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审美活动是生命痛苦的产物,世界越是粗糙、苦难、无意义,人就越需要审美超越。
雪漠的文学超越
王庆 华中科技大学
审美活动是一种超越性活动,它的超越性来自于人的特殊需求。人之为人是不幸的,因为只有人才能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和不完美,然而人又渴望达到无限完善。雅斯贝斯的生存哲学深刻地揭示了人的超越性是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生存”与“超越存在”密切相关,“生存”意味着对生命最真实的把握,对真实而完整的自我的获得。人只有同那无限的神圣存在相联系,才能破除有限的绳缚,才能得到现实行为的依据,才能得到自由、尊严和价值。①而在人类的各种活动中,只有审美活动能达成这个强烈的愿望。生产实践意味着对现实的修改,理论活动意味着对现实的认识,而审美活动涉足于有限,却并非着眼于有限,更不是为了一个有限的创造,而是通过这有限而达到无限的境界。②审美活动象征性地解决了有限和无限、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它从理想出发,构筑一个虚拟的世界,来弥补世界的缺憾,它是对人类最高目的的“理想实现”。审美活动是一种本体意义上的生命存在的最高方式,是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具有批判性和彼岸性,是对终极意义的关注。
审美活动是生命痛苦的产物,世界越是粗糙、苦难、无意义,人就越需要审美超越。雪漠的生长地甘肃武威,西邻祁连雪山,东毗腾格里沙漠,干旱、偏远、落后。在严酷的环境中,文学既是生命的呐喊又是人生意义的实现。他的创作主要是六部长篇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前三部被称为“大漠三部曲”,我们的论述主要围绕着六部长篇展开。
一
雪漠小说创作的超越性首先表现为批判性,对有限性的克服即为劈开各种人生枷锁。雪漠小说不但批判愚昧黑暗,而且有力地挑战所谓的合理成见,对世界的审美评判就也是追求理想价值的表现。
“大漠三部曲”中,他着重于现实批判。在西北乡村,贫困依然徘徊,愚昧的阴霾还没有散尽。《大漠祭》中,兰兰和莹儿为各自的哥哥换亲,造成了两人的婚姻悲剧。五爷的儿子患有精神病却无钱医治,到处闯祸,五爷无奈之下只能把他推下悬崖。乡村青年白福听信神婆胡诌,认为女儿“克”住了儿子,竟然将女儿领向大漠活活冻死。在这样贫穷落后的乡村,一旦现代来临便一派狼藉。《白虎关》和《猎原》中,人们疯狂地破坏自然掘金致富,酒楼歌厅迅速林立,乡村女孩出卖身体,乡村干部勾结商人出卖土地,地方政府为了 GDP 增长,猎杀野生动物,致使生态失衡。
现实批判之后,他转入了更深广的批判。《西夏咒》以“修炼心性”“慈悲为怀”的佛教义理为价值立场,时时烛照出人性的阴影和这阴影制造出的无数人间惨剧。《西夏咒》亦痛斥专制统治的种种罪恶,专制统治以维护自己的统治为最终目的,政治行为往往是愚弄民众、逃避责任的流氓行径。金刚家和王明家为争夺水源大打出手,金刚家的谝子暗中指使瘸拐大杀死母亲,以尸讹诈,抢得了更多的水。在饥荒中,统治者更是卑劣之极,不许饥民逃荒,有战备粮也不发给饥民,致使饿殍遍地。残暴亦是专制统治的特点,雪羽儿的妈被活活煮死,抓住敌人剥皮等等,其血腥残暴怵目惊心。专制统治的权柄握在个人手中,个人的癖好往往导致统治行为随心所欲,荒唐之至。小说中的“骑木驴大赛”就是一场疯狂的闹剧,这场丑剧的初衷是为了掩饰饿死人的罪恶,为了转移注意力,将雪羽儿的妈当淫妇抓起来。在窥私欲的操纵下,雪羽儿的妈被裸体绑上木驴游街示众,没想到观者如潮。明王家不甘示弱,选择了更年青的妇女骑木驴。这场以正风纪为名的惩罚行为演变为裸体女子大游行,直至变成无法控制的群交。一场丑剧将统治者的荒谬和中国人的性压抑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西夏咒》还从佛教的慈悲观、利众观出发,批判了由来已久的历史观、民族观和正义观。小说的批判标准是生命至上,凡予老百姓福祉的为善,反之则为恶。由此观之,成吉思汗、忽必烈、李元昊等君王的所谓“英雄业绩”实为“杀人的罪恶”,所谓的民族大义往往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举起屠刀时的嚎叫。从爱人类的高度出发,小说认为,朝廷可以不忠,民族大义的虚名可以不要,百姓没有必要为那些凌空蹈虚的政治大义献出生命,生命的存在高于那些空洞的理念。因此,率众向成吉思汗投降的萨迦不是投降者,劝阻清人不要屠城的洪承畴不是贰臣,甚至秦桧不拿百姓的性命换取两个无能皇上的决断也受到肯定,同理,陆游让百姓拼死同九洲的遗愿遭到质疑。
二
凡是真正追求文学超越性的创作者,绝不会满足于打碎现有世界,不负责任地把精神废墟留在世间,他会更重视精神的建构和神性的追求。只有对现实具有建构意义和影响作用的艺术活动,才能在更大程度上实现人的超越性追求。这样的建设不是所有作者都能贡献出的。追求超越就必须站在现实的对立面上,必然要有一个价值的立脚点,这个立足点只能是宗教性的、神性的立场。雪漠的追寻、信仰和超越皆来自佛教,他有完备的光明大手印佛教义理。佛教的奠基理论是“缘起性空”,宇宙间没有永恒的本体,万事万物都是因缘的聚合,忽生忽灭,幻化无常,其本质是空的,所以空才是宇宙的本体。万物的诸多色相,其实是人的觉性心性的妙用功能。正因为如此,雪漠的小说特别强调心的作用,既然一切都是心的幻影,那么心就是万物之本。《西夏咒》里,世人都认为“怙主”是最高的神,都愿意遵循他的意旨,主人公琼和阿甲也曾追寻过怙主,最后却发现怙主是信则有疑则无的,神应该在自己的心中,不是造出来的。怙主由佛陀定,佛陀由心定,所以怙主最终由心定,心才是我们最后的依怙。
雪漠认定,生存问题解决后,快乐取决于心灵的明白和自主,当人的心灵强大到外物不能左右时,才可能真正拥有幸福和快乐。《西夏的苍狼》就是现代人追寻精神达到心灵满足的故事。主人公紫晓美丽聪慧,她的教授父亲用刻板的理性知识教育她,用严厉暴躁的戒律制约她,致使她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冲动之下,她与小混混私奔而去,常昊领引她过着混乱放纵的生活,以爱情的名义控制她,又为了金钱出卖她。两种生活都没有使她获得真正的快乐。黑歌手告诉她,娑萨朗是能证得万世不毁的幻身的净土,能给人以安静和永恒。那是一个传说中的乌托邦,当代人不能从空间上寻觅,只能从心灵上寻觅,只要对人间有大爱,就能进入这个秘境。有了这个启示,紫晓才算是找到了一条通往快乐幸福的路。该小说的另一个人物少女奶格玛出生于北俱芦洲,在古印度的传说中,这个洲的人非常安逸快乐,没有人生苦难,而且长生不老,但是由于活着没有意义,人们活够几千年后对生命厌烦至极便自杀而终。只有少女奶格玛寻找到了永恒,这永恒不是爱情,不是立功立言,而是大手印佛义,即心灵的宁静圆满。奶格玛超越肉身、物质、现实和经验世界,才找到庇身之所,那是一片心灵的安宁和思维的澄明。
雪漠的佛义继承了大乘佛教积极入世的一面,他传承的藏传佛教香巴噶举派在这点上非常突出。雪漠反对“顽空”,宇宙万物是虚空无有的,但不是死寂不动的,而“顽空”意味着堕入虚无泯灭慈悲。消极避世只会导致佛教完全变成个人的理念,印度佛教衰落就是深刻的教训。雪漠强调带着出世之心入世,利益众生。按照佛的空性理论,我佛不分,人间和净土无二,所以,永恒的光明净境并不在尘世之外,就在当下的世界中。雪漠以现代人的智慧把宗教信仰变成意义信仰,努力把握人的自由本质,赋予人类生存以终极关怀。雪漠至少从三个方面把佛教义理转化成现代的精神超越。
其一,把明心自证转化为自我超越。佛教推崇人的心性,促进了中国唯心主义思想的发展,历来就是中国人自我超越的精神资源,这一点上雪漠继承了前人的成果。大手印佛义以内在超越为特征,隐隐地透露出儒道哲学、禅宗、陆王心学的影子,他的义理中既有道家哲学所追求的精神上的自由,也有儒家学说所追求的道德上的理想人格,更见禅宗的流风遗韵。
其二,雪漠将佛教的不受外物影响的明空心性转化为现代的心灵自由。佛教认为觉性心性也是空性,是不增不减,无生无灭的。这个根本观点让我们认识到分别心和执着心都是空的,分别心的消解使我们视万物平等,无好坏高下之分,执着心的消散则使我们安于当下,行动而不强求结果,既不渴求成功亦不担忧失败,永远处在平稳、恒定的状态,荣辱生死皆不动摇这种状态,这就是心气自由的境界。从人完全摆脱目的性,不为外物所困这个角度看,佛的大自由与康德的人自由本质是有相通之处的。雪漠多次表达过,当心灵博大到吸收这个世界的诸多营养,却不受这个世界的诱惑时,自由就获得了。经过这样的现代转化,把佛教的解脱涅槃转化为现代意义的自由的实现。
其三,雪漠还把宗教膜拜转化为精神朝圣。从《大漠祭》开始,他的女主人公莹儿就矢志不渝地追求爱情,此后几乎每部小说都蕴含“追求”主题,渐渐地,又必然地,“追求”主题升华为“朝圣”主题。雪漠依据宗教达成他的精神超越,小说中的确是有宗教信仰的,不过已被作者锻炼成人类具有共性的精神现象,是对超越人类自身有限的力量或价值、目标的信奉与崇拜,他把“圣”扩大到所有具有意义的事物上,用宗教式的绝对认同的态度去敬仰崇拜他们。宗教信仰显然没有意义信仰深刻,而意义信仰的灵魂是超越性,它激发我们的生存自觉,使人获得精神寄托,给生活实践带来坚定性确定性。③
三
雪漠强大的主体性精神促使他不断超越已有的创作,是非常有创作活力的作家,他不受文坛大王旗变换的影响,听从心灵的召唤,沿着自己的精神脉络,走出了一条特立独行的道路。他最开始的创作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1988 年发表的《长烟落日处》相当成功,但是,他很快放下了这种创作方法。因为他想描绘父老乡亲痛苦艰辛无奈的生活,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最能表现生活的质感和切身的情绪感受。在现实主义受冷落的情况下,连续写出了《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三部现实主义小说。然后为了释放他的跨时空的文化政治人性认知淤积,写下了时空一片混沌的《西夏咒》,颇具先锋色彩,而这时先锋创作已走向衰落。随着他宗教精神的弥散,又写下了《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这个时代缺乏的浪漫主义小说。六部长篇看似不同,实则都贯穿着作家的主体性和超越精神。
现实主义小说并不新鲜,但是,《大漠祭》和《白虎关》却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并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走上广阔的道路,反而踏上了日常个人的泥泞之途。八十年代以后的小说大幅度地“向内转”后,创作主体虽然不再可能被强大的“现实”吞噬,但却蜗缩于一己心腹之内,得不到有力的张扬发挥。人们希望重建现实主义传统,复燃主体对于现实的介入,但新写实小说却热衷“零度情感”状态下的写作,喜好描写“纯粹客观”的生活原生态。④在世俗化这个问题上,虽然避免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政治领域,但把世俗生活狭隘地理解为一己之私的生活,对世俗合理秩序和公共领域不予关心。“现实主义冲击波”虽然把眼光从蝇营狗苟的生活转向公共生活领域,但它的价值取向令人质疑,童庆炳指责其缺乏人文关怀,缺乏价值理性,李扬指责其追随政治意识形态。但是,雪漠的小说却是充满了生命质感,有强烈的主体性和价值判断的创作。在对“日常生活”态度上,新写实小说和“现实主义冲击波”都屈服于日常生活,无论“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还是“分享艰难”,都是让步顺应的态度。人的主体性主要是通过人内在的精神上的自我完善确立的,“如果皈依日常生活意识形态也叫‘精神上的自我完善’的话,那么动物也可以是一个价值主体了,因为它们也不过就是受动于自然因果规律而已”。⑤事实上,原生态的日常生活并不具备彻底的革命性,那种只顾私人生活和物质生活的日常生活不但不是健全的生活,而且对主流意识形态并无多大的杀伤力,反而很容易被收买。而且,纯粹的日常生活并不存在。雪漠写的也是农民的日常生活,但这日常生活本身就与公共领域千丝万缕地牵扯着,农民日常生活的桩桩件件都折射出社会的落后不公和危机丛生。
从现实主义到先锋探索,看似跨度很大,实则仍然贯穿着主体性、超越性的线索,只是眼光从现实生活转向人性、历史和文化。先锋文学的终极目标,如同现代性一样,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满足现代人的精神自由。先锋文学的核心动力来源于创作主体的自由意志和超越精神,这本来是所有文学艺术的动力,但先锋艺术尤其如此,先锋文学特别强调作家的独立思考,强调其精神的开创性、反叛性和犀利性。雪漠的终极关怀离间了《西夏咒》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因为后现代主义不追求深度目标,主体失落,文本内部的语言因素互相颠覆、互相分解,永远得不出终极意义。“在中国的先锋文学中,这一点不值得推崇和效仿,因为我们的作家对自身精神深度的开掘还远未形成气候,甚至还无法抵达许多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所能展示的深度,根本谈不上形成了所谓的‘深度障碍’,所以也无须进行反叛”。⑥《西夏咒》有现代主义艺术品格,现代主义文学普遍具有超越平庸现实,表现心理现实的特点,它所描绘的超现实是一种精神现象。尽管西方各现代派作家文学见解各不相同,但都认为文学应该追求某种超越现实的永恒意义。《西夏咒》虚拟了明王家和金刚家的你争我夺,夸张变形,甩开具体现实,力图使人们体认中国历史政治文化深处的真实内容,用抽象化的方式,把真知从变化不定的存在中抽离出来。小说的主人公琼被两种力量撕扯着,他的舅舅是活佛,他的父亲谝子却是个千年不变的残暴政客,杀人抢水、砸断雪羽儿的腿、煮食雪羽儿的妈都是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他要琼行恶,但琼一直追随舅舅向善,他想办法拯救要被烧死的阿甲,煮食雪羽儿的妈时他放声大哭,帮助要被剥皮的雪羽儿逃跑,借助佛教的慈悲观,在万重罪恶中拔地而起,牢牢地把握住了善的最高原则。
以雪漠从宗教升华来的自由意志和灵魂追求,他自然而又必然地走上了浪漫主义的创作道路。浪漫主义的许多原则与雪漠的精神追求不谋而合,或者说,雪漠的精神追求本身就是浪漫主义的。文学上的浪漫主义来自于现代性的自我确认、自我张扬,自我创造的主体精神是浪漫主义的根本精神,因而浪漫主义具有深刻的自由本质。这是一种内心的自由,对人的解放、对障碍的超越首先都是一种内在精神的超越和解放。《白虎关》中莹儿月儿对爱情的执着具有浪漫色彩,《西夏咒》中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雪羽儿和琼遁入深山,求得自我的完善,也具有浪漫色彩。到了《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作者从批判中解放出来,全力来展现自己的理想人生,使这两部小说成为新时期、新世纪以来少见的浪漫主义小说。
雪漠依托着宗教的坚定性厚重性,再次追求灵魂的飞升,神往崇高的境界,他没有习惯性地拯救道德,也没有止步于宗教信仰,而是直接切入人的存在本质、自由本质。
当然,雪漠的小说也非无懈可击,比如说,相对于宗教人物,我们更喜欢有宗教气质宗教情怀的人物,而强大的主体精神和辉煌的自律自由更多地表现在雪漠的创作精神上,还没有转化成生动的形象,还没有体现在对现实的冲撞上,他的人物还受到宗教神秘主义的缚累,还没有在现实中产生巨大的魅力。另外,大段的佛教义理,也的确形成了阅读障碍。这种话题就不属于本文的论述范围了。
注释:
①⑦参见郑朝阳:《试探人的终极关怀真谛》,《学术研究》,2001 年 12 期,第 80-83 页。
②潘知常:《诗与思的对话》,上海三联书店,1997 年版,第 161 页。
③参见孙铁骑、王晶:《信仰的生存论解读》,《内蒙古社会科学》,2010 年 6 期,第 86-91 页。
④於可训:《小说界的新旗号和人文现实主义》,《文学评论》,1996 年 2 期,第 78 页。
⑤樊国宾:《主体的生成——50 年成长小说研究》,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 年版,第 228 页。
⑥洪治纲:《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 50 页。
《小说评论》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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