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境中的终极价值探寻
——评雪漠小说《西夏咒》
叶淑媛
《河西学院学报》第27卷第6期(2011)
【摘要】:雪漠的《西夏咒》着力营造混沌之境,表现出新世纪长篇小说文本变革的一个重要特色:混沌化。小说在混沌化的文体中进行人类终极价值的探寻,具有布道般的启蒙立场和悲悯情怀。小说体现出超越性写作的特色,但对终极价值的探讨也存在困惑。
关键词:混沌:超越性:终极价值:善
雪漠的写作一直在追求伟大。备受赞誉的“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追求的伟大是“真实地记录一个历史时期的老百姓如何活着”[1]。三部小说写活了当代中国西部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生活的变动与农民精神的震荡。苦难意识和在日常生活中解释历史的现实主义笔法铸成了“大漠三部曲”的真切和厚重。
“大漠三部曲”追求的伟大是明晰的,具有可以触摸和掌控的实在感。到了近作《西夏咒》,雪漠仍然在追求伟大,但这种“伟大”与前者相比,有很大的转变,体现出一种新的创作追求:在超越性或者人类性的意义上进行价值探寻。与之相应,在艺术表达上,《西夏咒》打造了一种多元因素交杂,整体隐喻的混沌化文体。可以说,“大漠三部曲”是现实主义笔法下“凉州”农民生存的镜像,《西夏咒》则是混沌的寓言,它的“凉州”故事超越了具体的现实生存,在混沌之境中试图探问人类生命的终极价值。
一、混沌之境
《西夏咒》在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的文学书写中,形成了一个混沌的寓言。它在时间上穿越西夏至今的千年,空间上以凉州为地域,又超越了凉州,来传达对世界的意义及其缺陷的感受。
《西夏咒》的叙述者身份是模糊的,时空是不确定的。小说设置了3位叙述人,我、阿甲和琼。“我”交代这部小说的叙述内容是“我”在西夏岩窟金刚亥母洞中发现了一部书稿,书稿共八本,大部分为西夏文,总称为《西夏咒》。我对书稿的阅读和翻译就是书稿的内容。阿甲是这部书稿的主要叙述者,然而阿甲的身份并不确定,一会儿是千年前在西夏兵复仇的箭雨屠杀下的幸存者,一会儿又是一位修炼又不能证悟的和尚,大多时候又是传说中凉州的守护神,然而这样一位小护法神又能与“我”进行交流和辩驳,甚至常常被“我”调侃。琼的身份也不确定,有时候是一个从远方来到“金刚家”的和尚,一会儿又似乎是金刚家族暴虐的头人谝子的儿子。而“我”又说琼就是“我”真实地见过的那个穷和尚———凉州最高贵的人。
叙事者身份如此模糊,叙述的故事更有许多断裂、矛盾和缝隙。故事多涉及“金刚家”和“飞贼”雪羽儿,“金刚家”“似乎是个家族的名字,但内涵又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极浓。”“‘金刚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国,又似乎是千年里任何一个朝代。”[2]5雪羽儿是凉州人心中的金刚亥母的化身,金刚亥母的信仰早在西夏时期就在凉州兴盛,而故事中雪羽儿生活和受难又似乎在“文革”中。
《西夏咒》叙述的混沌还体现在复调叙述上。“我”和小说设定的叙述者阿甲、主人公琼,琼和阿甲之间经常进行跨时空的交流和辩驳。应该说,阿甲、我、琼都是“我”灵魂的不同侧面,他们的叙述声音,也就是自我灵魂的辩驳和呓语,由此呈现出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
《西夏咒》还引入了大量有宗教色彩的故事和传说。历史、现实、梦魇、传说交织在一起,有魔幻的味道。然而,这些神秘、魔幻的书写都可以找到现实的因素,它是与凉州的地域文化声息相通的,是凉州民间文化的一部分。比如:小说饿死鬼的嚎哭,饿死鬼阿番婆吃人的情节,在小说中寓意了生存的苦难对人性的考验。这样的情节也反映了凉州民间的一种观念:凉州乃至甘肃土地上,人们认为饿死的人,死后灵魂会化为饿死鬼,纠缠于人间久久不散,到处找吃的。又比如,小说多处有关于狼和驱狼的描写,也体现了西部民间文化的特色。在凉州乃至甘肃大地上,山神、土地神是信仰人数众多、最为普通的神。狼是山神和土地神的看家狗,碰见狼的时候自然要尊请山神或者土地神出面干预最为有效。狗也可为威慑狼,因为狗是狼的舅舅,等等。至于小说中与金刚亥母相关的各种宗教故事早就流传在凉州大地上。所以,小说中神秘玄幻的东西也是西部文化的表现。
《西夏咒》亦糅合了诗歌、散文、小说的文体特色,汇成含糊混沌的艺术特征。《西夏咒》每章皆以精美隽永的诗歌开头。内容上在营造小说故事情节的同时,又有意识地淡化情节。语言富于激情和抒情性,经常形成一段一段的散文体。可以说,叙述者身份的模糊,故事间的矛盾、断裂和缝隙,故事人物身份的不明确,以及西部文化的神秘玄幻色彩,再加上诗歌、散文、小说文体的融合,共同营造了《西夏咒》的混沌之境。《西夏咒》体现了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在文体上的一种重要变革:混沌化。用雷达先生的话说“它们既非现实主义,亦非现代主义,把最洋的和最土的结合,那最传统的和最现代的结合,逐渐形成新的本土化叙事风格。”而从小说持有的认识论来看,这种混沌并非因为对世界认识的混乱,恰恰是文学表达哲学的一种方式。如德勒兹所说:“哲学需要一种理解它的非哲学,就像艺术需要非艺术,科学需要非科学。”“艺术家从混乱中带回一些变样,它们不再是可感物在器官中的复制,而是在一个无机组合而又能够重新给出无限感觉的平面,塑造一个质感的存在,一个动人的存在。”[4]如弗莱所说“这是一个整体的隐喻的世界,其中每一事物都暗指其它的事物,仿佛一切都包含在一个单一的无限本体之中。”[5]雪漠在当当网的访谈中表达了《西夏咒》中隐喻意义:小说中西夏是所有人类的过去的文化的全息,琼和雪羽儿代表的是当下。雪羽儿的形象具有出世脱俗之美,是超越与升华后的美,是“形而上的图腾”,表达了人类超越和升华自己的理想之境。《西夏咒》表达这种理想之境就是一个“动人的存在”,一个“单一的无限本体”,即人类终极价值。
二、终极价值探寻
《西夏咒》是一部悲悯之作。小说名为“咒”,宗教色彩非常浓厚,它告诉我们“世上最坚韧的护轮是慈悲。”“世上最黑的咒语也叫‘慈悲’”。[2]5《西夏咒》的故事情节也充满宗教神秘性,但其题旨超越了任何一种宗教教义,用雪漠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打碎了制度化宗教的枷锁。《西夏咒》中,菩萨、金刚亥母就在身旁,耶稣会出现,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鲁迅也时时在场。《西夏咒》为人类寻找生存的终极价值和终极意义,寻求灵魂的归宿。这也是小说在内蕴题旨上的超越性之所在。在这个大题旨之下,还涉及到非常丰富的命题:比如人性的贪婪,人性的黑暗与明亮,比如饥饿对人性的考验,比如历史的暴力……
这里只谈谈终极价值关怀。阿甲是一个修炼的僧人,他一直追问生命的意义,寻找自己信仰中的怙主。阿甲的追寻有两层意义:一层是对某些制度化宗教的怀疑,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世俗欲望支配下所有“信仰”的诘问。阿甲追寻信仰的神———怙主,最终发现怙主并不完美,而且是人造出来的,许多人的恶行恰恰打着怙主的幌子。从此意义上来说,小说揭示了人类造神运动的迷信与僭妄。对制度化宗教的质疑,并非意味着怀疑所有的信仰。恰恰相反,小说中阿甲还在追寻真理。“别管民族,别管国家,别管人种,至少,用人类的尺码去衡量。那真理,至少渗透着一个字:善。”[2]5善才是人类的终极价值,无论在怎样黑暗、残忍、暴虐的世界,有对善的信仰,就有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人类的光明。雪羽儿和琼用“善”成就了生命的意义。飞贼雪羽儿偷了公家仓库里的粮食拯救了濒临饿死的族人,因此母亲屡次受到残酷的迫害,最后竟被惨绝人寰地煮食。雪羽儿被“金刚家”打断了腿,又被判了刑,后来差点成为制造宗教法器的“皮子”在恶的环境中长大,但一心向善的琼救了雪羽儿,逃出“金刚家”。他们逃到偏远的“老山”与狼群、狗熊、大蟒相处,他们的慈悲感染了野兽们,野兽亦能证悟得道,可见野兽比人还要“好”。这种对比对人性恶的揭示是触目惊心的,也是令人震惊的。雪羽儿经受了“金刚家”各种惨烈的迫害,但她从未因此而失去慈悲之心。在“老山”修炼之时,还将“金刚家”纳入护法范围,这样的大慈悲成就她为凉州人虔诚信仰的“空行母”。不过,“金刚家”不能自心向善,也就无法得到拯救,毁灭成为必然。所以,个人心中的佛性,心中的慈善才是自我救赎之道。在这层意义上,小说中将人类的终极价值确立为“善”。
阿甲的追寻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对人生意义的探问。阿甲虽然意识到生命最终归于尘埃,明知人生的虚无。但仍要在虚无中为人生存在找到理由,哪怕人生的意义仅仅是这样一个寻找的过程。阿甲在寻找中勇敢地选择直面惨淡的、血淋淋的人生,为那“不敢正视人生”,苟活在充满了“瞒”和“骗”的世界中的人们发出警醒的呐喊。小说中的阿甲就是这样一位启蒙者、时代的先驱者和真理的追求者的形象。他以“反抗绝望的哲学”发出“铁屋子的呐喊”,结局当然是被民众捏造罪名杀害。阿甲用吐出的黑血完成了对真理的坚守,抵御千年的庸碌对自己的同化,他“偏激”的声音也成为警醒世人的泣血之音。阿甲在内在精神上具有鲁迅的气质。阿甲的命运是鲁迅的,也是人类历史上一切寻求真理的启蒙者、先驱者命运的写照,比如哥白尼,比如布鲁诺。不过,小说中的阿甲同时是凉州的守护神,意味着像鲁迅般深邃探索和守护人类精神之永恒不朽。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按久爷爷的授记,在其所有传承者中,作家最有大力,有文化承载精神,便能将真理传向法界,证悟者犹如天上的群星。”[2]380这也是小说对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之思考,知识分子应该解释人类生存的真相,以真理的追寻为民众拂去人生的雾霭。中国当代文学久已沉浸在后现代大潮虚无主义情调的营造中。在阅读了太多世俗化、欲望化、理想虚无、价值解构的作品之后,我们禁不住要问:“在这样一个万物皆流,一切俱变,事事只问新潮与否,人人标榜与时俱进的世界上,是否还有任何独立于这种流变的‘好坏’标准?善恶对错、是否好坏的标准都是随‘历史’而反复无常?如果如此,人间是否还有任何弥足珍贵值得世人长存于心,甚至千秋万代为人敬仰的永恒之事、永恒之人、永恒之业?”[6]《西夏咒》以阿甲不屈的追寻,“雪羽儿”历尽苦难,超越怨恨、超越自我的利益众生的情怀和境界,对此作出了明确的回答。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无论久远的过去还是现实的当下,善恶、好坏总是存在的,可以区分的,否则人类就没有了生存的价值。而且人类也一定会有人以大无畏的利众精神,去探寻人类生存终极价值———利益众生之善。这样的利众精神就可能有精神层面上的相对永恒。因此,《西夏咒》表现出布道般的启蒙和悲悯情怀。
三、超越与困惑
《西夏咒》体现出雪漠创作的一个新变。在“大漠三部曲”之后,《西夏咒》在艺术上进行了一次新的探索,裂变与创新,在内蕴上进行了一次精神之旅的探险与登攀。“大漠三部曲”以逼真写实的现实主义笔法呈现西部农民平平常常的生活画面,写活了真正的历史画卷,真切地体现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逼真性和再现性的特色。雪漠曾说过“大漠三部曲”的写作笔法是以托尔斯泰的小说和《红楼梦》中的日常生活书写为艺术资源的。“大漠三部曲”要为当下中国西部农民“立此存照”,因而成为这个时代中国西部农民的生存镜像。
《西夏咒》是灵魂的驳诘和追问,是对超越性命题的思考。如何超越生活的外表去构思人性的复杂和混乱?什么样的笔触才有足够的表现力来喊出人类的原罪和救赎?怎样才能将感受到的、认识到的世界用文学构造出来?这样一些艺术要求是传统的,以模仿和再现生活为宗旨的现实主义无法承担的。所以,作家以混沌化的寓言书写,将历史、现实、梦魇、传说交织在一起,进行了一次艺术创新。它是一种混沌化的文体,复杂多元,包含现代主义、现实主义、中国传统与古今中外的多种艺术因素,这些艺术因素彼此交融,形成了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在这样的混沌之境中,《西夏咒》以灵魂的辩驳进行了一次生命本相的正视和生存终极价值的探问。将我们的目光引向头顶的星空,思索亘古宇宙中人类的价值和意义。而且,《西夏咒》化入了世界多样文化,并进行了思考。它表现了中国作家在书写中国时,超越中国,转化和融合人类优秀文化,表达人类性命题的努力。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把《西夏咒》看作是一种超越性的写作,在当代文坛具有鲜明的独特性。
但是,《西夏咒》缺失也是明显的,它会使读者产生一些困惑。首先是内容过于庞杂,小说内涵理念化较重,以及表达手法的恣肆,使得读者在审美接受和对小说内蕴的理解上有一定的困难。另外,小说在表达“善”这个终极价值的时候,对于历史的评价也有需要商榷之处。如小说中写道:“几乎所有的民族英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种族灭绝者,都被‘渴饮匈奴血,饥食胡虏肉’之类的文学煽情得失去了理性,都想占领异族的地盘,都想屠杀异族的人民,都想君临天下奴役同类。”[2]141又比如小说中对南宋偏安的看法,对陆游的抨击、对秦桧和岳飞评价的倒置,等等。这些历史评价以“善”为标尺。然而,作者对于“善”的认识是否过于简单?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发展是不是“善”能够完全主导的?人的天性中是否天然地存在“恶”?善是不是一定能感化恶?善怎样拯救堕入恶的人类?有时候惩恶必然要引起的杀戮是否就是“不善”?对于这些问题,小说也充满困惑,无力作出最终的回答。所以,小说对终极价值———善的解释,不同读者对其认可度应该有差异。小说布道的感召力有多强,个体的感受肯定也不一样。
此外,较之“大漠三部曲”,《西夏咒》在生存的真切感、命运的悲剧感、生活的鲜活感方面有所不及。不过,我们也能体会到,“大漠三部曲”与《西夏咒》之间始终贯通的是氤氲在作品中,令人感怀的生命悲凉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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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甘阳.政治哲人斯特劳斯:古典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复兴[A]∥列奥·斯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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