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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什寺的金顶

2011-02-24 19:45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浏览:65098320

  《阿甲呓语》中记载了何羽儿名扬凉州的过程。阿甲说,何羽儿刚下山时的感觉就像一片被抛入大海的落叶,那种无助和恓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对人世,她甚至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有那狼衔了她时耳旁的风声和母亲的嚎哭伴随着她。尤其是后者,老在她梦里渗出。记得母亲是个很俊的少妇,至于如何个俊法,倒也模糊了。阿甲老向我讲述何羽儿妈当初的俊。那是阿甲的记忆里最难忘的画面之一。
  阿甲说,在何羽儿被狼背到后山之后,母亲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男人,她心如死灰,再也无任何人间欲望。她边哭泣,边寻觅女儿。那十多年里,她寻遍了整个凉州,也感动了整个凉州。当然,最终被真正感动的,还是她的女儿。阿甲说,那时,他老在荒山间听到一个悠长的声音,那声音嘶哑、苍茫,跟三弦子一样荒凉。每次见到四脚类动物如狗呀啥的,母亲就要追上去叫喊女儿的名字。后来,所有动物都怕她,一见到她就逃之夭夭——甚至还包括了狼,她出现的地方,是不会闹狼灾的。于是,到处都欢迎她去,欢迎的方式虽不是敲锣打鼓夹道迎接,但都对她有种由衷的敬意,她于是衣食无忧。每到一处,人们都会给她备一碗饭,边听她唠叨女儿边唏吁不已。
  阿甲说,何羽儿找娘的过程很简单,全凉州没有不知道她,就像后来没人不知道你一样。她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仍在山洼里喊阿羽的女人。她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尘埃里。妈呀,她叫了一声。她发现,那个老女人的眼睛早成了两个浅浅的窝。她递过久爷爷交给她的她当初戴的那个小肚兜,叫妈摸自己脊梁上叫狼善良的牙齿不小心咬下的疤痕,还有那个从她出生时就佩带至今的护身符。妈于是搂了她哭出惊天动地的委屈和哀怨。
  阿甲说,从那一刻,何羽儿就发了愿,一生不离开妈,要叫妈过上最好的日子。当然,她心中最好的日子就是叫妈的后半辈子都能吃到肉。阿甲说,何羽儿把这一誓愿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当然,这种说法似乎不妥,因为何羽儿至今仍没有死。关于这一点,读者将在后文看到。

 



  
  阿甲说,何羽儿最先栖身的地方是凉州的罗什寺。那时的罗什寺很大,有好多明朝时修的房屋。你当然听过鸠摩罗什的那个著名的焚不烂的舌头,对了,就埋在那个塔下面。那儿于是成了著名的道场。佛教传入中国不久,这儿就有了香火。何羽儿娘俩就住在塔下的一间很矮的房屋内,跟她们住在一起的是个哑巴老婆子,没人知道这哑巴已修成了正果。她疯疯颠颠见人就笑,唯独见了何羽儿就哭,搂了她,像失散许久又重逢的母女。后来,你会在凉州的白塔寺里见到她,仍是那样疯颠的模样。没人知道她是虹光身成就者。在何羽儿的娘住下不久的某个夜里,寺里住持见那房间里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整个凉州城,也映红了你后来住过的那个所在。对,就是你命名为红云窟的地方。在那儿,你写出了好多有名的书。在那儿,你享受着别人难以品尝的宁静之乐。
  那夜的火光中,许多人都被惊醒了,都叫哎呀,罗什寺起火了,都往那儿涌,都想救火,都想因之积累无量的功德,都想用信仰的铜板换来金山般的福报。你于是知道那也是世上最大的贪心。但你别埋怨人家,山中石多珍玉少,世上人稠君子稀。你也好不到哪里。你不过稍稍比别人明白些而己。你不是见了美女也心旌摇晃吗?那么,你别笑人家。
  一堆声音大叫:救火呀,罗什寺着火了。一堆堆凉州人发出一堆堆喊声涌向罗什寺,却发现那火光原来在罗什寺前的空地上,却发现火光不救自灭渐渐熄了。谁也没有发现,那个疯疯颠颠的尼姑不见了。
  那时的和尚修的是净土,只懂念阿弥陀佛,不明白那疯尼姑的成就厉害得很,比我阿甲还要强上百倍。我问,还有比你强的人吗?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吗?我还以为你是天上有地下没有的活宝。阿甲讪讪地笑,瞧,凉州人都一个    样,连你也免不了俗。我说,你想,那娃儿叫狼养了三年一生都改不了狼性,何况我在凉州呆了四十年。我跟一般凉州人不一样的是,我明白自己身上有狼性,并日日自省,而他们,却认为自己是天下最棒的人。阿甲耸耸鼻头,行了行了,你话比屎多。
  何羽儿却目睹了那个尼姑化光的过程,久爷爷给她讲过虹化的事。久爷爷说有些成就师在死后几天里身体渐渐缩小,一道彩虹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肉体上空,七日之后,只剩毛发和指甲,但像这样于一瞬间身体化光者还少见。那时,平日疯颠的尼姑凝成了供桌上的观音,一团红光从她身上溢出。何羽儿还感到一股奇异的热,不一会儿,她就满头大汗了。但那火光,如柔和的春风,虽有温暖,但不灼热。那火光,一直荡漾在何羽儿的生命里。后来有一天,她去看望久爷爷,讲了这事,久爷爷只是淡淡地说,她修成了。至于她究竟修成了啥?是修成了虹身,还是幻身,久爷爷却没有说。但何羽儿认定,那疯颠尼姑成就的,是虹光身。因为在日后某一天,她在崇山峻岭的某个所在,见到那尼姑正和一群女子会供呢。她们正在吞食一具刚刚抛下的年轻女子的尸体。

 

  

  
  何羽儿在罗什寺呆了八个月,大部分时间乏善可陈。每日里,她只是打扫寺院,劈柴担水。娘则坐在南墙湾时念阿弥陀佛。寺院里是不叫外道住的,何羽儿就叫妈念佛。后来,妈竟然念上瘾了,除了数落不学好的女儿,就是念佛。
  阿甲说,那八个月,是何羽儿一生里最安稳的日子。要是没有后来的事,何羽儿也许就能安闲地呆一辈子。
  事情的起因是寺里举行了一次大法会,是水陆法会,阿甲说,内容不外乎祈福禳灾。那次法会,是凉州历史上最著名的事件。要不是阿甲告诉我,它也许就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所以,我眼里的阿甲,也算是文化功臣呢。阿甲说,别说这号见外的话,谁叫我是凉州的守方神呢。
  那天,天应该很晴。阿甲说,虽然有几朵白得扎眼的云,但还是很晴,没有风,没有雨,虽也漂来过一朵湿漉漉的云,但它没好意思下雨。你知道,许多时候,天也是个溜沟子货,有时比凉州人溜得还厉害呢。有这么多人巴望着晴,它也不好意思不晴的。白天的水陆大会倒也很圆满。你知道,圆满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就是说没出意外。照这意思,那天一直圆满着。可到了夜里,出了个小插曲,那省上来的法王想听听西凉乐。西凉乐当然有名啦,唐玄宗时就名扬天下。那天该着何羽儿出世。听乐舞得有乐器,别的乐器都有,只是没个羌笛。也不是说没有羌笛,凉州城里倒也找了几个,可惜是大路货。大路货你懂不?就是说不合那乐手的意。那乐手,是甘州大佛寺最好的乐手。他的羌笛天下闻名,说是天下闻名也就是在乐队圈子里谁都知道,那时没电视啥的,也没法叫每个百姓知道。当然,老百姓也没必要知道。他们不知道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还不是照样养儿引孙?不读你的《大漠祭》、《猎原》、《牛路坡》,人家照样活得滋润无比。当然,老百姓知道也没用,这茬子老百姓知道了,下一茬上来,照样不知道你。所以名扬天下是骗自己的话。要是你想叫每一代老百姓都知道,你就得有个叫他们必须知道的理由。瞧我,又扯远了。没办法,沉默千年了,总找不到个说话机会,虽是凉州的守方神,可也没几个人知道我阿甲。
  话说那怙主想听西凉乐,苦于没羌笛。你见过羌笛没?我也没见过。估计跟笛子差不多,决不会变成钢琴那么大的。不说闲话我们谈正事,话说那怙主想听西凉乐,你知道西凉乐吗?我也不知道,估计跟音乐差不多,决不会变成腰鼓。好了,不绕舌了。你知道,那住持僧找遍了凉州城,只找到几支破得不成样子的笛子,那甘州乐手才一试,就裂成了碎片。他说,不成的,非得我那支玉笛不可,可惜我没带来,放在甘州大佛寺。大家一听,傻眼了,乖乖,凉州距甘州五百里路呢。没戏了。这时,何羽儿说,我试试。
  就这样,何羽儿一下子成了凉州名人。她跟你一样,也是一夜成名哪。哈哈。
  何羽儿出了罗什寺,谁都以为她会在凉州城里找笛子,哪知仅半个时辰,她竟拿来了那把玉笛。那玉笛,碧玉如青蛇,对口唇处有点血红。后来,这笛子进了凉州博物馆;再后来,一个馆长退休时,死活不交文物登记册,大批文物跟那笛子就不翼而飞了。阿甲说,怪的是,那么多当官的竟没人过问此事。一个叫蒲华的老人写了封死不瞑目的信,但依然石沉大海,不显波纹。阿甲于是怀疑凉州的官员定然不清不白。我恶恨恨道,你讲你的故事,管人家屁事干啥?
  那个笛子的到来为凉州争足了面子,法王于是捐白银五千两,并向罗什寺塔捐了一个金顶。据说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庄严无比。因为这个金顶,罗什寺成了河西最有名的寺院,其名头,甚至盖过了甘州大佛寺。
  阿甲说,那安了金顶的舍利塔灵验无比,每有所欲,无不随心。他鬼鬼地四面望望,悄声说,你知道不?凉州为啥不遭兵灾?瞧,那成吉思汗屠了四十国,一入凉州,乖入绵羊,为啥?那同治年间,回汉仇杀,四面血流成河,为啥凉州安然无恙?为啥?为啥全天下无时不烽烟四起,凉州却没爆发过一次起义?为啥?他还问了好些为啥,问得我恼了,说:有屁就放。阿甲才鬼鬼地说,因为有那安放了金顶的罗什寺塔。他说,鸠摩罗什圆寂时说,要是我译经无误,焚我时舌不烂;要是我舌根不烂,就在凉州建塔供养,可消刀兵之灾。
  是吗?我咋没听说过。
 

 


  
  名扬凉州的何羽儿定然发现她在人们眼里变了样子。何羽儿自幼隐居深山,不懂人情险恶,所以久爷爷叫她别卖弄,但为了凉州人民的面子,何羽儿终于忘了上师的嘱托。
  何羽儿呀何羽儿,你真该读读我的《凉州与凉州人》呀!
  你呀你,你何必当出头椽子?
  瞧,人们望你的眼神变了。你能于一顿饭之间到五百里外,你能在甘州城门紧闭时如履平地,你能在大佛寺的百十间房中找到那小青蛇似的羌笛。你呀你,你可知,偌大的凉州城,再也没了安全之地。

  有些人已将祖传宝物转到了外地。虽然那住持和尚再也不叫你干粗活,你还是品出了敬而远之的冷漠。你忽然看到了久爷爷的笑。
  你很想离去,但你实在不忍搅碎母亲那恬静的安逸。
  一天,法王派人送来了金顶。安上了金顶的罗什寺塔招摇无比。你定然也嗅出了一缕不祥的气息。你发现,那如堵的游人里,不乏贪婪的眼眸。你仔细地观察那一双双眸子。那些日子,你夜里也不睡,引得住持疑惑不已。但在某一天,你终于熬不住了,才眯了片刻,金顶就不翼而飞了。
  就这样,你成了凉州人心中公认的贼。
  都想,只有你,才能不搭梯子在十多丈高的塔上取走那金顶。虽然慈悲的住持极力为你开脱,但流言还是越来越汹涌。
  这,就是出了头的好处。
  

 


  
  县里派捕快搜寻了多日。那金顶,当然连个毛也没找回来。你知道,官家养的人多是吃舍饭的脓包,他们咋能跟那个在十余丈的高空里取金顶如在自家裤裆里摸老    一样方便的江洋大盗比呢?看到那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捕快,你只是偷偷地冷笑;你知道他们在表演,表演给百姓看,以显示他们不是盛饭的皮袋不是撑衣的架子,但你知道他们正是盛饭的皮袋正是撑衣的架子,没有那样叫几声就能将贼逮住的。贼是啥?贼是千锤百炼的青钢,捕快是锈迹斑斑的废铁;贼是削铁如泥的宝刀,捕快是灶火里伸缩的火棍;贼是沸腾的滚汤,捕快是尿滩上的霜花儿……阿甲还想说好多比喻,叫我一下就喝断了。我说行了,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守方神吗?你蚂蚁戴笼头,装啥大牲口?你以为你是作家呀?阿甲鬼一样笑了,成哩成哩,老子不抢你的话语权了。以后,你也别抢那哲学家们的话语权。你当好你的作家,我当好我的守方神。
  话说那马队们呼啸多日,金顶仍杳无下落。按旧小说的惯例,那县爷定然会将那捕快头子打上若干棍,并定下破案日期。那班头于是长吁短叹,夫人问其故,于绝路处忽然逢生。我也很想这样,可这号路数多得像凉州茅厕里乱滚的蛆,我一用,别人会骂,瞧那阿甲,大小也算个神哩,咋跟中国作家一样没想象力?于是我就想叫那县爷逮了何羽儿的妈,可你又说这号情节是红烧肉,也早叫人吃腻了。我想疼了脑袋,想不出新鲜些的。便想,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有时候,实话实说,比啥都得利。

 事实上,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捕快”们的所有呼啸都是在表演,他们拿了俸禄,总得装个样子,不然,挨百姓的骂呢。你知道凉州话难听,说甜言蜜语也像吵架,一旦他们骂人,就比阿修罗还凶。捕快们骑在马上,边抡鞭子,边想,球,老子们也尽力了,放马驱驰一阵,瞅着谁不顺眼了,或是平日有扎眼的货,就借机上去,捣腾两下,喝斥几声。他们就是这样。
  那县爷更不想管这闲事,他去过那寺院,住持请他吃了素斋,又没酒,他满肚子不高兴。他很想要住持僧的那个金佛爷,就一下下摸那光滑的佛爷脑袋,可住持僧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县爷想,就这副德性,还想叫老子给你找金顶呢,你干腿上号脉,离蹄太远了。他将那金佛爷递给住持,拇指挑缕鼻烟一吸,恶狠狠打个喷嚏。
  我说的这些,就是当时的实情。
  当然也可能是想当然的。
  这也正是许多人都怀疑何羽儿,而官家却没拘问她的原因。
  住持僧心急如焚。他明白,要是找不到金顶,他会颜面扫地,在法王面前,他也交不了差。这天,他将何羽儿叫到房里,悄声问:你真是江洋大盗吗?
  何羽儿坦然笑道,我有江洋大盗的本事,但不是江洋大盗。
  住持跪在他面前,垂泪道,救救我吧。
  何羽儿说,放心吧,我已知道谁是贼了。
  

 


  
  何羽儿一直忘不了那个月夜。凉州的月夜一直很有名。凉州八景里,就有个叫“平沙夜月”的。
  罗什寺的月夜也很有名。据说,静坐在罗什寺大殿里,你可以听到月光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唰唰唰的,像夜雨打瓦呢。当你诧异地走出大殿,你会看到有三缕烟柱沿了那海子袅袅上升,直入月宫。凉州人称之为“朝天三炷香”。
  既然所有的人都认定何羽儿是贼,住持就很客气地打发了她。这一举措大快人心。僧人俗人都不希望自家身旁卧个江洋大盗。据说,唐朝皇帝李世民的妹夫柴绍轻功极好,能飞檐走壁,李世民就将他贬往千里之外。连皇帝都怕这号人,何况普通人。何羽儿便背了母亲,垂泪而去。穿过北大街时,她听到一群人在指戳她,都说,瞧,那个惯贼。从那后,“惯贼”成了凉州人的骂人话,其程度,比“二杆子”重。后来,雪漠写了好些书,一些恨他的凉州人都骂他“二杆子”,却没人骂他惯贼。可见,“惯贼”这绰号,不是平常人当得了的。按字面意思解释,“惯贼”就是做贼成了习惯,跟吸鸦片上瘾一样了。
  何羽儿背着母亲穿过凉州的时空走向野外时,她心里一定有很浓的情绪。她也许会想到自己日后多灾多难的命运。更也许,她啥也没想,跟我一样。我是从来不想未来的,我不思过去,不念未来,只觉醒于当下,后来,兰州大学的一个博士称之为“澄明之境”。
  我想,何羽儿也许这样。要是她不这样,我就无法解释她后来的神奇结局。
  更也许,她很悲哀。出罗什寺的时候,她真正入世才不过几个月。她总算领教到人世的险恶了。当一个孩子忽然发现大人的世界很可怕时,心里定然有天塌般的感觉。记得多年之前,我一向视为神灵和恩师的某个凉州名人变成了害我的凶手时,我也觉得一眼灰色,身心像罩了个无形的玻璃罩子,把我和世界隔离开了。自那后,我就像被上帝流放在了凉州。直到我的心中放出了智慧的光明时,那感觉才消失。
  何羽儿定然也一样。
  何羽儿定然想不到,她那想为凉州争面子的举动,竟为她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阿甲说,活该。记得有一天,我也感到跟何羽儿一样委屈时,阿甲也这样说过我。阿甲是个世故的神灵。其实,当你仔细地研究神话时,你会发现,所有神灵都很世故。世故是世人接受他们的前提。这当然包括被官方捧到供桌上的当代神灵们。
  何羽儿,你只好滚了。
  何羽儿背着母亲,走走走走走啊走,走过了流水巷。凉州人都知道,进了流水巷,   比馍馍贱。那儿站满了卖笑的女子。见有人过来,她们都叫,来呀,这儿便宜。
  走走走走走啊走,又走过了稀屎巷。这儿住了好多乡下人,专门拾城里人的粪,故名。大粪涌满了巷内的屋门,后来被改名雨亭巷了。正是在那儿的一间小屋里,你写出了《大漠祭》和《猎原》。稀屎巷里,有几个红眼老汉正嘀咕呢,都说:瞧,那么清俊的丫头,咋当惯贼?
  走走走走走啊走,何羽儿走过了雀儿架。雀儿架下雀儿多。那儿净是摆地摊的。一个汉子举个铁爪问,惯贼,要不要飞爪?
  最后,何羽儿进了松涛寺。
  

 


  
  松涛寺一直很小。从那个凤阳的和尚当了皇帝起,就有了松涛寺。寺院一直不大,僧人很少,有许多年里,松涛寺的僧人成了十世单传的婴儿,庙门里出没的,只是那个守庙的僧人。
  何羽儿到松涛寺时,主持寺院的是石和尚。石和尚很有名,身长不满五尽,但很有名。当时的凉州人,没人不知道松涛寺的石和尚的,他几乎成了凉州武术的丰碑。
  何羽儿本来不想进寺院的。可你知道,凉州人的嫌贫爱富是有名的。下面讲个故事,充当论据。凉州城南五里处,有个叫牛鉴的人,此人心开十窍,聪明至极,闻一知十,满腹文章,有心上京科考,无奈身无分文。一日,牛鉴母亲杀了家中唯一的生蛋母鸡,劈了门板当烧柴,炖得烂熟,想请族人帮忙,哪知请了几十遍,并无一人上门,老妇人于是大哭。过来一人,问清缘由,说,他们不吃我吃,吃完鸡,喝完汤,将自家商铺卖了,凑成百两纹银,叫牛鉴上京,得中进士。后来当了两江总督,牛逼万分。那商家是河南人,后来,牛鉴在河南当巡抚时,跟焦玉禄先生一样,为河南人民鞠躬尽瘁,干尽了好事。所以,即使在后来的文坛都骂河南人时,我依然对河南人有极好的印象。于是,我唱贤孝的朋友瞎仙贾福山一提凉州人,就骂是嫌贫爱富的骚孔雀。他还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能叫聋子听音,能叫哑子说话,就是说能振聋发聩,但此处按下慢表,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嫌贫爱富的凉州百姓不叫江洋大盗何羽儿在家中栖身,她简直绝望了。她撩眼四扫,满目荒凉,芦苇长过盈丈,野兽吱哇乱叫。那时的凉州城北乡多是湖滩,人烟稀罕,野兽横行,到处是死人骨头,到处是啃骨头的野狗。何羽儿知道,那些啃死人骨头的野狗正掂记她瞎眼的母亲呢,母亲虽老,肉却新鲜,咬上一口,定然比啃那干骨鲜美十倍,于是远远随了,伺机下口。我想,它们定然将何羽儿当成了背死人的专业户了。
  何羽儿只好走向那个孤零零蜷屈在湖滩里的寺院。
  那未卜先知的石和尚正等她呢。不等她开口,就推开了的庙门。那声吱呀,撕裂天空般响,把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呢。
  哦呀,吓死我了。门侧被惊醒的促织虫这样叫。
  

 


  
  何羽儿安顿好母亲,用开水泡点干馍馍,先喂母亲,再喂自己。松涛寺缺钱缺僧,唯独不缺干馍馍。每天初一十五,周围的百姓都要来还愿献盘,那盘,就是馍馍,文字人叫馒头。每个盘,有十五个馍馍。那天有好多人献盘,就献了好多十五个馍馍。石和尚吃不完,就阴干了,在梁上挂个门扇,将那掰成核桃大的干馍馍放在门板上,想做饭了吃饭,不想吃饭了,打点开水,泡点馍馍。谁料想,那老吃干馍馍的石和尚竟壮得像柱顶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多年之后,石和尚圆寂之后,其弟子吴乃旦也继承了石和尚的传统,制造出许多干馍馍,吊在梁上。后来的多半生里,他就以干馍馍为主要食物,省下香火钱,修了好大一座寺院。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何羽儿泡点干馍馍填入肚囊,眯眼片刻,见夜渐深,就安顿好母亲。正要外出,母亲问她去哪儿。何羽儿说,我去洗澡。妈说这乎儿洗啥澡呀。何羽儿说这乎儿不洗,一生就洗不净了。说完,出了松涛寺。阿甲说,她像轻烟一样飞向罗什寺。他很得意这比喻。我说你得意啥呀?那“飞”字,还不如“飘”字。于是,何羽儿像轻烟一样飘向了罗什寺。哎呀,真是踏雪无痕,捷如飞鸟。
  阿甲说,临行前,她向石和尚借了把镰刀。
  何羽儿伏在罗什海子边的茅草里。她听到月光打得琉璃瓦唰唰直响。星星们哈哈哈笑个不停,像吃了笑屁。住持僧的呼噜声惊天动地,把院落填得没一点空隙了。每夜都这样。好多人说住持是狸猫儿转生的,连睡觉都在念经,但一点也不影响人家当住持。因为他背会了四部《阿含经》,嘴一张,就瓦罐里倒核桃,尽是佛的声音。没治。这是硬头货,跟现在的美元一样,都哪儿都硬手得很。听说,连杭州灵隐寺都来请他讲经,住在一个小小的罗什寺,简直是大龙卧在虾水里了。但住持说,谁叫凉州是我的家乡呢。听,阿甲耸耸鼻头,跟你一个腔调,就会唱高调。
  何羽儿还听到好些声音,那时的凉州人睡得早,入夜不久,就进梦乡,连狗叫也显出惭愧声色,叫得有气无力。夜色于是很有力地泼向何羽儿的脊梁骨。沙地上已泛上了凉意,渐渐往她填了开水泡馍的肚子里渗。我多想叫她填满羊肉泡馍呀,当然是西安的那种。我分明听到了她辘辘的饥肠,跟放屁一样理直气壮。但你也知道,夜行人不能饱食,就跟远行的狼不能填一肚子羊肉一样。关于腹内填满羊肉的狼的故事,我以后还会讲到。这就当个悬念吧,你别扔到了脑后。
  我老想,她还会听到啥呢?我想呀想呀,想了好些,可全叫别的作家写了。我再也想不出更新鲜的玩艺儿。就说,成了,何羽儿,你别听了,你干你的正事吧。


  


  
  瞧,那正事儿来了。
  万籁俱静里,忽听到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就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一样,声音不大,也没啥味道。这是很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声响,但何羽儿没忽略。一个白影梦一样飘了出来,月色下,透明了似的恍惚。那影儿蝴蝶般轻盈,蒸气般虚朦,美女的发丝一样搔着何羽儿的神经,当然也搔着我的神经。要是我在野外碰到它的话,我定然当成鬼了。也许,许多传说中的鬼就是这样诞生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鬼。鬼是进不了寺院的,有守方神阿甲呢。除非那个老和尚在行“蒙山施食”时,阿甲才放鬼们进来。那胖鬼瘦鬼男鬼女鬼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地进了庙门,阿甲就喜欢看那些羞羞答答的女鬼。但阿甲死不承认的。凉州人这样,凉州鬼也这样。有啥样的人,就有啥样的鬼。嗷,我忘了,阿甲不是鬼,是神。别生气呀,阿甲。你大人不见小人过。不过,神鬼也没啥区别,神不过是大力鬼而已,你瞪啥眼?哟,你拾了个箩儿就当个天?我尊你了是个神,不尊你了,一顿焦毛醋弹打出去。你以为你是啥?你能给我扒金?能给我尿银?能叫我当上个科长?成了,迁就些过吧。谁不知道你阿甲是个穷大力鬼,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
  继续看那影子。那梦一样的影子飘忽一阵,忽然,飘向何羽儿的藏身之处。我以为他发现了何羽儿,我心跳如擂鼓,像有千匹马在血管里奔驰。我完全可以将这感觉写得更浓些,又怕读者的心脏负担太重。就长话短说,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后面叙述。
  那惨叫惊破了罗什寺千年不明的黑夜,一直响到多年后的大地震之后,因为那地震摇塌了这个名扬天下的塔。有时我想,这个连自己的也无法保佑的舍利塔是如何保佑凉州不受刀兵之灾的。真叫人感动呀。它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塔中的白求恩大夫呀。我使劲压住心头蒙发的汹涌的疑云,把自己装在虔诚的模样里。这样,我才赢得了那个老和尚的青睐,他才告诉了我何羽儿的故事。
  那声惨叫同样惊醒了僧人俗人,住持第一个扑了来。他屋里的呼唤仍在响着,为了制造那呼噜,我怀疑他弄来了三十头狸猫。但仅仅是怀疑而己。住持房中一直没断的呼噜声从此成为一个难解的历史之谜。
  僧人们带来了灯火,灯光照着那个烧火的癞头僧。我怀疑他不会有癞头,我不信相貌丑陋的定然是坏人,虽然我相貌堂堂但还是对所有的丑人儿心怀敬意。但阿甲赌咒发誓说那人真是个癞头,我也大人不见小人过,说成哩,癞头就癞头。
  那癞头僧惨叫不已。我知道他的懒筋已经断了。你要是不知道懒筋,你就摸摸脚后跟,就是那粗粗的随了你脚丫子的晃动一拱一拱的肉条。虽然叫肉条不妥,但谁叫你不认识懒筋呢?

 我还知道,那懒筋是何羽儿用镰刀砍断的。这个故事我已听了五百遍,所有的细节我都耳熟能详,就像面对美女时,那我爱你硬要脱口外喷一样,所有的细节正自个儿往脑里扑。
  对那个癞头僧,凉州的老人们说法很多,说是他曾是何羽儿的师兄,其武功十倍于何羽儿。我不认同这说法。主要是我的小说中已写了久爷爷为了传承不断才叫狼衔来幼年的何羽儿。我不能自打嘴巴,就是他真是何羽儿的师兄,我也叫他当不成师兄。就这样。谁叫我没有世俗权力呢,正因为我没有世俗权力,我才在小说中霸道十足。没治。你阿甲气死也没治。
  但我还是采纳了阿甲故事中的有益成分,比如他说,要是不割断那懒筋,任是天王老子也捉不住癞头僧。这我信,要不然,何羽儿何必舞弄镰刀,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据说,那和尚甚至能视百万大军如无物,能飘忽而来,飘然而去。我当然也信。
  住持举了那灯,笑道:善哉善哉,差点冤了何施主。
  癞头僧笑道,我知道,我会栽在她手里的。
  那金顶,就被癞头僧藏在罗什寺的井里。撵走何羽儿后,住持安排,要在次日淘井呢。原来,何羽儿早知道,那金顶,就在井里。
  你猜,她咋知道?
  后来,癞头僧就进了王景寨劳改农场。某夜,他趁乱逃出,找了个徒弟,授以全身本事。在某个溢着血光的早晨,那徒弟下了山,来找何羽儿。这情节,显然已落了俗套。但阿甲龇牙道,啥不俗?要是人家割了你的懒筋,你报仇不?
  我只好说,嚷啥?你大小也是个神,咋没一点风度?
  阿甲说,在无尽的沧桑中,那个破衣的汉子,就一步步走向了何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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