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匈奴的子孙》管窥雪漠的游记心态
近年来,中国作家雪漠作品的海外译介与传播引发了学界的广泛关注。然而,雪漠及其作品还未曾进入史学研究领域。《匈奴的子孙》是雪漠的首部非虚构游记作品,记录了2014年雪漠及其学生从岭南到西部进行“一带一路”文化考察的一段大漠之旅,其背后的心态因素值得深入研究。本文试图跳出对游记的文本分析、文化价值分析,也不仅仅将游记作为史料加以运用,而是从心态史的视角来透过《匈奴的子孙》所表达的思想、情感和态度,反观作家对目的地的社会、文化、历史等诸多因素的思考。
游记与心态史的碰撞
20世纪初,史学界掀起了新史学浪潮。其中,法国年鉴学派势如破竹,创立了一系列新的研究范式,包括独特而耐人寻味的心态史学,对史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诚如浙江大学史学研究者张弛所言,“心态史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20世纪史学研究的面貌,丰富了学科对话,更新了研究方法,也增进了研究者对史料理解的广度与深度”。心态史旨在研究特定时期个体或群体的心理和意识状态,在史学界应用广泛。
自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游记不断吸引着学者的目光,学界从文化批评的视角、文学的视角等方面展开研究。尤其是西方文化批评界的学者们,热衷于研究游记与殖民地话语的关系,从而窥探游记的文化价值。然而在史学领域,游记往往作为历史文献来辅助历史研究,并非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与内容。雪漠的游记传递出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时在匈奴发源地旅行的情感体验和思想波澜,感悟着西部的历史与现状,更思考着当下。透过种种思考,游记既成为社会、文化、历史的静态镜像,又折射出国家或城市的历史变迁。因此,游记不仅仅是旅行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而且代表着一段文化历史,揭示着旅行者作为“自我”的思想、情感与观念,这就需要心态史的介入。史学研究者周春生曾言:“游记是展示心态史的最佳史学舞台之一。正是历史研究者心态的介入,使历史图像变得生动有趣。”从心态史的视角出发,自然引申出几个问题:雪漠在西部游历或创作游记文本之时的心态是什么?作品背后又隐藏着怎么样的历史心态来看待西部的过往?这部游记又反映出怎样一种时代和文化的特点?
总之,旅游者既带着各种当下的游历心态,又心怀思古之幽情的历史心态,因此游记所呈现的是即时的和历史的双重纷繁复杂的心态画面。在史学领域,这些心态是对历史更具主观色彩的理解和解释。因此,以心态史为视角,可以使学人看到其他领域的游记研究难以勾勒的心态画面。解读游记,梳理游记书写者所特有的心态,从而了解人们与当时的社会背景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借以探讨游记与历史的关联,是具有开拓性意义的话题,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雪漠的浪漫主义游历心态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新的绿色工业革命正改变着世界,人工智能、新材料、量子信息技术等席卷而来。面对这些变革,人们思考着现实社会与生活,逐渐仰仗意识形态的力量,从而萌生出新的思想、态度以应对新的秩序。这不得不让我们追溯到第一次工业革命背景下的欧洲社会。周春生曾描绘当时欧洲人的心态,“19世纪的英国乃至西方世界正处于传统的文明向新的工业文明转型的时期。当一种文明处于转型时期,人们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还不习惯,于是将理想化的心态寄托在以往历史文化的某些现象之中,呈现出浪漫的情思。”的确,发端于18世纪末期的浪漫主义思潮在19世纪上半叶愈演愈烈。首先表现在文学领域,作品主体产生了情感上的转变,注重个体对自我表达和行动自由的一种需求。然而,旅游业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出现,与更广泛的浪漫主义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浪漫主义意识形态下,旅行成为了能够顿悟式地洞察到自我的一种重要方式,从而使旅行者“在这种自我认知中感到更大程度的真实性、自主性和自我实现”。因此,这一时期欧洲的游记作者广泛表达着浪漫主义心态。以此反观雪漠的游记作品,笔者也窥探出文明转型时期所特有的浪漫主义心态。在游记《匈奴的子孙》中,雪漠写道:“新时代到来的时候,人们有太多的新的期待,人们呼唤的不是本土文化的与时俱进,而是抛弃传统、以往本土的优秀文化,去迎合时髦的新世界。他们忙着发展,却丢掉了自己独有的东西。”匈奴实则是历史镜像,集中映射为雪漠对西部地域及其历史的自由氛围、人文情怀等理想状态的向往。
从旅行方式上看,雪漠一行人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从岭南走到西部,又从西部回到岭南,行走了大半个中国,游历如画的景点。然而,对雪漠来说,旅行不仅仅是对目的地的观察,更是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内心的反应并记录所情所景,从而展现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式的、隐喻的、内在的心路历程。因此,在这部游记中,雪漠的重点不在于呈现沿途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本身,而是充满着对匈奴历史的追溯、对自然的歌颂。他将此种感怀投射到西部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之中,与游历西部的即时心态、与回望历史的心态相碰撞,释放内心的情感或是理想,抒发着浪漫主义的情怀。
一是对古典文明的追溯。雪漠结合了古典的知识和审美的视角,强调通过对过往的想象来感受历史的重要性,对于显现在风景和废墟中的自我与社会展开了考古式的研究,以便更好地审视自我与社会。他写道:“有多少人能猜到,这里曾是游牧民族的家园?又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在数千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雪漠从石羊河的故事说起,引出凉州祖先傍水而居的历史:“他们老是骑着大马,赶着肥羊,傍水而居,逐草而牧”,重现了游牧民族的生活图景。总之,石羊河是历史符号。雪漠又化身为考古学家,指出此地最早的人类是西戎人,后又提到了乌孙和大月氏两大部落,进而讲述了两大部落的衰亡史。雪漠并不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来审视历史,而是寄感怀于文字之中,有力地表达着自身的忧伤和痛楚。他重复地提及匈奴人的悲壮思绪:“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望着废墟与残骸,雪漠并不藏掖内心对于匈奴人真实的感受。通过讲述匈奴的诞生、匈奴的辉煌到匈奴的没落,雪漠聚焦在自我的心态抒发之中。他无情地揭示着人性的贪婪与欲望,表达对追名逐利时代的厌恶。
在雪漠笔下,西部这片土地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它的魅力,如果说西部是个启迪人文之地,那么雪漠确实是个很好的证明。雪漠带领读者寻找文明的痕迹,也使当下的人们更好地理解中国的文明。
二是对自然的热爱与讴歌。浪漫主义心态离不开对大自然的热诚。雪漠反复强调凉州人对水的敬畏和崇拜,写道:“对水的崇拜,已成了古凉州人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恰恰是心态史的重要内涵。雪漠直指凉州人的爱水、惜水心态,从而抒发对自然的热爱。“水”成了雪漠心中另一片心态领地。在他看来,这是力量的源泉,激发着人类的精神。因此在他笔下,石羊河承载着希望。然而,雪漠又透过“水”来揭示一段段征服与被征服的历史,在他看来,贪婪的行径是对自然的一种莫大摧残。尽管如此,雪漠仍旧不忘历史人物的善行,尤其提及清朝张澍、左宗棠等人的治水善举,歌颂道:“在某个不期然的瞬间,它们会点燃另一颗沉默的心灵,让它迸发出理想的光辉,为世界增添一点光明和诗意。”因此,雪漠将自然与人类精神联结在一起,道出了善的本质,以历史的心态讴歌自然之美、抒发对善的敬意,从而振奋人类的精神力量以应对新文明的到来。
总结来看,在时代转型期,人们的心态十分复杂。透过《匈奴的子孙》,雪漠将新工业文明转型期的复杂心态通过西部游记呈现出来,以此说明他的心态总体而言是对未来充满乐观自信的精神,但同时对文明的前景有所忧虑。这种矛盾的心态在雪漠的游记中展露无遗。由此看出,一个时期的社会文化发展不只是体现在各种成果的物化层面,还通过各种内在的心态展现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了解心态的因素更能反映一个时代社会文化的本质,帮助认识一个时代的统一性,以及这个时代的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辩证关系。通过游记文本管窥雪漠的游记心态,也为历史学与游记的融合做了巧妙的研究,抛开了历史事件、历史信息的平铺直叙,解释了雪漠对时代的思考。总之,理解、把握这种复杂的社会文化心态,对于我们认识当今大变局时期中国和世界的文化心路历程、处理好各种具体的社会矛盾均有着现实的借鉴意义。
(何杨,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讲师,博士)
——刊登《中国社会科学报》(A04)2023年9月4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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