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州,也许更有意思的,是凉州女人。
凉州女人悟性极高。闭塞的环境, 单调的生活, 激发了她们独有的内心体悟。她们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那些用质朴语言说出的哲理,往往与经典暗合。她们宁可卖菜摆地摊, 也不愿依附权势或卖笑。触目皆见寒风中摆摊悚立的凉州女人,吆喝成一道风景。
凉州女人多痛苦, 多艰辛, 少空虚无聊, 其人生大多有主题。当个人进取的梦想破灭之后, 便主动把自己降到牺牲位置, 以生命为祭品, 来换取丈夫和儿子的荣耀;但最终换取的,往往是伤心。
凉州女人多梦,几乎每个女人都有一晕向往,一抹绚丽,一个五彩的梦。这梦使她们能够忍受一切艰辛。这梦是心灵唯一的藉慰,她愿为之付出一生, 却又不动声色。这是真正的无私奉献。她可用粗砺掩去感情之细腻,用憔悴隐了心灵的丰满。但永不可亵渎的,却是梦想,那是支撑她在艰辛人生中挺直脊梁的标杆。一旦毁灭, 人生的殿堂随之倒塌:或从此沉沦,或以死殉梦, 或浑噩度世, 或遁入宗教以求寄托。粗心的凉州男人是读不懂凉州女人的。雷台湖里尽神婆, 居士群中多女人, 此中真味, 谁能解得?
若将南国佳丽比作画眉, 将北方女子比作燕子, 则凉州女人为杜鹃了。大多年轻的凉州女子都曾是杜鹃的。子规夜半犹啼血, 不信爱情唤不回,一口口血, 吐自裂开的心;但后来竟然是真唤不回, 奈何? 只好做老母鸡了。
不得不成为老母鸡的凉州女子虽也有飞翔的梦, 但生活的风霜和岁月的磨砺早已令翅膀退化。偶尔,她也会振翅高翔,但很快就发现,一切,只发生在想象之中,现实仍生铁般冷硬。她的所有努力,仅仅是在安排好秩序的庭院中扇起尘灰招来唾星而已。等候她的,依旧是那方狭小的天地。她面对的,仍是千百个女子重复了无数次的一切。
终而认命。
也有不愿认命的凉州女子,其爱情大多与父母设计的人生轨迹相悖, 冲突随之产生。皮肉之苦免不了,更免不了的却是父母要她支付的养育费。这显然是一个赅人的理由和数字。这时,女儿仅仅是父母饲养待售的动物, 父母则成了变相的人贩子。许多地方, 买卖已成婚姻实质。于是,这个百年前即为西方人取笑的事实,在凉州却司空见惯, 成为习俗了。
这时,拯救爱的唯一途径仿佛就是私奔了。但这,更是布满荆棘的路。子君的悲剧屡屡上演, 更多的是无奈的堕落或灰溜溜归来, 女子的命运大多因之而定了。“扫帚星”是人们常为这类女子准备的雅号。但这扫帚却扫不尽搅天的唾星。她最大的价值,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外, 便是充当反面教材了。
终而认命。
认命的凉州女人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极端,变为一只人格意义上的老母鸡。“窝”便成为她人生的舞台。实用主义渐趋上风,浪漫情怀随之减少, 反映在凉州民歌上, 便是情的色彩少,欲的成分多。凉州民歌中少《走西口》之类缠绵之情,多《割韭菜》之类的肉欲之欢。闲暇时,人们津津乐道的,也恰恰是后者。
在爱情的浪漫与实惠上,凉州人倾向于后者。娶嫁婚事的第一步是看“家道”,而非相人。许多感情纠葛最能让人接受的方式,便是赔偿财物。索者理直气壮,给者理所应当。父母为财物硬生生拆散情侣却毫不内疚,女子竟也因经济的满足而消解了感情的痛苦。
一切,实惠得可怕。
凉州人的婚事,分为三个阶段:订婚、送婚和娶亲。订婚时,男方先付订金,性质等同于商场的订货。其数目,大致为几千元。若女方反悔,就“退婚”,返还订金;若男方反悔,订金是分文不退的。第二步是送婚,双方商定“彩礼”数目,男方一次“结账”,不得拖欠;而后,才是择吉日娶亲。同时,自订婚之日起,男方就得承担女方的日常费用,像冬衣钱、夏衣钱、零花钱等等;娶亲时,男方还得支付压轿钱、压箱钱………不一而足。
看得出,这婚姻之路,完全是钱铺成的。女人遂成为被买来的货物,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娘家人也会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去干预男方家事。
至此,那女子便死心塌地了。今生,她生为夫家的人,死为夫家的鬼。患难与共,是她们最让人称道的美德。她们能义无反顾地泼一腔热血,与你同生死,与你共歌哭。因贫弃家、因病离婚、因灾分离者永遭唾弃。
有时,当巨大的人生灾难降临时,她们会绽放出叫人难以想象的生命能量。她们可以嚎哭,但更多的是向隅而泣。泪珠一经抹去,她们便是世上最坚强的人类,是真正“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她们可殉情而死,但不会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缩首,她们能在异常恶劣的人生困境中,为自己尽可能多地营造温馨,进而孕出理想并为之奋斗。
苦难,压不垮凉州女人。
遗憾的是,无暇浪漫了。“浪漫”字眼已遥远而奢侈。即令许多显性的浪漫,也必然带有隐性的实惠。纯粹的浪漫已等同于幼稚。有时,她们也会光彩照人地浪漫几次,但终于疲惫而麻木了。多数时辰,她们甚至懒得梳理羽毛。在一束浪漫的玫瑰花和一双普通的鞋袜之间,她无异会选择后者。
她们也会在凭吊逝去的青春时渴望爱情,更珍惜的却是家庭的稳定。为了孩子,她宁愿把感情活埋。北方女人应有的奔放热烈,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特性,在凉州女人身上少见。有偶现者,即被视为狐狸精。千妇所指,唾星搅天,纵然借得西江水,也难洗来清白名。其余生,定然凝固在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观者自然悚栗。一朝见蜂反,十年怕嗡嗡。这时,压在理性水中的感情皮球再也不敢弹出。她们所做的,只能是长叹一声,干咽唾沫,低眉垂首,念叨“为了孩子”,靠艰苦之劳作压息翻腾的爱欲。
这时,能拯救她们的,也许只有“神”了。于是,一个叫“神婆”的群体随之产生。笔者在《大漠祭》中,塑造了一个神婆,很能代表凉州神婆。其特点是:风流多情、爱情受挫、患病“磨神”多年、举止神异、交际很广、生活富足……等。
在生铁般的现实面前,凉州女人已无权浪漫,神婆却可以例外。她们大多口齿伶俐,会唱歌,会跳舞,极有情趣。她们是一群游离于当地妇女圈之外的女性。女人天性中固有的东西,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
因为她们的心里,有一个“神”。她们恋“神”,爱“神”,与“神”合而为一。用她们的行话说,“神”入了她们的窍。
沈从文在《凤凰》中也有相应描写:“……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中消耗其如花生命。”“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
与沈从文描写的苗女不同的是,凉州神婆在与“神”的相恋之中,幸福地活着。
笔者常与神婆交谈,一开口,我便能把她与“神”在梦中的交往说出。每每令她们目瞪口呆,把我也视为神汉了。因为她们的梦,多带桃色,总是羞于出口,外人自然少知。她们就是在梦中,才能从“神”那儿,得到平日在丈夫那儿得不到的许多东西,比如爱悦,和性的满足。
有一男子,曾给我谈过他妻子出“神”时的奇异。他惊诧地告诉我,“神”竟然还与他的妻子过夫妻生活,“神”给予他妻子的酣畅,常令他惊奇不已。他妻子坦白地说,就是从与“神”的交往上,她才明白了女人竟然还有那种“晕”。我告诉他,那“晕”,叫“性高潮”。这个词儿,更令那汉子目瞪口呆。他说当男人一辈子了,还不知道女人也有这个。
在凉州,这决不是个别现象。
相较于一般的凉州女人,能与“神”有感情交往和性交往的神婆无异是幸福的。
有了“神”后,女人的苦日子才算熬出了头。
因为有了“神”,丈夫不敢再老拳相向。因为有了“神”,她自然可以走南闯北,不受束缚。想唱了,她们大声地唱。想跳了,她们尽情地跳。名气很大的神婆,不仅在当地红,常有来自外地的小车前来求神问卜,或接送她前往异地他乡行事。
这时,惯于靠老拳在女人身上显示权威的男人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至此,这些凉州女人才算过上了“好”生活,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都是当地最富有的一群。
喜耶?悲耶?
遗憾的是,神并不光顾每一个女人。大部分女人终究是凡人,她们不得不面对尘土,面对猪屎,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一切。
凭了她们与生俱来的聪慧和坚韧,在历史文化和生存诗意的夹缝里,她们终于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段风景:粗豪时,她能在大街上吼出一连串脏活而面不改色,可推着小车亮出搅天的叫卖,可一任风沙涂抹满面的尘沙;但你不可因之而忽视其细腻:她也许因一句体己话而感动一世,也许因一件小礼物而幸福许久;她能从你紧锁的眉间窥出心事,她能因你轻微的叹息未雨绸缪;大气时,能将生命和爱情一次性抛掷而不图回报,但又小气得为针头线脑唠叨许久;大胆时扬言要与你私奔,谨慎时接一张名片也要惦量再三……
现实的刀剪,无情地绞去了她们脸上的红颜,也绞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但绞不去的,是大自然付于她们的母性。她们几乎个个都是伟大的母亲。千百年来,凉州的母亲们掐碎了浪漫, 怀揣着梦想, 硬是在黄沙掩映的古道上走出了一段历史。
一言难尽的凉州,一言难尽的凉州女人……
注:凉州旧式家庭的主事人多是婆婆——丈夫的母亲。公公——丈夫的父亲——则是“甩手掌柜”,很少处理家庭事务。
--选自《收获》2003年第2期
--《新华文摘》2003年第6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