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土坡里的白蚂蚱,蹬嘎蹬嘎地蹦哩。”
1
兰兰在“打七”,就是在七天里啥都不想,啥都不干,万缘放下,一心念金刚亥母心咒。
唐卡上金刚亥母踩着莲花日月,拿着法器。那些图案,都是象征,比如,莲花象征清静无染,月轮象征慈悲,日轮象征智慧……但万千象征,说到底,都离不开那个“善”字。兰兰自心里有了“善”,心里的花球也远了。因为那种接触,不符合“善”的原则。所有的鲜活追忆,都成昏黄的暗晕了。
金刚亥母洞不大,一次打七,只能盛七八个人。期间,不能外出,(除了大小便);不能进人,(除了送饭的);不能说话,(除了开示的);不能偷懒……总之,有好多“不能”,叫禁忌。
和兰兰一同“打七”的,是月儿妈、王秃子、会兰子、凤香、花球、黑皮子老道等。花球本不想受苦,但听说兰兰也参加,就替换了他妈。黑皮子老道是带经的。他声音浑厚,一念,嗡嗡响。由他带经,谁也服。
打七,一天打四座。每座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下座后可以走动,边走,边诵心咒,但不能说话。吃饭一茬换一茬,睡觉也一茬换一茬。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能超过四个小时。
七天里,金刚亥母的心咒是断不得的。
村里人在金刚亥母洞里打了地铺,还放了凳子。能盘腿的,坐地铺上,不能盘腿的,坐凳子。除了吃饭睡觉外,或闭了眼,或睁了眼,或大声,或小声,把那心咒串成珠儿,串上七天。
就这样。
2
兰兰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周身沐浴着圣光。那看似寻常的心咒,诵来,竟荡到灵魂深处了,一晕一晕,像温馨的海水冲刷礁石一样,清洗着兰兰的心。往昔的一切都化了,烦恼呀,痛苦呀,甚至期盼呀,都散了,不留一点儿痕迹。那散了的,还有心,还有身子,还有那个叫兰兰的概念。时不时的,就只有空灵了。有时,空灵也散了。
黑皮子老道很会带经。他的声音柔和,浑厚,随木鱼声一字字迸出。这所谓的经,就是那心咒。但就是这寻常的十几个字,伴了木鱼,伴了馨儿,伴了檀香,伴了一脸的肃穆和一心的虔诚,就成了一泓温暖的甘露,荡呀荡的,就荡化了身,荡化了心,把一个沉重的“我”消融到奇妙的韵律中了。
兰兰的生命需要这韵律。在心里盛满了苦难,盛满了泪水,淹没了希望的时候,这韵律,便该在灵魂里响了。兰兰不管它是佛还是仙,只将它当成那个“善”字。真主也罢,上帝也罢,梵天也罢,佛陀也罢,想来都逃不过这个字去。
在“善”字的洗涤下,心中的苦没了,恨消了。一种特殊的情绪渐渐滋生。这情绪,像黄昏落日的余晖,一洒上万物,世界便成另一种样儿了:有了一份宁静,有了一份超然,有了一份慈悲,有了一份豁达……这许多个“一份”,便构成了一份“觉悟”。这,便是“打七”的目的。
这许多份“量变”引起的“质变”,便是修炼的终极目的:或以宁静而求智慧,或以虔诚向往净土,或以超然逍遥于世,或以慈悲利益众生,或以觉悟达到涅槃。是为正修。
若其形虽同,而其目的,却发生异化,以利众之名而行私利之实者,便成邪法。
正邪之别,仅在一心。
3
入关不久,打七者都露出了本来面目。
凤香们是图红火的。按凉州人的话说,是“热闹处卖母猪肉”的,却想不到这红火不那么好瞧。新鲜劲儿一过,乏味和疲惫随之袭来,呵欠连连,便迷瞪过去,梦起了周公。会兰子显得很虔诚。她是死了心要修炼,却由不了身体。平素里,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只睡四个小时的打七,令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显出一脸的恼苦,时不时打个呵欠,再恨恨地喊几声咒。本意是想驱瞌睡,谁料却像吵架了。
花球也很失望。他之所以来打七,纯属是为兰兰而来。花球想,一群男女整日整夜在一块儿,总该发生些故事的。他既怕兰兰和别人发生故事,又希望自己是故事的主角。没想到,进入关房后,竟是如此之苦。除了瞌睡,他腿疼,腰疼,浑身的骨节都错了位似的难受。更叫他失望的是,兰兰竟然是眼观鼻,鼻观心,虔诚修炼,面若圣女,望都不望他一下。这倒不怕。若没别人,他自会有手段鲜活了她。可苦就苦在时时睁着几双眼睛,连睡觉也得轮换。为保证咒声不断,就是在轮换睡觉时,同时诵咒的,也不能少于三人。这一来,他连个打飞眼的机会也没了。
王秃子口中虽念念有词,但那双贼嘎嘎的眼睛却忽而瞅这个,忽而扫那个。那神形,不像来修炼,纯属是监督这几个狗男女来了。
王秃子很能坐。除了吃饭睡觉,他一直盘坐在墙角里,时而一脸阴沉,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阴笑,时而做恍然大悟状,把花球们弄得很不自在。
兰兰不掺一点假地诵咒,跟她干农活一样。一天过去,她的嗓子就哑了。那呵气似的诵咒声,也是实打实地不掺水分。她把做啥都当成种地一样,从不干“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事儿。
黑皮子老道有坐静基础。平素里,祭个神呀,发个丧呀,捉个鬼呀,向来是以有功夫的人自居的。自不会在村里人面前塌了架子,坐得似模似样,诵得也似模似样。
黑皮子老道是真心服那金刚上师才皈依的。他亲眼见过上师的神通。他是想长功夫,想学两手,才皈依了佛门。
4
两天后,黑皮子老道叫月儿妈带经。
月儿妈的瞌睡马上没了。她要强了一辈子,却没要强出个眉眼。当姑娘时,她比花儿还俊。原指望,嫁个当大官的,或是挣大钱的,最不济,也要嫁个城里的英俊少年。谁想,却嫁了个月儿爹。那月儿爹,表面温顺,不像个奓毛人,可一遇个女人就奓毛了。那桃花运,是惊人的好。原指望,叫白狗们念个书,成个气候,谁知都不是走正路的货,一见书便一脸蠢相,干起邪事倒浑身机灵,又绝了她的望。幸好,月儿出脱得人眉人样,也爱念书,虽没考上学,但女儿的命全在一嫁,倒也叫她添了些希望。不过,一想自己的一生却又心虚。……啥都说不准。天底下,啥怪事儿都有。那瞎仙不是唱吗?“原指望上朝堂,当娘娘,谁料想进了烟花院。”所以,仍是心虚。她一辈子没露过脸,憋了一肚子气,娶了儿媳,就和她们比个高呀,见个低呀,时时压她们一头。谁料想一分家,各搅各的勺子,各过各的日子,你想再压,也没了理由,心里更是憋气。
这带经,虽也不是个太露脸的事,却总是打七者暂时的头儿,就扯了嗓门,狠劲地带。她有口无心,硬生生把老道带出的纯正咒声带拐了音。
王秃子笑出声来。
老道纠正了几次,月儿妈也着急地想纯正,但嘴却忘情地拐了音。老道只好叫兰兰带经。月儿妈便讪讪地笑了,阴阴地望兰兰。
咒为心声。兰兰的心宁静,那咒音,马上就纯正了。兰兰音色好,有种金属似的余音,一放声,脆生生袅袅。黑皮子老道又着意用浑厚的男低音共振着配合。不多时,多人就融成一个旋律了。那旋律荡呀荡的,荡了杂念,荡了睡眠,荡了打七的房,把一切都荡没了。
渐渐地,兰兰宁静到了致极。那咒声,反倒噪杂了。口就随了宁静的心,一声低似一声。后来,只剩下心在诵。后来,诵也没了,心也没了,啥也没了。
许久。
等下座的馨儿响起时,他们才吃惊地发现,这刹那的静,竟过去了两个小时。
5
第三天早晨,王秃子忽然不辞而别。
他实在忍受不了在他眼里充属扯淡的勾当了。他眼里,老道的故作高深莫名奇妙,兰兰的虔诚莫名奇妙,月儿妈酸溜溜盯兰兰的眼神莫名奇妙……总之,一切都莫名奇妙。
他是看在了神婆“保”过娃儿的份上来打七的。他想,来世还远着呢。近的是女人的病、娃子的裤子、还有叫乡上催了几十次的计划生育罚款。就算真有末日,真有瘟疫,他也不怕。世上人多,他们叫“瘟”了,王秃子也情愿叫“瘟”。犯不着在这里受罪。更何况,他根本不信月儿妈拐了音的心咒能把他送上佛国,也不信蓝汪汪飘几朵白糊糊云的天上能住人。要不是看神婆面子,他连洞门也不进的。……结果,哟,看了许多景致。想不到,耳鬓厮磨了多年的邻居还一人一副嘴脸呢。
在那个墙角里,王秃子冷眼观了两天,啥怪相也见了,啥嘴脸也瞅了,啥声音也听了,啥世面也经了……量他们,再也弄不出新花样了。再说,腿也疼得要断,眼皮儿也硬往一块儿合,就想溜出去,搂了病婆姨,美美地睡一觉。婆姨再病,总是婆姨,总比这儿看洋相活受罪强,就溜了出去。本想给神婆打个招呼,又怕那老妖耍泼,就偷偷溜出了金刚亥母洞。
神婆正从外面进来,一见大惊:“你咋……”
“女人病咧!女人病咧!”不等神婆说啥,就一溜烟不见影儿了。
这下,祸惹大了。
这“打七”,等于闭关。按规矩,能死在里面,不能中途退出。“打七”,为的是消业。在六道轮回的苦海里,人忽而是张三,忽而是李四,忽而是老虎,忽而是毒蛇……千世万世的,造了许多业。这业就像是毒,积在心里身里,时候一到,就会算个总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插了翅膀,也躲不过那个报去。所以,修行先得消业,消业必须受苦。“打七”是最好的消业方法,腿疼呀,腰疼呀,乏困呀……都在消业。打七最忌讳的,是有人中途退出。谁若提前退出,他的业呀,罪呀,就一古脑儿泼在其他人身上了。王秃子还不知道这呢,若知道,他怕是连牙都笑掉了。
更糟糕的是,那关房门上贴满了符贴。你上厕所外出,因口诵咒,心不外驰,倒也无妨,而一中途退出,那符织就的保护网就开洞儿了。候在门外的魔们,就趁机进来,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弄不好,你便“走火入魔”了。
黑皮子老道如临大敌,一脸紧张。他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一脸降妖伏魔的愤怒相,口中边咕噜着降魔的心咒,边把那黑豆撒打开来,噼啪直响。据说,这便是“撒豆成兵”的法术。肉眼凡胎看来,那只是乱滚的豆子,而在神魔鬼怪眼里,便是天兵天将了。接着,他不顾禁忌,讲了“人去业留”的说法,以禁诫留下的人,叫他们不能再中途退出,免得害了别人。谁知,话没落,月儿妈第一个叫了:“这么说,他秃子的罪,要叫我们受了?”
凤香说:“就是,真便宜他。”花球说:“把他抓了来。”会兰子说:“那我也出去,把业留下。” 已有五人犯禁语戒了。
黑皮了老道黑了脸,冷冷地说:“你们嚷啥?秃子只是留下了业。他带去的,是啥?知道不?”
“啥?”几个女人问。
“以后就知道了。”黑皮子老道高深莫测地笑了。
既如此,人们心里的疙瘩才化了。对老道的能为,打七者都知道。祭神,他是主祭人;发丧,他是高功道人。梦表时伏在供桌上,一脸焦黄,真像死了。都说,那时,老道的元神已到天宫里送表去了,留在人间的,只是个尸身子。梦完表回来,元神入了体。那黄皮子死人,才又成黑皮子老道了。都那么说。据说,他的元神进过金刚亥母的舍利塔,叫护法神打了一巴掌,胸脯上黑黑的一块。谁都见过那块青印。虽说是败在护法神的手下,但老道元神外游的事,还是传遍凉州了。现在,他虽没说出王秃子的破关会招来啥祸。但那笑,谁都知道是啥含意:“天机不可泄露”。
怀着对王秃子的痛恨,大家接着修炼。
6
看来,王秃子一破关,真招来了魔。
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首先是睡魔,思维呀,眼皮呀,都像浆住了。一不留神,眼皮就往一块儿合。花球趴在被子上打起呼噜。凤香成了吃食的鸡,头一下下前啄,嘴里的咒也停了,却强撑着不往地铺上躺。月儿妈倚了墙,一缕涎液从嘴角里垂下,伸缩成亮亮的一线。会兰子在地上来回走动,走走停停,走的时候,似乎醒着,停的时候分明睡着了。能站着睡觉,也是人家的能为。
兰兰也困了。但她采用了许多法儿,不使自己堕入梦里:一是双盘了腿。这一盘,两腿撕裂般疼。疼了好,一疼就不瞌睡了;二是跪,等身体习惯了双盘,麻木欲睡时,兰兰就取开双盘的腿。那一取,腿就折了似的,就又能清醒一阵了。她忽而起,忽而跪,忽而走动,忽而睁大眼睛,大声诵咒。兰兰的嗓门虽哑了,但声音更大了。她想,大不了,诵死在关房中。与其猪一样活,不如为觉悟生。
每座前,黑皮子老道都要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金刚怒目,降一阵魔。但那魔,终于没能降伏。
另一个有魔的标志,是有人又生异心了。
因兰兰取代了月儿妈的带经,招致了她的忌妒。她把那比老男人还要老的嗓门扯长,怪声怪气地诵咒,而且顽强地拐了音。不一会儿,人们便不知不觉地随了她念,反倒模糊了本来的咒音。月儿妈边诵,边怪怪地望兰兰,兰兰知道,她开始较劲儿了。
最叫兰兰担忧的,却是会兰子。她有着盲目的虔诚心,精神又十分敏感。这类女人,很容易变成神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诵咒时,一脸虔诚,饱含深情,泪流满面,情不能抑。仿佛金刚亥母是她死去的老娘,而她则是个哭灵的孝女。时不时的,她就要站起来磕大头,磕一阵,就浑身哆嗦,抖出一脸幸福的红晕,却又忽然嚎啕大哭。
会兰子第一次哭时,谁都吓坏了,便停了诵咒,一下下掐她人中。黑皮子老道摆摆手,说:“不要紧,自发功。”大家才知道,这也是“功”。月儿妈于是也想和她在这“功”上较劲,便也立起,一脸虔诚,只是无泪。后来倒是抖了,脸上却无幸福的红晕,反倒抖出牛喘来。她倒在炕上,哎哟几声,没有再试。
会兰子除了抖,除了哭,还时不时怪叫。兰兰很反感,恶狠狠说:“请你自重点。这是道场,不是驴马市场。”
会兰子便臊红了脸,痴坐一阵,再也没发过“功”。
7
那“魔”,终究发作了。
一夜,被月儿妈们替下来休息的兰兰死活没睡意。她分明瞌睡到极点了,却奇怪地没睡意。忽然,咒音停了,月儿妈怪怪地笑了,而后,会兰子也笑。兰兰半睁了眼,见两人正咬了耳朵嘀咕。跟她们一拨的凤香已睡成死猪了。月儿妈说:“我不信,我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老娘活了多半辈子,还没叫个黄毛丫头辱臊过呢。你带的好,老娘就搅。”会兰子说:“哎呀,她说我时的那个凶呀,活活一个母老虎。我还没见过那么狠毒的呢。以前,我还以为兰丫头文静呢。”月儿妈说:“文静个啥呀?贞节烈女的王宝钏,葫萝卜背了几背筐。那骚鸟,小小儿就不是个好货,跟花球勾勾搭搭。到婆家,也不安生。听说,和队里的小伙子有一腿,叫人家撵出来了。……反正,这七,我是不想打了,我要捣他个乱。我忍不下这口气。”
兰兰听得头皮都发麻了。没想到,自己眼里神圣的修炼,她们却这般儿戏。那咒声绝不能停,但她们早停了。更想不到的是,月儿妈竟对自己恨到这地步了。既然这样,你们为啥不在自家的大书房炕上睡大头觉,到这里受啥罪?
又听得月儿妈说:“明天,我就叫花球和她挨了睡。等他们一那个,我们就一顿棒子打出去,叫她脸面扫地,看你还牛个啥?”会兰子说:“人家也不一定那个。”月儿妈说:“咋不那个?棉花见了火,还能不着?”会兰子说:“反正,花球的眼睛可贼勾勾的。她不那个,花球也要那个。”月儿妈说:“管她那个不那个。我们说他们那个了,他们就那个了。谁还去摸他们究竟那个来没?” 会兰子说:“这样,有些太那个了。人家,可是在娘家门上哩。” 月儿妈说:“谁叫她那么狠毒来?瞪我的那一眼,我死了也忘不掉。”
兰兰出了一身冷汗。她和花球老道们一班,一换班,也不管挨了谁,倒下就扯呼噜。要是叫人家辱臊一顿,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很奇怪,自己不就是带了回经吗?对会兰子的那声吼,也是为了大家的修炼呀,竟惹得她们痛恨如斯。兰兰感叹道,连修行者都如此,何况那些俗人。
正吃惊呢,两人叽咕了好一阵,到了叫兰兰这拨儿人的时候了。月儿妈过来,在兰兰脸上轻轻拍几下,亲热地叫:“起呀,妖狼吃的。睡得沟子里都没脉了,能修个啥?”
兰兰虽吃惊她的态度,但还是很响地打个呵欠,咕噜一声:“瞌睡死了。”
8
次夜,困极的兰兰才下座,便堕入梦乡。她在天空里飞,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那份逍遥,是醒着时没有的。忽然,一双手将她拉回地面。她一惊灵,醒了。胸膛上竟真的有双手,正在动作呢。那手柔软妙长,动作也细腻,她觉出是花球。当姑娘时,一跟他相约,他就这样粘她。一种熟悉的感觉立马扑来,淹了心。潮热腾地胀满身子。正想回应呢,却忽然记起正在打七。天呀,她打个哆嗦,推开那手,悄声说:“你干啥?正打七呢。”花球很粗地喘着气,说:“别怕,他们都睡了。”兰兰这才发现,咒声早断了。没想到,在自己眼里神圣的修炼,别人竟视同儿戏。她想:“你们想睡觉,为啥不到大书房看上去?到这里来做啥?”她的心倏地灰了。
那手却仍在摸索,兰兰恼了,狠狠地揪它一下。要不是身旁有人,她会扯下脸皮,狠狠说他几句。真是的,这是啥地方呀?你以为是大沙河里呀,也不怕护法神惩罚你?
忽觉几人压了来,把她和花球压在一起。听得月儿妈说:“绑了绑了。这对狗男女,到关房里鬼混来了。”兰兰就想起昨夜听见的话,吓出一声冷汗。她想解释,却不知说啥好。
“叫他们穿上衣服。”月儿妈说。
兰兰想,她没脱衣服啊。
听得会兰子应:“现在穿上了。”
兰兰这才明白他们在演戏。花球挣扎几下,骂:“老子又没干啥,你压我干啥?放开。”
灯亮了,几双黑眼睛扑了来。兰兰啐道:“羞先人哩。昨夜里你们喧的,我都听到了。”会兰子红脸了,扭过头去。月儿妈却说:“听见啥?老娘说啥了?路不平,众人铲呢。你在亥母洞里鬼混,还不叫老娘说?”花球啐道:“老骚货,你白嚼啥?我们干啥了?”月儿妈说:“干了啥?你自己知道。打!打出关房。”她望着会兰子。会兰子却倏地垂了头。月儿妈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便讪讪地寂了。
花球冷笑道:“就你们这号修行人呀?呸!”月儿妈脸红了,却冷笑道:“你好得很?咋在关房里干那驴事?”花球黑了脸,上前,冷不防,扇过一个耳光。月儿妈狼嚎一声,扑天抢地起来。黑皮子老道顿足道:“天的爷爷,这是关房呀。”
月儿妈边哭边叫:“他们在关房里干驴事,我一说,他就打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老娘这辈子还没叫人动过一指头呢。老娘也有墙头高的儿子哩,谁没长手呀。”她边扯哭声,边拧鼻涕,出了关房。
黑皮子老道拧眉顿足,却没阻挡。
凤香煞白了脸,推花球一把:“你快跑,那白狗,可是混蛋一个,他一来,天翻地覆哩。”花球脖子一梗,说:“我也是长毛出血的,头打烂了头拿草腰子箍。谁怕他?”他虽嘴硬,却仍是出了关房。
兰兰知道,这一闹,真臭名远扬了,心却木了。几年间,经了太多的事,心上包了层茧,好名坏名,也懒得在乎了。但想到“打七”不圆满,坏了缘起,心就突地悲了,想:“我的命咋这样苦,连个七也打不圆满。”她虽懊恼,但还是坚持着做完会供,才回了家。
兰兰一进家门,妈就告诉她,村里翻天了,都在说她和花球的“驴事”。兰兰略一解释,妈就恼了:“我去找这老妖婆,这还算人吗?”兰兰淡淡地一笑:“算了,嘴长在人家身上,咋说咋说去。”却担忧花球:白狗混蛋一个,花球揍了她妈,他怎会善罢干休?
正忐忑呢,不想,花球媳妇却闹上门来了。她披头散发,一脸血污,拽着一路哭声,到了庄门上,也不管有人没人,先褪下裤子,撒了泡尿――凉州人眼里,这是最大的辱臊了。老顺气绿了脸,庄门是财门,最忌阴人脏物。正懊恼哩,女人已上了沙枣树,她取根绳子,绾个扣子,一端系树上,一端套脖子上,往下一跳,立马就翻起了白眼。老顺急了,抱起女人身子,一刀割断绳子。哪知,那女人缓过气来后,冷不防从怀里掏出螺丝刀,插进自家喉咙。她插得很深,又乱搅了一气。看得出,她是真不想活了。老顺们忙将她送进医院,折腾了几天,她的命虽保下了,脖子却歪了。
老见那歪脖子女人阴阴地望老顺家庄门,兰兰心里直发毛。
她想,脸丢到娘家门上了。还有个啥活头?
第十二章
“黄丝扣结下的撒鱼网,网不到清水的浪上。”
1
安抚了花球媳妇后,孟八爷进了老顺家,想劝兰兰回心。他红口白牙,答应了莹儿妈,就得兑现。老顺也希望丫头能婆家。花球女人那一闹,老顺又是破财,又是丢人,身心疲惫到极点了。丫头要是再待下去,不定还会闹出事来。他认定啥都是原配好。男人“休前妻,没饭吃。”女人更糟糕,要是挑三拣四,挑花了眼,准没好果子吃。老先人就说:“瓜里头挑瓜,临完了挑个苦瓜。”所以,他对孟八爷说:“你好好劝劝她。你那嘴,死人也能说得夹不住屁。……就是,跳弹啥哩?咬了牙,三忍两忍,一辈子就了活了。”
兰兰却木着脸,一副任你剐杀的模样。孟八爷忽然没了底气。
猛子妈明白兰兰的心。作为过来人,她太了解丫头了。若不是涉及到憨头,她不会叫丫头嫁白福。若不是又涉及到猛子,她会嘴上使上三吨力气,叫丫头离婚。但现在,看丫头吧。
兰兰脸上带着修行人特有的淡然,先开口了:
“我知道,白福干活厉害,是个庄嫁好手;我知道,赌博和打女人不是啥大毛病;我知道,啥都是原配好,头餐面好吃;我知道,活上一天是两半日子,眼一眨,一辈子就过去了。”她问孟八爷:“你有没新鲜些的?”
孟八爷出乎意料地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兰兰望一眼妈,淡淡地说:“你们当娘老子的,除了拿丫头换,再没个别的本事娶媳妇?”说完,一语不发,出了书房。
孟八爷望望老顺,说:“没戏了。”老顺这才明白:兰兰真铁心了。他们忙活了多日的事儿,叫兰兰几句话,就搅黄了,猛子妈一急,又流泪了。
静一阵,孟八爷发话了:“丫头说的,也有道理。猛子又不是没人嫁。丫头给哥哥换了,又给兄弟换。想想,也不是回事儿。那钱,总能生发。”妈抽泣道:“不是钱的事儿。”
“她是舍不得叫媳妇子去哩。”老顺叹息道。
“人家也不想去……这么好的家,哪里去找?”妈抹去泪,“不过,咋说呢?只要人家双方愿意,钢刀也砍不断哩。”
孟八爷明白她的话:兰兰不过去,由了她去。只要猛子和莹儿两人愿意,莹儿妈也没法。……这想法,不是没道理。大官也管不住女儿嫁穷汉。秦腔里有好多这种事。娘老子嫌贫爱富,姑娘却私订终身。问题是,人家,那是有爱……那个情的。猛子那愣头,会不会盘弄女人的心?不过,这事儿上,也是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有些灵丝丝的女儿心,偏叫愣头钓了去;就说:“这话,倒也是的”。
老顺望望老伴,望望孟八爷,一脸惘然,却听得老伴又说:“要不,先叫他们圆了房再说。生米做成熟饭。”老顺这才明白了老伴肚里的牛黄。“呸!吃屎哩。人家一个寡妇,你欺着叫人家死哩?我还以为你能迸出个啥好屁?”老顺耸着鼻头,望老伴,像望一堆狗屎。
老伴涨红了脸,撒泼似道:“你有啥好屁?放一下,我听听。”
孟八爷笑着劝一阵,对老顺说:“她说的,怕是最好的法儿呢。”“好啥?缺德哩。”“缺啥德?霸王硬上弓了,当然缺德。两相情愿了,不就是好事吗?感情这东西,虽说抓不住摸不着,可没它不行。没感情硬来了,就成强奸了,就犯罪了,碰到风头上,乓,一颗铁大豆,把本也赔了。有感情了,多坏的事也是好事。明明是个见不了人的丑事儿,也成风流韵事,成交桃花运了。这事儿,没边没啥的。那界线,就是感情。要是猛子和媳妇子有了感情,她‘老插花’拿个铡刀,也砍不断。硬砍,我们还告她干涉婚姻自由哩。白福和兰兰,没感情,你硬捆,也犯法哩。就这样……这法儿,也不妨试试。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要不了几天,再没感情的,也拉不开了。”
老顺这才不说话了,但一想莹儿妈,心中总是嫌疚。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总是内疚。
2
妈瞅个空儿,把莹儿答应招小叔子的事,告诉了猛子。猛子却一脸漠然。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又觉得是别人的。怪。
妈乐滋滋地说:“这事儿,谁都没意见。莹儿妈也同意,就这样定了。”
猛子这才认真了妈的话。说实话,对莹儿,猛子只把她当成“嫂子”。莹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没双福女人强烈。猛子喜欢野些的,露些的,浪些的,胖些的。这些,莹儿都没有。莹儿清秀,清秀就显得单薄,缺了双福女人的那种跳突突的性感;莹儿含蓄,含蓄了就呆板,没有那种叫人心里直晃势的“浪”劲;莹儿清凌得像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了,形象就因之虚了,少了那种实在的强烈的诱惑。他只喜欢女人身上有一骨碌一骨碌的肉。一笑,那肉浪浪地跳。搂到怀里,那肉便浪浪地乱滚。最好,再急里骨碌地跳弹,再由他降伏后浪叫一阵。对,就是这种。
莹儿却不是。
但很快,猛子还是动心了。他知道,当个“贼女人”――也就是城里人说的“情人”――浪些的好;当个“女人”――也就是老婆,还是莹儿合适;但也不好明里说啥,只说:“急啥?我还小呢。”
妈破口笑了,啥也没说,但猛子觉得她说了好多话。想当初,他被双福捉了奸,爹打他,他一句话就差点把爹噎死:“有本事,你给我娶啊,打老子,算啥本事?”现在,爹妈要给他娶,他却说:“还小呢。”一想,连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就搓搓脑袋,笑了。
妈笑道:“这事儿,就定了。你可别给我翘羊头,我按下这头,那头却起了。”就出去了。
妈一把话挑明,猛子就想见莹儿了。他想看看这个将要做他“媳妇”的,变成啥样儿了。可莹儿却蜗在小屋里,连个面也不闪,时不时的,听到她逗娃儿的声音。那声音水性十足,温柔到了极致,竟在“土牛木马”似的猛子心中也温柔出一种旋律了。刹那间,他浑身燥热,出了门,进了北书房。
兰兰已把北书房改造成佛堂了:窗上,蒙块黄布;墙上,挂块红布,里面供着佛像。条桌上,献着枣儿、花糖、和几个软儿梨,燃着香,点了清油灯。兰兰正在桌前的蒲团上捻一串珠儿,捻一个,嘴动一下。那架势,叫猛子感到好笑,就打趣道:“哟,女神仙。”见兰兰却不接茬,理也不理,便觉没趣,退了出来。
猛子出了庄门,随性走去。忽听得一阵“花儿”,循声望去, 见月儿正在沙丘上练唱。月儿练得很投入,把个颤音练了又练。听一阵,猛子就烦了,笑道:“成了成了,羊都吓惊了,还以为狼来了呢。”月儿见是猛子,鲜活了脸。猛子喜欢月儿的笑。月儿的笑很灿烂,是一览无余的灿烂,是雨后晴空似的灿烂,是少女独有的灿烂。猛子接触过的那些女人,缺的,就是这灿烂。他忽然有点“爱”月儿了。这一“爱”,心奇怪地晃势了。心一晃势,就想到自己和莹儿的事来,想:还是“姑娘”好呀。
月儿问猛子:“你妈给你说过个事儿没?”“啥事?”猛子装糊涂,但明白她已知道那事了。
“好事。”月儿又笑了,笑一阵,却眯了眼,望远处。好一阵,才叹口气:“可惜了。”
“啥可惜?”猛子的心又晃势了一下。月儿痴痴地皱了眉,说:“女人,命咋这样苦?”
月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望一阵,却将视线转到了远处。开始,她的眸子里只是茫然,渐渐有了潮气,渐渐又凝了几滴泪。她忽然唱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黑烟的大锅里烙馍馍,
蓝烟把庄子儿罩了;
杜鹃儿啼来血水儿淌,
不死就这么叫了。
不信摘不下星星来,
不信揪不下月来;
不信喊不回春风儿,
不信叫不出血来。
唱不了几句,月儿就一脸泪光。那花儿,也成哭诉了。
猛子发现,这“姑娘”,咋疯疯颠颠的?忽而笑,忽而哭的,莫名其妙。
“还是莹儿好呀。”他想。
3
听到猛子的声音,莹儿像听到鸡叫一样,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听到了一个声音而已。那份淡漠,连自己也吃惊。虽说她答应了嫁,但嫁就嫁吧。女人生来,就是嫁人的。嫁谁也是嫁。两嫁相较,能嫁个好一点的,也就算好命了。既然谁都觉得自己应该嫁猛子,那就嫁。守寡,在别人眼里,反成怪物了。先前,女人不守寡是怪物。现在,守寡倒成了怪物。反正,女人稍不注意,就成怪物。那就平顺些活吧。守着个“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现在,莹儿又多了个“盼头”。一见娃儿,莹儿心里就溢出一股奇妙的感情。这感情,竟和跟灵官接触时相似。她吃惊了。说不清她是把对灵官的爱嫁接到孩子身上呢?还是她当初就将灵官当成了孩子?或者,女人对男人的爱,本来就掺和着母爱呢?莹儿说不清。那感觉,倒也不因说不清而淡了,反倒温水似荡开来,荡呀,荡呀,就荡满身心了。
吃晚饭时,莹儿发现,猛子怪怪地望她,让她很不舒服。她倒是希望他和以前那样,望她跟望兰兰一样。现在,那眼神怪怪的。莹儿很不舒服。
洗了锅,喂了猪,莹儿懒得看泡沫电视剧,就进了小屋,反扣了门。逗娃儿玩一阵,乱想一阵,又为月儿备一阵课,想想下次该教的那些“花儿”令,就脱衣睡了。娃儿的皮肤很嫩,搂在胸前,莹儿感到了一种母亲才有的温馨,渐渐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莹儿觉得有个东西在捣自己。她一下子惊醒了。手一摸,觉出是个木棍。从一端光滑的质感上可以断定,这是她常使的那个榔头把。窗子上本来有玻璃,后来,不小心弄碎了玻璃,就糊上牛皮纸遮风。那榔头把弄破了牛皮纸,探进来,伸伸缩缩,一下下在被儿上捣。
幸好娃儿挨窗睡了,不然,棍儿在嫩脸上捣一下,怕是个青印呢。
“谁?”她问。
木棍儿停止了动作。莹儿明白,是猛子,别人做不出这事。
“我。”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果然是他。
莹儿的身子一下子发紧了。她很紧张,传出去,丢人哩。这挨刀货,咋能干这号事儿?她大着胆子问:“啥事?”许久,才听到猛子压低了的声音:“有个事儿,急事。”
莹儿当然明白他说的“事儿”是啥,心奇怪地放松了。她捉了棍儿,慢慢外推,说:“有啥事,明天说。”她很想狠狠说两句,又怕对方难堪。
“我可翻窗子里……我可从门头窗里进哩。”那声音颤抖着,变了味儿。
门头窗没安钢筋,进个人没问题。莹儿的心哗哗地跳了,很害怕,却又奇怪地觉出了婆婆隐在夜里窥视的眼睛。这一想,心又静了。“你进,我可喊了。”她说。
“别。那事儿,你不是也点头了吗?”
莹儿皱皱眉头。这时,她才奇怪地厌恶起那事儿来。那事儿就是为了这“事儿”。莹儿厌恶心大盛。她压低嗓子,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还是,憨头,女人。欺,负,寡,妇,算,啥,东,西!”
木棍凝了一阵,慢慢抽回了。静了许久。
莹儿“看”到了猛子那尴尬之极的脸,心又软了,缓了语气说:“馍馍不吃,在盘儿里放着哩。”这话的含意是,我迟早是你的人,急啥?
一阵窸窣,进了西书房。
莹儿大惊,这愣头,和爹妈睡一屋,竟敢摸来干这事?
4
猛子颠手颠脚地摸上炕,觉得自己要羞死了。第一回叫女人拒绝,令他无地自容。想到憨头,他羞得狠不得用刀捅几下胸膛。
憨头消失之后,猛子的羞愧淡了,但仍不理解,那算啥欺负?从双福女人身上,他知道,女人渴望男人……世上,竟有拒绝男人的女人?
他想不通。
满以为,那榔头把一捣,得到的,是惊喜地迎合。那门,会倏地大开,扑出两坨软软的肉来。谁料,热屁股溻到冷炕上,还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通。
羞死了。
猛子屏息,听听屋里动静。爹是睡死了的,那呼噜,响几十年了,丢进火里也得三分钟才能烧断。妈没声音。猛子记得,他忍着乱蹦的心下了炕,摸出门时,妈是有声音的,是一种轻微的咝咝。在呼噜和咝咝的鼓动下,他才敢大了胆子,赤了脚,到小屋门口,推了几下,推不开,才取了榔头。
现在,妈的咝咝没了。莫非,她醒了?一想妈醒了,猛子又觉得脸上着火了,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狱的油锅里变成白沫。真羞死哩。
也许,妈一直就没睡。夜里,电视上有个当娘的不同意女儿嫁个工人。妈说:“那娃子,傻瓜一个。生米煮成熟饭,还能由了那老妖?”爹却臭了一句:“谁都养儿女哩。你的姑娘叫人拐了,你咋样?”记得,妈怪怪地望了自己一眼。
但猛子溜出去拿榔头,不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镜头:莹儿坐月子时,为怕受风,不敢外出,就在院里圈个席子,倒些灰,叫她撒尿。席子上有个洞。一天早上,猛子从洞里看到了一个白屁股。……今夜,一睡下,白屁股就奇怪地在脑中恍惚了。而且,这不是双福女人的,不是豁子婆姨的,明明安了莹儿那张清秀的脸。他一下子就着火了。
真没脸见人了,他想。一是没脸见莹儿。一个锅里搅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夜里的尴尬,白日咋面对?二是怕见妈。妈要是醒着,在黑里睁大了眼,瞅他出去,听到那些话,又见他灰溜溜归来。嘿,真羞死哩。
猛子咬牙切齿地恨自己,恨得牙花子都酸了。
5
次日,却一切照旧。莹儿一如既往地做家务。妈一如既往地忙里忙外。爹一如既往地托了鹰出去。他又逮了三只鹰,为挼它们,老顺忙了个驴死鞍子烂,常常是丢下红鹰,托起黄鹰,候的是青鹰,连肩膀架子都肿了,便老是喝神断鬼。这是他的老毛病,一干活,眼里就没好人,不是打丫头,就是骂娃子,或是专跟“老祸害”过不去,口舌不断。一辈子了。
倒是妈和兰兰有些异样。吃过早饭,妈到北书房里和兰兰嘀咕。忽听兰兰大声说:“我不说!这事儿,想想都脸红。你一个当娘的,咋说得出口?”妈边说:“不说就算了,歪啥哩?”出了屋,见猛子望她,妈一脸慌张。
猛子明白:妈知道夜里的事了,叫兰兰劝他“往好里学”。脸腾地发烧了,赶紧去抚弄架上的鹰,倒叫鹰狠狠啄了一下。“这骚毛。”猛子讪讪地骂。
这鹰的架势,叫他想到了莹儿的拒绝。连这毛虫也欺负自己了,还了得。他突然心绪大恶,去厨房里切块萝卜,戴了皮手套,上前捉了鹰。鹰尖利地叫着,扑打着翅膀啄他。因为有皮手套的保护,猛子由了它啄几下,将萝卜狠狠塞入鹰的口中,迫它咽到嗉里。要不了多久,鹰会很难受。那时,它就会可怜兮兮地咕咕叫。活该。谁叫你欺负老子?涝坝大了鳖也大了?人家喝神断鬼,是占着人家是爹。你是个啥?屌毛。猛子心里平顺了些。
惩治了鹰,出了庄门,却见花球来找他。到近前,花球悄声说:“嘿,娶个女人套了个罐,生个娃娃上了个绊。真是的。上回那娘们一闹,奶受了影响,娃儿吃不饱。爷爷叫生发个兔子,给娃儿摧些奶。走,我和你捉一个去。”
“你得问爹?不然,又会把骂我个贼死。”
“问了……就是他叫我来的呀。他叫我带那个上过兔子的黄鹰。”
猛子这才信了。进庄门时,见莹儿提着猪食桶过来,见了他,也不望,径自向猪圈走去。猛子脸火一样烧了。
老顺的声音传来:“你去归去,腿可得利索些……”
“知道,知道。”老顺话没说完,就叫猛子截了,“玩鹰玩老了,还用你安顿?”他这是借这话题掩饰自己的窘态呢。说完,偷看一眼莹儿,却见她专注地看猪吃食。猪的嗵嗵声很响。猛子吐吐舌头。
花球看出了端倪,大声道:“莹儿,猛子可偷眼看你呢。小心人家夜里摸上你的炕。”莹儿不接茬。花球讨个没趣,推猛子一把。两人便进屋,取鹰,找了个兔子头,进了沙窝。
猛子托着鹰,一路踢柴棵,踢得尘灰乱飞。连踢了十几个,也没踢出个活物来。
“兔子不会藏这儿。这儿常来人,早惊跑了。”花球说。
“谁说的?哪儿都有。上回,我家后墙的芨芨墩就藏着一个,是个尕兔子,没经验。我正出来喂鹰,它出来了,嘿,正好,一送,就把鹰送身上了。兔子鬼,有时脚踩到它身上,它也不叫。去,折个长柴,赶一下。”
花球跑过去,扭断一个长柴,一下下扫那柴棵。忽然,草丛里蹿出一个灰丸,一眨眼,就到远处的沙丘上了。
“嘿,兔子。”花球大叫。
猛子手一抖,送出鹰。鹰翅划气声很响。一眨眼,鹰兔已在沙梁上扭一起了。沙窝里响起兔子凄厉的孩子似的惨叫。“嘿!嘿!”猛子蹿了上去。
鹰一爪刺进兔子腰里,另一爪插进兔子头部,尖喙啄得兔毛乱飞。猛子取出兔子头,递给鹰,鹰啄起兔头来。猛子趁机从鹰爪下换出兔子,说:“嘿,这家伙拳势好得很。爪子尽在要害上。”
出师顺利。两人兴致很高。花球用长柴继续扫荡。不多时,又赶出一只兔子。
这显然是只狡兔。逃命时,它不是一味亡命,而是时时留意箭一样逼近的鹰。待鹰爪将要插进它的脊背的瞬间,便倏然转身。鹰一下子蹿出老远。待它转过头来,兔子已变成一个灰点。
“嘿!嘿!”猛子大声地叫。
鹰又射了过去,再一次逼近野兔。
野兔忽然弹向空中。鹰又一次扑空。它一飞冲天。
“这个脓包。”猛子骂。
“哎哟,跳那么高。没见过兔子能跳那么高。”花球喘吁吁道。
鹰被激怒了,盘几圈,闪电似的扎下。很快,鹰黑丸般弹起,滚下沙坡,翅膀扑扇着,发出惨叫。兔子却溜下沙洼,消失了。
“糟了。”猛子叫。
到跟前,鹰已瑟缩成一团,惨叫着,全没了那雄视一切不可一世的神态。“蹬了。这鹰完了。”猛子脸色灰白,“爹不骂死我才怪呢。”他伸手在鹰嗉上一摸,手上一片血。
“几天就养好了。”花球安慰道。
“伤是养好了,可鹰完了。它再也不上兔子了。以后,见个死兔子都鬼了。你想,兔子那么大劲,上个沙坡,飕飕飕的,叫它蹬一下,了得。再说,蹬的又是嗉子,那儿最受不得疼。”猛子唏哩着,抱起鹰,捋几下,又捋出一片血迹和几声惨叫。
“兔子。”花球叫道。
一只兔子在山坡上扭动着。这是从沙坡上的布包里跑出来的。它的腰折了,拖着后半截身子,拖出长长的血迹。
猛子抱着鹰,过去,手一抖,把鹰送到兔子身上。鹰却尖叫一声,逃难似躲向一旁,瑟缩着。“瞧,完了。它再也不敢上兔子了。”猛子沮丧地说。
他捞过兔子,狠狠摔几下,说:“嘿,你的命倒大。”
6
果然,没等猛子说完,老顺就跳了起来:“你个吃屎货。你是干啥吃的?你为啥不撵?”“撵了。”猛子嘟囔道。“你为啥不喊?”“喊了。”“放屁。老子放了几十年鹰,叫兔子蹬了几回?你天生一个吃屎的货。务息一个鹰容易吗?这是地道的好鹰,义气,拳势又好。”
猛子不敢强辩,低了头,由他骂。
花球说:“那个兔子贼得很。嘿,一跳那么高。我还没见过啥东西能跳那么高……”老顺白花球一眼。花球便住了口。
“算了。”老伴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是兔子蹬的,又不是人家蹬的”。
老顺吼道,“他们是干啥吃的?撵紧点,不信兔子能缓过劲来?”
“哟,那个快法。”花球说,“嗖一下,就老远。我估摸,火车也没那么快。三撵两撵,都喘不过气来了,还是差一大截子。”
“大声喊,惊动惊动,叫兔子顾不上蹬。”
花球道:“喊了。嗓子都喊哑了。你听,现在还哑呢。”
“那是个老兔子。”猛子悄声辩解。
“老兔子?”老顺指着猛子鼻子,哆嗦着嘴唇,“老兔子?老子没抓过老兔子?你以为老兔子就不得了?”
“上回,你叫蹬掉的……那个……也是老兔子。”猛子低声说。
老顺朝猛子啐一口,“你再嘴犟?糟踏了鹰还有理了?上回我碰的那是个啥吗?啊?!是个兔王。”
花球说:“我们碰的,也是个兔王,那个长,那个大,一蹿老远。”
老顺说,“我碰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兔王。不然,能叫它蹬了鹰?”不觉间,老顺的语气已变成争兔王了。老伴笑了:“都是兔王,都是兔王。不就一个毛虫吗?嚷啥哩?嚷也没法了。”
猛子知道父亲的气出得差不多了,就拿些纱布,出了门,包了鹰的伤口。鹰可怜地叫着,缩成一团,体形竟似突然小了一圈。神态也极为萎靡,似惊坏了的麻雀。猛子抚抚鹰羽。鹰低唤声声,像在诉苦。
刚包扎完鹰,兰兰出来了。花球一见兰兰,眼睛一亮。猛子知道他们的故事,想借故挪开。哪知,兰兰却对猛子说:“我有事,要给你说。”花球以为兰兰找他呢,谁知她却像见了路人似的冷漠,心便灰塌塌了。听兰兰那话,和逐客令差不多,就告辞了。猛子进屋,捞过抓来的兔子追出,扔给花球。
猛子估计妈给她说了啥。想到夜里的事,他懊恼极了。丢人。他晃晃脑袋,有些怕见兰兰了,真怕她冷了脸,教育他一通,叫他下不了台。但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也不是办法,只好跟了她,到院墙后头。
四下里很开阔,可看到远处起伏着颠簸而去的大漠。大漠上方,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翻腾出奇形怪状来。猛子任目光游了去,心里却在等兰兰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谁知,半晌,等来的仍是沉默。一扭头,见兰兰也眯了眼,任目光飞翔。许久,才听到她不易察觉的叹息。
兰兰明显变了。没有了大喜,没有了大悲,脸上超然了许多。她发话了,声音木然,很是机械,“妈叫你生米煮成熟饭哩。怕那个‘老插花’生事。”这“老插花”是“老妖”的形象称谓。老了,头上仍插个花,妖妖道道,招遥过市,老不正经。这里指莹儿妈。
“啥熟饭?”猛子问。话音才落,他便明白了。村里人老说,生米煮成熟饭,丫头成了婆娘。夜里,他就想做那熟饭呢。莹儿却说:“馍馍不吃,在盘儿里哩。”
兰兰又说:“那事儿,缺德。你可不能当牲口。”猛子的脸腾地烧了,以为她知道夜里的事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算借给他的胆子,他也不会干那事了。像那鹰,只叫蹬了一下,就再也不敢上兔子了。
听得兰兰又说:“给你明个心。我可是铁心了。娘家门上不叫蹲了,我就走。死到哪里算哪里。那白家的门,我是死也不进的。”
“谁又撵你呢?”猛子说。他见兰兰的脸比铁还硬。这表情,在双福女人脸上也老出现,便想:“这女人们,咋一说变脸,就换个人呢?驯顺起来,猫一个。硬起来,嘿,怕是比发威的野猪,还硬手几分呢。”
兰兰眯了眼说:“那事儿,强求不得。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听妈的话……反正,我是铁了心的。尸身子也不愿进白家门!你可把你的路走好,不要露水曳到半山坡。”说着,一扭身,进了院门。
猛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兰兰的意思。那话儿,翻译明白些就是:她死心了,白家不会饶她。不饶,就要往娘家拉莹儿。一拉,他就是和莹儿结了婚,也会“露水曳到半山坡”,半路里打光棍。
那事儿,麻烦着呢。猛子想。
他干咽了一口唾味。
第十三章
“狂风打给的磨盘子转,青龙呀白虎呀叫唤。”
1
莹儿妈显然明白,兰兰不是省油的灯。几天后,她又来了,目的很简单,探个实信儿:兰兰究竟是个啥心?亲家热情的招待是糊心油,三糊两糊的,就把她本来明白的心镘糊涂了。一回家,“高人”一点拨,她才发现自己忘了最不该忘的一件事:问兰兰的打算。问明白,你仁了,我仁;你不义了,我也不义;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于是,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要么,兰兰回婆家;要么,莹儿站娘家。
这次,叫白福捎了她来。软的不成,就来硬的。
莹儿妈一进门,猛子妈就“毛”了。这“老插花”,怕是又生事咧。面子里,却比上回更亲热地迎上去:“哟――,亲家。”
“门坎都踏折了。亲家,你可别烦。”莹儿妈心里虽暗,却也是一脸灿烂。
“哟,亲家,烦啥?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这回,你一定要多住几天,我们俩亲家好好喧喧。”
莹儿妈心里嘀咕:“亲戚不亲戚,还得看你的活妈妈哩。”却说:“不成哩,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倒猪喂狗,还得我四股子筋动弹。人家爷父两个,当甩手掌柜的,只有吃饭的肚子,没有想事的心。我当老丫头的,三寸喉咙气不断,就得动弹。哪有你亲家消闲?”
“谁消闲?老乳牛养了九个牛,事事都离不了老乳牛。一样,一样啊。”
老顺皱皱眉。对这一套,他腻透了。两人都怀了刺猬心,嘴上却偏要抹蜂蜜。但他更头疼这婆娘的去而复来。这夜猫子进屋,怕不是吉兆。他简直有些怕她了。这是典型的“母老虎”。骂,骂不过人家。人家啥话都能出口,平常人眼里疙里疙瘩想想都脸红的脏话,在她口里跟榆树面糊糊一样顺溜。那榆树面糊糊,看似一大碗,一吸,一碗就都溜进肚里了。这婆娘吐脏话也一样,口一张,就是一大摊,你别想和她对骂。打,更吃亏。轻了,人家就一手解你的扣子,一手解她的裤带,把你往炕上逼。重了,她索性不顾脸了,把裤子往腿弯里一丢,露出白屁股,锅头上撒尿,把被子当地毯,把你作践个乌烟瘴气。听说,这是她的杀手锏。白福队里,没有不怕她这一着的。
“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你有这么好的男亲家,还说这些话?不怕伤了男亲家的心?”莹儿妈边说,边望老顺一眼。
老顺知道这是向他打招呼了。自上回两人闹过后,老顺想想都尴尬,就胡乱应几声,戴了皮手套,托了鹰,叫过猛子,叮嘱几句,叫他不要出去,才出了门。哪知,他还没走多远,北柱家的大丫就撵了来:“顺爷,不好了。打伙伙捶了。”“哪儿?”“你家呀。妈叫你去挡呢。”
老顺的头大了。
2
他进门时,大战已息了。
白福满是鼻血。猛子脸上是几道血口子――后来才知道是莹儿妈抓的。俩亲家脸上也是血道,是长指甲的战果。看那局势,也没多激烈,屋里并无大的破坏。
据老伴后来说,那白福,不看眼色,话潮得很,猛子放恼了,按了白福,捶驴似的揍。莹儿妈急了,扑上去,一抓,猛子脸上就五个血口子。猛子妈也急了,一抓,莹儿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莹儿妈一还手,猛子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
就这么简单。
莹儿捂了脸哭。兰兰却木然了脸,一脸淡漠。白福黑了脸,阴阴地望猛子。猛子鼓着嘴,望天。
莹儿妈的声音很大:“啥理,都给你们了?你的丫头能常年累月在娘家门上,我的丫头连站一次也不行?”老顺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就恶狠狠瞪一眼猛子。猛子却在望天,根本不和他对视。
庄门外,有许多看热闹的娃儿。老顺想:“丢人死了。好狗不咬上门的客。传出去,叫人把舌头都嚼烂了。丢人不如喝凉水。”就过去,唬几声娃儿们,关了庄门,又过来对莹儿妈说:“亲家,声音小些,丢人哩。”
莹儿妈反倒提高了嗓门,“丢啥人?你们的脸比城墙还厚哩。怕啥?老娘好好歹歹,也算个亲戚,上了门,你没个好心有个好话,没个好话有个好脸,反倒上头上脸地打人。白福,你过来,叫他再打。看他把你囫囵吃下扁拉下来。”
白福却一语不发,只阴了脸望猛子。望一阵, 却推了自行车,出门去了。因这两个活爹爹在一起就免不了刀枪矛子地干仗,老顺没阻拦,由他去了。
莹儿妈又把枪口对准了哭泣的莹儿,嘶了声叫:“你嚎啥?不争气的丢底典脸鬼。你瞧人家姑娘,哪回不向着娘老子。就你这个要债鬼,一点也不给娘长精神。”
老顺道:“亲家,你可不要当搅事棍棍子。当大人的,是压菜缸的石头,能压就压哩。”
“啥?”莹儿妈尖声反问,“说的比唱的好听。我问你,你咋压的?你压得好,你的活妈妈为啥跳弹个不停?”几句话,就把老顺噎住了。他像缺水的鱼儿一样开合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啥来,就恶狠狠瞪一眼兰兰。
却听得兰兰冷冷地说:“你还叫咋压?若不是爹压服,你的活爹爹早进了监狱,早吃铁大豆了。别灶神爷不知道自己的脸黑。他干了啥事,你心里也有数。别太逼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哩。”
莹儿妈慌张了,四下里望望。那张银盘大脸紫了红,红了紫,变换几次,却突地爆出哭声来。
她的哭声是悠长而绝望的。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没一点儿要强的资本。丈夫是公认的塌头,没啥本事,却不安分,时时受骗,拉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至今还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像闻到腥气的瘦狗一样东窜西颠。儿子更是败家子,好赌不说,脑中像缺了根弦,时时惹祸,和人一有个碟儿大碗儿小的拌嘴事,人一下就能捏住她的嘴。莹儿又不遂她的心,跟她回娘家。一身的要强,化为一腔的怨愤,突地喷出了。嚎哭声中,还时不时夹几句控诉。她坐在地上,扑天抢地,涕泪交流,遍身尘土。一股股纤尘,随拍地声弥漫开来,直往洞开的屋里扑。莹儿抹去泪,上前拉几下妈,倒叫她狠狠臭了几声。
看到一向要强从不服软的亲家竟如此失态,老顺慌了手脚,就捣捣猛子妈,示意她去劝劝。但老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她还记恨方才亲家那一抓呢。那一抓,着实不轻,几道血痕从她眼下直通下巴――悬乎乎把眼珠子抓掉――腮帮上斜刺里又是一道。这一道,显然是拇指的功劳。这些,加上那恶狠狠瞪他时肌肉的扭动,就显得滑稽异常了。老顺忍了几忍,才没破口笑出。
家里早闹得不像样子了。女亲家手拍地面,尘土飞扬,嚎哭声更是响遏行云,村里人多半都听到了,定然也开始了挤眉弄眼的叽咕。平时不睦者,定会说些很难听的话。猛子扭曲了脸,莹儿在呜呜,兰兰一副吊死鬼相……
莹儿妈越哭越勇,哭声直窜云端,再悠悠地婉转下来,呜呜几声,诉说几句。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好不容易有个宣泄的机会,正好痛快一场。你不劝,我哭一阵,也就算了。你一劝,老娘偏要哭出更高的水平。哭声便越大了,拧鼻涕的频率也更高。时而,她拍几下地。时而,再拧一下鼻头,脸上满是泥水,加上猛子妈赐的那几个血道儿,便成凉州人常说的“三花脸”了。
渐渐地,白亲家的哭声变味儿了,碰头抢地,时泣时诉,竟变成哭丧了。孝女在灵前哭丧时,就是这种哭法:大张了口,长长地嚎,尽量悠长,尽量凄惨,边嚎,边诉说爹妈的好处和自己的悲痛。嚎一阵,说几句,那嚎,便成了说的伴奏了。猛子妈最擅长这种哭法。但这种哭在亡灵前,自能赢得啧啧称赞,但在其他场合,就最为晦气了。人家又没有死人,你哭啥丧?
猛子妈这才发现,亲家的嚎哭不仅仅是宣泄,更是武器了。她自己,也曾把它当成武器。别人欺了你,打不过,骂不赢,就一路嚎哭了去,在对方家里哭丧。若想更厉害些,你可以在地上打过滚后,再上他的大书房炕,铺开被儿,在上面哭丧。还有更厉害的,就到灶火门上哭丧,再撒泡尿。这一来,哭声便冲了灶王爷。女人的尿又最为晦气。这一家,定然要败运了。
村里人把这种哭法叫“糟蹋”。
看来,莹儿妈是“糟蹋”陈家来了。要是她铁了心来“糟蹋”你,那可真麻烦。你骂又骂不过她,打又打不得她。打她一下,她就上吊抹脖子,撒死拚命。她既然横下心来“糟蹋”你,早就不怕死了。
这一招,是凉州女人的“杀手锏”哩。
老顺知道,这“母老虎”要是来这一手,可真是头疼事。正懊恼间,却听到大头的声音:“咋?俩亲家唱大戏吗?”大头进了庄门,劝:“行了行了,亲家。亲戚道里的,有啥话,好好说。”他的声音满院子响。
“正好,你给评个理。”莹儿妈边嚎边说,“人家的姑娘……呜呜……能站娘家……我的丫头……呜呜……连个门也不叫出。”听得猛子粗声大气地说:“谁说不叫出?能挡了?”
“夹嘴!”妈喝斥猛子,“亲家,娃娃吃奶哩。等娃娃离过脚手, 她站多久也成。”
老顺一听,这话,咋又变味了?猛子的话,有点“撵”的味道;老伴的话,则是:等娃娃离过脚手,她改嫁也成;就赶紧出门,说:“话往好里说,话往好里说。”
“去!去!再拉,老娘死给你看。”莹儿妈又在“臭”劝她拉她的莹儿。
猛子出几口粗气,一跺脚,出了门。
3
夜里,猛子一进家门,便发现出事了。爹拧了眉头抽烟。妈抱了娃儿抹泪。兰兰木然了脸,倚在门框上。
莹儿叫娘家人抢走了。白福带了人,扑进来,二话不说,劫了莹儿就走。
这戏,在换亲的家庭里常演。人们看来,天经地义。你不仁,我不义。你不来,我不去。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谁也放不出半个响屁。
那娃儿,却叫妈抢了下来。白福们没硬抢。硬抢,要出人命哩。因为老顺拿了把铡刀,立在门口,黑了脸说:“你拉大人,没说的。但娃儿留下!不然,不砍下你们的血葫芦,老子不算人!”
一个说:“成哩,留下!白福,这娃儿,用不着你要。人家留人根,天经地义。儿子随娘,也是天经地义。看哪个更天经地义些,叫法院断去。”就留下了娃儿。
猛子一进屋,心就不由得憋了。可怪的是,同时也奇怪地轻松了。自那夜,叫莹儿轰出后,一进自家院子,心就不自在了。她这一走,心倒奇怪地自在了些。说不准啥原因。那夜后,猛子最不敢触摸的,是憨头。莹儿的话很利,一下,就扎心里了。是的,人家还是寡妇呢,人家还是憨头媳妇呢。真羞死人了。那是最叫他尴尬的事。一想,就想用脑袋去撞石崖。
那夜后,莹儿也很少和他对视,看不出她的心绪。先前,他以为,女人都喜欢“那个”。北柱老说:“女人长的狗心,谁弄了谁亲。”他就怀了热热的心去捣她。谁知,热脸溻上了冷屁股。……羞死了,真想一头栽进井哩。去年叫双福捉了奸,也没这么羞。因为那时他心里有股气,气一咕嘟,羞也没了,怯也没了,反倒咕嘟出英雄气来。因为他面对的,是财大气粗的双福。你越厉害,越能显出你是条汉子了。而那夜,他是――按莹儿的说法――去“欺负”一个寡妇。老先人就说了,世上最缺德的事有四种:套白狼,打闷棍,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说是一旦干了,立马遭报应呢。
人虽叫抢了,但猛子毕竟是小叔子,不好说啥,既不能带人去白家抢嫂子,叫人笑掉大牙,又不能劝兰兰换来莹儿给自己当老婆。只觉得这白福欺人太盛,活人眼里下蛆哩。但实在也没个打他的理由。明摆的,人家占了理。是你家的人先毁约不去。人家抢,在村里人眼里,也天经地义哩。
猛子估计,爹会大发雷霆。哪知,老顺望都没望他。妈抹阵泪。娃儿一哭叫,她就忙颠颠收拾奶壶去了。倒是兰兰的木然很扎眼。那眼珠,好长时间不动一下,仿佛木偶了。
但一想,那白福,也实在太嚣张了。不管咋说,猛子也是长骨头长脑髓的汉子。你这么一闹,叫他咋再在人面子上走?猛子大张了鼻孔,喷一阵横气,捞个铁锨,就往外扑。妈追了出去,趁猛子开庄门的当儿,揽腰抱了猛子。猛子挣几下。妈的身子拨郎鼓一样被甩起了,却死活不丢手。
“松开!妈。我‘做’了这个畜生。”
“先人,别给老娘惹祸了。叫我安闲些活几天。”妈带了哭声。
老顺出了房门,“松开,叫他先把娘老子‘做’了,你再成龙变虎去。你头吃上个杂碎盆子,干正事没溜子,动不动就刀枪矛子的。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有多好?好狗不咬上门的客。”
猛子这才灰溜溜回到屋里。
老顺阴阴地望一眼兰兰。显然,他把这账算兰兰身上了。她若是乖乖回婆家,哪有这事?爹反对兰兰跳弹。爹说,活人了世混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老顺的脸更黑了。一腔子的牢骚,开始顺着嘴里腾起的烟上翻。那喉节,虽动了几动,却终于没有咽下上翻的话,“丫头,老子可说清楚。白家你不去,成哩。你吃屎喝尿,老子管不了。老子也没指望你换媳妇。可那花球也不是个好货。现在,村里人嘴里早风搅雪了,说啥话的都有。咸的淡的,黑的红的,都往外冒,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老子丑话说到头里,你嫁谁也成,可必须是个老老实实务息庄稼的。歪门斜道的,给我滚得远远的。明日个,把上房里的那些亥母呀啥的玩意儿收拾掉。不然,老子给你收拾。”
兰兰却淡了脸,许久,冷冷说道:“爹,你干脆明说,叫我再给你换个儿媳妇得了。扯那么远干啥?我修行,又不是今天的事,以前你为啥不说?单单白家抢了人才说?我没遂你的心,你朝亥母撒啥气?我真不明白,一屋子男人,为啥都没个卵蛋似的,指望着一个弱女子呢。没我,你们还断子绝孙不成?那么多心思,为啥不往发家致富挖穷根上动?就算我连骨头带肉叫你们卖了,又能值几个钱?”
“放屁!”老顺吼了起来,“你扯哪儿去了?没你,老子也活了几十年。离了狗屎,还不种辣子呀?”
兰兰冷冷说道:“我换了一回,牲口一样。想叫我再当牲口?我可不愿意。能养起,就要生发着给娶。老指望丫头,也不是回事儿。”
“夹嘴!”妈喝了一声,又哭了起来。姑娘几句话,就戳到他们的痛处了。老顺黑了脸,张了嘴。那嘴干干的,似黑洞了。猛子则胀红了脸。确实,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也娶不来,想靠姐姐换,真丢死人咧。
却听得老顺吼一声,扑进北书房,将供台上的亥母唐卡呀,供品呀,香炉呀,几下掠了,扔到院里,边用脚踩,边直了声喊:“老子……老子……谁指望……你换亲卖钱……老子……老子……是看不惯这歪门斜道……老子……老子……”他“老子”了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了。但看得出,他气坏了,已失去了理智。若兰兰是男人,他定然会用棒子招呼。对兰兰,却下不了这个手,只好把怒气迁到兰兰最看重的东西上。他眼里,这比用棒子揍人更解恨。
果然,兰兰瘆白了脸,眼睛倏然深枯枯了。她望一眼爹,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这……些,你,能,毁,掉。”她指指自己的心窝,“这,里,的,你,能,毁,掉,吗?”
她梦游似起身,梦游似走过去,梦游似跪下,给老顺磕个头,叫声:“爹。”又给妈跪下,磕个头,叫声“妈。”缓缓起身,梦游似的飘向庄门。
“哪里去?”老顺骇极似的叫。
兰兰不语,轻轻飘出了庄门。身后,传来老顺的狼嚎似的哭。
兰兰进了金刚亥母洞。
第十四章
“乌云遮住了满天星,一阵阵雨来一阵阵风。”
1
莹儿哭哑了嗓门。她想孩子。
娘家弥漫着一股烦躁的气氛。白福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泡在一起。爹又将目光转向古董,整天跑揭墓贼家。
母亲却老和徐麻子嘀咕,话题仍是那屠汉赵三。徐麻子带赵三上过门,那模样,胖,油,头似猪头,一喝酒,鼻子就成了红皮蒜头。那大形势,和大头相似,但少了豪爽,多了蠢笨。莹儿一见就反胃。她明白,妈之所以把赵三夸成天上也少有的稀罕物件是因为他有钱。宰猪杀牛十几年了,那四寸宽的刀儿都成柳叶儿了,腰里自然憋了。现在,赵三又在白虎关开了金窝子,据说发了好些横财。他放出风来,为莹儿不心疼钱,要是能带上那娃子的话,价码还会长一倍。因为,儿子难得,胡子难得。赵三的前妻就是不生养被他打跑的。没儿子,他心中总是没底,更难保日后能生个吊把儿的。有了那个腰不疼的娃子,打个喷嚏,都理直气壮似打雷,价码当然要长了。
莹儿妈却说:“你怕啥呢?我的丫头能生一个,就能生十个。”她知道,叫丫头站娘家是天经地义,牙口硬几下,没人敢放响屁。可那娃子,是憨头的根,人家拚了命,也不会放的。那夜,她亲眼见过女亲家扑上来叼抢娃儿时不要命的模样,心里总是很虚。再说,她的心虽硬,但还没硬到把人家娃子抢来卖钱的地步。
徐麻子却说:“那娃子,明溜溜是你丫头的。你去问问法官,爹死了,娃儿跟爷爷奶奶,还是跟妈?明摆的。国家在法律上都规定了,天经地义。”
“是吗?”莹儿妈疑惑了。她不信法律会规定把人家的“根”抢过来。徐麻子说:“骗你,我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莹儿妈才有些信了。但信归信,一想要从女亲家手里把娃儿弄过来,心里却没底。不,不是没底,简直比登天还难,就说:“那老妖拚命哩。那娃儿,比她的命还重要。丫头站娘家,都不叫带娃儿……算了。那娃子,你头想成蒜锤子大也不行。娃子金贵。你想娃子,人家也想娃子。再说我也抹不下脸,人家死了一个,我再去抢另一个,叫人听了,像啥话。”
“那是你丫头的,咋算抢?”徐麻子道。赵三给过他口风,要是真能弄来娃子,给他两千块。这数字,多出单纯的媒钱好几倍,他自然要极力撺赶。“娃娃跟妈,天经地义。你活活地把吃奶的娃儿从奶头上揪下来,才缺德呢。”
这一说,莹儿妈就动心了。几天来,莹儿老哭,老嚷着要去给娃儿喂奶。那奶子,更是胀,一胀,就把莹儿的眼泪胀出来了。妈虽狠心地不叫她回去,心中却也疼她。看到她黄缥缥失去水分的脸,总是难受,就说:“你去打问一下。若真是法律上规定了,也是个说法。”
徐麻子笑道:“早打问了。推磨的不会,拨磨的会。我问的那个,还是个律师呢。他说这案子,要是他接了,准给你一个囫囵娃子。”
“乖乖,又得花多少钱?”
“不叫你花。人家赵三出,花多少,都归他。再说,人家隔三间五,就请法庭上的人喝酒。炒面捏的熟人呢。他也问了,没问题。只要你们同意,他叫人写个状子,递上去,就受理。”
“同意,同意。”莹儿妈欢快地说。天上掉下个元宝来。原以为娃子是人家的,谁知“法”上是自己的。真叫她意想不到的高兴。但一想到憨头死后女亲家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就有些不忍心了;再一想女亲家和她吵架时立眉红脸的泼妇相,心立马又硬成石头了。就这样,她忽而不忍心,忽而成石头。变了几次,明摆的利益占上风了。更想到了白福养娃子的那份艰难,若丫头过去,养不下个儿子,怕又要受孽障了,就说:“亲家,有你哩。你看着办吧,成了,亏不了你。不成了,也不怨你。原不指望能要来娃子。你不提,我还在鼓里蒙着呢。”
“灯花儿拨了,灯才亮哩。”徐麻子笑道,“别的,不用怕。怕的是你丫头心软。到法庭上,千万不能当松沟子货。”
“不会,不会。这丫头,想娃儿,都有疯了。”
2
莹儿真有疯了。
娃儿老在耳旁哭喊妈妈。莹儿的心都碎了。
徐麻子一来,她就出了庄门,沿了村间小道,径自走去。小道上溏土很多,但莹儿不顾。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袜,染了裤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思维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少女时的憧憬是梦,少妇时的沉重是梦,寡妇时凄酸也是梦,还有那幸福――那是怎样叫她销魂的幸福呀!――也是梦。梦中的一切,总在飘忽,云里雾里的,难以捕捉。甚至,这痛苦,这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那么清晰,不那么实在,仅仅轻烟似罩了心,恍儿惚儿的,把现实罩灰了。
小道旁的树秃着。那树叶儿,全叫风卷了,枝丫儿刺向天空,很是扎眼。麦子割完了,地里一片狼藉。心里也一片狼藉。那狼藉也成梦了。远处的人恍惚了,近处的人也恍惚了。有问询的,莹儿只含糊地应几声。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莹儿了。她只是个寡妇,是个叫现实扯了线在乱风中浮游的风筝,还是个母亲――想到“母亲”一词,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奶涨得慌,可儿子却在别处喊饿。这“母亲”一词,是否在嘲讽她?
这小道,久违了。
念书时,她常来这儿背书,常幻想将来。那时的“将来”,是五彩缤纷的。有时,她赶了羊来,倚了那树,读些叫她少女的心沸腾的书。“将来”真美。她渴望“将来”,呼唤“将来”。
她当然想不到,在“将来”,她会换亲,会嫁憨头,会成寡妇,会做不是母亲的母亲,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瞭到那头。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只是,因为读了书,构划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而已。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我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莹儿无声地哭,尽情地哭。命运真好,还为她保留了一块能尽情地哭的天地。
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是幸福。听说,西子湖畔,还有个叫苏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时候死的,叫历史唏嘘了千年呢。她们真好。命运,咋对她们如此奢侈呢?
不远处,便是大漠了,便是她无数次咀嚼过的大漠。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再见时,她已不再有当初的容颜。冤家,可知?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
那拜月,能脱了女儿身吗?若能,我就拜他个地老天荒,修成个自由的狐身。能不?说呀,秋风?
那可爱的引弟,就冻死在沙山旮旯里。莹儿的心一下下抽动。灵官说引弟命苦,说别的女人虽苦,还能生存,而引弟,连这权利也给剥夺了。……冤家,又胡说了。还是早走的好,明摆的一个结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脱孽。长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
有时想,还是不出生好。可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也有了无穷的烦恼。听兰兰说,信了金刚亥母,就能到空行佛国,再不到这五浊恶世上来了。真的吗?莹儿希望自己信这些,可心里总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梦游者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兰兰。
还是走吧。由了脚,载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
3
在一株黄毛柴旁,莹儿驻足了。秋霜掠了百草,黄毛柴也干了。不远处,几个女人在捋黄毛柴籽,边捋,边大声地说笑。莹儿很羡慕她们。生活无异是苦的,她们也无异是乐的。也许这人生,就是这苦啊乐啊构成的。记得,她读过几本佛书,书上说苦有多种,有生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好多苦呢。那时的她,晕乎在幸福里,觉不出啥苦。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出苦了。不说别的苦,只那“爱别离”,就叫她苦不堪言。昼里夜里,身心都浸在苦液里。后来,有了娃儿,娃儿一笑,她又乐了。那小脸上的酒窝是她幸福的开关。开关一动,心就哗地流出幸福。可一离开娃儿,又苦了。睁眼闭眼,总听到娃儿的哭,总是揪心,总是六神无主。 妈老说,忍几天,忍几天就好。可那几天,是多么漫长呀,真正是度日如年了。要是那“忍”后,有个好结局,也好。可又不。这是明明白白的生离,死别似的生离,活扯了心头肉的生离。太阳都成个黑球了。
莹儿又无声地哭起来。
自“爱别离”后,娃儿就成了莹儿的一切。望了娃儿,她便会想起那销魂的幸福。虽说,回忆之后,终究是失落。可那回忆的过程,总有噪热,总有眩晕,总感到幸福的波晕激荡了心。回忆许久,心也被激荡许久。当然,从回忆里出来,回到现实时,那种空荡实在难耐。总想搂了那鲜活的身子,销魂地闹啊。……记得不?那“花儿”咋唱来着?“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吗慢闹者老了。”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来时,我怕成老太婆了。一想,心就难受,噎噎的,想呕,可又呕不出啥。若是能把心呕出来,多好。没心的人好,像这些捋黄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说笑吗?
这人生,究竟是苦?还是乐?似乎不全是乐,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飞到这儿,搂了我,不乐死才怪呢?莹儿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绪就大好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真是这样。这“花儿”,把啥心都摸透了。
“莹儿,来。”一个女人远远地喊。
这是她当姑娘时的朋友,叫香香,就过去了。那几个女人,也住了手,望莹儿。“你可瘦了。”香香说,“先前,可真是仙子,红处红,白处白,一掐,出水呢。”
“老了。”莹儿淡淡地笑。
“老啥?狗大个岁数。”女人们都笑了。
香香认真望一眼莹儿,说:“啥都看开些。该前行时,还得前行。”
这“前行”,是村里人对“寡妇改嫁”的雅称。这些日子,人老问:“你前行啊不?”她就说:“还没那个心呢。”人就劝:“该前行时,还得前行啊。”凉州人看来,人生同走路:当姑娘时,和父母走。当媳妇时,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个伴儿。
“听说,徐麻子给你说合赵三呢。那赵三,可钱多。听说,他还在白虎关开了金窝子,也红得很。”一个红脸女人说。
“糟蹋了你,别理他。”香香笑道,“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跟了赵三,真辱没了仙子。”
红脸女人道:“女人嘛,谁没叫辱没?多俊的姑娘,也叫人当褥子铺……不过,那赵三雇了人呢。你真去了,也不一定翻肠子。一进门,就成掌柜哩。”
香香说:“听说那赵三,可是个酒鬼。一喝点尿水,就喝神断鬼打女人。前一个,就是叫他打跑的。”
“听说她不生养,”一个说,“赵三心闷了,才喝酒。以前,他不好酒,倒是好赌。每年正月,提上一包钱,四乡里撵场子。可刹车也好,赢了,那一包。输了,也那一包。”
“听,听。”香香笑了,“又是屠夫,又是酒鬼,又是赌鬼,真辱没仙子了。订了没?若订了,吹灯!天下男人又没叫霜杀掉,哪儿找不上个公的?若‘前行’的话,也要找个好的。性子好,样子好,家业好,再读过书,才不辱没了莹儿。”
红脸女人瞪香香一眼,道:“话往好里说。宁坼十院庙,不坼一缘婚呢。”香香吐吐舌头,问:“订了没?”
“哪里啊?”莹儿笑了。这香香,憨大心实,没心机,一说话,就袖筒里入棒棰,直来直去。念书时,她们常睡一个被窝,嘀咕些小秘密。后来,香香糊里糊涂叫一个二杆子弄大了肚子,只好嫁给了他。
“那就算了。”香香说,“反正你岁数也不大,碰上个好的再说。”
“啥好的?”红脸女人道,“男人,都一样。还是实惠些好。省得像我们,地里刨了,还得到沙窝里刨。人家赵三,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粗。听说,想嫁赵三的,涌破门哩。要说,也是个实惠婚姻。”
莹儿道:“别作践我了。那样子,一看就恶心。你们一提,我都反胃了。”
红脸们不再说啥,只一下下捋那柴头。捋一把,往袋中扔一下。一股黄毛柴独有的味儿弥漫在空中。香香却问:“你是不是早有‘下家’了?心里有了人,看别人,自然反胃了。”
“哪里啊?”莹儿笑了。心里却道,“当然啦,还是个秀才呢。”说一句:“你们捋,我回了。”
说笑一阵,莹儿心里轻松了些。怕她们再提赵三,就撇下她们,斜刺里走去。这儿黄毛柴多,沙丘上到处都是。老鼠洞也多,莹儿一踏上沙坡,沙就乱窜了,细瞧,却是一群老鼠在穿梭。莹儿不理它们,眯了眼,望远处那磅礴而去的沙岭。太阳不热,风吹来,反显凉爽了。莹儿走过布满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顶。这儿柴棵少,没有鼠洞,很是干净。莹儿坐了,眯了眼,任思绪随眼飞了去。
天边有几朵云,很白。天也很蓝。这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好是应该的,闷闷不乐反显别扭。莹儿就着意鲜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劳作的女人。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值得吗?灵官,拥了一个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仰在沙上,观星星望月亮的,过一辈子,多好。或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在炉上羊肉锅的咕嘟声里,你拥了被看书,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聪明的娃儿,则在炕上搭着积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美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过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灵官,念书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识字的妇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声声笑,好个快乐。真后悔念书。念书有啥用?真为驱散愚昧?可那愚昧,驱散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涂涂,快乐一生去。
闭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谁叫你我睁了眼呢?这眼,一旦睁了,就再也难闭了。
莹儿由了那心绪飞去。虽泻了心头的许多话,却又拽来了泪,心又噎了。明知在这秋高气爽的晴天里,还是鲜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莹儿也没法。
索性,放了声,哭它一场。
就哭了。
4
一进家门,妈就告诉她徐麻子的话,莹儿很反感,说:“妈,若嫌我吃了你的饭,我就出去。不信,这么大个天下,还缺了我的一碗饭。”妈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咋说,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事,娘不操心,谁操心?”莹儿说:“那闲心,你还是少操的好。我大了,也长心哩。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成?”“你会料理个啥?叫人家卖了,还头三不知道脑四呢。陈家的贼心,明摆着:他的丫头,再卖一回。我的丫头,叫他白收拾去, 像拾掇破鞋底儿一样。头想成蒜锤儿了。你的丫头是十月怀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来的。”莹儿皱眉道:“妈,你少说两句。一进门,不是听你骂这个,就是听你骂那个。”
莹儿妈噎了似的,张合了几下嘴,眼里却涌出泪来:“你也这样说我?老贼说,小贼说,现在,连你也说了。我天不亮就爬起来,忙活到半夜,为的啥?还不是为你们儿女?现在,连句话也不叫我说了?成哩。丫头,你大了。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涝坝大了,鳖也大了。嫌老娘聒噪,你给指一条路,刀路也成,绳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闹去。索性,把那老贼也捅了,给白福也喂上老鼠药,你带了这家财,跟那个猛榔头娃子过去。”
莹儿泪流满面,却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小屋,哭了个失声断气。妈的声音却依然响着:“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几天了。肚里的那个疙瘩也长了。说不准,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号病。老娘想操心,老天还不一定叫我操哩。你急啥?”
爹说:“行了行了,少说些成不成?丫头都成那样了,你还嘲兮兮地说啥哩?”
“谁的样子好?老娘也没吃成个紫头萝卜。老娘怕也叫风卷跑哩。成哩,你老贼当个好人,把丫头送到陈家门上去。可娃子的媳妇子你生发。”
“成哩成哩,那古董……”
“呸!”老汉话没说完,就招来一脸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你大买卖小买卖地嚷了几十年,屄疯犯了似的。也没见嚷来个麻钱儿,反倒把老娘的猪钱黄豆钱菜籽钱捣腾了个精光。你还有脸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个坐咕咚。热屁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爷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吱唔……”
老汉涨红了脸,口半张,手指老伴,半天,却倏地泄了气,“你个老妖,嘲话说了半辈子……你少欺老子。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要是老子发了,非……”
“把老娘囫囵吃上,扁屙下来!”莹儿妈啐道,“老娘把你从前心瞭到后心了。吹大话,放白屁,老娘承认你是个家儿。干正经事,你连老娘的脚趾头也不如。”
“好……好……”爹把脖子一缩,阴了脸,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模样。
莹儿妈也懒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汉一眼,哼一声,望了小屋,说:“那徐麻……亲家,也是个好心。那娃儿,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来。你丢下,谁养活?那两个老鬼,土涌到脖子里了,说不上哪天就咽气。那猛子,天生一个愣头,连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祸招灾,说不准哪天犯事,不是叫关班房子,就是吃铁大豆。那灵官,连个屁影儿也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热饭,娃儿能指上?那小祸害,迟早嫁人。你的娃儿,你不养谁养?就算猛子们心好,看在憨头的份上养活娃儿,可人家的女人愿意吗?人家又不是‘带肚子’‘车后捎’,又没在娘家门上叫人下了种,凭啥没过门就当妈?宁务息个榆树子,不务息个侄儿子。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养娃儿。怪事。就是个亲爹,另娶了女人。娘后了老子也后了。何况,本来就不是人家亲生的。不信猛子灵官会为娃儿,跟女人争个红头黛脸。”
莹儿木呆了脸。初时,她还反感妈的话。渐渐地,妈的话打动了她。她不能不承认妈说的是实话。村里人把不是亲生的叫“抱疙瘩”。“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人常说,云里的日头,后娘的指头,最是歹毒的。
莹儿听过凉州小调《哥哥劝妹妹》,妹妹受不了婆婆的气,想寻短见。哥哥便劝。劝的内容很多,莹儿忘不了其中一句:“天爷要是刮上一个漩涡儿风,小娃娃没个妈妈孽障得很。”那冬天的漩涡儿风,四下里乱蹿,蹲到哪儿都避不了风。衣服单薄了,就只能抱个膀子,在墙角里瑟缩了。那场景,莹儿一想,心就哆嗦。
妈的声音又响了:“长疼不如短疼。一咬牙,啥都解决了。人家法律,在那儿摆着哩。娘养儿子,天经地义。你前怕狼,后怕虎,最终受罪的,还是娃儿。再说,你一个心,又分不成八瓣儿。你也拽,我也捞,东一块,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个猴相了。我看,一句话,你同意,叫人家断去。法院断给谁,就是谁的。”
这时,莹儿才发现,自己已给妈引岔了路。妈东搅西搅,把她的心给搅浑了。仿佛,她已接受了妈的安排。有争议的,仅仅是娃儿。
好容易,莹儿才从妈营造的氛围里挣出。……为啥老想到要离开娃儿呢?那寡,也是人守的。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村人眼里,守寡也天经地义哩。只是,兰兰不来,妈不会放她去。换亲就这样。一个绳儿,拴两个蚂蚁,谁也别想自个儿乱跳弹。但兰兰是兰兰,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过。自己当牛做马,给白福苦出个媳妇钱,赎出自己的身子来。但这想法,又是多么天真啊。一家人地里刨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钱。那一疙瘩媳妇钱,想想都头晕。看来,自己真成风筝了,牵线的是妈,那线绳儿是钱。
但莹儿也怨不得妈。明摆的,兰兰不来,白福得另娶,得花一大疙瘩票老爷。白福毕竟是“二婚”,女方图不上人了,就要图钱。妈把她许给赵三,不也是图钱吗?
妈的嗓门大,响不了几声,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自进了娘家门,妈的声音老响。那飞动的嘴唇也老在脑里闪。时不时的,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脑子一浑,啥都模糊了。但模糊不了的,是奶子的胀。一胀,总能扯出娃儿哭声。那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一直扯出莹儿的泪来。
她抹去泪,叹了口气。老觉得,有根绳子,纵纵横横地捆了心,叫她无片刻的轻松。但那想法却越来越凸出了:她不想从“灵官嫂子”变成“屠汉婆姨”。飞出的鸟,总有回窝的时候。她等。
那就嫁给猛子吧。兰兰回来,好。不来了,叫婆家出些钱,再给白福娶一个。这钱,算她借婆家的。将来,由她变驴变马苦着偿还。她想,说明了,猛子一定会同意。
她决定说服妈妈。要是妈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胁。
5
后晌,风开始呕呕乱叫。沙子一绺子一绺子在天上蹿。听说蹿到太平洋去了,听说迟早会填了太平洋,听说联合国着急了,给了中国好多钱,专门用于治沙。还有许多“听说”,莹儿也不去管它。只是一见风,莹儿就想到凉州小调中的“漩涡儿风”了。娃儿在风中瑟缩着。眼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像电视上的“小萝卜头”。怪。娃儿还不会走路,咋会在风中蹒跚地来去呢?那腿,麻杆似的,身子摇晃着,在沙上踩出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莹儿的视线便模糊了。她想到了一张照片,两岁的灵官正在吮指头,小鸡鸡露在外面。……她心里又有温水似的东西荡了。只是这感觉,很短,荡不了几晕,又息了。
不想那冤家了。莹儿想。
说不想,可心总是不由她。那一幕幕销魂的场面又出现了。莹儿卧在坑上,面对了墙,时而甜晕,时而悲凄,时而微笑,时而切齿。
瞅个机会,莹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妈一听,就躁了。妈一躁,就吊了脸,立了眉,啥话都往嘴外迸。这时,莹儿就怀疑自己也是个“抱疙瘩”,不是妈亲生的。妈的话难听,认定她已和猛子“那个”了,骂她“老的嫩的都想啃”。莹儿气蒙了,但莹儿不回骂。妈毕竟是妈。世上无不是的父母。想骂了,叫你骂几声。想打了,叫你打几下。谁叫你是妈呢?只是那眼睛不争气,泪一个劲儿外涌。嘴倒争气,胸腔里的呜呜一冒上来,就叫嘴咽下去了。莹儿就木了脸流泪,时而,咯叽一声,咽下要外喷的呜呜。
然后,莹儿就蒙了头,面朝墙,绝食了。这一手,莹儿不常用。小时候,娘不叫她上学了,说“丫头天生是外家狗,白花钱。”莹儿就用过这一手。后来,妈松了口。这一回,她是铁了心的,妈要是真不松口,她就饿死。活到这个份儿上了,死反倒是解脱了。
风在窗外呕呕。一块蒙窗的塑料纸鼓荡个不停。先前,这儿安的是玻璃。后来,妈和爹打架,妈把大立柜上的镜子和窗户上的玻璃都打了个净光。打了就打了。蒙了塑料纸也一样。只是起风的时候,那塑料纸就疯了,一鼓一鼓,啪啪地响。也好,反倒时时压息了风声。
妈进来了。还有一个人。从那丝丝络络的清痰声上可以听出是徐麻子。对他,莹儿很是厌恶。他老涎了那双贼眼望她。一次接开水时,还趁机捏了莹儿的手,仿佛他眼中的守寡女人都是饥不择食的货色。平心而论,莹儿也想,尤其在夜深人静想到与灵官“闹”的场景时,莹儿也渴盼再和灵官“闹”一场。但那对象,只是灵官。女人怪,心若真盛了一个人,就再也无别人的立足之地了。但要是命运逼她接纳猛子的话,她也只好接纳了。这就是女人。
一只手抚在她额头。从质感上辨出,是徐麻子的。妈的手很粗糙,锯齿一样。徐麻子的手很绵,是典型的游手好闲不干体力活的手。莹儿很厌恶。她真想朝地上吐口唾沫,说:“哪儿来的破头野鬼?”可她又抹不下脸来。她只是伸出胳膊,用力挡去,用力量的强度来显示自己内心的不满。
“没发烧呀?”徐麻子讪讪地说。
要说,徐麻子也是个人物呢。没这号人,村里就有许多不便。比如,你的丫头大了,看上了张五的儿子,你就不能自己问。一问,成了当然好。不成,就叫人打了脸,丫头的身价也掉了,就叫人抓了话把:“哟,那丫头,送货上门,人家还不要呢。”别的小伙子也会说:“哟,那货,张五的儿子都看不上,我能看上?”有了徐麻子,他就把话吆远了,给你东提一个,西说一个,探你的口风,或是夸姑娘,或是想个法儿,叫张五开口求他。这一来,反倒变成张五求女方了。徐麻子这才打个口风:“成哩,亲家。我给你打问一下。成了,是你娃子的造化。”但徐麻子的讨厌之处在于以己度人,他以为赵三好,就以为莹儿也喜欢。他以为寡妇难熬,就以为莹儿也一定想男人。他以为是好事,就不择手段地撮合了。
听得妈说:“谁说没发烧?放着那么好的掌柜娘娘不当,偏要钻那个稀屎洞子。那个猛榔头娃子有啥好?小小儿,就和双福女人明铺暗盖。你嫁了,能有好果子吃?”
妈一说话,就能戳到要害上。那猛子,最叫莹儿难以接受的,就是这了。先前,与己无关时,一想那事,便当成笑料。于今,一想要嫁他,心里总是别扭。莹儿自小就追求完美。一个东西残缺了,宁愿不要它。可那赵三,难道就完美了?自己呢?在别人眼里,不也残缺了吗?妈老说:破锣有个破对头。那么,我就当那个破对头吧。
徐麻子说:“那事儿,也没啥?好男儿采百花呢。问题是,兰兰来不?她来,你就去,没说的。不来,规矩在那儿摆着。你哥又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人活着,可不能光顾自己……兰兰可放出风来了,宁尸首子喂狼,也不进白家的门。” 徐麻子的话,也是见血封喉。
“进,也,不,要,她。” 莹儿妈一字一顿地说。
莹儿想说:“那没妹子的人,都打光棍了?五尺高的汉子,自个儿不去挣钱娶媳妇,叫妹子换,不嫌丢人?”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这些话,说了没用,还不如不说的好。
“养儿养女没用。”莹儿妈说,“还是计划生育好。生的多,操的心多,流的汗多,苦成个驴,却没个贴心贴肉的。谁都有吃饭的肚子,无想事的心。就我一个老鬼,有一天蹬腿了,你们还饿死不成?”
莹儿想说:“那些没娘没老子的,也没有饿死。你为啥不省些心,叫儿女也按自己的性子活一次?”明知这也是没用的话,也咽进肚里。
徐麻子道:“有些事,也不能由了儿女的性子。哪个娘老子不为儿女好?毕竟,人家多过了几个八月十五。没经过的见过,没见过的听过,没听过的想过,多少有一些老经验。”
莹儿心里冷笑:“老经验是多,可这日子,咋越过越紧窄了?咋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了?还得一次次拿女儿换。”但她只是叹口气。这些话,还是埋在心里好。明明是大实话,妈会当你抬杠呢,反倒气坏了她。
“就是。”妈得意了,“这日子,打我的舌头上来了。我说这世道越来越坏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为啥?人心坏了。瞧,人心一坏,天也坏了。刮黑风,起黄风,飞沙走石的……听说,狼也反了,沙湾的猪叫狼吆了,羊叫狼咂血了……以后,日子还要苦哩。”
莹儿心道:“那你的心呢?是善呢,还是恶呢?你说人心恶了,天就坏了。那你为啥不善些?”可进一步想,就难用善恶的标准评价妈了。妈的想法做法,对儿子来说,似乎是善的。平心而论,妈有妈的难处。女儿终究得嫁人。儿子终究不能打光棍。家里却一贫如洗。地里刨出的,至多混个肚儿圆。妈也是为了生存呀。上学时看《骆驼祥子》,她最恨小福子的爹。那老头,恶口恶言地埋怨小福子不拿自己的本钱养活家。现在,莹儿才理解了他。她相信,要是爹妈能想出别的法儿,就不会这么逼她了。小时候,妈最疼她,爹也最疼她,从不叫她受太大的委屈。
这几天,爹外出得格外勤,带来的讯息也总是激动人心又虚无缥渺。莹儿知道,爹在安慰她。爹没出口的话是:“等爹捣个古董弄上一笔,你想干啥也成。那赵三算啥?”爹瘦得很快,尖嘴猴腮了。十年前,爹算过一笔账,得出个结论:“种庄稼白种,苦白受,至多混个肚儿圆。”自那后,爹就不再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上。大买卖是他的梦想。没有了它,爹就没了活头。所以,他总是乐此不疲地上当,津津乐道地构画,把自己的未来设计得比“极乐世界”还美。
莹儿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许久了,她老想放声为爹一哭。
6
徐麻子和妈你一句我一句,劝说了半晌,像拿棒在冷水上敲,没起大的作用,就出去了。
屋里倏然静了。
莹儿绝了几顿食,有些饿了。但这把戏既然开始了,就得继续下去。这是“黔之驴”的最后一击了,若唬不住妈,只有任其宰割了。所以,她一下下为自己打气。
想来好笑。第一次听到她和猛子的话题时,她感到好笑,觉得那想法辱没了自己。现在,它却成为命运的奢侈了,须以绝食相胁,才可能实现。想想,真是好笑。世事无常,以至于斯。
……明知将来,也不免无常。但她还是愿忍受一切苦难,以守候那心中的净土,等他回来。回来,又咋样?她不去考虑。她只完成这个过程吧。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生命是个过程。爱情是个过程。一切,都是过程。因为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永恒的只有死亡。那我就守了这过程,迎接那永恒吧。
泪又溢出了。流吧,有泪流,也是幸福的。怕的是,不久,连哭的心绪也没了。那时,生和死便没啥区别了。趁现在还能流出泪来,多流些。
哭了一阵,觉得尿有些憋。莹儿爬起身。头有些晕。她用手指拢拢乱发,取过镜子。镜里出现的,是一张黄缥缥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睛。莹儿取过毛巾,仔细擦擦。她不想叫村里女人看出她的伤心来。当初,她可是“花儿仙子”哩。现在,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明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她还是努力鲜活了脸。虽说那鲜活仍掩不了憔悴,但掩不了就掩不了吧。有些鲜活,总比没有好。
下炕,穿鞋,穿了外衣,出了门。院里,纸片乱飞。天空仍黄蒙蒙的。树在风里摇摆得慌。莹儿身子有些软。她扶了墙,一步步挪出去。
路过旮旯时,莹儿听到了奇怪的响动。似乎是徐麻子的喘气声。妈的声音很轻,但听来清楚:“放心,不来。那两个死鬼,不到黑不进屋。”徐麻子喘吁吁道:“咋没水?”妈笑道:“你得哄呀……早背了。许多年没这事了。一见那老鬼,就没那心思了。”门扇被挤得吱扭乱响。
莹儿一阵恶心。腿一软,身子趔趄了,萎倒在门前。那门,被莹儿无助的手撞了一下。屋里顿时寂了。她脑中嗡嗡叫着,挣扎着起身,出了庄门,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风很大。一股股劲吹而来,迷了眼,也迷了呼吸。莹儿背了风,喘一阵气,想:“她咋能干这事?”想到爹的可怜样子,她有些恨妈了。
方便后,莹儿在风中静了一阵。心里的风盖过了心外的风。那乱摇的枝条也摇进心里了,心很乱。远处的天上,黄云滚滚。看来,这风一时半时停不了。可怜那沙子,由风吹了,无规则地飘零一气。但风终有寂的时候,沙也终有静的时候,但自己的心和身,何时能静呢?
呆了好一阵,莹儿发烧的脸才正常了。她有些怕见妈了。素日里,老见她钢牙铁口地夸自己正经。今日个,妈分明在“贿赂”徐麻子,好使他尽心尽力地成全那“好事”。依妈的性子,定然看不上那张恶心的麻脸,可她……莹儿真为她恶心。方才那一跤,一定惊了他们。咋见她的面,成了一个难题。
她忍了几忍,仍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几声,只呕出几个嗝来。
“莹儿――”
扭过头,见爹抱了膀子,在风里走来。身后的风沙,一股股卷爹的脊背,把爹的身子都刺小了一半。那几根黄胡子被风肆虐了,在爹的脸上耀武扬威。一滴青涕悬在爹的鼻头。一根草绳勒在爹的腰间。这样子,活脱脱一副乞丐相了。
莹儿很想哭。
爹却笑了:“丫头,我那事儿,有九分成了。成了,给那老妖一万,叫她别再逼丫头。我的莹儿,画上的人儿,啥时候这么委屈过?丫头,谁也不嫁。等买卖成了,我养你个老丫头。”
莹儿的眼里涌出了泪,背了身,用力眨眼。那泪,飘风中去了,不知去向。
爹老这样。“九分成”了一辈子。可爹的心,莹儿懂。爹也能体谅她。莹儿鼻腔一酸,她差点答应爹嫁赵三了。卖了自己,叫“跌绊”了一辈子的爹过几天清闲日子。
“走,屋里走。这风,可利呢。脸上一有水,就叫风吹皴了。”爹伸出手,抹去莹儿脸上又滚下的泪珠。
莹儿这才记起了那响动。叫爹撞见,多难受呀。爹可怜。妈可怜。自己也可怜。她轻叹一口气。爹又劝了:“愁啥?丫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黄天不负有心人呢。我不信别人能搞大买卖,我连个炒麦子也捡不来。只要捡来一颗。只一颗。嘿,就够你丫头吃一辈子了。走,走,屋里走。”
莹儿听到妈特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才跟爹进了屋。妈在厨房里响着锅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很大。莹儿明白妈的意思:“老娘方才可没做啥呀?老娘正做饭呢。”莹儿望望爹叫风吹得发青的脸,鼻头一酸。
进了屋,上了炕,依旧躺下。爹用他独有的“大话”语气喧那个“九分成”的大买卖:“嘿,那是个猫儿眼。哪面看,那猫儿眼都会朝你转。嘿,夜里也放光。听说,那是当初财主逃往台湾时,给贴身丫环的礼。几十年了,好容易才保存下来。你猜,咋保存的?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家盘到锅头里。锅头用了几十年,那猫儿眼也藏了几十年。人家要四十万,不多。我给他引的下家。说好的,两头各抽三万谢我。这回,六万一到手,丫头,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由你。给那老妖一万,塞住她的嘴,叫她少跟个破头野鬼一样毛搔你。给她两万也成。我拿上两万,也到白虎关开个窝子,说不定,也能挖个金疙瘩呢。剩下的两万,丫头,我给你,你咋花咋花。不想‘前行’,你就一个人过。不受气呀。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把那娃娃养大,中个状元,你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夫人,凤冠呀,霞帔呀,多威风。”
莹儿笑了,想,也不想太远了,只等那冤家来,望一眼也成。却想到那响动,心倏地暗了,觉得爹很可怜。
“又是啥大买卖?”徐麻子的声音。
一阵恶心。莹儿捏捏喉咙,就是这张恶心的麻脸,方才……她努力不去想它,却听得爹欢欢地打招呼:“哎呀,徐亲家,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西北风。西北风。”徐麻子也欢欢地应。
莹儿想,他是否正偷偷地嘲笑爹呢?这号货色,仿佛啥事都没做过似的,无耻透顶了。她很想看看那张麻脸上的芝麻眼里会发出怎样厚颜无耻的光,却又怕自己忍不住恶心。
她想:“妈也不嫌恶心……”。
爹又欢欢地喧那猫儿眼。徐麻子仍欢欢地应和。吹捧不了几句,爹就不知道高低了。那话,越加吞天吐地的大了。爹的外号“大话”,就是这样得来的。
妈做熟了饭,端进书房。莹儿仍不吃,腹内虽奇饿,但她咬了牙。她知道,自己只有这点儿尊严了。一失去,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
爹仍用那“大买卖”劝莹儿。妈虽尖刻地嘲弄他,他却热情不减。莹儿落泪了。
7
夜里,依旧喝酒。徐麻子是个典型的酒鬼,一见酒,连命也不要了。
莹儿肚里火烧一样难受。怪,肚里早无食了,咋似火烧呢?不管它。这饿,不管它,它也奈何不了自己。只觉猜拳声很是刺耳。尤其徐麻子那曳着老痰的含糊的声音,鸡毛一样在嗓子里搔。那一粒粒麻子,定然也放光了,红得发亮。老这样。爹仍是吞天吐地地喧大买卖。白福则含糊了舌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他眼里赵三好,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比猛子强了百倍。
妈苦有所思地纳着鞋底,很少说话。这反常,说明她已经知道莹儿发现了她的丑事。她不敢和莹儿对视。莹儿也不去望她,实在聒噪得耐不住了,她就挣扎着下炕,去了兰兰以前住的小屋。
腿软,步儿发飘。心的折磨和绝食,已使她虚弱至极了。她挣扎着上了炕,捞过被儿,一躺下,就喘吁吁了。莹儿大睁了眼,望那黑夜。那黑夜,时不时的,就叫闪电撕破了。而后是一串炸心的雷声,然后是泼水声。那水声涨满天地,又涨满了心。莹儿就由了那泼水声去胀满心,省得别的情绪趁虚而入。风也大了,时不时吼几声,仿佛是狼嚎。莹儿迷糊了心,由风嚎去。
此刻,那冤家在哪儿?会不会被淋坏?这念头,突地又冒上心了。没治。那冤家,成水中的皮球了,硬按下去,稍不留意又会冒出来。冒出来就冒出来吧。那就想你,想你这个冤家的脸,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可脑中的你却捉迷藏了。你的脸呢?你的可爱呢?你的鲜活呢?躲哪去了?咋费尽了心力搜索,脑中却一片空白?倒是那脑中的轰轰,由隐而显了。冤家,别躲呀。莫非,连这点儿奢侈,也不愿给我?那就滚远点吧。叫我的心死去。死呀,这狗心。
屋里突地亮了。一声炸雷。屋里的掩尘纸被震得哗哗作响。莹儿的心却木着。莹儿想,由你炸吧。索性,你炸了这身子,炸了这心,炸了这世界。她见过一种闪电,轱辘辘滚,一股硫磺味,碰着啥,就烧啥。那年修金刚亥母寺,村人捐了粮,捐了钱,叫大头贪了些。夜里,那滚动的闪电就找去了,扑进屋,旋一转,把顶棚上的掩尘纸烧了。大头急了,顶了会兰子的血裤头,才保下了命。莹儿没贪过钱,却贪过比钱比命更珍贵的东西,那就由你炸吧。炸吧,把身子炸个粉碎,把心也炸成粉来,把这个莹儿炸没了,融入虚空,融入黑暗。或者,哪儿也不融了,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猜拳声大,都满嗓门噎个声音,爹仍是超人的热情。徐麻子拉长了舌头,酒一喝高,他就这副孬样。妈也有了说笑,仿佛啥也没发生过一样。由你们笑去吧。我等这天雷来炸吧。你炸呀,炸呀!咋又悄声没气了?
那泼水声随狼嚎似的风声越加猛了。想来那地上,已水流成片了。天也罢,地也罢,已没了界限,都叫水淹了。水真好,把啥都能淹了。那“花儿”不是唱“眼泪花儿把心淹了”?淹了就好。可又没真淹去,只是泡了。心咸咸的,闷闷的,噎噎的,反倒比不淹难受。
妈几声很脆的笑传来,把风雨泼息了。莹儿皱皱眉头,想到爹那张沙枣树皮似的脸,心里噎得慌。爹这一辈子,图个啥?上了一辈子当,却没悔个心。也好,有梦做就好。不像妈,老怨天尤人,老是个气葫芦。因为她已没了梦。没了梦,活得就苦。自己也像爹,明知道盼的一切,是命运给你的“当”,可她还是愿意上当。有梦,总比无梦好。可就连这可怜的梦,现实也总是搅,叫她做不囫囵。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心也就破碎了。
那黑重重地压了来。黑色的雨死命地泼。以前,那黑色的心里,还有几个亮点。此刻,那亮点也不见了,许是叫心染黑了。
口很渴。有点儿水喝,当然好。可莹儿绝食呢。那水,自然也该绝了。莹儿不想骗自己,要是连自己也骗,真没个活头了。要绝食,就真心实意地绝,把那水也绝了。大不了一死。死,真没啥可怕的。一想日后的活,反倒不寒而栗。
冤家,你一拍屁股,走了个干净,却把一个巨大的空虚留给了我。好个孤凄。我知道你闷,你憋,可你躲开的“闷憋”,又占据了我的心。只是它更强大。在一个弱女子的心里,它们是为所欲为了。弄得连那首“花儿”,也懒得唱了。记得不?就是那首:“杠木的扁担闪折了,清水呀落了地了;把我的身子染黑了,你走了阔敞的路了。”那“阔敞”,原是“干散”,可我还是改成了“阔敞”。这是我的祝愿。相信你的路,会越走越“阔敞”的,而我,已没了路。那落地的清水儿,染黑了我的身子,也染黑了我的心。听,这泼水声,就是那落地的清水呀。冤家,把天都染黑了呢。你这瞎眼的天,虽用那闪电划呀划的,但终究还是叫黑染透了。冤家呀,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冤家,来世的冤家。
那闪电,越来越稀了,渐渐不再肆虐。风却不弱,依在呕呕。夜奇怪地重了,把猜拳声压了,把说笑声压了,把莹儿的眼皮也压了。
莹儿堕入了浓浓的黑里。
8
觉得黑愈加重了,开始扭动着撕扯自己。莹儿醒了。身上有只手,在乱抓。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喘息,带着咝咝。这是老气管炎患者独有的喘息。是徐麻子。
“妈呀――。”莹儿厉厉地叫。
“叫啥?”徐麻子压低了声:“他们睡了。给,这是钱,买个头巾。”莹儿觉得手里多了卷纸。她一阵恶心,扔在地上。“滚开!”她骂。这麻子竟如些放肆。莹儿气软了。她想翻起身,狠狠甩出一击耳光,却是有心无力。“滚开,老畜生。!”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骂人。
“忍忍,忍忍。只一会儿。就一会儿。”徐麻子喘吁吁道:“不信你个棉花,见了火不着。”他索性扑到莹儿身上,撕她的衣服。
“爹――”莹儿厉厉地叫,带了哭音。她听到隔壁有动静了,先是男声,后是女声,却终于寂了。
“哥――”她哭喊。声音把风雨都盖了,却刺不破隔壁的寂。
“他们,知道。怕啥?拔了胡萝卜窝窝儿在哩。又不是黄花闺女。明日个,给你买个裤子,成不?好料子。我说话算数。骗你,我得大背疮。”他把莹儿的两只手背了,压在她身下,开始解扣子。
“呸!”莹儿哭了。一只手已按上乳峰了,自己的手却被压在身下。她连挣一下的力气也没了。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裤带。
“哇――”莹儿突地爆发出哭声。那声音,不像人声,连那手也给惊住了。她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喉咙上。此刻,这是她唯一可行的挣扎方式了。
“乖乖,别哭。”徐麻子慌了,用手去捂莹儿的口。莹儿趁机抽出了手,抓了一把。徐麻子显是痛了,又背了她的手。莹儿觉得酒气又近了,有东西开始扎脸。一股恶臭喷了过来。
“妈――”莹儿叫。这声音,把夜都撕破了,咋叫不醒妈呢?莫非,他们真默许了?真不敢得罪这麻子?真怕坏了家里的好事?莹儿绝望了,连一丝儿挣扎的心也没了。还是死吧。死吧。她无助地哭了。
那酒味却循声搜来了。莹儿一阵反胃。忽然,一丝亮光进了莹儿绝望的大脑。她狠狠咬去。
一声兽似的惨叫。
莹儿冷静了。在所有的呼救无济于事后,她反倒冷静了。“滚开!”莹儿含糊地命令。
“嗯――嗯――。”对方也含糊地应。
她松了口。一道闪电亮了。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听到一阵很响的呻吟和抽气声。“滚!”她斥道。
含糊的呻吟远去了。
莹儿一阵恶心,呕了几下,却呕出了眼泪。她索性哭了。她哭着穿了鞋,出了门,走到院里,在滂沱的雨中大哭。
恶心浸入每一个毛孔了。心里塞满粘物。这下,身子真黑了。雨, 泼水似往身上落。泼吧。洗吧。把那脏洗去。莹儿张开口,边哭,边接雨水。身子很快湿透了。衣服贴身上了。她真想脱光衣服,叫雨从里到外清洗一遍。心里却在不停地呻吟:“冤家,我脏了,比茅厕还脏了。再不叫你碰了。”她爆出一阵吓人的大哭。
雨是彻天彻地了。闪电没了,雷声没了,倒是雨知心贴肺地泼着,洗刷着一切。
9
莹儿进了书房,拉亮了灯。徐麻子无耻地打着呼噜。爹醒着,妈也醒着。白福是无心无肝的鼾声。莹儿木着脸,谁也不望,说:“我可到陈家去了。”爹叹口气。妈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
莹儿耸耸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说的,老的嫩的都想啃。”她用下巴扬扬徐麻子,“人家,才想呢。”
妈一下子软了。
莹儿出了庄门。四下里仍黑。雨小了。风却凛冽得紧,一直泼进心里。莹儿打个哆嗦。鼻头痒痒了,怕是要伤风了。这倒不怕,心头歇下了一副重担哩。想不到会这么快出了娘家门,原打算以死相胁呢。只是那恶心,已印到灵魂深处了,稍一触及,便想呕。
那雨中隐现的小路上充满了泥泞。这也不怕。摔几跤也没啥。人生来就是摔跤的,除非瘫子和死人。莹儿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恶心会永久印在心里。真是恶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恶心依旧。配不上你了,冤家。她哽咽一声,泪突地涌入眼眶了。
一股风吹来,裹着雨,拨在脸上。莹儿脚下一滑,摔倒了。泥泞沾了半边身子。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心却没木,那恶心,醒醒地蠕动个不停。
不知道啥时候了?半夜?还是临晨?这并不重要。在凉州人眼里,夜是鬼的世界。鬼就鬼吧。怕鬼的,是以前的莹儿。现在,没啥怕头了。那鬼,会吃人吗?会撕衣服吗?会做那些人常做的坏事吗?不会。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些人模人样却不长人心的人。莹儿甚至有些怕爹妈了。夜里那戏,他们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失去爹妈了。权当你们真睡了,睡成了死猪,总成吧?
莹儿又哭出声来。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也好。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成凝固的一块,浑沌了天,浑沌了地,浑沌了心。
这闪电,多像那念书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她看到了前途、未来、幸福……可叫现实一压,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中了。还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不奢求幸福,就没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弃黑暗;不构建未来,就不埋怨现在。真像那寓言了。那浑沌,本无七窍,原也活得逍遥。叫多事的智者凿了,反倒痛苦死了。真的,不念书多好。糊涂了生,糊涂死。
冤家,你也是闪电呀。在生命里亮亮地一闪,闪出眩目的美,却又倏地熄了。亮过后的暗,是那样的可怕。早知如此,你还是不出现的好。那时,我已认命了,我会认命做憨头媳妇,认命做寡妇,认命“前行”,认命叫现实撕扯去。也许,后来就木了,觉不出苦了。那香香们,不也活得挺好吗?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莹儿哽咽了一下。泪又模糊了双眼。模糊就模糊了吧,反正也用它不着。夜把啥都隐了,那路,却在心里延伸着。闭了眼,也不会偏离。
上了大路,泥泞少了。沙地有沙地的好处,那雨早渗了,踩上去,不再有泥泞。路旁有棵沙枣树,黑黝黝似鬼影。这儿常闹鬼。据说,有时的焦光晌午,就能看到一个红衣女鬼。这树上,吊死过几个女子,都穿着当媳妇时的红衣,就闹鬼了。莹儿不怕。不就是个女鬼吗?你成了鬼,也是个女的,有啥好怕的?可心却怯了,就到路中间走。听妈说,路当中,有道煞。这煞,鬼怕神惊,是老天爷专为夜行人设的。那就走中间吧。中间好。爹常说:“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
沿了路,一直儿走去。天似乎亮了些。路旁的树渐渐稀了。这些年,伐得厉害,把那翠绿,变成房子呀,家俱呀。变就变吧,莹儿管不了许多。树稀了,阴森味也少了。沙丘呀,沙洼呀,柴棵呀,都模糊了,模糊成朦胧的夜了。也好,把啥都隐了,把女鬼也隐了。说不准,她们正笑自己呢,笑自己活得恓惶。……这有啥好笑的?当初,你们也和我差不多。现在,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望别人的笑声,不道德。这一说,她们就害羞了。莹儿笑了。去吧,知错就好。你们自由了,脱孽了,是你们的造化,取笑别人,就不该了。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你有个啥炫耀的。
雨小了。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东方的亮色,渐渐浓了。那亮,如洇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样,由小渐大,由淡至浓,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由你化去吧。不化也好,凝成一块也好。在莹儿看来,一样。只是在昼里,自己这落汤鸡样,会勾来许多眼里的问号。想想,也怪难堪的。当初,是“花儿仙子”呀。现在,成夜行的孤鬼了。孤鬼就孤鬼吧。到哪山,打哪柴。只要不怕掉牙,由你们笑去。
却倏地想起爹来。小时候,她一哭,爹就手忙脚乱,恨不得摘下星星,从不曾委屈了她。现在,爹变了。夜里,隔壁的那男声,明明是爹呀,却叫妈喝息了。爹呀,好可怜的爹。你咋能眼睁睁叫女儿受辱?那徐麻子,不过是个媒人,就能叫他活人眼里下蛆。这世上,比他牛气的,多啦,你唯唯喏喏,还有活路吗?爹,苦命的爹。我知道你苦,心里苦,对不?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也是牙咬断了,往肚里吞,对不?爹,我知道,穷把你的脊梁骨抽了。是吧?爹。莹儿又哭出声了。
那么,妈呢?你可是个要强的女人呀。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咋也变了?妈,以前,你穷是穷,还有些底气。你常说:“穷是老娘的合该穷。”那口气,天都吞了的。现在,你“底”也丢了,“气”也散了,啥也没了。那么强大的你,咋一下子就软了?
莹儿抹把泪。她很后悔那句伤妈的话。心一下下抽了。真不长心。她想,妈已经够苦了。叫那恶心的徐麻子……可自己,竟拿锥子捅她的心。真不是人。莹儿用力咬嘴唇,怕已咬烂了,就狠狠呸了一口。她这是呸自己。真想跑回去,跪在妈面前,一下下磕头,磕出血来,请她原谅。她差点要转过身去了,可还是忍了。明知道,这一出来,也许会改变命运的。为了那个冤家……冤家呀,只有伤母亲了。
莹儿像母狼一样,长长地嚎几声,噗地跪倒,朝娘家方向,一气磕了许多个头。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跪积水中了。没啥。这泥呀,水呀,不过污了衣裤。一水洗百净,终究碍不了啥事。但自己那话,却叫妈当不成妈了。妈呀,原谅我。
莹儿边哭,边跌撞着走。这段路,不很平,多坑洼,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绊了。不要紧。摔倒了,爬起来;摔青了,会复原;摔烂了,会痊愈;摔死了,更好。那心里的痛,却难消了。恨爹娘时,一股气蒙了心智。醒来,却觉出爹妈的苦来。若重活一次人,莹儿就会闯天下去,创业,挣钱,叫爹妈微笑着享受去。可现在,晚了。莹儿只能眼睁睁望着,一任爹妈像瓶中的毒蜘蛛,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仇人似的折腾。
全是那穷害的。
莹儿这才理解了灵官的出走。他做的,不正是她盼的吗?
天渐渐亮了。只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又会是啥?
第十五章
“白蜡杆子紫红的幡,风刮时它自己倒哩。”
1
兰兰在金刚亥母洞里修行。
她闭了眼,在坐静观修。她已进入了空灵状态,心外无身,身外无心,一点灵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头反复地滚。
兰兰觉得生命里有了神。
神是什么?神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有祸,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灭。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贫穷者可求神赐福。弱小者求神保佑。无子者求神赐。久病者求神治。落难者求神解救。发迹者感谢神恩。杨柳枝净水瓶,滋润着兰兰干涸的灵魂。山丘般的香灰里,掩埋着兰兰充满希望的心。
神还是裁判官呢。神高悬明镜,洞察秋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远在儿女近在身。行善者,终究能感动神灵,降福于你――那怕是死后――作恶者,最终免不了神的遣责――哪怕报应在他第二百代子孙身上――那恶,抗他作甚?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灵。神会洞察一切,了却一切。
于是,兰兰觉得体内多了一种力,在鼓荡,在旋啸,在冲撞,心却越加空灵了。这空灵,是轻易追求不来的,仿佛没了心,没了意,是无有云翳的虚空,是无有波纹的静水,是宁静中的超然,是窥破虚妄后的洞悉。
那空灵,渐渐荡开了。身没了,心没了,眼前的一切都没了,都往一个巨大的虚静里堕去。那虚,是无我无物的虚;那静,是无波无纹的静。却又是灵光闪闪,并不昏沉。一点灵性,恍兮惚兮,悠悠荡荡,无处不至。没有语言,没有内容,没有一点渣滓,没有半缕污垢,没有贪婪,没有索求,只有倾诉,只有心的裸露和倾诉。
兰兰静极的灵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兰兰,兰兰已空灵了。身奇异地空灵,心也奇异地空灵,没有杂念,没有念想,没有自己,没有“没有”。那神也罢,仙也罢,是遥远到心外的事。那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是柔若无骨的线条,是随心所欲的挥洒,是无嗔无怒的倾诉,是无怨无争的展现。现在,她明白了,这便是空灵的作品。
兰兰沉浸在酣畅的宁静里,心静止了。渐渐地,她体验到乐了。渐渐地,乐也没了,只有空灵。这空灵,溶了苦,消了忧,解了愁,止了痛,把浊世化成了天国。莫非,这便是金刚亥母的坛城?这飘逸,这虚无,这静空,这灵动,真是个绝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头了。多像大沙河里的沙枣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诸种的供品味一齐涌来,扑来。兰兰有种熏熏的醉意了。莫非,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说,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质,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灵魂。此刻,兰兰仿佛明白了。渐渐地,所有的感觉也溶入空灵里了,只有那点儿灵光在闪现。
好个酣畅淋漓呀!虽空灵到极致了,兰兰仍品到了“酣畅”。真的。那空灵的酣畅,才是真正的酣畅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虚空里飞去。那躯体,早盛不下空灵的酣畅的倾诉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谁随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万物。静极了,空才显现。空极了,才有灵光。那灵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说“定能生慧”吗?
以前,“打七”坐静时,兰兰也有很静的感觉。有时,静极了,她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式。这手式,寻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却说是“诀”。兰兰不懂啥是“诀”?黑皮子老道就问:“你知道天线不?没天线,收音机杂音大。这诀,就是那天线。你一插,心就通神了。”兰兰于是知道了“诀”。
兰兰跟黑皮子老道打过几次“七”,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庄严,能干,啥都懂,加上行如风,坐如钟,气派得很。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敬。他虽也灌顶不久,但兰兰对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 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兰兰知道,爹眼里,修行不是正经事。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除了庄稼、土地、农活等祖宗常干的营生外,爹眼里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闹”。妈是信金刚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这“信”,能给她带来好处,比如消灾,比如发财,比如交个好运。最差了,也能在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活个好人。而兰兰,则有更高的念想。她脑中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读书也不明白,问人也不晓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见了“性”,大彻大悟,就不再有扰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泡,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兰兰索性就不追它了。谁愿意,就追去。反正,兰兰是看透那虚幻了。
看透了虚幻,许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儿的死,原是透心彻肺的痛,现在缓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岁是死,百岁是死。鹿活千岁,也终有一死。死是永恒的归宿,活倒是暂时的偶然。通脱地想来,实在没啥“痛苦”的。这是麻木呢?还是超然呢?兰兰却分不清。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找个身的归宿。心的归宿已有了,身却仍是肥皂泡呢。金刚亥母也罢,修炼也罢,都解决不了她的生机。
那白福,早挤到心外了。今生,她宁和一头猪挤猪窝,却不愿和白福排大炕。花球虽约过几次,兰兰没答应。因为,他有女人有娃儿,再和他纠缠,就不道德了。灌顶前,她还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样交往。灌顶后,这念头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从还了别人的男人开始吧。那媳妇,也苦命呢。
2
早饭后,月儿向莹儿辞行。她已托同学在兰州的“花儿茶座”里寻了个差事。她已学会了常用的“花儿令”,所欠的仅仅是火候。莹儿真心希望月儿出去闯一闯。近来的一切,叫她换了脑子。若重活一次,她也会有另一种活法。但现在,晚了。像那公驼,小时候,用个小木桩拴,它也挣不脱。长大了,即使能挣脱,它也不动那心思了。莹儿也一样。但她终于明白了,没读几天书的丈夫为啥在临死前要逛文庙?每每想及,莹儿便泪流满面。这是最叫她心碎的镜头。……莫非,踏上黄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这一点?
可惜迟了。
莹儿明白,自己也迟了。她像一片黄叶,在起伏的海浪上颠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随波逐流吧,叫命运之水,载了自己,游呀荡呀,到哪儿的码头,就上哪儿的岸。但她还是赞同月儿的出去。
告别了莹儿,月儿又去金刚亥母洞见兰兰。兰兰虽不说啥,但心里不以为然。她不信月儿出去,能找来啥幸福。幸福是啥?是感觉。吃饱了,喝足了,穿了绫罗绸缎,骑了高头大马,照样恼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妇,讨来片面包,你推我,我让你,凝眸相视,会心一笑,也无异于仙人了。对幸福,兰兰的解释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贪了,烦恼就来。念头多了,额头的皱纹都上得快。就这样,木了心,灭了智,由那宁静占据了心,是何等的乐事呀?
但对月儿的出去,兰兰并不说啥。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各有各的活法。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个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来了,你再来。只是,来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满足少了。到最后,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三尺白布掩腐尸,一抔黄土盖枯骨。”一个土馒头,把啥账都了了。细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义?
兰兰想,仅仅过了三四代,人们就忘记祖先了。三四辈后,子孙也将不记得我们。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这许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虚无。谁能解释,人活着,为了啥?
月儿,去就去吧。兰兰想,也许,这人生,本无个目的,也无啥意义,只有过程了。体验这过程,便是历练人生。一团团云的价值,就在于划过虚空,显几个图案,再无影无踪。那鸟儿,嗖地一下,飞过虚空,那扇动的翅膀,能留下痕迹吗?但你还是飞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过程。
修道者,想来也这样。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灭智,苦苦追寻,有几人能羽化飞升?那些所谓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许那成功,仅仅是参透了巨大的虚无。
去吧,月儿,去参透虚妄,去历炼过程,去寻觅灵魂的安宁。
3
老顺很恼苦。
因为,关于兰兰和花球的闲话越来越多,句句扎耳,十分难听。还有人将她跟黑皮子老道也扯在一起糟践。老顺甚至觉得没活头了。人活脸,树活皮哩,叫丫头一折腾,祖宗都羞成关老爷了。
真鬼迷心窍了。
先前,兰丫头对老子知疼知热贴心贴肺,咋一修行,一行善,反倒六亲不认了?莫非,也像《封神》上的苏妲己那样,虽仍是那个旧身子,魂灵子早成妖精了?
老顺找孟八爷吐一阵苦水,心却丝毫轻松不了。
“随缘吧。”孟八爷说,“你又不能钻进人家心里把她的想法抓出来。这世上,最难转的是心。释迦佛呀,孔圣人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教化人心?可教化了几千年,人心倒更坏了。”又说:“兰丫头没盼头了,抓根稻草,就当成救命的船了。”
老顺叹道:“细想来,那丫头,也真命苦。自小到大,她没经过几件顺心事:想念书,可老子只有四两油,供她,就供不了娃子;大了,又得换亲,换个可心人也成,那白福,偏偏又不是个好货;只有引弟是个盼头了,可又死了。真没盼头了。”
孟八爷道:“人就活个盼头,穷了穷些,有盼头就好。没盼头,就跟牛马一样了。兰丫头没盼头了,她正想再有个盼头,正好,遇上金刚亥母了,就合铆了。也成哩,人活个啥?心。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别的关系不大。千万富翁照样跳楼,穷汉照样高兴得成天喊秦腔。楼里软床上的富人恼苦得睡不着觉,窗外的硬土地上却卧个穷汉作好梦。啥都全靠这个心。至少,兰丫头有盼头了,那空落落的心有了个主儿,对不?”
老顺问:“这么说,她信那亥母是好事?”
孟八爷道,“所谓邪法正法,不在于说得多动听,区别在于正法是利益众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于心。听说,那金刚亥母法,倒真是藏传佛教的法门。那金刚亥母洞,市里也下了批文,是正规宗教场所。没啥的。”
4
次日,又一拔儿人要“出关”了。他们一出关,猛子妈就准备入关“打七”。入关时,须在鸟雀归巢之后。虽名“打七”,却有九天:第一日,傍晚入关;最后一日,上午出关。中间圆满“七天”,故名“打七”。
自第一次灌顶以来,金刚亥母洞从没空过,你进我出,络绎不绝。据说,不打七,不算真正的修行,死神一到,神识无主由业牵,就难免再入轮回。多打几次七,修些定力,临终时就能到佛国。所以,没打过七的猛子妈老做恶梦。梦里,老见泥浆翻滚,化为大火,焚烧自己。神婆说:“你打一次七吧。”猛子妈说:“干妈,七当然得打。不打七,也不算修行人。可那娃儿,你不能叫人家趁机抱了去。”神婆说:“放心。一打七,护法神护你哩。她想抱,也怕由不了她。”猛子妈放心了。傍晚时分,她又悄悄叮嘱了老顺父子一番,入关房了。同入关的,还有会兰子、月儿爹、兰兰等。
老顺简直腻透了。这老妖,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自兰兰“脱胎换骨”六亲不认后,老顺对那修行没一点好感。老伴在家中的一切勾当都令他厌恶,比如,每天早晚间,老伴总要在亥母神像前燃蜡,上香,磕头,打哈欠,念叨。后面几种无碍大局,唯那燃蜡,分明是糟踏钱。一根蜡两毛多钱,就算三天点一根,一月就是四五斤麦子,加上香,再加上别的供物,她一人就浪费十多斤麦子。此外,每到初一十五,还要随心供养。这一“随心”,不知又“随心”了多少。多的没有,但至少“随心”了几包烟钱和几瓶酒钱。与其搞这号名堂,还不如供养他烟酒,叫他也尽性乐呵一阵。可每次,他吁两盅酒,老伴就怨他贪“尿水”儿。你那亥母,不知贪了我多少“尿水”呢。那酒,可是五谷精华哩,喝了,长骨生肉。那蜡,一燃,就啥都没了,有啥好处?老顺很生气。某次,老伴又搞所谓的“灯供养”时,老顺就骂:“把那么个屌,点啥?”老伴吓坏了。那蜡,是供金刚亥母的,咋成屌了?就说:“别乱说,有罪哩。”老顺说:“有个屌罪。”老伴怕还会扯出他无数的“屌”来,不敢再言声。
不几日,师兄弟们都知道了老顺把供金刚亥母的蜡叫“屌”,都说他造罪,都好心好意地劝他,连老顺一向看不起的月儿妈,竟也一本正经地劝他:“以后,你就说:那灯,叫多供一会,多积些功德。”老顺冷笑道:“也没见你供出个啥名堂。”月儿妈说:“咋没名堂?我那月儿,不是到兰州了吗?那花儿茶座,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又轻闲,又体面,多少人想巴望,还巴望不上呢?天下有多少念书人,连个屁事也干不上。娘老子不给积德,怪娃儿干啥?”老顺大怒,说:“啥意思?你的意思是灵官没考上大学,是老子没给他积下阴德?”月儿妈说:“我可没说。”但背过老顺,她却说:“这号事,可说不准。要说,那灵官,化学脑子,学啥通啥,咋考不上?”言外之意,仍归罪于老顺了。
老伴这次“打七”,也有为后人们积些功德的意思。这意思,她才透露,老顺就恼了,恶恨恨道:“风刮倒了,赖天爷哩。他自己没本事考学,赖娘老子干啥?”
老顺想,闹不好,也有人把大儿的死说成是老子亵读神灵的缘故呢。难说。这一想,心里很是烦闷,就去地里转。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闷了,就去地里转。一见那肥得流油的土地,就觉有种很大的东西冲了心中的烦琐。
到了西湖坡,见孟八爷拿个铁锨,在挖地呢。老顺问:“那活儿,你干啥?你儿子孙子一大堆,用得着你挖地呀?”孟八爷叹道:“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呀。瞧,多肥的地呀,插个牛尾巴,就能长出牛犊子呢。可他们,为啥就不喜爱?知道不?花球想撂荒呢。他说种地种不出金子来。……瞧,都叫那金子弄疯了。多好的地呀,你撂荒,老天能绕你?”老顺叹道:“猛子也嚷嚷呢,说种地不划算。他们咋长脑子?连土地都不爱了。我说娃子,等你嘴里饿出干屎臭来,你才知道,土地是头号宝物哩。”孟八爷说:“听大头说,那个开发商瞅定了西湖坡,又到市里去活动了。我说,这西湖坡,是沙湾最肥的地,说啥也不能卖的。”
“就是,卖了喝风呀。……全是那白虎关惹得骚。”
齐叹了一口灰楚楚的气。
5
午后,有两年没见过面的徐麻子上门了。听说,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若传言属实,那他这次是探试来了,老顺就不冷不热地待他。对徐麻子,老顺从骨子里看不起。因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尽干些不守祖业的勾当。但因他和神婆联手,成全过莹儿和兰兰换亲,老顺也不好抹下脸,给他个下不了台。
“哟,这老崽,几年不见,咋越活越年轻了?”每次见面,徐麻子就说这号话。老顺明知道他在“扯淡”。他想,年轻啥?几年前,老子脸上还光堂呢,现在成老沙枣树皮了;但心里还是很受用,夸自己年轻,总比摧自己死好听。
“年轻啥?老了,半截子进土了,哪像你,日日有酒,顿顿见肉,体子跟叫驴似的……啥风把你刮来了?”老顺半是迎合,半是嘲讽。
“黑风。”徐麻子睁着那双咋睁也是缝儿的眼睛,四下里瞅瞅,问:“女亲家呢?”
“打七去了。”话一出口,老顺就有些不好意思,仿佛那“打七”,跟偷呀抢呀成一类了,心里不由骂老伴。
“哟,她也灌顶了?”徐麻子又眯了眼四下里瞅,“媳妇子呢?”
老顺说:“在哩。”喊一声:“莹儿,沏水。”
听得厨房门响了一下,莹儿的声音传来:“爹,我去给妈送饭。”
那声响,往庄门外去了。
老顺只好自己取个杯子,给徐麻子沏了水。他仔细打量徐麻子,发现他竟然年轻了,那麻子,颗颗发亮;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馋一浪浪卷来。他知道,酒瘾犯了。也正好,趁老伴不在,乐呵一下。可惜,这“乐呵”的对象,不大称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和徐麻子这号人,浪费钱呢。
正沉吟,却见徐麻子已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酒来。老顺说:“哟,亲家,我这儿有酒哩。你想喝,明说。这样,真见外了。”徐麻子说:“一样一样。我的,就是你的。”又朝另一个衣袋里一掏,竟掏出一疙瘩东西。老顺嗅到一股他熟悉的肉味。打开,嘿,竟是猪蹄子。
这下,老顺真过意不去了。方才,“亲家”进门时,自己还不冷不热,又嘲又讽。瞧人家,又是酒,又是肉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为自己方才的冷漠惭愧了。若有莹儿妈的口才,早有一番热情漾溢的表白了。自己口拙,也说不出那号肉麻话,便说:“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
徐麻子笑道:“你咋成女人精了?我和你,啥关系呀,还分啥你我?”
这一说,老顺倒忘了过去对徐麻子的不佳印象,真将他当老朋友了。发现这一点后,他自嘲地笑笑,想,还是老先人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老顺接过徐麻子递来的猪蹄子,口才凑去,一线涎液已溜出口外。若不是他吸得快,真丢人咧。老顺一生,无大太的嗜好,只喝酒、吃肉、挼兔鹰、抽烟而已。在肉里,他最贪猪蹄子,一想,就流口水;可这不比兔肉,挼个鹰,就能猎来,得花钱呀。一个猪蹄子,五六块钱,一想,就只能咽口唾味。今日个,瞌睡遇到了枕头,好我的徐亲家哟!
“吃,吃。烂得很,我叫他多囱了一个小时。我的牙口不好,你可能嫌烂些。”徐麻子说。
“正好,正好。”老顺边咕嚅,边含糊地说。这肉,不但味儿可口,那口感也合心,真是过瘾。自上回,孟八爷买过几个猪蹄,过了回瘾后,那猪蹄,除了在自家养的猪身上见过外,梦也没梦见过。今日个,真过年了。老顺想,那老妖一打七,就有人送猪蹄,立竿见影了。以后,想啃猪蹄了,就叫她去“打七”。一笑。
一个蹄子,三下五除二,就溜进肚了。老顺抹抹嘴,他后悔吃得太快,没多嚼,可肉一入口,胃里就伸出手来,往下拽肉,他也没法。他意犹未尽地拌拌嘴,见徐麻子又指另外一个,就坚决地摇头,说:“我饱了。徐亲家,你吃。瞧,我成店里的臭虫,倒吃起客了。”
徐麻子说:“肉铺里,我先消灭了两个。这两个,是给你带的。”老顺很想一口气吞了它,但还是咽了口唾沫,说:“饱了饱了。亲家,你吃。”徐麻子不再让他,说:“也好,给媳妇子留下。这猪蹄,勾奶呢,奶娃娃的吃了,奶足得很。”这号话题,当公公的不好迎合,老顺就没啃声。
两人猜一阵拳,徐麻子带来的酒就见底了,老顺坚决地取出了上回喝剩的半瓶。才开瓶,却听到徐麻子哭了起来。老顺说:“徐亲家,醉了?”徐麻子不答,仍是哭,鼻涕眼泪,抹个不停。老顺很讨厌哭声,他虽不是个迷信罐子,但还是忌哭声,认为它会带来晦气,就皱皱眉头。
徐麻子哭道:“亲家,我难受几年了,一想,心上就刀刀儿戳哩。我对不住你呀。”老顺吃了一惊,“你咋说这种话?”“真对不准你呀,我是好心办坏事呀。”“啥坏事?”徐麻子却不说“啥坏事”,只是哭,神头怪脸地哭。
一个男人,咋能这样哭?老顺又皱皱眉头。虽然吃了他的猪蹄子,还是厌恶他了。
“憨头,我对不住你呀。”徐麻子又哭起死去的憨头了。一哭憨头,老顺心里的厌恶倏地淡了,有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他也想哭呢;却听得徐麻子哭道:“亲家,我不知道,那白家人,心这么黑。”
这一来,老顺更摸不清头脑了。片刻间,徐麻子哭了三个内容,正想探问,徐麻子却住了哭声,抹把泪,叫:“亲家,喝酒,喝酒!”
老顺一肚子狐疑,陪了几盅,问:“白家又咋了?”他以为徐亲家那“对不起”的,是传说中的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的事,就说:“没啥,有女百家求,你是吃这碗饭的。”这一说,又勾起徐麻子的伤心,他抽泣起来。老顺怕他又神头怪脸地哭,就说:“喝酒,喝酒。”徐麻子哭道:“这酒,我咽不下呀。一想你那么好的儿子叫我害了,就恨不得碰死。”
老顺又狐疑了,想,那憨头,明明是患肝病死的,咋成他害的了?才要问,徐麻子却说:“知道不?白家瞒了我。那姑娘,白虎带刺呀。”
“啥白虎带刺?”
徐麻子不管,却叫:“毒呀。利利地害了憨头。”
这下,老顺听出点眉目了。听那口吻,莹儿是白虎星,克死了憨头。那白虎星,老顺懂,村里人也懂,就是女人没阴毛。据说,这号女人,最不吉利,男人别说碰,一见,就倒霉透了,娶了白虎星的,肯定短命。那“带刺”是啥?老顺懒得问。幸好没别人,一个公公,和别人谈这号事, 叫人把牙笑掉了。就是,你管人家的阴毛干啥?
徐麻子却解释了,“那带刺,就是只有一根毛,最毒,男人碰了,必死无疑。”
老顺耸耸鼻头,厌恶地看徐麻子一眼,虽带了酒性,晕乎乎的,他还是没忘自己的身份。这号话,听外人说时,都嫌瘆人,何况公公;就说:“喝酒,喝酒。”
徐麻子长叹一口气:“都怨我,等知情人告诉我时,已经结婚了。要是早知道,那媒,我是死也不会保的,害得憨头早早儿,就走了。”
老顺道:“徐亲家,喝酒就喝酒,莫可提荆州。叫人听了,牙笑掉哩。”他对这号神神道道的事向来是半信半疑,不像老伴,信出一脑袋棱儿来。何况,就算真那样,死的已经死了,人家还要活人呢,传出去,叫人家咋见人?
徐麻子却仍在唠叨,内容越加不雅。老顺恼了,一拍桌子,说:“这酒,你喝不?不喝,老子可收了。那种闲屁,少放。”
徐麻子显然带了酒性,“闲屁?好心得不到好报。我可是好心的,开始,我还想,那丫头,人温顺,想说服你,进的不进,出的不出,叫猛子娶了;可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号事儿。”
老顺明白了:这徐麻子,是带上使命来的。这行为,就是所说的“挑婚”了,这边挑拨,那边说合,他也打发毛旦干过这事,就冷笑道:“你的好心,我领了。干你这号事儿,我也是老手呢。”他手伸进喉咙,哇哇哇吐几口,也没吐出啥来,就喘息道:“老子怪自己吃了你的脏东西。滚吧!老子不和你计较。正好老婆子打七,不然,她会啐你一脸唾沫星子。”
徐麻子见老顺撕破了脸皮,索性也抹下脸来,说:“啐我干啥?我又没把丫头往人家怀里推,又没叫女人往男人窝里滚,啐我干啥?那黑皮子老道,可老的嫩的都想啃呢。你掏尽耳耵,去打问打问,谁不知道?那打七的把戏,骗别人还成,能骗了我?男的女的,没日没夜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不着才怪呢,还有脸给人说?”说着,他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纸烟盒和剩下的那个猪蹄子,走了。
6
老顺气得身子都抖了,明知才吃了肉,生不得气,一生气可能得癌,还是忍不住发抖;但神志还清,知道吃了肉,生了气,得用酒解,就边生闷气,边喝闷酒。
猛子进来,见爹一脸通红,正呼哧着粗气喝闷酒,问:“那徐麻子,惹你生气了?那老牲口,一出庄门,就一路冒怪声,胡传混说。看那样子,也喝醉了。”
老顺软了舌头,说:“你快去,把那麻子的腿砸折,把那骨实砸绵,快去!你不去,就不是我做的。”
猛子笑了,“爹,你少喝些,那酒里的话,梦里的屁,管他干啥?”老顺斜了眼睛问:“你去不去?不去,不是老子的种。”猛子取过来酒瓶,拧了盖,说:“你一喝点酒,就这样。妈的饭送了没?”
他这一问,老顺心上给一粒石子打了一下,才记起老伴叮嘱过的事:叫他看好娃儿;才记起莹儿好长时间不闪面了,就说:“不好了,那娃儿,叫她抱走了。”猛子笑道:“人家,在庄门上哩。你悄些说,叫人家听见。”
老顺出得门来,步儿也不稳了。脑中,有个东西猛砸脑膜,轰轰地响。好在有肉垫底,那酒却不上翻,心里也很明白。远远地,见徐麻子正指手划脚地嚷嚷,就吼:“呔!麻子,有啥屁,在老子的面里放来。”徐麻子见老顺踉跄而来,就踉跄而去。
老顺想:“啥白虎带刺,狗屁。”又想,兰丫头,一点也不给娘老子长脸,脸往娘家门上丢。他觉得肚里的气腾地起了,很想揪住兰兰,抡圆巴掌,一下下往她脸上甩。长这么大,他还没打过丫头呢,可这会儿,却想打――不是想打,是真要打,丫头若在跟前,那脸,定然早肿了。不要脸的东西,听见没?那麻子,说啥来着?你干事,人家刷老子的脸……听,人家说啥?男的女的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
又想起,那兰兰,就是“打七”后变的。“打七”前,还低眉垂首,一脸温顺;“打七”后,就六亲不认了。……那“打七”里,莫非真发生了啥事?那次,兰兰倒真和黑皮子老道在一起。骚鸟。一想黑皮子老道,老顺心中的气开始鼓荡。此刻,若见了那黑鬼,他会扑上,咬住他喉咙,一下下咂,咂出腥热的液体来,像狼咂羊血那样。就这,还不解恨呢。
又想到了老伴。这老妖,竟也去“打七”。“打七”?这会儿,一经徐麻子提醒,说这词儿,味儿就不对了。老顺努力地想跟老伴一块儿入关房的人:会兰子,是个骚货;还有谁,他没打听,但月儿爹也许有,他是啥人?不提别的,只“红头巾换驴笼头”一事,早名扬天下了,是地道的老不正经。他为啥趟这混水?莫非,真像徐麻子说的,往“着”里燃棉花?难说。这一想,月儿爹那张老脸突地现眼前了,渗出一股老不正经的恶心味儿,正望老伴呢。
恶心。一股火腾地暴燃,在胸腔里啸卷。
老顺呼哧呼哧地喷一阵气,很想捡个石头,朝那恶心的脸上砸。他费力地四下里寻,却发现有几人正望他。一个问:“顺爸,醉了?”一个说:“打个醉拳。”老顺想,胡说,我咋能醉?脑中那钹,仍在敲。耳膜上也添了面鼓,开始擂了。胸中的火气都往四肢上荡,步儿虽不听使唤,劲儿却显得很足。
他捡个石头,摇摇晃晃,往前走去,一路大叫:“杀人!”
路人笑了。一个说:“这顺爸,咋耍酒疯?”老顺说:“你才耍酒疯。”却发现,那舌头竟也大了许多。他扬扬石头,那说话的人,就吓得后退。这人很面熟,但脑子浆住了,记不起他的名字。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一个娃儿唱。
老顺就踩了那调儿和节奏,走向金刚亥母洞了。
“杀人!”老顺叫。
没人理。没有护关的。那门上,有张纸片儿在风中荡,上面划些怪模怪样的字。老顺上前,一把扯了,狠狠一脚,踏开了门。一股齐整的诵咒声扑来。
“杀人!”老顺又叫。他四下里一扫,就看到老伴们了,都睁大了眼。咒声也倏地停了,十几只眼睛诧异地望他。“你咋进来了?出去!出去!”老伴气急败坏地叫。
“出去?”老顺想,“叫我出去?没门。”就说:“棉花见了火,哪有不着的?”他举了那石头,绕个圈,说:“你们,男人女人,一窝里滚,像啥?”腹里的火气虽足,舌头却不争气,发出的声音,软不拉沓的,竟真像醉汉了。
“醉了,他醉了。出去!捞出去!”会兰子叫。
老顺扬扬石头,会兰子赶紧住了口。老顺想,我才不往你头上扔呢,那脑袋,一下,就开瓤儿了。没劲。他费劲地四下里望望:一个平常的洞窟,几个平常的地铺,一个平常的唐卡,点着平常的灯,供些平常的水果……就这些?兰兰就叫迷了?老顺感到很滑稽,觉得有睡意袭来,他打个呵欠。
“出去!出去!”老伴厉叫。那口气,像喝儿子。
老顺想,偏不?他费力地想:自己进来,总该做些啥?提起手,望望石头,又打个呵欠。他很想睡觉,却想在睡觉前,把石头安顿个地方。他发现已有人朝他走来,一急,就把石头扔向供桌。圆石咕噜噜滚着,撞到了许多东西,竟将金刚亥母的牌位砸成了两截。
那两人上来,才抱住他胳膊,老顺却跳入睡里了。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