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林：我这辈子

我这辈子

文\祁云林（小學六年级）

我快死了

我必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就像我来时那样浑浑噩噩

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我这辈子一无所成

可我从未羡慕过你们

因为你们都和我一样……

不要为我流泪

请你也回顾自己的一生

唉，算了

反正你们也只会听到“汪汪”

——一只狗的遗言

我是只土狗，这从我出生的那一刹那就决定了。

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不过，如果我能再见到并认出他们的话，我发誓要尖叫扑向他们，舔遍他们的全身，寻找记忆深处温馨的味道。接着拔光他们的每一根毛发，让他们也能体会我在连毛都没有长出来就被迫离开他们时的恐惧。

按照主人的价值观，所有村里出生的土狗都是强奸的产物，我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我痛恨父母可不是因为一点，这种繁衍方式是我们犬类千万年来才进化出的方法，没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恨他们是因为他们为了繁衍的本能，不负责任地把我带到了这个痛苦的世界上。

像我这样没有高贵血统的本地土狗有着各种不同的童年，不过我们最终的命运和结局却都是千篇一律的。

其中，有些狗遇上了不错的母亲和主人，在很小的时候还享受过兄弟姐妹和母亲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的短暂美好时光。

有些狗则出生不久就被主人抓走送人，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更多的狗刚出生就被自己的主人毫不犹豫地抛弃在垃圾堆里。

我就属于第二类狗。其实总得来说，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我并没有被抛弃或是被村里那些不把狗当做一条生命看待的人家抱走。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条村里的土狗，和城里高贵的宠物狗一比。仍旧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村里没有一个能像吃饱了撑的城里人那样把我当做宝贝的主人。在这里，不管我做出什么光辉事迹，主人顶多会给我点儿好吃的，最多再给我一点施舍般的怜悯式感情。这其实没什么可抱怨的，您看看我长得这副样子吧！后背披着枯黄的杂毛，肚子下翻着浑浊的白卷毛；眼神生就呆呆傻傻的，双色毛发又在脸上勾勒出了滑稽的脸谱；还有半秃的恶心尾巴……

我的智力水平也生来就被土狗的脑子限制住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却依然只会两条后腿站立这一种讨好主人的方式。

我没有城市里的狗血统高贵，也的确没有他们聪明可爱，当然就只配拥有这样的主人了。更何况我在主人家吃了多年的白饭，虽然伙食很差，总能吃个半饱吧。却连一件像样好事儿也没做成，我又有什么资格渴望主人的爱呢？而且村里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童年时，狗狗生活在农村也别有一番体验。

那时乡村美好的自然环境深深的震撼了初来这世界的我。即便总有能排出“黑云”，卷起“沙尘暴”的摩托车、拖拉机和运货的大车如同天兵下凡一般在我面前呼啸而过，这里的空气仍然令我心旷神怡。

在我的小脖子还不能负担沉重的铁链时，主人的两个小孙子每天都会带我出去散步。那时的我自得其乐，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彼时，我刚学会奔跑，就一直在广阔的青天绿地之间不知疲倦地飞奔。直到喘不过气才停下来，趴在草丛中歇息，大嚼多汁的青草解渴，却总呕吐不止。后来我才知道，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青草不是我们犬类的食物。

片刻的歇息之后，我马上又会开始新的奔跑。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是为何而跑的，也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里？我只是感到生命存满活力，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未知。

当我雀跃在干涸的河床上时，乡间清冽的空气总是能畅快地通过我湿润的鼻腔，一头扎进我浑身沸腾着的血液里，让我浑身舒服地一激灵，周身所有的毛也感受着拂过身体清凉的风。

呼吸着这种空气，我感觉头脑清醒极了，心中会升起无数莫名其妙的感叹、疑问、好奇、幻想，似乎就连生命都被这口空气延长了。

阳光拍打在干涸小河两边一望无际的草坪、灌木、玉米叶、土坡、错落有致的平房和排列自然的白杨树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那样温暖美好。

累了，我就随便趴在一棵大树下发呆，披上阳光这件虽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却十分舒适的衣服，趴在杂草丛中，久久盯着摇曳的草影和忙碌的蚂蚁，苦思冥想那些复杂问题的答案。

在那个美好的时光里，我甚至认为这风声雨声，树叶摇摆声要比主人叫我吃饭时的喊声还要悦耳动听。

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我有许多颠覆常识的重大发现，就比如：螳螂其实是不想挡车的，它不是没事找事，非要和比它强大万倍汽车单挑的自大狂。它只是在躲不开车轮之际，才无奈放手一搏的勇士。

它可比我们强多了，就连附近一带的狗王“小黑眼”面对飞驰而来的大车，也只能疯狂的逃窜。

对了，和狗王“小黑眼”相处的日子也是我生命里一抹温暖的颜色。小黑眼是只小黑狗。虽然他历练出了强健的肌肉，但他还是没现在的我力气大。

他长得比我丑，他胸前、腹部以及四条腿的下半段都长着不规则的黯淡白毛，身上形状怪异的肌肉使他的体态难看极了。

最为破相的还属他那颗从下颚顶出嘴唇并包住上唇的焦黄獠牙，本来他嘴里的两颗对称的獠牙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可他年轻时候和村里的狗打架时又给崴掉了一颗。

他的眼睛不小也不黑，眼角上挂着的眼屎几乎遮住了他的小半只眼睛，它的瞳孔呈黄褐色，或许也带一点点黑吧。他名不符实的称呼来自于主人家的上一只名叫“小黑眼”的狗。它是主人家的第二只小黑眼，而我是第三只。

我其实应该叫小黄的，因为主人本来想让他心爱的小孙子给我起名，而小黄才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可是最开始的时候，主人每次喂食的时候都喊：“小黑眼—小黑眼—吃饭啦！”所以后来主人叫我“小黄”时，我反而没有反应，他也只好叫我小黑眼了。

第一只小黑眼是一只名贵的狗，他是被主人的儿子从遥远的北京带回老家的，主人最宠爱的小孙子很喜欢他，遗憾的是他很小就被飞驰而来的摩托车撞死了。他的死让主人的小孙子很伤心，小主人不是为他死时的痛苦而伤心，而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玩伴才伤心的。

虽然第二只小黑眼有着狗界最差的基因，但是他是全村乃至全乡最成功的狗。据他说，他曾享受过许多超高待遇。比如：他坐过私家车，出过好多回远门，数次跟着主人的儿子一家徒步走到远在天边的山上游玩，还见到过波澜壮阔的桑干河，吃到过饭店里顶尖的珍馐美味。

这些好事都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我们的主人一提起他总是赞不绝口，传说他能听得懂人话，所以总是能做出让主人开心的事情。但我小时候却认为他是个懦夫，因为在我只有他脑袋大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骑在他头上玩耍，欺负他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对我的宽容和忍让。

我刚来主人家时正是他狗生的巅峰，他在村里达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虽然我认为那多半是小主人每天早上都锲而不舍地帮他巡视领地的成果，但是他为了保护小主人而打架不要命的那种精神是名副其实的。为了小主人的安全，他甚至能吓退比他强壮数倍的大狼狗。) 所以那次我偶然看见他在众狗的簇拥之下威风八面地招摇过市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那时他众星拱月般威风的样子深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当时我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像他这样轰轰烈烈地活一回。谁曾想，我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

天气渐渐转凉，主人的两个小孙子离开村子回城里上学了，再没有人陪我出去疯跑。而我越长越大，大到了不得不被拴在家里养鸡的小院中，主人才能放心的地步。

刚开始的时候，我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要挣脱拴住我的铁链，我用力扯，用爪子撕，用牙咬。我当然没能成功，我怎么能与主人抗争呢？怎么能和命运抗争呢？就像主人也无法与上天抗争一样。

好在我很快就失去了对自由的渴求以及没用的好奇心。几周之后，不管是屋外飞鸟的婉转啼鸣、风吹树叶的阵阵涛声，还是厚重的白云飘过时在地上的阴影，甚至连其他狗在广阔世界中的欢声笑语我都没有多少兴趣了。

我开始思考自由的代价。你说，全村所有自由自在的小型家犬中能有几只善终的？而被拴在门口看家护院的大狗呢，却总是能平平安安的度过平淡的一生。

就像主人家看门的那条名叫“黑虎”的老狼狗，他强壮威严样子令我印象深刻，但从不苟言笑，总是拴着铁链耷拉着脸蹲在主人的院门口，有陌生人进来时就低低的吼几声，对生人既不会不闻不问也不显得过于凶猛，又很有震慑力，人人都夸他是一只好狗。

那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下的第一场大雪，我被牵出了养鸡的小院，拴在了黑虎曾经待过的地方，继承了它舒适的狗窝和宽阔的水泥厕所。

黑虎呢？我心里纳闷。从狗王小黑眼悲痛的叙述中才得知：那天早上，他突然就发狂的挣脱铁链的束缚，从被风吹开的门缝里冲出去，在大雪中兴奋的飞奔，失去理智不辨方向，跑到了村边的公路上，被疾驰而来的货车撞晕，最后竟然被一辆辆路过的大车碾压的只剩一堆皮毛烂肉。

我终于彻底明白，被铁链拴住才是我该有的狗生，我向往的自由太不切实际了。自由是有代价的！自由能当饭吃吗？

就在我开始认可这样的生活，并试着享受冬日的阳光时。突然世界上一连十几天都不停地发出震天的爆炸声，还伴有刺鼻的硝烟味，晚上还时常会有刺眼的火光在头顶炸开。

我被这些恐怖的现象吓得终日惶惶不安，躲在窝里也没有一丝的安全感，就在窝旁小小的空间里上蹿下跳，脖子被项圈磨的鲜血直流，恐惧使我感觉不到疼痛，虽然这几天伙食格外的丰盛，我却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小黑眼告诉我，这是主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次。对这种自我折磨的节日我十分不理解，这辈子有过十几次这样的痛苦的经历，尽管它们每次都伤不到我，可是我仍然会被它们吓得浑身发抖，次次皆是如此。

这段时间过去后，我很快就习惯了被拴在门边的生活。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要你乖乖“享受”安逸的无聊生活就可以。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蹲在门口，向每一个走进门口的陌生人、动物大声吠叫或轻声招呼熟人，并俯伏在地上欢迎他们。

如果有陌生人走进来，我就必须拼命扯着脖子上的铁链，大吼着扑向他，虽然我知道我够不到他们一根汗毛。

不过我至今还是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因为我在门口蹲了十几年，每一个走进门来的陌生人都会被主人热情的请进了屋内，如果我太凶了反而要挨主人的打，但这尺度太难把握了。

周围没人的时候，我就懒洋洋地躺在狗窝周围消磨时间。这里的阳光很好，随便一躺都感觉浑身轻松。如果阳光太烈的话，我就卧在廊道形成的阴影中乘凉。要是下雨下雪呢，我就回到冬暖夏凉的舒适狗窝里。

如果主人站在附近，我就拼命地用后腿站立，抬起前腿讨好主人。有时候我会得到一点美味的食物，有时候则被主人踢到一边，有时候主人索性理都不理我。这几种结果是随机的，虽然有时会挨几脚，但我仍然乐此不疲，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其他事好干的。

为了追求眼前的一点美味，我就可以不顾一切讨好别人，不过就算是这样，许多就在眼前的美好仍会与我擦肩而过。但我还是很满意这样安逸日子。

本来我可以一辈子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使我不得不开始思考那几个回避已久的沉重问题。

与我朝夕相处的狗王小黑眼失踪了！

主人家的第二任小黑眼辉煌的一生里，曾经十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他总能奇迹般的化险为夷。

有一次是因为他误食浸满农药的鸡肠，在野外神志不清地昏死了好几天。幸好后来下了一场小雨，浇醒了昏昏沉沉的他。

还有一次是追逐用石头打他的孩子，被孩子家长们围住痛打，多亏他后来晕了过去，人们才悻悻住手，把他扔到垃圾堆里了。他又捡来一条狗命。

这仅仅才是最严重的两次，这两次他失踪的时间长到连主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了。

谁知过几天他又摇摇晃晃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没几天就养好身体，继续他潇洒的狗王生活了。

所以这次他消失好几天，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认为他依然会带着他传奇的故事归来。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夺门而出，去追赶骑电动三轮车外出的主人。追赶一段后，主人也像往常一样将他一脚踢开。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几天后主人才发现他失踪了，好多人费尽了心力也未能再找到他。

他就这样消失啦？

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死的不明不白，是误食农药？是被人围殴？是打架失败？是惨烈车祸？是被狗贩子偷走？还是被老光棍下酒？

我倒是希望他变成一只自在流浪的野狗！

不管怎么说，失去他的日子，我的生活中没有了一丝色彩。

我从没想过，他辉煌的一生也会莫名其妙的收场。

难道我也会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我的一生吗？

不，我绝对会比他更惨，他活着时的狗生如此精彩，有磨难也有辉煌。而我呢？一辈子庸庸碌碌，从来都只盯着眼前的一点利益，甚至从未考虑过下一秒的生活。

我不想这样，可这由不得我。

我能干些什么呢？现在我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土狗而已，这从我一出生时就决定了。

既然我的努力不能改变任何事情，那么还不如享受当下，何必为这些没用的事情烦心呢？

于是我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还是日复一日的消磨着更加无聊的时光，安逸的待在舒适的狗窝里继续过活。着什么急呀，我的时间还多着呢！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竟然跳不上狗窝的房顶了，我周身的关节总无缘无故的疼痛。没关系，我何必在乎，我不是早就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吗？现在混过一天算一天吧。

就在今天，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困难，心跳无力，无法站立时就知道自己真的要不行了，那一天要降临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将永远告别这一切时，我才真实的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准备好迎接死亡。

怎么办？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现在我连思考一句自我安慰的话的力气也快没了，我含糊不清的声音里自欺欺人的内容听起来可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