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艺研究》：姐妹情谊与命运——评雪漠作品《沙漠的女儿》

《西部文艺研究》：《沙漠的女儿》海外评论专辑(4)

姐妹情谊与命运：评雪漠作品《沙漠的女儿》
杜卫红（美）

以中国甘肃作为故事背景，《沙漠的女儿》 讲述了姑嫂二人莹儿和兰兰如何通过自我人生观和价值观试图与命运进行和解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翻译家葛浩文 （Howard Goldblatt）和林丽君 （Sylvia Li-Chun Lin）根据作家雪漠“大漠三部曲”中《白虎关》 和 《大漠祭》 的内容，构建了一个新的叙事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针对作家雪漠创作的宏伟世界中凄美的一面进行了重新想象，重点讲述了一个关于姐妹情谊、女性状况、爱情观念，以及如何在残忍、不公平和自我绝望时实现自我超越的故事。凡是熟悉“大漠三部曲”的读者都会在阅读中认识到，在一个语境中仅仅起到强调人物和事件作用的内容，在另一个语境中则会变成一个世界，这就像物体能通过显微镜实现由小变大，因此，只要提供一个类似于显微镜镜头的场景，读者就可以通过它重新解读人物。

莹儿和兰兰是《沙漠的女儿》的主人公，她们共同经历了种种考验。虽然两人出生于 20 世纪末，一个中国经济和文化日益腾飞的时期，但是她们的家乡却地处中国甘肃的农村地区。这片地区远离都市，并由无数的小村镇组成。在经济和文化上，它仍然相当落后，女主人公的人生因而总是受制于传统的观念，以及因贫困、女性的传统角色所导致的种种艰辛。由于当地大多家庭都没有足够的钱为儿子娶妻，有的只能通过换亲嫁女的形式为儿子换来媳妇，因此，当地的女性总是在虐待、不良的状况以及无爱的婚姻中苦苦挣扎，并且每一天都过得异常艰苦，而这正是中国传统农业家庭结构对妻子角色的定位。与其同时，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女性渴望做真正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力都达到了极限，直至最后爆发。本书中的两位主角正是如此。她们姑嫂二人一个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另一个则是家人认为毫无用处的寡妇，为了拥有足够的钱财来摆脱家庭和命运的束缚，她俩决定动身前往戈壁滩的盐湖。

在旅途中，两人遭遇的冒险、障碍以及对彼此的理解都在叙事中徐徐展开。每面临一次新的考验，莹儿和兰兰都对自己和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们经常在途中遭遇各种各样掠夺性的障碍，包括各种野兽、粗鄙的男人以及严酷的自然环境等。这些障碍不仅威胁她们的生命健康、掠夺她们的资源，还时常引发她们内心的不安。除此之外，她们还会面临来自自我认知以及女性角色的局限所带来的种种挑战。然而，不管她们的障碍来自何方，作家雪漠都通过简明扼要的语言，不仅形象地描绘了她们遭遇的挑战，还向读者展现了两位女性在身体和精神上不断奔逃的画面。实际上，她们只是为了逃离所有困扰和压迫自己的一切。在前往盐湖的途中，伴随两人的坏运气从未消失过，彷佛这是上天对她们想要越界改变命运或者明白自我命运的一种惩罚。

在整部小说中，主人公不断遭遇的磨难总是伴随着一种貌似永无止尽的不确定感。当莹儿和兰兰决心摆脱精神和文化的双重束缚，并从她们的家园、荒漠，以及临时的工作场地中逃离那些无处不在的剥夺者时，她俩总能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一个会困住自己的空想在等待着逃离的自己，并且自己对此根本无法逃脱。而读者会在故事的结尾处接受这种不确定性，并将此作为理解女性生活以及作家雪漠故事的框架。如果这部小说是关于某种人生的传奇，也许不确定性正是那种生活常态化的一面，又或者，这也许是作家雪漠常常用以牵动读者想象力的一种“把戏”，以便读者在与这些主人公共处时真切体会到她们的感受。

因为读者能打心底理解故事的两位主人公，所以随着两人情谊的展开，他们能欣赏到背后隐含的一种越来越深刻的思想。那就是，这两人的联结证明，在野外和磨难中铸就的姐妹情谊会超越任何通过换亲缔结的关系。事实上，她们之间的联结不但已经超越“姐妹情谊”这几个字的内涵，而且比起她们迫于法律或者血缘关系缔结的貌似深层次的联结更加强大。非但于此，她们之间的情谊完全建立在对彼此女性地位的认同，以及因为这一地位带来的诸多挑战上。这种潜在的共鸣不但突出她们所面临的挑战，而且每当她们彼此依靠共渡眼前的难关时，她们都会比以前的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坚韧。简而言之，阅读《沙漠的女儿》能帮助读者彻底理解这些人物，以及明白她们之间的尊重和理解都是出自两人共同经历的磨难。她们正是因为遭遇同一问题、同一结果、同一命运而真正了解彼此，乃至在形而上和实际生活中，两人能继续加深对此次冒险之旅的理解，以及对彼此以往相同遭遇的理解。

从《沙漠的女儿》的写作风格来看，一切内容水到渠成。虽然危险、感性和激动的插曲始终贯穿于整部小说，但大部分故事都是以非线性的方式进行叙述。随着沙漠冒险之旅的展开，作为读者的我们得以瞥见此趟旅程开始之前，那些早已发生在多年前的故事，以及借此了解到这些人物的生活是如何在这些经历和家庭事件上交织在一起。经由这些不断描述的内容，莹儿和兰兰各自的性格和心理不但跃然纸上，而且让作者雪漠在书写两位女性的过去，以及她们在沙漠、盐湖和回家后的考验时能并行叙述。随着莹儿和兰兰对彼此认识的加深，读者也和她们一起了解到了这两个人物的过去。换言之，当莹儿愈来愈了解兰兰时，读者似乎也对兰兰有了更多的认识；反之，当兰兰愈来愈了解莹儿时，读者亦然。这一点非常有助于读者对两位主人公产生联结的情节感同身受，并由此体会到她们对彼此日益加深的尊重和欣赏。这种愉悦的阅读体验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新鲜感，也让故事的主题更加真实和感人。

《沙漠的女儿》 朴实无华的写作风格，无疑是作家雪漠的个人风格与翻译家的选择相结合的结果。这种写作模式既避免了华而不实的描绘，又强调对场景、人物和情感的真实写照。更明确地说，虽然这部小说有涉及性和暴力，但是它们都是以贴近真实生活的方式进行描述，而不是用以弥补故事内容的不足。这正是这部小说的优势所在，它既增强了非线性叙事的清晰度，又同时反映了故事本身的美学和物理环境。此外，作家雪漠的对话技巧保留在人物的口语化表达中。这不仅与上述的特点相互呼应，还凸显了故事的真实性。

虽然这本书的背景设定在贴近我们的 20 世纪90年代，但是它同时提醒读者，在中国这片幅员辽阔的土地上，各个地区的发展并不均衡。虽然当时中国的大多数省市正在快速发展，但是在农村和偏远地区，它们仍然按照传统甚至落后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生存着。这种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对于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而言，正是最折磨她们的东西——或者至少在形而上和文化上为她们的苦难设好了框架。这种差异既是 20 世纪晚期中国的存在现实，也是小说被简单处理的内容。这可能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读者对此并不会感到陌生和惊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差异的发生也非常重要。例如，当莹儿和兰兰到达盐湖后不久，她们先是发现，随着越来越多崭新的现代化公路的出现，自己先前使用的到达盐池的法子早就没人用了，这一点也是导致小说中的这条路后面变得很危险的部分原因。紧接着，她们又发现，如果自己在这件事上这么容易就产生误判，那么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早就不准确了。兰兰发现这一点后深受困扰，她将自己比喻为瓶子里的一只苍蝇，理由是她意识到这种认知既属于她需要理解的一场斗争，又具有她努力解放自己，并找准自己在世界定位的另一种层次上的复杂性。事实上，当一个人不了解他们自己的世界的局限时，他又如何能准确衡量自我的局限呢？此外，在这部小说中，诸多类似于莹儿死去的丈夫憨头简短评价大城市和现代医疗系统的片段，都会有助于将这部小说定义为一部通过看似不合时宜的方式来真实、有效地解决现代和传统冲突的作品。

此外，《沙漠的女儿》 虽然以莹儿和兰兰的故事作为核心，但我们体验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冒险故事。鉴于这部小说的结构、蕴含的多种主题以及文化描写，它将会拥有广泛的潜在读者群。对于那些寻找中国农村妇女生活的真实故事的读者来说，《沙漠的女儿》 非常适合他们进行性别解读和研究。此外，那些对情节和非线性叙事情有独钟的文学爱好者也会喜欢这部小说的技巧。而对于探讨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的学生来说，他们也会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的关注点不仅聚焦于中国西部的甘肃省及其周边地区，还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 20 世纪晚期中国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尤其会与更加注重城市叙事的作品互相呼应。

最后，《沙漠的女儿》 作为一部中国小说的英译本，其写作风格朴实无华，并且内容没有受到诸多外国概念的影响，因此它将会广泛地吸引喜欢阅读此类中国小说的读者。

如果一个人仅仅关注到《沙漠的女儿》只是从一部恢弘著作中选取的两个角色展开叙事，那么他就会犯下一叶障目的错误，并因此忽略掉这部小说的真正要点。事实上，《沙漠的女儿》 不但没有对雪漠“大漠三部曲”的世界进行缩略化，反而通过读者仔细品味莹儿和兰兰的经历、生活和生存环境的复杂性，令“大漠三部曲”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如果拿常言说的冰山打个比方，《沙漠的女儿》中两位女性在危险环境下逃离的行为只是冰山在水面上露出的一角，还有更多值得探索的部分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中。对于我们读者来说，这两位主人公的冒险之旅属于很有趣的内容——看到她们为了生存而对抗各种自然因素以及自身低下如猎物的地位，我们仿佛也置身其中——然而，当我们了解到她们为何冒险沙漠，为何需要逃离一切，以及为何质疑命运时，我们相当于正在经历一个关于艰辛、挑战和自我发现的故事，这里面触及一系列既务实又富于精神的主题和存在性问题。作为一部独立的作品以及作家雪漠先前代表作的一个分支，《沙漠的女儿》通过营造真切的环境提出了诸多重大问题和各种复杂的见解。读者读完多半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他们可以在沙漠的某个地方发现什么。

作者简介：杜卫红，美国诺克斯学院亚洲研究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