉扯娃儿铁心守寡的模样。兰兰自然不忍心叫她守寡,但一想把莹儿这么好的人送到别人家,又实在舍不得。
“憨头哥,你咋这么没福气呢?”兰兰想。
在莹儿站娘家的这段日子,姑嫂俩掏心喧了几次,除了离婚的话题,她们无话不谈。几次,那字眼差点迸出口了,但又终于咽了。毕竟,白福是莹儿的哥。兰兰不想把一个叫莹儿为难的话题摆到她面前。但兰兰知道,最是贴心贴肺知肝知肠的,还是莹儿:最能体会出她女儿心的,是莹儿;最能理解她内心痛苦的,是莹儿;最能明白女儿引弟之死给她带来的心灵重创的,也是莹儿……同病相怜,她们的心自然贴近了。
“你啥也不用说,我能理解。”莹儿说。
兰兰当然能听出她话里的话。
凉州女人天性中的坚韧使兰兰从丧兄丧女的悲痛中活过来了。莹儿也一样。莹儿依旧像以前那样恬静。要不是瘦,要不是眼皮下隐显的细纹,要不是不经意中偶显的痴呆,倒真像没经过生死离别呢。兰兰当然希望她这样。同时,一丝不快也时时浮上心头:憨头死了,她竟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莫非,她从来没将憨头放在心上?
但马上,她便释然了。女儿一死,她不是也天塌了吗?不是也寻死觅活吗?每每想起,心如刀割,但一次次想,一次次割,无数次后,心就木了,虽有痛楚,但剧烈的程度逐日减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岁月的风,一日日刮,扬起一粒粒沙尘,久了,多深的沟壑也填平了。
姑嫂俩在一起,掏阵心,抹阵泪,便唱“花儿”。兰兰和莹儿一样,也喜欢唱那些离别和相思的“花儿”。那“花儿”,像扣线,老从心里往外捞扯――
狼在豁牙里喊三声,
虎打森林里闯了。
阿哥的名儿喊三声,
心打从腔子里放了。
嘉峪关口子里雷吼了,
黄河滩落了个雨了。
为你着把眼睛哭肿了,
把旁人瞅成个你了……
唱起这些天籁似的“花儿”时,姑嫂俩都会落泪。心思虽异,感情却共振了。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龄和性格相差极大,也会在“花儿”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沟豁,化了心中的块垒,成为朋友。
兰兰就是在“花儿”中读懂莹儿的心的。莹儿眯了眼,噙了泪,望着茫无边际的天空,或滚滚滔滔的沙海,吟唱花儿时,兰兰便能感受到她灵魂的痛楚。但那是两人都不愿触及的禁区。心照不宣,是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但“花儿”还是唤醒了兰兰少女时代的那段被村里人认为荒唐闹剧的恋情。
兰兰和花球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兰兰是一手领了灵官,一手牵着花球长大的,滚沙洼,玩土窝窝,捉蚱蚱虫,烧黄老鼠……就是在一次次儿时的游戏中,兰兰长大了,花球长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心中波晕一晕晕荡开,把他俩荡到了大沙河的沙枣林里。
久违了。
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已尘封了那段往事,心木了,感情更木了。每每触及,也只有昏黄的印象了,像浸了油又在霉屋里放置多年的油画,是“花儿”鲜活了它们。有了鲜活图腾的兰兰再也不想在既定的轨道中转圈了。
幸也?悲也?
却听得妈妈梦呓似的说:“那古浪丫头,也是个苦命。嫁的那个二杆子,可不是个安分货色。”
兰兰明白,妈说的,是花球媳妇。口中的唾沫一下子干了。她已将“她”忽略了,多可怕。
兰兰燃烧的血一子凉了。
4
清早起来,兰兰有些头晕。她很后悔昨夜的约会。约会前,花球还鲜活在记忆里。约会后,她发现,花球对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个肉体。兰兰叹了口气。自和白福结婚,便成了他的合法强暴对象。久而久之,她对肉欲失去了兴趣。每一念及,总倒胃口。这很可悲。作为母亲,她有丧女之痛;作为妻子,她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作为女人,她只有遭强暴的记忆,连老天赋予的女人的享受也没了。
兰兰想,真没活头了。
想来,花球看重的,也仅仅是她作为女人的那点儿资本。兰兰很失望,想,哪怕你说几句假惺惺的情话也成;哪怕你不说话,只相依了,由那感觉占了心,熨出眩晕来;再哪怕,你胡乱说些不相干的话,也比那号话强。那是羞辱人哩。莫非,干不成那事,就连话也说不得了?
兰兰还是想努力地说服自己。她搜遍肚里的拐拐角角,找出的理由却仍是惨白。明摆的,人家喜欢的,仅仅是女人身子,是个不同于自己老婆的女人身子。
臭男人。
忽然,北柱的女儿大丫走了进来,说:“姑姑,新娘叫你呢?”
“哪个新娘?”
“花球媳妇。”说完,大丫蹦蹦跳跳走了。
兰兰心跳了,想,她找我做啥?想到昨夜的约会,她有些怕见这女人了。莫非,她觉察到啥了?莫非,花球说了啥?他是不是提出了离婚?想到这,心狂跳起来。就是从这心跳上,兰兰发现,自己还爱花球。
兰兰出了庄门,见北柱家墙角处立着那女人。那是个略显病态的女人,也许是奶娃儿的缘故,她显得很瘦,而且一脸阴郁,愁眉苦脸。这形象,兰兰一见,心就不由得抽搐。也是苦命人哪。她想。
女人见兰兰来,转身往前走。前边是土山,山上是那个叫金刚亥母洞的岩窟。一个念头,闯进心里:“她会不会害我?”却不由笑了。我又没干啥,她想。
女人回头望兰兰一眼,上了山坡。山坡上,尽是沙秸,那是打沙米后撒落的。黄毛柴头也叫人割了,那扭曲的枝条上尽是老皮,裂着口,很是丑陋。此外,便是老鼠洞了。那女人一下去,就见老鼠四下里窜去。女人也不怕,立在那儿,等兰兰。
兰兰明白,她选了这地方,定是有话说。她会说啥呢?她是不是听说了她和花球的事?但心却坦然了,想,那是啥年月的事呀。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木然了脸,望她。兰兰发现,那眼,是口干涸的井,或是一块戈壁,心里不由得酸了。她很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说啥好。又想,自己还不如她呢,人家有娃儿,有花球,自己有啥?心倏地酸了。
女人突地跪在山坡上的洼处。
兰兰慌了,说:“你干啥?有啥话,你说。起来,起来。”拉几下,女人却不起,仍用那枯井望她。兰兰四下里望望,想,叫人看见,咋想呢?
女人木木地说:“我看见了,夜黑里。”
兰兰才知道,昨夜,她悄悄跟了花球,脸腾地红了。幸好,没干啥?有些后怕了,但更多的,是羞。毕竟,和人家男人约会了,搂了,抱了,咋想,都脸红。嗓里很干,想说啥,又不知说啥好。
“看在娃儿面上。”女人说。
兰兰狠劲晃一下头,想晃去别扭。太阳已跃上空中,四下里亮晃晃的。若有人来,一眼,就能发现这喜剧。人丢到娘家门上了,传出去,咋活人?她一下下拉女人手臂,“起来,有啥话,好好说。”
“不答应,死也不起来。”女人木木地说。
“答应啥?”兰兰慌乱地辩解,“我们,没干啥呀?”又四下里望望,幸好没人。
“我知道,你们好过。可现在,有娃儿哩。再好,我活不成了。”女人的话听来,像机器人的。
“不好,不好。我们,根本没好。说了几句话。”兰兰慌乱地辩解。
“以后?”女人问。
“以后,话也不和他说,总成吧?”兰兰身子发软了。
女人惨然笑了,望兰兰一眼,说:“你知道,当初,是他强奸的我,怀了娃儿,没法了,才跟他的。人丢尽了,再也丢不起了。活着,是为了娃儿。”
兰兰打个哆嗦,说:“成了,我答应你。”
“啥也不干?”
“不干!”
“你赌个咒,向金刚亥母。”女人的眼睛有了些光。
“我答应你,赌啥咒。”
女人把视线转向远处,长长地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又骗我。我想了一夜,鼓了一夜劲,才敢找你。不赌咒?成哩,你回去吧,我跪死在这里。”
兰兰想,这女人,咋成榆木疙瘩了?就说:“成哩,我赌。以后,我不和花球好,若好,叫我不得好死,成不?”
女人说:“这算啥咒?我也这样老咒呢。女人,哪个怕死?好死也罢,坏死也罢,都不怕。真要赌,要赌爹妈。”
“爹妈又没惹我,咋能赌他们?”兰兰带气了。
“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不干,咒又不应。”说完,女人给她磕了头来。
“行了行了,我赌:若我和花球好,我爹妈不得好死。”
女人惨然笑了,说:“其实,赌不赌也没啥。我再见你们好了,就吊死在你们的庄门上。”说着又得得地磕了几个头,才缓缓起身,梦游似走了。
兰兰一身大汗。望着那女人上了沙洼,她不由得瘫在地上。
亮晃晃的太阳,很是羞人。
第四章
“老虎下山林败了,庄子大了人害了。”
1
白虎关的金窝子多了起来,双福连开了几十个。赵三、大头和所有能弄到款的人都涌了来。还有许多外地人,也闻讯赶来,才几天,河床里就栽满了井架。白虎关本是大沙河的一段河滩,说不清何年何月,河床变成了一块黑戈壁。
那井架,三木相搭,上面插个红旗,猛望去,河川里到处都是红旗,风一吹,猎猎作响。南山上的树或买或偷,制成了一个个木笼。沙窝里的红柳也遭殃了,掌柜们派专人吆了驼车进沙窝砍红柳。因白虎关地性软,若不打木笼,沙土下流,立马就会埋了人。第一次塌井的是一个外地掌柜的,村里人不叫他砍沙窝里的红柳,他就没打木笼。井才打了六米,一下就塌了,埋了三个沙娃。沙娃的爹妈闻讯赶来,伏在河床里,扑天抢地地干嚎。满指望当沙娃挣几个血汗钱,娶个媳妇,养儿引孙,哪知道连本都赔了。猛子记得,那是开金窝子后,河床里第一次听到的哭声。因了这事故,老顺坚决不叫猛子当沙娃。
白虎关的地皮儿,立马金贵了起来。一个井口,方圆四米,开始卖一百元,现在卖到了二百元,看样子,还要往上蹿呢。因为财大气粗,大头从村民小组长成了村长,成了村里最牛最吃香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每日里吆五喝六,喝得脸红脖子粗。孟八爷说:“大头,你是领导,卖那井口,我不敢放半个响屁。可那红柳呀,梭梭呀,可不许叫再砍。你不见,两个大沙漠已逼了来,一合拢,这儿连个鬼也站不住了。”大头打个饱嗝,说:“八爷,人命关天呢,你不叫人家砍,井塌了,你赔命价?上回死的那几个,还不是你带人挡了,才没砍来红柳扎成木笼。三条年轻轻的生命,一下子就到阴司里了。现在人一提,谁不骂你呢。”孟八爷一顿足,正要辩,大头说:“成了成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大的事,有咱党呢,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孟八爷噎得够呛。
孟八爷想:这大头,才换了个帽儿,口气就变了。官气一大,人气就少了,就啐一口,叫花球写个状子,递到林业局。
吃过晌午,花球来找猛子,说:“双福的另两个窝子也到底了,听毛旦说,红得很,时不时的,就见豆瓣金。上午我去看了,沙娃们背了好些沙,涮得马虎。我抓了一把,放日光下瞅,有金花花呢。”
猛子以前跟人在祁连山下的金矿上打过“模糊”。所谓“打模糊”,就是从别人涮过的沙中再涮一次,弄好些,一天也能弄个十几二十块钱,比跟上包工头卖苦力强,就弄块木头,啃哧啃哧,做起金盆子来。
那“金盆子”,做来也简单:找几块板,做成簸箕形的木槽,一头宽,一头窄,在底上做成搓板形就成。打模糊不需要成本,所有器具就是一个铁锨、一个金盆子、一个装砂金的缸子。
猛子问:“人家不叫打咋办?”花球道:“谁敢不叫打?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他们,不过有几个臭钱而已。叫打了,好说好散。不叫打,叫了父老们,一窝蜂涌了去,把这些窟窿填了,谁也别挖了。”又说:“爷爷老阴个脸叹气呢,他说,若掘出了金子,地脉败呢。我不信这些。可我知道,这金矿一开,沙湾人别想过平静日子了。”
猛子也觉出了这些。以前,他糊糊涂涂,也懒得想。后来,他跟了孟八爷,跑了些地方,见了些人,听了些话,心就开了些窍,闲下来,也能翻书了。他发现,先前的好些东西都开始变了。
老顺见两人捣鼓,过来,看出是那涮金的金盆子,就说:“话说清楚,老子可没钱。款也贷不得,到处是喝血的口了,别叫银行也喝血。我问过,开个窝子,光沙娃工资,设备啥的,就是几万。”花球笑道:“开窝子?我们有那个心,没那个力。我们只想打个模糊。”老顺说:“那也成。”
两人带了金盆子和铁锹往白虎关走,路上多女人。男人都当沙娃去了。月儿在女人群里,显得闷闷不乐。猛子说:“月儿,走,打模糊去。”月儿说:“出那臭力干啥?若想挣钱,教你个法儿:开个饭馆。看这势头,要不了多久,就人山人海了。开个饭馆,肯定赚。”猛子问:“你咋不开?”月儿道:“那活儿,我不爱。”花球说:“倒也是个法儿。可是,票老爷是个硬头货。”两人边喧说,边去白虎关。
这白虎关,一日一变,多了井架,多了沙丘石堆,人也密密麻麻了。柴油机的突突声塞满了整个河床。人声倒不多,除了掌柜们有寒暄的,沙娃们都蚂蚁般忙碌。
因有几个窝子已进了底,双福日夜都在井上。平素里,他还到城里照料其他生意。听说,他有好几十处工程,或盖洋楼,或修公路,还开了工厂。为了上市,工厂招了几千个工人,每人积资五千,只这一下,就弄了几千万;又听说,企业若是上市,还能弄来几个亿呢。乖乖,那钱,怕是连大沙河也盛不下了。瞧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淘金了,财像水一样往怀里流呢。打一个井,从地面到蓄金层,约有十多米,正常进度得一月时间。所有沙石,都由沙娃的背斗往外运。一背斗,上几锨沙,一日里,上下几十趟,挣二十块钱。十几个沙娃轮换上下,井就渐渐深了。在清底前的这段日子,双福可以去照料其它生意。每到清底时,管事掌柜就打电话,他再从城里赶来。
清底是很重要的事,一月的劳作,只在清底时才见收获。那金子,相对集中在地下十多米处。再下面,多是青石板,金子想再往下溜,也叫青石板挡了来。金盆子涮的,就是那进底后的沙。进底前的沙石中,是没有金子的。
北柱端着金盆子,迎了水头,一下下涮沙。双福坐个凳儿,边抽烟,边和赵三寒暄。按金客子的说法,金子有灵性,谁该得,谁不该得,都是命定的。运红的,窝子也红。双福的财运是公认的好,他的窝子也最红。听北柱说,最红的时候,一天有一茶缸砂金呢。他一说,村里人都噢哟一声,都想开个窝子,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票老爷不善待穷汉。
一见双福,猛子驻足了。他把金盆子扔给花球说:“这活儿,我不干了。妈的,吃人家剩下的残汤剩饭,一想就恶心。”花球知道他抹不开面子,笑道:“你别拔上屌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穷是你的合该穷,也没个啥丢人的。你瞧这模糊,你不打,别人也打。不说别的,光你的媳妇,得多少钱?你爹那骨头,咋熬,也熬不出三两油水。”这一说,猛子不言语了,蹲在地上。
花球说:“你张不开嘴,我去问。你只管涮就是了。”说完,走过去,大了胆子,对双福说:“哎哟,财神爷,你吃了肉,能不能叫我们喝些汤?你涮过的沙子,叫我们打个模糊,成不?”双福问北柱:“你涮得净不?”北柱道:“你亲眼瞅的,咋不净。至多,里面有些金毛毛。”双福便对花球说:“成哩。你背了,到下水里去涮。”花球明白,他怕他偷没涮的沙,就笑道:“成哩,下水就下水。”从肩上取下袋子,刨一阵,背了沙回来。
因了许多水泵抽水,河床里真成河了。据说,这儿有地下水道,别看上面干得裂口,地下水却旺得很。几十个五六寸水管齐抽,水就汪洋成一片,一直流入大沙河了。花球和猛子选个平整处,拣几块石块,垒道横坝,将清水聚拢到一个水口处。两人就蹲在水口,一下下涮。
才开涮,猛子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今天塌了架子。去年,他弄了双福女人,和双福打过一架。今日个,人家当掌柜,自己却打他的模糊,心里很是别扭,但一想到穷,只好咽下那口气。谁不想高贵呀?问题是得有资本。穷得穿不起裤子时,你无论咋高贵,那乱甩的老屌也会将你拽下供台的。
花球往金盆子里弄些沙,迎了那水头,一下下涮。水冲浮沙,顺流而下,涮到底,发现了几星亮亮的黄。花球叫:“金子。”猛子嗔道:“浅碟子货,这也算金子吗?”他以前打过模糊,知道涮过的沙里当然有金子。有时,沙也会将豆瓣大的金子裹下来,留给打模糊的。
花球道:“嫌啥少?一锨,这么些。那一堆中该有多少?”
赵三听到花球的叫声,过来,夸张地瞅一阵,大笑几声,说:“等我的窝子进底了,也叫你打模糊。”那笑声很刺耳,猛子一抬头,见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很扎眼,很想给它一拳。花球却笑道:“成哩,成哩。”赵三又笑几声,回去,对双福嘀咕了几句。双福也笑了,却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应和似的笑。
猛子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深呼吸几次,才没将金盆子甩出去。花球也长长地呼吸几次,悄声骂:“赵三,你个驴日的。你笑啥?你不过一个屠汉,杀生害命的货。不过才有了几个臭钱,就这样。……记得不?灵官说,穷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听这话,猛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
“上沙吧。”他哑了嗓门说。
约一个时辰,猛子涮完了花球背来的沙。茶缸里的黄星儿攒成黄豆大了。望着被一群人簇拥的双福,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2
日头爷一下山,风就发起威风。从大漠深处刮来的风,干冷干冷地剐皮肤。水也格外凉,直往骨头里扎。猛子的手木了,他扔了金盆子,说成了,肚子成空皮袋了。
花球贼溜溜四望一下,悄声说:“吃了黑饭,弄些没涮的沙。闹好些,一次,就顶几十次模糊。我刚才瞧了,那背出的沙,没来得及涮。”猛子说:“那活儿,可干不得,叫人知道,贼名儿背定了。”花球道:“怕啥,这砂金,是天造的。别人能得,我们也能,凭啥叫他们独吞?”猛子想,也对。两人便将涮下的砂金分了。
回到家,猛子将纸包的砂金给了爹。老顺一见,大瞪了眼,乖乖几声。摸摸那黄色,竟觉出沉甸来。老伴和莹儿也围了过来。老顺叫:“小心,别弄到地上。”待几人都捻过那黄色,老顺小心地包了纸包,觉得那黄色沁入灵魂了,心情也惊人的好。
晚饭后,花球来叫猛子,两人各提一个纤维袋,摸向白虎关。夜很黑,但河床中一片亮光。抽水机仍在突突,依稀渗出沙娃的说笑。猛子说:“来早了,人家还没睡呢。”花球说:“沙娃们轮流上班。那是上夜班的。”
两人伏下身,朝双福的涮金槽摸去。开始路还平顺,到后来,地面上尽是从窝子里背出的沙石,有些还湿淋淋的,寒凉沿手心上延。猛子打个冷颤,想:“花球说的对。这金子,是天给的。他弄了,不过吃喝嫖赌。我得了,不定能干多少好事呢。”
到近前了,机器声山洪似响。两人移向河床。河床地势低,沿了那凹处,就能到涮金槽处。只是河床湿,爬不多久,衣服就湿了,凉一下进心了。一不小心,又滑入水里。那寒凉至极的水,倏然吞了身子。花球也唏嘘着,估计他也成落汤猪了。猛子打个哆嗦,倒觉出一股刺激来。这年月,日子寡淡极了,吃了干,干了睡,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劲透了。只有偷女人时,才有些许新奇,但偷几次,也就木了。倒是这回,像电影中的侦察员一样,有种异样的新鲜。虽有些冷,心却在欢欢地跳。
几年间,猛子经了些事,人也大了,脑中的窍也开了,常想些以前不想的事儿。先前,他懒得动脑子。后来,他不想动,可生活硬要他动,脑中就怪怪地有了好些想法。这下糟了,脑中一有了想法,烦恼就趁机袭来。但正如人的长大无法阻挡一样,大脑的日趋复杂也难以逆转。他虽是不愿上山的驴,生活的鞭子却时时抽他。前有拉者,后有赶者,不觉间,他就到了一个以前没经历过的天地,烦恼也随之袭来了。
水愈加凉了,竟沁入骨髓了。花球呵着气。水声咕咕着,把远处的机器声冲淡了。白天看起来不远的一截路,竟着了魔似的,遥无尽头了。真是怪。
忽听人声传来,猛子屏息望去,见双福出了帐篷,身后跟个女孩,两个说笑着,走向更远处的一间临时房屋。花球低笑道:“那孙蛋,又啃嫩葫芦了……知道不?好些女娃老往双福跟前凑,都想傍他呢。”猛子皱皱眉头,叹口气,想:“这世界,疯了。”仿佛一夜间,先前的一切就给打翻了。外面的讯息找缝儿往里挤,电视、回村的民工、到城里打工的妹子……都带来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村子就变了。要是这金矿一开,不定还有啥怪事呢。好些东西,猛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双福们走出灯光,融入朦胧了。两人又继续前爬,已到那涮金槽旁。湿温的沙堆在夜里笑着,水声也在笑着。猛子爬上沙堆,望那亮处,见人影晃动,但无近前来的,就低声招呼一声。两人撑开袋子,往里刨沙。刨一阵,觉得那袋子饱了,一较力,想抡上背,袋子却只是蠢笨地一晃。猛子明白太重了,就倒去一些。虽知倒去的沙里可能有金豆,但也顾不了太多。
两人捞着沙袋,原路退去。这时,他们才发现,那想象中轻易而举的事做来却难似登天,他们无法匍匐着将沉重的袋子弄回去。才爬着捞了一截路,猛子就气喘吁吁了。花球也在牛喘。猛子说:“灯底里看这儿,怕黑糊糊呢。放心,站起来走。”抬起头,见井上沙娃虽在忙碌,却无人朝这边望,就起身,将袋子扛肩上。
两个虽直立着行走,但因路黑,不敢快行,边摸边挪脚。忽然,猛子见一沙娃,背了背斗,向涮金槽走来。一想差点叫他撞着,猛子不由得倒抽冷气。两人又伏在地上,见那沙娃打个手电,呼哧着移来。他将筐中的沙倾上沙堆,用手电乱照一气。
花球悄声说:“糟了,叫他发现了。”猛子说:“不要紧,他肯定在找金子。”话才落,那沙娃却叫:“不好了,有人偷沙!”猛子吃了一惊,怨花球:“你咋没把坑弄平?”
“抓贼呀。”几个沙娃边叫,边扑了过来。
猛子和花球索性起身,背了沙就跑。那些人边吼边追,疯石头鸟一样飞来。猛子捏着鼻孔,装出怪腔,叫:“再撵,老子放枪了。”说着,拣个石头,用力抛去。虽没打中人,那几人却驻足了,只是吼叫,不敢近前。
正跑着,听得花球叫:“糟了,袋子破了。”猛子正疑惑肩上份量咋越来越轻了。一摸,发觉袋中已无多少沙子。原来,方才匍匐时,沙石磨破了袋子。
“操他妈。”花球骂,“白挨了一回冻。”
次日晨,两人又去打模糊,见几个沙娃,正沿了那路寻找。听沙娃说,夜里,来个偷沙贼,偷了沙,却撒了一路。双福叫人沿路去寻,竟发现核桃大的一块金子。
猛子懊恼地望花球一眼,说:“妈的,连金子也成溜沟子了。”
日头爷升到了半空,丑陋的河床显现了出来。崖头上,双福叫人开始盖房子,他们挖了槽,灌了混凝土,看那样子,想扎根呢。别的掌柜沙娃,或挖地窝子,或塔帐篷,在白虎关凸现出许多古怪来。猛子觉得,这世界,真是古怪了许多。
花球懒洋洋提了金盆子。显然,他还在意那从袋中溜出的金核桃。猛子虽也懊悔,但知道,丢失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的。爹老向他灌这理儿,好些年了。
3
吃过午饭,爹叫猛子跟齐神婆去相亲。这些天,爹老忙这。猛子知道跟豆垛上的事有关。原以为有了那事,他会无脸见爹。哪知,脸只是烧了一下,就寂然成牛皮了。没办法,经的事多了,脸皮就厚了。
齐神婆说得唾星乱迸:“那丫头没说的。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我的眼错不了。那丫头,配这娃子,配个过来过去呢。估计,彩礼也不重。人家不是那号黑心肠。”
“哟,亲家,有你哩。你放心,办成办不成,都亏不了你呀。”妈一脸感动。
“也就是你呀,亲家。”齐神婆撇撇嘴,“自打上回,会兰子到我家闹过后,我赌咒发誓,再也不保媒了。我好心好意,口焦舌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娃子丫头一大堆了,倒怨起老娘来了。把老娘的肝花心肺都亏烂了。你说亲家,怪不惊惊的……大头打你,是大头的事,老娘又没在背后踢飞脚,又没有煽啥风,点啥火,你怨老娘干啥?还抱我的腿呢。亲家,你说气人不气人?我没给她个好话,用焦毛醋弹,把她撵出去了。真是的。我又不是过不去日子了。找我的人踏折门坎,谁还在乎那两个保媒钱呢?也就是乡里乡亲的,才穿个针引个线的。你说,亲家。”
“就是呀,亲家。人家是人家的事,你不管就别管他。我的事,可不能推拖。猛子那娃子,别看叽里冒跳,其实心憨着哩,不会耽搁人家姑娘。”
猛子在门外听了一阵,感到好笑。两人“亲家”了一大堆,不沾亲,不带故的,凭啥“亲家”?这神婆的“亲家”也太多了。倒是妈说他“憨”的话叫他感动,他响响地咳嗽几声,进了屋。
“快来。”妈说,“给你干妈敬个烟……给你问下了,是包家的姑娘。吃了饭,你捎上干妈去,看上就娶,看不上……看不上也得看上。全胳膊全腿,能过去就成。模样儿,又不能当饭吃。”
“哪里呀?”齐神婆道,“人家那丫头,人眉人眼的,眼睛又大,汪着水,辫子黑油黑油的……就怕人家看不上你。”
猛子问:“和月儿比,咋样?”
“哟——,”齐神婆怪声怪气地拉长了声音,“那可不能比呀。比样子嘛,强。月儿是个乌鸦,那丫头可是个凤凰;月儿是个臭蓬,那丫头是朵刺玖花;月儿是个红柳墩,那丫头是棵珊瑚树。比妖嘛,那丫头咋比,也比不上月儿的。人家那丫头,可实诚哩,脸上连油也不擦。你想,啥年成了,还吊个辫子。月儿是啥?是个妖精――这话,可只对你们说的,嘴牢实些,别传到她妈耳朵里――你看,嘴唇红丢丢的,头发乱蓬蓬的,走一步,扭三扭,说话嗲声嗲气,能浪出水来,像个黄花闺女吗?听说,上回进城打工,傍了个城里老板,新鞋穿成旧鞋了,却叫人家一脚踢了。那是个过日子的料吗?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边的山上有蟠桃。本是丫环的命,却好做皇娘娘的梦……当然是不能比的。”
猛子听她作践月儿,心里有了气,又不敢发作。但心底里,他也承认,神婆说的有几分像。
妈说:“哟――,亲家。你越说,越合我的心了。就要她,就要这个丫头。成了,是他娃子的造化,劳驾亲家你,多费些唾沫。”
“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咋说,总是一个坛城里的弟子,看在金刚亥母的面子上,我也该尽力帮。”
吃了一只鸡后,猛子就骑了自行车,捎着打着饱嗝的“干妈”。他穿了一身新衣,显得很别扭,但这是规矩,别扭也破不得。上人家的门,穿个破衣,人笑话哩。好好歹歹,人家也是黄花闺女,又不是寡妇,没个好陪衬,咋能上门?
按照礼行,男方上女方家,每次得买“礼行”。第一次礼重些,猛子就买了四斤冰糖,四包豆奶粉,四个罐头,还割了四斤“礼方儿”。这“礼方儿”,就是猪肉。按规矩,还该给神婆买套衣服,可妈说“礼缺后补”。猛子知道,妈怕他相不中,白花钱。
临行前,妈教给了猛子相亲的诀窍:“娃子,捉猪娃看母哩。”叫他多瞅瞅丫头的妈,看她的茶饭、卫生、脾气、待人接物等等。那丫头,能瞅了皮皮儿,瞅不了瓤瓤儿,看起来虽光花明净,说不准还是个“龌龊鬼”呢。那老娘,老皮老肉了,也不注意收拾,反倒能从她身上看出丫头的教养来。
齐神婆一路尽说女方好话,听她的口气,那女孩,是天上少有,地上仅有。这一套,猛子听过。哪个人相亲,“干妈”都这样,三寸不烂之舌三拨两动,就把夜叉说成仙女了。猛子懒得去理会,双福女人却溜进心了。记得,叫双福捉了奸后,他们曾半真半假地订过终身,但现在,那张纸仍将她和双福连在一起。人没笼头拿纸拴呢,咋跳弹,他们还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这样,自己的相亲就不算失约了,可心里,仍觉有些对不住她。
路边的地里,有许多人在薅草,从春至秋,女人都干这营生。一年中,最耗时间的,就是这活了。当姑娘时薅草,当媳妇时薅草,当了老奶奶仍薅草。这薅草,贯穿了女人一生,仿佛女人就是为薅草而生的;脸因之萎黄,手因之粗黑,青春呀啥的,就在薅草中没了。
见猛子过来,薅草的凤香打趣道:“猛子,瞅女人去哩吗?哟,穿了新衣呀。”猛子下了车子,笑道:“眼热了,叫干妈也给你找一个。把那北柱,一脚踢了,找个俏些的,有钱的,省得薅草?”凤香笑道:“不行了,老了。你可得把眼珠子拨亮,别弄个猪不吃的茄莲来呀。”北柱接口道:“就是猪不吃的,人家眼里,也是天仙呢。人家猛子不挑食,老的嫩的都能啃。是不是,齐家干妈?”神婆笑道:“人家瞅的,是地道的天仙呢,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哪像凤香,丢进牛粪里,寻不出个眉眼来。”猛子道:“谁说寻不出来?比牛粪黑的,比牛粪臭的,肯定是她。”
“挨刀货。”凤香绕个草团,打过来。猛子一避,草团打到神婆身上。凤香笑道:“哎哟,干妈,瞧,这草,也是个溜沟子呢,一见个有钱人,就亲热。”
神婆骂:“没大没小的。老骨头了,能挨这么一下?”
“猛子,可别在丈母娘家放骚。”凤香喊。
到包家了。这院落不大,矮小,土坯造,显得土眉土样,墙皮也剥落了,像褪毛时的骆驼。一见这样子,猛子就想,这人家的姑娘,好不到哪里。
“亲家――,亲家――。”齐神婆扯了嗓门叫。她见谁都是“亲家”。
“哟,亲家来了?”随声音,一个老婆儿出门了。她显得干瘪,枯瘦。神婆从车把上取下“礼行”,递给“亲家”。“亲家”接了,笑道:“屋里进,屋里进。”见那接“礼行”的手上有多年的老垢甲,猛子想:“捉猪娃看母哩,她的姑娘,也干净不到哪里。”
屋里是着意收拾过了:正堂里,是毛主席像,边上是观音、电影明星。墙上还有一块黄布,上写“寿比南山”四个字。被子叠得也齐整。红白方格的新床单,很整洁,但猛子却老想老女人手上的垢甲。
“菊儿,倒水来。”老婆儿叫。
菊儿进来了,低眉垂眼,模样儿倒也周正。这形神,没神婆夸的那样好,但也不是“猪不吃的茄莲”,按妈的话说:“平常”,平常的模样,平常的身材。猛子想:“这号人,过日子行。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好调教。”
菊儿递过一杯茶水,说:“请喝茶。”猛子说:“不喝不喝。”菊儿把茶杯放桌上,说:“放心喝,不要钱的。”一笑。这一下,那模样儿顿时鲜活了。猛子想:“成哩。”
神婆笑道:“对,好好瞅瞅,别缺鼻子缺眼,缺胳膊缺腿。菊儿,灯拔亮些。”菊儿一笑,“有啥好瞅的,不就七个窟窿吗?”猛子道:“就是,不就九个窟窿。”菊儿说的是七窍,猛子把下边的也加上了。神婆掩了口,咯咯笑了。菊儿脸一红,也笑了。
老婆子笑道:“看来,这也是个怪人。”
神婆笑道:“小伙子不坏,姑娘不爱。”
“男亲家呢?”神婆问。
“给人家做泥活去了。”老婆子说,“菊儿,喊你爹去,”菊儿嗯一声,望一眼猛子,走出门。这一望,把猛子的心搔了一下,想:“这丫头,耐看呢,猛一看,不咋的;再一看,哟,成哩;又一看,嘿!俊了。”
神婆笑道:“亲家,你看这门亲事,是天成的。这娃儿,这丫头,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麒麟,一个凤凰;一个金杵,一个玉碗;咋看,都象一对儿。我说,就定了吧,你们啥时上门,看家道也成,不看也成。要说那家道,也没啥看的,沙湾头一户,要啥没有?我老说:老顺,你前世咋修的?修来的这么些福,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要啥没有?不说别的,光那兔肉,一立秋,就能吃到第二年春上,顿顿的肉呀。亲家,别人家,一年难见几回肉星儿,人家老顺,嘿,酒池肉林哩。要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跟皇宫差不离了,丫头一过去,就是皇娘娘了。”
猛子偷偷笑了。这一大堆动听的话里,只兔肉有点根据,别的连影儿也没有。真难为了这张嘴。
“有你哩。亲家,有你哩。”老婆子说。
正说着,菊儿爹走了进来,一身泥点,显是才从工地上下来。菊儿似乎很不满意爹,觉得失了面子,打来一盆水,放地上。老汉跟神婆打过招呼,洗手洗脸。
神婆道:“亲家,该享享福了。”
老汉边洗脸,边说:“享啥福?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天生一个苦命人,不生发几个,喝风呀?”菊儿道:“少说两句。”老汉道:“丫头,嫌爹给你丢人?谁也是庄稼人,谁也得吃五谷,凭了双手挣碗饭吃,有啥丢人的?干一天给十五块,不挣白不挣。”
“行了行了。”菊儿道。
猛子接口道:“这年头,光种地咋成?能了活,了活几个,也多少是个贴补。”菊子望了他一眼。老汉说:“就是。”
神婆说:“你这女婿……”猛子肚里笑了,八字还没一撇,成“女婿”了,偷眼望菊儿,菊儿也望他,视线一碰,菊儿红了脸。“……你这女婿,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做买卖是把好手,放鹰了,捉兔了,能得很。还是个义气人,谁有个难处,一张嘴,五十也给,一百也给,都叫他及时雨呢。”
菊儿笑出声来。
猛子脸红了。这神婆,说大话,也不分个场合。说到买卖,只跟白狗收过几回农副,还赔了;至于那及时雨的事,哪有个影儿?自己也难见个百元的票子,拿啥送人?
菊儿一笑,神婆也觉出啥了,打个哈哈,又对老汉道:“那家道,可真是沙湾头一户,好大个家业。哥哥死了,嫂子迟早改嫁。兄弟在外面某了个差事,听说财发大了,打死他,也不往这沙窝里钻了。弟兄三个的财产,他一个人得了。三碟儿合了一大碗,满当当呢。丫头一过去,就是掌柜的,左手抓金,右手捧银,前脚踢秤,后脚关库房门,有你们老俩口享的福呢。到时候,可别吃得走不动呀,给我也留些汤水。”
菊儿望猛子一眼,抿嘴一笑。老汉说:“有你亲家哩,你瞧着咋好,就咋好。丑话说到前头,我们老俩口,娃子分家另过,就剩这一个丫头。婚礼可含糊不得,我们养老,还先靠它呢。”
“哟,亲家。”神婆道,“亲家真是个直爽人。直爽人好呀,有话说到面里,有屁放到圈里。这号人,最对我的脾胃。那婚礼,还有啥说的?只要你张嘴。你能张嘴,人家就能办来。不就牛身上拔根毛吗?不过,我瞧你亲家,也不是个狮子大张口的家儿,像你们老俩口这么面善的,我还没见过呢。太大的数儿,你们也张不开口。是不是,亲家?”
老俩口互相望望。老婆子说:“可也不能亏了我们。”
“哟,瞧你说的。”神婆笑道,“亏天亏地,也不能亏你亲家。不说别的,只瞧这灵丝丝一个天仙女,剐了肉卖,也值几个金元宝呢,能亏了你?可丫头,过去也要过日子哩,要太多了,名声不好听,好像你亲家指望着丫头活人似的。我见人就说,人家包亲家,别看人穷,可志不穷呢。穷了身子穷不了心呀。不像有些人,身上穿的毛料子,手上戴的金镯子,怀里揣的新票子,可心穷。包亲家钱少,可心不穷。”
猛子简直五体投地了,这等口才,这等心机,他是望尘莫及的。那菊儿,低了头笑,时不时,偷眼望一眼猛子,望得猛子焦渴难忍。
老婆儿好容易瞅个机会,插话道:“可人总得吃饭呀?”看来,她也没叫神婆灌晕。
“瞧你说的,亲家。”神婆喝口水,“有了这么有本事的女婿,能叫你们两个活宝受穷?人家老俩口,贤惠得很,自己宁饿一口,也要叫人吃饱,能眼睁睁叫你亲家受孽障?再说,还有我呢,我老嘴老脸地穿针引线,他别人想亏你,我也饶不了他。我就说,亏天亏地,也亏不了亲家。我不信,谁能打我的脸?他全沙湾所有吊把儿的男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何况,你那两个亲家,真是个贤惠人呀。”
老汉呆呆地坐着,许久不语。终于,他问出一句:“你说,多少合适?”
神婆却把球踢回去了,“你瞧,亲家,过得去就成。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少了,亏你亲家;多了,你丫头面子上下不去。差不多就成,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中间就成。”
老俩口却给她暴风雨般的语言打蒙了,你望我,我望你,谁都说不出个中间数儿。一谈婚礼,菊儿就不自在了。这阵势,在骡马市上老见,就出去了。神婆见俩“亲家”不好当着“女婿”的面张口,就对猛子说:“你也出去一下,我们喧和喧和。”
猛子出了庄门,见菊儿正倚了门框,望那母猪,就也望去。猪旁是一堆猪粪,一垛麦秸。十几个猪娃在吱吱哇哇追逐。猛子很想和菊儿说句话,可又不知说啥好。菊儿却问了:“你念了几年书?”“初中。”“我也初中。我还想上高中呢,可爹妈不供。”猛子说:“我是爹妈供,我不想上了。念书没用,花上几万上大学,又不分配工作。有啥用?”菊儿望他一眼,“咋没用?总比当牲口强。瞧,他们,那口气,跟骡马市上一样了。”
猛子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别要钱呀?”菊儿也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现在的人,不要钱的心不疼……”又狠狠盯猛子一眼:“我不知道,你还动这心思。”
猛子笑道:“啥心思?我连书都没心念,还有啥闲心动心思?瞧你,也是个难侍侯的主儿,爹妈要钱了,你说当牲口了;不要钱,又说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菊儿笑了,“他们养个人不容易呢,该要个金山才是。”
猛子笑道:“别说金山,金海也得出,把爹妈剐着卖了,你一过门,就手背朝下要饭去。”菊儿笑道:“成哩。我还羡慕那些走南闯北的乞丐呢,人家啥地方没走过?啥场面没见过?我们,盆盆下的蚂蚱呢?”说着,叹了口气。
正说着,菊儿妈出了庄门,对猛子说:“亲家喊你呢。”
猛子一进书房,神婆就说:“差不多,不亏东家,也不亏西家。猛子,连衣服啥的,一包在内,一万,订婚送四千,送婚送六千。有心了,你给外父外母扯一套衣裳,没心了,人家也不要。”
“扯,扯。”猛子忙说。他知道,这数儿,真是中间价。神婆的儿媳妇,都花了一万五呢,还不算冬衣钱、夏衣钱、逢年过节的零花钱、开箱钱、开包袱钱等等乱七八糟的钱。这乱收费,已深入婚姻了。
4
相过亲后,神婆来摧了一回,要问个实信儿,定个日子,好给那边回个话。老顺懒得和这个“脸皮比城墙厚”的“活爹爹”谈婚论嫁,就叫老伴去问。猛子却因曾和双福女人谈过嫁娶之事,说好她若离婚,自己就娶她,可现在,人家婚还没离,自己就已相亲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想探一下那婆娘的口风再说。因为相个亲,没啥要紧,只买点“礼行”就成,花不了几个钱。订婚可不一样,一订,就得送订婚的彩礼。若女方反悔,那彩礼一分不少,要退给男方。若男方反悔,彩礼就成了女方的“遮羞钱”。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谁也破不得。妈一问,猛子只好胡乱地啃哧,不说成,也不说不成。齐神婆得不到个准信,大发脾气,说:“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却想:“先探探那婆娘的口风再说。”
吃过晚饭,妈洗了碗筷,和兰兰进了北书房,去修那金刚亥母本尊法。猛子出了家门,见一群人在“桥儿头”上叽喳。这“桥儿头”,并无桥,只有一大堆黄土,人们蹲呀坐的,方便,就成摆龙门阵的地方了。上了黄土堆,东望,可见沙窝,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吃过晚饭,汉子婆姨便自发地聚到这里,发布些新闻啥的,倒也热闹。
自弟弟出去后,家里少了说话的,猛子心里空堂了不少。虽说灵官也不是他的“知心人”,但总能斗阵嘴,磨阵牙,时不时的,还能拽出点笑声。现在,抬头是爹,低头是妈。两个老的又老是犟嘴,常为些针头线脑的事争个脸红脖子粗。屋里便闷了许多。
更糟糕的是,这日子,是越来越难打发了。地里活多时好办,苦个驴死鞍子烂,脑袋才挨上枕头,呼噜声就响了。怕的是农闲时,地闲了,人闲了,日子短了夜长了,便有了太多的难熬。除了到“桥儿头”上闲谝外,真想不出再有个啥干的。那日子,真成“熬”了。“熬”上一天等于两半日子。村里,连个“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也没有,活得真没劲。
最可怕的,除日子的难熬外,还“没个啥盼头了”。这本是爹妈的感叹,却不觉间进了猛子的心,时不时的,就拽了心,荡几下真没盼头了。以前,还有“想”头:饿了,“想”吃的;冷了,“想”衣服;燥了,“想”女人。现在,饿呀冷呀离得远了,女人也不过那么回事,几分钟的用途。一完,就觉得这玩意儿也可有可无。那么,就该有个“盼”的东西,就像爹娘曾经盼弟弟考上大学,“月月有个麦儿黄”,过几天好日子一样。还是有个“盼头”好。他想。
不觉间,猛子就到双福家门口了。这门高,大,总叫他产生被压迫感。这劈面而来、巍巍峨峨的门庭太欺负人,仿佛在说些很嚣张的话,很令猛子恼火。这感觉,会一直延续到双福女人脱衣之后。这时,他就觉得双福也没啥,你门高门大有啥用?女人照样叫老子压在身下。但女人一穿衣服,猛子又憋气了。因为,那衣服呀,家具呀,电器呀,也会像门庭那样,说些很嚣张的话。
双福和女人的婚至今没离。据说,双福忙是一个原因。他的财势又扩了,许多大建筑项目都是他投标修建,暂时还顾不上处理那些屌长毛短的事。但另一个众说纷纭的原因是:双福正在争取个啥劳动奖章,不是“五一”,就是“六一”。究竟是“几一”?谁也弄不清楚。想来是“六一”,因为乡下人眼里,数字大些当然好些。双福怕离婚一事,影响自己的形象。当然,更有一种说法:双福怕一离婚,他的财势就一分为二了。
猛子在高大的门庭前憋了一阵气,但那门庭依然高大。猛子只好把憋的气变成长长的叹息了。
“吱哑”一声,门开了。女人出了庄门,见是猛子,撇撇嘴,把一盆水狠劲泼了出去。
“进呀。你癞蛤蟆告天爷吗?站客难打发呀。”女人挑挑眼,说。
说来也怪,跟女人越接触,猛子越打骨子里看起这女人了,和她结婚的念头也越淡了。女人是啥?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这婆娘,心又高,气又傲,人家不骑你,你就烧高香了。一想娶她当女人,总是心虚。猛子知道自己肚里有几两酥油。好饭无盐水一样,好汉无钱鬼一样。连毛撕不上一盘子的猛子,在这女人跟前,咋也龇不开翎毛,抖不出威风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她了。先前,下腹火炽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现在,改了:心里一空堂,这婆娘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就趁虚而入了。一想她,猛子就会想起个词儿:“知音”。虽说猛子也知道,自己没个啥“音”值得叫人家“知”。但这个词儿,要比“心肝”呀,“宝贝”呀,“心头肉”呀啥的文明。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猛子也变文明了。
丫头叫双福接去城里念书,女人屋里就空堂了。馍馍老在盘儿里放着,猛子啥时想“吃”了,就来;想做啥,就做啥。这女人一张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词儿,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
因为她明里还是双福的婆姨,两人没再谈婚呀嫁呀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双福不急着办手续,女人也不急。到哪山,打哪柴。有了猛子,她水也行着,磨也转着,没个啥急的理由。猛子也一样,急的是他爹,身上背不住烫面条儿,三天两头,就找神婆,想把这“羊头上的毛燎掉。”真是“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笑了。
“笑啥?”女人挑挑眼,“瞅准了没?把灯挑亮些,可别挑来个猪不吃的茄莲。”
“人家,是天仙女呢。哪像你?一座肉山。干个啥的,也像东洋大海里掉进了一根针。”
女人吃吃笑了,道:“没跟你嫂子学花儿吗?那首花儿咋唱来?‘心肝妹妹别嫌我的尕,裹上些布来缠上些麻。’”
猛子笑道:“你尽想这些。怪,这花儿里啥都有,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儿。真是的,我倒觉得有首花儿好。一空扎个手到你这儿来,就想起那花儿了。”“啥?”“枣红马儿走的好,尾巴上绾了个绣球。看一回尕妹没拿头,口里含了颗大豆。这词儿好不?可惜我五音不全,一出声,怕老鼠都夹不住尿了。”
女人笑道:“你没拿头就没拿头,也用不着含啥大豆。其实,啥都比不上人。人才是个活宝。人真怪。活个几十年,为啥不恩恩爱爱好好地活,却去追别的东西,啥钱呀,名呀,利呀,无休无止的。等到手了,人也该咽气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为啥不贴心贴肺地爱?不变着法儿,爱出花样,爱出滋味,却图那些虚名虚利干啥?莫名其妙。”
猛子眯了眼,望女人一阵,道:“你不是说男人仅仅是个屌吗?”
“没错。”女人笑道,“可也不仅仅那样,还得为心活呀。女人总爱寻个盼头,有盼头,就把一辈子祭出去。没盼头,连个笑脸也懒得露。谁不是这样呢?有为爱的,有为子女的,有为丈夫的。若没盼头,心就死了,人就牲畜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个尾巴。”
“你呢?你图个啥?”
“我?”女人拧眉一阵,冷冷笑了,“我图一口气。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一阔脸就变的浅碟子有个啥好果子吃。知道不?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一股冷气,窜上猛子脊梁。
5
出得门来,猛子还被女人的话震撼着。这婆娘,真不简单。想想赫赫焰焰的双福,再想想孤孤凄凄的女人,猛子吮起了牙花子。一个财大气粗,如日中天;一个被人抛弃,守着活寡――想到“活寡”,猛子晃晃脑袋,笑了――这对比,叫猛子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想当初,双福穷得夹不住屁时,秀秀跟了他。那时,他是啥?二杆子,贼疙瘩。她是啥?秀女。用瞎仙的话说:“生得齿白唇红,面如桃花,走路就像春风摆动了柳条那么好看。”提亲的涌破门呢。爹宁叫秀秀死,也不叫她嫁双福。秀秀宁死,也不嫁别人。死死活活,闹了一阵,才洞房花烛,成大团圆。现在呢,你驴撵的双福,一阔脸就变,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你顶个箩儿,就当个天?抓住个屁大个事儿就想离婚?你想摔了旧貌,换个新颜?你指头入到屁股眼里“思谋”一下,算人不?
猛子咬咬牙,想到女人的话:“有多红,就有多黑。”得叫你败,等你穷得连鼻涕都吸不住时,就会定准定盘星,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路不平,众人铲哩。
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吗?那就叫你败!
可一想双福的赫赫势焰,猛子又泄气了。那真是个庞然大物呀。一想到他,就像想到了老天爷一样,连个下口的地方都找不到。若是双福的钱集中到一个万人把守的所在,猛子也能变成老鼠,自浇汽油溜进去,烧他个鬼哭狼嚎,一贫如洗。水拉火烧单日穷哩,这是凉州贤孝中常有的情节。可双福,已不仅仅是一大堆纸币了,他有公司,有大楼,他的建筑器材据说至少千万,还有钱啥的……不说这些,哪怕大水冲了他的全部财产,他穷得只剩下个“双福”,凭这名头,他照样能贷到款,照样能闯出万儿。几年过去,照旧成一个赫赫焰焰的双福了。
想到这,猛子才明白,双福有多么强大。但怪的是,猛子心里的女人也强大。女人的冷笑,老在心头石头似滚。老听她说老天划的那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
可猛子能发现双福“红”的途径,却找不到叫他“黑”的办法。他即使是个老虎,也吃不下这个天去。
不觉间,猛子出了村子,上了沙丘,坐在那个高突突长满芨芨的沙丘上。望着瑟缩在沙海皱折处的村庄,他心头灌了铅似的沉重。秀秀的影儿,老在眼前闪。猛子知道,双福和她离婚,是迟早的事,就像爹说的那样,“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时,赫赫焰焰的双福依旧赫赫焰焰,秀秀也依旧会呆在沙漠皱折处的一所小院里,女巫似的笑,也女巫般睁着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等着老天划的那个叫双福“黑”的道儿的来临。
夜降临了。月亮白孤孤的,照着大漠,照着村子,照着莫名其妙地长大,学会了莫名其妙地思索的猛子。带着沙米黄毛柴和其他混合气味的漠风,轻悠悠荡来,在猛子心上拂,拂一阵,猛子便化在漠风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犬吠传来。猛子激灵一下,心便怯了。月光下,沙漠啥的,都模糊出神秘了。神秘里有沙狐,有沙老鼠、沙娃娃……有一些多愁善感的小生灵,也有坟堆,和游来荡去的磷火。还有鬼魂。今夜,他有些相信鬼神了。这一点上,他和爹一样,半信半疑,时信时疑。需要信的时候,就信,比如上坟烧纸祭神;需要疑的时候,又疑,比如爹一和妈吵架,就扔香炉,骂菩萨,说些对鬼神大不敬的话。
猛子想,夜幕里应该有鬼神。不远处,一道巨大的黄土岭在月光下模糊出磅礴的轮廓。那里,埋葬着世世代代的沙湾先人。岭上,有许多砖石垒的圈。圈里,是许许多多的坟。坟里,埋着整个家族的先人。那家族,各有名儿,如白虎关、巷道里、金银城……等。每个名儿,代表着一个大族。每年的三月清明、十月初一等节气,就会有黑压压的孝子贤孙们来这里烧纸祭先人,先人们就会乐颠颠变成一个个小旋风来接受祭祀。而后,就带着子孙们烧的纸钱,去阔阔气气过几天鬼日子。
那土岭很高,很大,俨然成山了。其名儿,也叫黄龙山。先前,山上有黄龙庙。每到初一十五,必须上供。一不上供,龙就怒,风就吼,沙子就咆哮。一座座沙山也蠕蠕而来,压房屋,埋庄稼,把人烟填个一干二净。后来,破四旧毁了那庙,老百姓也懒得再建。既然供得不好便招祸,索性便不供它,倒也清静。
倒是那土地庙还保存着,塑个老头儿,倒也不霸气。你烧香也成,不烧香也成。他也不嚷,慈善了脸笑。土地庙上方,就是金刚亥母洞。听说历史上很有名,但那是历史的事,猛子也懒得打听。
那黄土岭,年代久远了,听黑皮子老道说,这儿曾有龙脉,能出皇帝的。对皇帝那玩意儿,除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宫女外,猛子也不羡慕别的。听说,只那每天大清早的上朝,就是个头疼差事。猛子信爹的话。爹说:“不信皇帝吃山珍海味,会比老子吃野兔肉香。”
据黑皮子老道说,沙湾的龙脉,到了该出皇帝时,却叫皇家斩了。说是那皇帝心虚得紧,总怕别人沾龙气,就设个“钦天监”,天天望气,见哪儿有龙气,就斩。龙气是啥样儿?谁也没见过。黑皮子老道说,那龙气,里面红,外面黄,有五种颜色,有的像龙,有的像凤,有的像龟,有的像大伞,有的像巨人,垂了手,立在太阳的西面。那气,能直透天庭呢。老天怕沙湾的龙气叫皇家望见,就派个乌云狗来,癞皮,脓疮,在坟上拉屎,一堆,又一堆,终于盖了坟头,龙气就隐了。一天,有人发现狗竟在祖坟上拉屎,就一棍子打死了它,清理了坟上的狗粪。这下,不好了,哗,坟中龙气,直射天空,把天上的紫微星也冲进了北斗星的斗口。皇家这才发现了,派人来斩。听说,白日斩,夜里长,人山人海,折腾了一月,却连个土皮也揭不了。某夜,一人来取忘下的洋镐,听到山中有人说话:“哼,除了红谷子糠黑狗血,他连个屌也斩不了。”第二天,就边斩,边撒红谷子糠黑狗血。终于,挖出了一个芦芽。一锨下去,滋――,一股黑血,冒到了几十里外的一口井里。清末,那井主人的后代里就出了个大官:两江总督牛鉴。猛子在历史书上见过这名儿。洋鬼子的炮声一响,他就夹起尾巴,跑了个一溜风。他留下的,除了这传说,还有“牛家花园”,在凉州很有名。
据说,那芦芽就是龙脉。据说,是龙脉的芦芽都有血。据说,斩龙脉的那夜,沙湾人的第三十二辈祖先生下了一个丫头,是正宫娘娘。同时,家里的骒马也生了匹金马驹儿。龙脉一斩,金马驹死了,正宫娘娘也死了。
还有许多“据说”呢。
月下的黄龙山黑黝黝的,仿佛大了许多。夜真好,月也好,多寻常的东西,叫它们一修饰,就神秘了。这不,月下磅礴的那条游龙,在昼间,不过是一道土岭,黄苍苍,光秃秃,半土半石。那龙头所在,有一道豁口,据说是皇家斩下的。
忽然,猛子脑子一动。
对了,斩坟!
沙湾人都知道,双福发财,是因为他爹的坟好。那坟,四面高,中间低,坟四周,环绕着一圈芦芽。一到夏天,芦芽就窜出许多彩旗似的芦叶,在风中招摇得忽喇喇响。
那就掘他个驴撵的坟!
第五章
“侧棱棱睡觉仰面听,听不见阿哥的骆驼声。”
1
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的“花儿茶座”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她就想学点“花儿”。说不准哪一天,她还会出去。
对灵官的出去,月儿深以为然。她对莹儿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
灵官的归来,成为莹儿最美的期盼。怪的是,灵官并没许诺啥,莹儿却相信灵官会回来。村里人也相信灵官会回来,见了老顺,谁都问:“灵官快回来了吗?”老顺就欢欢地答:“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这是莹儿最爱听的词。
莹儿在教月儿“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唱音,有种动人心旌的魅力。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唱不了几首,莹儿眼里便溢满了泪。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它仿佛是一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份生命的感觉,全部的放到了听者的心中,引起她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著,那份坚强,那份为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那柔弱的身子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坚强的人,说过许多坚强的话,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唯一的慰藉。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都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声,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月儿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
两人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在那株黄毛柴旁,她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一条灰线似的小道,蜿蜒远去,通往一个更大的世界。那沙道上,应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融入遥远的地平线里。她便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出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那黑洞到处都是,鼠们也四下里窜着。月儿惊叫着抱住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先前,她也怕老鼠,后来,她经历了丈夫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就是。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吗?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月儿肩上有只蠕蠕而动的虫子,弓着身子,一窜一窜,好个嚣张。沉浸到花儿的境界里,两人模糊了外部世界,没留意树下蛛网似交织的虫子,虫子便趁机游上了月儿。莹儿没惊动月儿,轻轻弹下了它,又发现自己裤腿上也有只小虫正放肆地上爬,也弹下了它。
莹儿发现,她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明白了许多,心灵已到了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究竟明白了啥?不知道,只觉得明白了,看开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先前,心不属于自己,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比如,先前她最怕虫子,一见那绿绿的毛毛的虫子,汗毛就立起了。现在,她“明白”了,虫子不吃人,不咬人,真没个啥好怕的。再比如,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就觉得没活头了,真像“花儿”唱的那样:“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瓜花儿灰塌塌。”现在,心也“灰塌塌”过了,便明白了“灰塌塌”后的心还会温馨,还会灿烂。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也许,这是一种进步。那么,谁使她进步的呢?她当然明白,是死亡。
丈夫死了,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丈夫一下子从生活里消失了。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莹儿眯了眼,望着梦幻中的灵官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小道,坐下。透过黄毛柴棵,回望村子。和背后巨大的沙漠相比,院落显得很稀落。在黄沙的映衬下,村子也“灰塌塌”了。靠沙丘的这边是一大块地。地里有一头牛,一个人。人赶着牛,正在犁地。地头上是麦草垛,和几只刨食的鸡。就这样,大漠、庄子、人、 牛、鸡、麦草……还有身旁时不时乱窜的黄毛老鼠,构成了她生存的世界。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归于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瞧,这就是家乡。”月儿停止了吟唱,撇撇嘴。
莹儿皱皱眉。月儿身上,有许多叫她喜欢的东西,唯独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月儿向往外面的世界,该;但相应否定了沙湾,不该。很奇怪。莹儿自己也嫌这沙旮旯闭塞,却听不得月儿口中吐出的类似内容。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的家乡。这儿,养育出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月儿,你不该嫌的。城里好,那是人家的。但莹儿只是皱皱眉,啥也没有说。她觉得奶子很胀,就敞开怀,滋滋地挤了一阵。一线线乳白色的液体射到黄毛柴上。
西天上抹着很红的一道霞。那红,沁到心里,暖融融的。落日是最美的景色,美得叫人直想落泪。那美的红,均匀地洒上沙丘,洒上柴棵,洒上村落,也洒上那个叫“生活”的词。月儿,你是否觉出这美?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了,听,都荡出奇异的旋律了。莫非,你真是“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月儿,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就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2
莹儿这才明白,她和灵官之间为啥能产生那样一段恋情。而且,她相信,月儿和灵官不一定能。月儿很清纯,很漂亮,很灿烂,唯独缺少的,是那种心灵的默契和共振。许多时候,面对大漠,面对星夜,或面对一些触及她灵魂的现象,奇妙的感觉才产生,灵官就说出了它。比如现在,若换了灵官,面对这黄昏的落日,面对这辉煌了或萧条了的大漠,灵官定然有许多感慨。那感慨,恰恰也是莹儿想说的。而月儿,却着意用“向往”和“理想”的噪音,干扰了大自然最美的音律。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如“单套子”“双套子”等。月儿听得很认真。但莹儿感觉到,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就自然流出口了――
河里的鱼娃离不开水,
没水时咋么价活哩;
花儿是尕妹的护心油,
不唱是咋么价过哩。
烟洞的山上兵来了,
刀杀了众百姓了;
手提着大棒打来了,
要花儿不要命了。
瞧,“花儿”比命贵哩。
讲阵“花儿”,唱阵“花儿”,那感觉,又在心里浓了。莹儿便借故撒尿,到远处的沙洼里。沙洼里草多,被霜掠过,干唰唰响。一纹纹沙的涟漪波荡开来,与天接一起了。天的那边,有灵官,有那个叫她梦萦魂绕的冤家。冤家,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想你呢?“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了多半升。”你的名字,是我心里最好的“花儿”。灵官,我的冤家。灵官,我的“挨刀货”。灵官,我的剐你千万刀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的冤家呀。你在干啥呢?你是否忘了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你是否忘了还有个把水灵灵的眼睛都望成干窟窿的莹儿?天凉了,你可要添件衣服。你知道不?我最不忍心听的,是那道《小男儿出门》呀,……“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谁知道我小男儿的冷和热。”知道不?这几句,是利利的小刀儿,总在心上剜呀剜的。你个冤家。
知道不?你的儿子会笑了。一笑,鬼鬼的,可像你啦。一见他,谁都怪怪地望我。望就望,我才不管呢。只是,本该叫你“爹”的,却只能叫“叔叔”了――噢,叔叔是城里人的词儿,沙湾人叫“佬佬”呢――将来,他会“佬佬――佬佬――”地叫你,像你妈叫猪一样。可笑不?
莹儿笑了。脸上虽是泪花闪闪,但她确实笑了。
3
奶丢了。
莹儿回了家,一喂娃娃,却发现奶没了,挤也挤不出一点。妈问:“你泼过奶没?往外面。那奶,可不能乱泼。”莹儿说:“没泼过。后晌和月儿出去,奶胀得慌,在沙丘上挤了一阵。”
“这就对了。”妈说,“奶丢了。知道不?那娃儿吃的奶,乱泼不得,一泼就丢了。得拾。走,你带我去。快些拾来,夜里要挖獾猪呢。齐神婆摧着叫猛子订婚,可没钱,挖个獾猪儿,多少变两个钱。”
莹儿问:“谁收獾猪?”
妈说:“不收獾猪,收獾猪油。专治积食,牲口结症,消化不良。一吃就好,一两十块钱,一斤就是一百。一个大些的獾猪,刮七八斤油哩。”
又说:“现在的獾猪,正肥。等冬上,獾猪就瘦成猴儿了。挖了,也没几两油。那东西怪,冬眠时,围个圈,一个的嘴对一个的屁股。肥的就能把能量传给瘦的,才能维持到春上。”
两人边喧,边去那个沙丘。莹儿感到好笑,就那样挤几下,奶就丢了?莫名奇妙。可真丢了,胀胀的奶子瘪了,充足的奶水没了。娃儿吮一阵,吮不出啥来,就哇哇大哭了。真是好笑。
喧一阵獾猪,婆婆又开始别的唠叨,叫她少和月儿那“货”在一块儿搅,你瞅那眉眼,能是个好货?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狐眉狐眼的,哪像个规矩人?跟好人学好人,跟上龙王打河神,一块儿呆久了,熏也把你熏坏了;叫她少在人面子上说笑,“憨头刚走,你一嘻嘻哈哈,人还当你有外心了,熬不住了,说啥难听话的都有。”
莹儿微微笑着,由了她说。婆婆老说:“能给媳妇个好心,不给她个好脸。”有好心就行了。她听得出那是好心,由了她说去。
妈又说,有些地方不干净,煞气小的人去不得,一去就着祸。沙丘那儿,六零年饿死的人都埋在那里,死了一茬又一茬,埋了厚厚一层儿呢,是有名的“饿死鬼”地方,你的奶肯定叫“饿死鬼”偷了。先前,那儿安过个场,怪得很,庄稼再好,也亏。值夜的社员老看到有人偷麦子,可抓不住。麦堆上的印子也好好儿盖着,没见人动过,你说怪不?有天,我去值夜,见孟八爷前头走,就喊,可他低了头,直往前走,咋也追不上,追着追着,就不见了。到家里,孟八爷正和那老贼喧呢,他说哪儿也没去过。你说怪不怪?那是个乱葬岗子,不丢奶,还能饶了个你?
莹儿仍是笑。这些,她都听过。可怪,和月儿去那儿时,咋没想起这是个乱葬岗子呢?丈夫一死,她的胆子奇怪地大了。凤香曾偷偷问:“憨头可是个小口呢,可没老人那么安稳。你怕不怕?”莹儿答:“怕个啥呀?”连她也觉得奇怪,先前的“怕”溜哪儿去了?
“怪,奶咋能丢?”莹儿笑道。
“咋不能丢?别说奶,水也丢哩。你过门的那年,家里就丢水了,挑着满满的一缸水,忽然不见了。神婆说赶紧找,不然,一家人会缺水,会渴死,就找。哎呀,膀筋都跑断了,才在西山坡的牛蹄窝里找到了水……一勺儿,就那么一勺儿,找来就没事了。知道不?毛旦家也丢了水了,没找到。后来,一家人死得只剩下毛旦了,都发烧,都喊口渴,嘴都烧成个黑壳壳了。怪不怪?才活了狗大个岁数,经的倒不少,啥怪事都见过。”
说话间,上那沙丘了。太阳落山了。天还没黑透。沙丘上的各类植物都慢慢地往夜里跑去。风凉飕飕吹来,带阴森味了。猛子妈打了个寒噤。因喧了鬼,心便怯阴阴了。望莹儿,却不显异样,就私下里笑了,想,连个年轻人都不如了。她狠狠清清嗓门,跺跺脚,拍拍衣襟,看那架势,接下来该说惊天动地的话了。谁知,却倏地跪下了。
莹儿偷偷地笑了。
莹儿四下里看看。远处,已模糊成夜了,近处,却白孤孤的,像黎明时的鱼肚白。贼大贼大的月亮,刺目地悬在空中,很扎眼,仿佛那是蛮横地闯入天空的异类。许久没见它了,猛一见,心都惊灵了。想想年来的一切,仿佛沧桑成历史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爱恋也有,离别也有,生老病死,都经了,都见了,心反倒宁静了。怪得很,想想,多大的事儿,那怕天大,过来一想,也仅仅是个事儿,仅仅是在生命的记事簿上画了个道道而已。大事,一个道儿;小事,也一个道儿,难说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深哪个浅。许多时候,大事反倒恍惚了,冷不丁想起的,反倒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比如灵官睡醒时的那个仿佛痛苦之极的呵欠。
妈跪在那里,烧了香。那火柴忽悠悠亮了几次,都叫漠风吹熄了。她撕开衣襟,搂了火,燃了香。一股奇特的香味儿飘了过来。一闻这味儿,不宁静的心也宁静了。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化了。莹儿不接受兰兰的那种修炼,却接受了这香味。这香味,很像灵官的那些话。不是那种热得炽人的情话,而是那有一句,没一句,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地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没必要考虑太多,你老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说呀!冤家。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没了。想想,也真是的。她和丈夫,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有的只是个虚名儿。那虚名儿总是虚的,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两相情愿,便无罪恶。
火苗儿忽悠悠燃起来。那是妈点的表纸。莹儿不明白,为啥凉州人把黄纸叫表纸?就像不明白为啥把叔叔叫“佬佬”一样。“表纸”就“表纸”吧,“佬佬”也“佬佬”去。不理解就不理解,但懒得去费脑子。她不像那冤家,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像那黄母鸡,老扇翅膀,老飞,老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成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妈边焚表纸,边念叨:“你们活着成人,死了成神。幽冥两路,各有各的吃头,把我娃儿的奶还给我吧。娃娃饿得吱哇乱叫呢!”求一阵饿死鬼,又求土地神:“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拾奶来了。”边念叨,边磕头,边往碗里撮土。
拾完奶,妈起了身,拍拍膝上的土,没再理直气壮地咳嗽。夜幕降下了。那贼亮的月亮虽大,但四下里仍是模糊。妈捏了莹儿的手,跌跌撞撞,下了沙丘。记得白天上沙丘时,有许多的沙老鼠乱窜,莹儿有些不忍心:这跌撞一气,怕是把老鼠洞踩塌了,却想:该。说不准偷奶的,正是你们这些偷嘴的老鼠呢,抿嘴笑了。
回到家,妈把那撮来的土,用水冲了,澄一阵,叫莹儿喝了。吃晚饭时,莹儿觉得胸脯又胀疼了,一摸,怪,那奶子,早胀鼓鼓了。
4
晚饭后,老顺拿了手电,点了马灯,带了棒。孟八爷带着枪,拿着绳子和帆布。猛子提了锨和洋镐,去那个踩好了踪的崖头。老顺以前挖过獾猪,知道那不是个轻省活,就叫兰兰也去,帮凑几把。兰兰又挂络了莹儿。
好大个月亮挂在空中,星星也给融化了。这时的月亮,没方才找奶时那样贼亮,光线柔和了,质感也跟天空和谐了。孟八爷不知和老顺喧了些啥,喧几声,谁都鬼鬼地笑。莹儿怀疑那话题与自己有关。夜风吹来,心头水洗似的清新。
马灯悠晃着,映了老顺的腿,地上就多了两个巨大黑柱,交叉着,忽前忽后。这马灯,是老顺的爱物,玻璃罩儿,有个圆圆的旋纽,控制灯苗儿的大小。用时,顺时针拧一下,灯就忽地亮了;不用时,逆时针拧一下,灯苗儿就豆大了,忽忽悠悠的,像要熄,可总能亮上一夜,方便,又不费油。莹儿的印象中,老顺是和鹰、马灯、骆驼、烟锅儿连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已成他身上的零件了。他捋鹰呀,给牲口添料呀,浇水呀,去盐池驮盐呀,总要带上马灯。灯光中,两条黑柱挪呀挪的,挪了大半辈子。
村里人都没睡。白虎关那儿传来沙娃们五啊六啊的猜拳声。间或,还能听到月儿唱“花儿”的声音。兰兰笑道:“听,月儿正浪漫呢。哥呀妹呀的。”莹儿说:“一样。这年龄,谁都一样,有浪漫的心就好。”兰兰说:“等嫁了人,围了锅台转几年,提上猪食去喂猪,唱的就不是哥呀妹呀了,而是‘佬佬佬’了。那浪漫,就成蒸锅里的气,想留也留不住了。”莹儿笑道:“真怪。凉州人把叔叔叫佬佬,把猪也叫猪佬佬。”兰兰说:“你不听,爹把妈也叫猪呢。小时候,老说,去,找你的猪去。”
“一样。”孟八爷笑着接口道,“妈也罢,叔叔也罢,猪也罢,都活一口气,都有一条命,都是混世的,一样。”老顺说:“啥一样?人咋能和猪比?人家猪佬佬,吃了睡,睡了吃,多轻闲。”兰兰说:“可得挨刀。”“谁不挨刀?”老顺说:“不说结扎啊,动手术啊,单说临死时,那一刀,可是老天爷戳的。软刀刀,细绳绳,一下下磨,眼窝深枯枯的,嘴是个黑壳壳,好容易才断气。哪有猪利索?拿个尖刀,瞄准心脏,一下,就了结了。”孟八爷说:“话不能那样说。猪总是猪,只是一堆活着的肉。人就不同了,别看都长七个窟窿,差别可大。强盗也是人当,圣贤也是人做,行善的,做恶的,上天堂的,入地狱的,都不是人吗?看你咋个活法呢。谁有谁的心,谁活谁的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
兰兰奇道:“八爷,你也灌顶了?这话,上师也这样说呢。”
“我灌啥顶?我的上师是自己的心。”
说话间,已到大沙河。河沿上,有许多崖头。这崖头,说不清年月了。据说曾经是地,祁连山的雪融成水,冲呀冲的,带走了土,冲去了沙,就塌成洼了。偶或,暴雨几日,山洪一发,咆哮的水头舔呀舔的,洼就豁陷下去。那岸,就成了崖头。
崖头长。河有多长,崖头就有多长。崖头高,豁陷多深,崖头就有多高。后来,河无水了,只剩个名儿了。一些动物就趁机溜来,掘个洞,垫个窝,繁衍子孙,把自己的生存历史尽量延长一些。
早些年,大沙河里还有水,还有草,还有柳墩呀,芦苇呀,水草呀,芨芨呀,就成条绿龙了。那绿龙,扭绞着,窜进沙窝,渐渐就变成叫“麻岗”的绿的世界了。那时,芦苇很高,柳墩也很密。冰草啥的,里面都能藏人。兰兰和伙伴们玩一阵,尿憋了,一蹲就能方便了。上学时,兰兰一学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时,她就偷偷地笑。她想,风吹草低见到的,其实是撒尿的她呀。……还有芨芨呀,马莲呀。马莲会开花,那花儿,蓝蓝的,很好看。兰兰能用马莲编各种动物,如蝴蝶呀,蚂蚱呀,活了似的。那高高的芦苇,密密的柳墩,长了小锯齿能划破手的冰草,还有桦条呀,黑老刺呀……把大沙河遮成个世界了。那野兔呀,跳跳呀,狐子呀,狼呀……都在里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兰兰最喜欢在大沙河里玩水。她最喜欢那个“天泉”。那泉,在密林深处。妈不叫她去,说那儿有狼,但兰兰还是在焦光晌午去那儿。焦光晌午是鬼活动的时辰,狼啊,狐啊,都睡觉呢。兰兰不怕狼,只怕夜里的鬼。那焦光晌午的鬼只是妈的嘴里出来的,她不觉得有啥好怕的。少女时代,那“天泉”的魅力,总是很大的。听说,那泉儿,跟天上的泉相通,喝了聪明,漂亮,皮肤白,谁都说。也不知兰兰的白皮肤是不是喝那水的缘故,反正那时,她老喝那水。……后来,冰草搓绳了,柳墩盖房了,芦苇成灰了,狐子进沙窝了,狼跑麻岗了……,就剩下这干涸的河床和崖头了。
但那美丽的“天泉”老在兰兰的梦里荡。……细绒绒的沙,随一晕晕的泉水荡出,又一晕晕散开,在泉边形成很美的纹路。那纹路,万花筒似的,忽而像风,忽而像云。看一阵,兰兰也成细纹了。而后,她才伏下身,把脸埋进泉水,用那清冽,洗尽身心的热恼。后来,兰兰才知道,这“天泉”,是“狐仙”固定的饮水处呢。每天早上,一个白狐子就会悠哉悠哉,踩了晨露,去那儿饮水。一天,白福和憨头在“天泉”那儿下了夹脑,狐仙被夹折了腿。它带了夹脑,来找白福,却叫一棒子打死了。再后来,生了女儿引弟,神婆就说她是来讨命债的狐子,白福就把她引进沙窝,冻成了冰棍……噩梦呀。
兰兰打个哆嗦。
5
孟八爷发现的獾猪洞,是百十个相似的洞中的一个。有的住着动物,有的已成空穴,有的是动物的疑穴,有的是浇水时冲下的兜坝,有的是“贼水”钻入地下时的通道……准确地判断是否是獾猪洞,需要经验。某夜,白狗挂络了猛子去挖獾猪洞,挖到半夜,才发现,里面连个獾猪屁也没有。
会辨踪的孟八爷,当然知道哪个洞里有獾猪?有几公?几母?大约多深?等等。但这些经验能做到的,仅仅是不会白出力气,却不能减轻劳动量。挖獾猪很苦:先要把獾猪洞掏大,人猫腰可进。然后,一人挖,两人在盛了土的帆布两端栓上绳子,一来一往,运土出洞。这时,听到动静的獾猪会有两个对策:一是固了洞,挖的人忽然不见了洞,以为又挖了个死窝子;二是獾猪自己也拼命往更深处挖,你追我赶,看谁的耐力久。有时,挖的人实在没力气了,或罢手;或弄了水来,把獾猪淹死;或弄些麦草,点燃,用浓烟熏出獾猪,再收拾。
崖上的獾洞用水灌难以奏效:崖上裂缝四布,到处是叫“钻眼”的水洞,有多少水,溜多少水;加上路远,挑呀担的,运水比运土更费力;烟熏也不保险,扇进多少烟,就从“钻眼”里溜出多少。熏半天,不见动静,忽然闯出个吱吱哇哇怪叫的动物,倒吓人一跳,等你回过神来,早不见影儿了。那獾猪,跑时像小猪,虽不凌厉,却有长劲,你想撵上,先得变成鹿才行。
猛子先刨松洞旁的土,再一下下扔到远处。猛子在老顺眼里不值一提,唯独可以入眼的,是他干活时的“猛”。不一会,洞便被他搅大了。猫了腰,人能进去了。孟八爷便将两侧栓了绳的帆布扔进洞。猛子将一端栓裤带上,把土一锨锨扔到帆布上。时而,嘿一声,老顺们便牵了另一端的绳子,捞出土来。
马灯随猛子进洞了。外面一下子暗了。除了沉闷的嚓嚓声和老人的喘气声,啥声音也听不见了。夜气凉水似涌来。莹儿出来得急,没加件衣服,时不时哆嗦一下。兰兰就脱下自己褂子,给莹儿披了。
“去,弄两个山芋,烧个垒子。”孟八爷吩咐道。
老顺说:“就是。这家伙,一时半会,还挖不出来。得生发些‘腰食’,烧山芋也成。洼里东头的那块,是大头家的。他吃了老子们的。今日个,也给他放些血。”
“放啥血呀。明日个,我给他说,就说老子挖獾猪,饿了,吃他几个山芋,又没拔他的牙。”孟八爷笑道。
莹儿和兰兰便去了洼东头。路不长,但不平,两人摸了好大阵子,才借着月色,出了大沙河,进了洼地。明知入夜不久,但莹儿的感觉中已过了好久。远离了挖獾猪的声音,倏然间,像掉进了寂寞的窟里,隐约能听到白虎关那儿的抽水机声。莹儿觉得兰兰捏她的手紧了,知道她心里发毛,便轻声唱起了“花儿”。几曲才完,已到大头地里。这地曾是坟窝子,很油,昼里看去,地里的山芋秧黑油油的,像要淌出绿来。莹儿和兰兰分别摸几根粗大些的秧,顺秧刨开土,摸出十来只大山芋,又将土复了原。莹儿悄声笑:“长这么大,没做过贼,心像鹿娃儿跳呢。”兰兰说:“这算做贼?你不听爹说,自那白虎关开了金矿,大头喝了不少血哩。”莹儿说:“谁知道呢?会兰子可眼热我那个驼毛主袄呢。过几天,给了她,也算是补了她的山芋。”兰兰说:“你何必那么认真?不就几个山芋嘛。”莹儿说:“不问人,拿根针,也算偷呢。”兰兰张张嘴,没说出话,却有些怨自己:你不是行善吗?心有大小,善无大小,恶也无大小,你白修炼了。
莹儿说:“记得小时候,队里来个卖扣线的,我多拿了一股,回到家里,偷偷笑,奶奶笑眯眯地说:‘莹儿,那人能穷死吗?’我那个羞呀!自那后,我再没拿过人的一根针。除了这些山芋……会兰子,算我们借的,还你一个驼毛主袄,美死个你。”说着笑了。
兰兰边往衣襟里拾山芋,边想:这心,莫非是天生的?有的生来就善,有的生来就恶?像莹儿,虽生在尘世上,却玲珑透明,仿佛没被浊气熏过似的。这似乎是天生的。但联想到自己,便否定了天生之说。先前,自己“迷”着,占点小便宜,便乐滋滋的。吃点小亏,心就毛了,几天不畅快。现在,不是开始向善了吗?每天的修行功课上,不是也发些叫众生越过越好的愿吗?……不过,这话咋说?比如这山芋,要不是莹儿提醒,真不当“偷”了。乡里乡亲的,吃个山芋,算啥?小时候,她老和花球刨队里的大豆种烧着吃,谁又当“偷”来着?
姑嫂俩衣襟里兜了山芋,下洼,穿河滩,向灯影忽悠的地方走去。出了阵力气,莹儿倒不冷了,却想起娃儿了。他是不是饿了?心里有点急,又想起婆婆待娃儿的那份粘乎的爱,奶粉啥的也便当,才放下了心。
猛子干活猛,已不见他的影儿了。半人高的洞里,隐约传出幽幽的光来。倒是老顺的呼哧声促,仿佛刨洞出大力气的是他。两个老汉啃哧着又拖出一兜土来。莹儿嗅到了陌生的动物才有的那种气息,鼻腔痒了,打个喷嚏。兰兰又把莹儿还她的褂子塞了过去。
“快些。”老顺说:“我的肠肚子,可哭爹叫妈哩。”
“你一说,我也饿了。”兰兰说。
莹儿嗔道:“见风就是雨呀。”就向老顺要过手电,捡些土块,垒成个中空的“堡垒”,留个入柴口,捡些柴草,燃了,顺口塞入垒中。一条条火蛇便欢快地顺着土块缝隙蹿出。不一会儿,垒上的土块便红了,在夜里红出种透明来。沙湾的土好,容易点燃。兰兰把山芋放入烧红的垒子里,再用锨,把“垒子”拍成土堆。真可惜。莹儿替那玲珑光明的塔状物可惜了。美的东西是看的,一用就毁了。啥不是这样呢?真“煮鹤焚琴”呢。
“这家伙,……把洞堵住了。”洞里,传来猛子喘吁吁的声音。
“捣。朝酥处挖,现堵的,咋堵也是酥的。”孟八爷道。
“知道。知道。”
往外拉帆布的频率渐渐慢了,显示了猛子掘洞的艰难。莹儿仿佛看到,獾们惊慌失措,拼了命,往更深处掘。獾的前蹄当镐,后蹄当锨,边刨土,边运土,那四只粗短而有力的爪蹄飞动着,扬起一股股土来,堵了后面的通道。死神正沿着那通道飞扑过来。死神有坚硬的镐,飞快的锨。獾则只有与生俱来的那点本能和钝钝的爪蹄。你能逃过死神吗?哪怕你再有力,终有力尽时,你身后穷追不舍的锨终究会赶上你,给你致命一击。可怜的獾呀。却又想到了死亡。人,多像这可怜的獾,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死神还是慢慢逼了来,黑夜一样罩了你。临死时,你才会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比赛。人的努力,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呀。
莹儿叹口气。她有些奇怪自己了。憨头一死,这号念头,成影子了,时不时的,就会在心上掠过。
兰兰用木棒拨开土,挑出山芋。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这是用垒子烧的山芋独有的味儿,是浓烈的焦香。那山芋,表皮黄苍苍的。一敲,嘣嘣响。人一见,就会流下口水。兰兰捡把毛草,刷去山芋上的土,招呼了一声。
孟八爷扔了绳子,朝洞里喊一声:“吃腰食来!”
猛子提了马灯,满头大汗,钻出洞来,“这骚玩意儿,也聪明着哩。我往里,它也往里。我估摸快了。窝早到了,它们再有劲,也刨不了几米。”
几人拍拍土,连皮吃起了烧山芋。真是惬意。山芋有多种吃法,但烧的最好吃。而垒子烧的,又是上品。铁炉呀,烤箱呀,咋弄,也弄不出垒子烧的那独有的味儿。吃这山芋,有个讲究:不可去皮,用草刷刷表面的土,连皮吃最好。那黄黄的硬硬的香香的皮,连了不少山芋肉,吃来最为过瘾。孟八爷呵着气,仿佛不堪其烫,但嘴却不停,连皮带肉,转眼间吞了几个。
莹儿喜欢烧山芋的味儿,但不喜欢这吃法。她无法把依然粘着土的皮吞下肚去,便就了灯光,一丝丝地剥皮,一个没剥完,十多个山芋早进了别人的肚子。
孟八爷拍拍手,拍拍肚皮说:“吃到了五谷,再吃上几口六谷再干。”取了烟锅,惬意地唏哩。
6
又挖了一阵,忽听猛子喊:“准备好。见獾了,哎呀,三只哩。”孟八爷叫兰兰拿手电照住洞。老顺举了棒候着。孟八爷则将火枪准备好,说:“你先用锨狠狠戳几下,快快地出来。”马上,便听到猛子的嘿嘿和獾猪刺耳的惨叫。
“让开!”猛子叫着,后退出洞。
猛子刚出口,一个黑影就已蹿出。老顺常放鹰,有眼功,一棒下去,那黑影便滚地上了。猛子也抡锨上前,砍出几声惨叫。
正忙乱间,听得兰兰叫:“逃了一个!逃了一个!”孟八爷嘿一声,蹿几步,朝黑夜的响动处放了一枪。“中了,别管它。”他说。果然,崖下有厉叫传来。
“还有一个呢?”猛子喘吁吁问。
“早跑了。”孟八爷道,“刚才蹿出了两只。打下的,是大的。那小的,早跑了。”
兰兰吐吐舌头,才见个黑影儿蹿出,一眨眼就不见了。那知孟八爷却瞅了个清,神了。更神的,是那循声而去的一枪,实腾腾的。这会儿,连厉叫也熄了。
挨了锨的獾也没了动静。马灯上前,照出了惨状。莹儿抽口冷气。那獾,獠牙外露,下牙朝上,上牙朝下,相互交错,状极狰狞,显是不甘心自己的死去。猛子打着手电,下了崖头,捞回那滚入河川的獾。“嘿,孟八爷,你的枪可神了。那铁沙,都进胸膛了。”猛子说。
莹儿打个哆嗦。
回到家,她心里仍觉得疙里疙瘩。记得小时候,她很胖,奶奶老拍着她的屁股,戏称她獾猪娃儿。现在,真的獾猪娃儿就躺在大书房地上,死了。那种新奇的刺激感没了,浓浓的怜悯袭上心头。那会儿,在洞里,它们该多可怜啊!一想洞里的獾惊慌失措死命刨土想逃避死神的样儿,莹儿的心就酸了。
孟八爷砍下獾猪爪子,给了莹儿,说:“等干了,烫个小洞,穿个绳子,挂娃的脖子上,大吉大利,没毛病子。”看到那娃娃手似的爪子,莹儿很不自在,但听说娃儿戴了吉利,就赶紧接了。
老顺取来刮肉刀,开剥了獾。獾毛像猪毛,肚里有许多虫子尸体,便扔了肚肠。他和孟八爷扯了獾皮,一下下刮。獾和别的动物不同,那油,都附在皮上,刮呀刮的,就白森森一脸盆了。妈将獾油炸成液体状,用瓶装了。孟八爷吩咐别掺水,不然,会坏掉。不掺水,搁上多久,还是好物件。按时下市价,孟八爷算了算,能买个几百的,再弄几次,猛子的媳妇就现成了。
猛子却说:“这活儿,苦死个贼。再也不干了。”妈却乐滋滋地臭他一句:“不干?当驴粪官去。”
老顺却只顾弯腰啃哧,一头汗珠子,刮一下,往锅边上擦一下,一点珠儿就往锅中的液体里滚去。他抹把汗,说:“那肉别扔,虽有土腥味,可香,治寒胃呢。”
兰兰说:“香是香,可吃不得。一吃,獾猪油就从肚皮上渗出来了。”莹儿接口道:“再说,它只吃虫子,脏得很。”老顺啃哧道:“人家喜欢吃虫子,跟我爱吃兔肉一样,有个啥脏的?你们不吃我吃。老子肋巴都成搓板了,巴不得油从肚皮上渗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