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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与凉州人》(3)

2011-02-23 21:27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浏览:60750571

  在凉州,还流行一种弹唱曲艺,叫贤孝。我认为,对凉州人影响最大的,应是凉州贤孝。
  贤孝是地道的凉州特产。长大后,我去过许多地方,但从没发现有个叫“贤孝”的东西。据说,以前有“西宁贤孝”,但纠其根源,也以凉州贤孝为正宗。它与凉州杂调、河西宝卷、凉州半台戏齐名,是一种很值得挖掘和研究的民间艺术瑰宝,目前已濒临失传。笔者虽多次向有关部门建议,可惜人微言轻,不被重视。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若不抢救,几十年后,这一艺术瑰宝将会被岁月淹没。
  贤孝,顾名思义,一贤,一孝,前教人如何做人,后教人如何为子,内容因之而定了:诲贤诲孝而已。听贤孝成了我儿时很重要的启蒙教育。闲瑕时,爹就请来瞎仙,村里人也蜂涌而来。男人边抽烟,边喝茯茶,边很响地说笑;女人边纳鞋底,边叽咕,一任那甘霖似的三弦子音浇熄一天的疲惫。
  唱贤孝者多为盲人,人称“瞎仙”或“瞎贤”。把唱贤孝者名之为“仙”或“贤”,由此可看出贤孝在凉州人心中的位置。
  “瞎仙”是公认的当地能人,非“仙”字不足以称其能。他们仿佛禅宗六祖慧能,虽不识字,却谙通经书,智慧如海。有的兼做摸骨,其眼虽盲,手却灵异,执手一探,便知吉凶,据说,还能算出你一生的寿禄祸福呢。他们无一例外地是乡村历史学家,搬弄史实,如数家珍。公元某年,发生何事,某事件之内幕究竟若何,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甚至知道汉朝张良的妻子的阴毛是金色的。笔者小说《长烟落日处》中的类似细节,即是瞎仙提供的。
  我的家乡最有名的瞎仙姓贾,名福山,博闻强记,自视甚高。中国四千年历史,都烂熟在他的腹中,他随手一掏,就能叫人目瞪口呆。他能推阴阳,卜吉凶,六十花甲子倒背如流。每到大年初一,村里人就要去问他:“今年的喜神,在哪个方向?”贾瞎仙就掐指一算,指出方向。于是,村里人便牵了牛马驴羊,一窝蜂朝瞎仙指引的方向去迎喜神了。
明眼人靠盲人指路,也算是凉州一奇了。
  贤孝段子很长,有的,得没日没夜唱十多天。其形式是,“瞎仙”抱着三弦子,边弹边唱,或散文叙述,或韵文抒情,其音乐,古拙质朴,如泣如诉。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最令我激动的,就是贾瞎仙为我录制的贤孝音乐。我常常能从嘣嘣的弦音中听出黄土地的呻吟和父老乡亲的挣扎,一种浓浓的情绪常使我泪流满面。写《大漠祭》的十余年里,贤孝的旋律,常萦在我的心头。在苍凉、悠远、沉重、深邃、睿智的贤孝声中,我走出了小村,走上了文坛。那弦音里苍凉的枯黄色,已渗入我的血液,成为我小说的基调之一。
  记得那时,母亲老反对爹请瞎仙。因为弦音一起,村人就蜂涌而来,把家弄个乱七八糟。还因为,爹总是将一些家中紧俏的东西如煤炭之类救济瞎仙。那时,我家很穷,但爹却是村里最大方的一个。爹一请来瞎仙,妈就知道,有些东西又不做主了,便背了人,恶狠狠瞪爹。爹便心虚地憨憨地笑。心虚归心虚,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将那些自家都舍不得用的东西送瞎仙。过后,妈定然要跟爹吵闹。爹便说,你不见,娃子爱听。这仿佛是个天大的理由,妈马上不吱声了。
  于是,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大人们喝着酽酽的茯茶,沉醉在贤孝声中。而小孩子的我,也睁圆了眼,没日没夜跟了弦音悲喜。虽说我喝不下那牛血一样红、跟中药一样苦的茯茶,却也能奇怪地“惊醒”,瞎仙唱几天,我就能听几天。不久,我就记下了大段的唱词,并能模仿瞎仙唱贤孝了。
  凉州的瞎仙多,谁有谁的拿手本子,谁有谁的独特唱法,各有各的师承,各有各的绝活。但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部贤孝。一个瞎仙,穷其一生,也仅仅是在贤孝的大海里舀了一瓢。
  贤孝曲目,浩如烟海,其内容更是无所不包。自春秋战国,到解放大西北,对这几千年的历史,贤孝都有相应的反映。它反映的内容和正史不一样,正史以写朝廷为主,贤孝以写老百姓生活为主。
  后来我才发现,听贤孝,是我最早的艺术熏陶,它直接影响了我。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我的创作。
  贤孝的叙事方式,和托尔斯泰很相似。它也是进入主人公的心灵,叙述他看到了什么?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也以描写生活画面为主。它的风格很古朴,也很优秀,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里面有许多民俗性和文化性的东西。它有故事,但又不仅仅是在讲故事,里面还包含了中国古代的智慧。而且,这智慧打上了典型的凉州烙印,从而影响了凉州的民俗风情和民众心态。它的丰富和价值可以和敦煌学比美,但可惜,直到今天,仍没被世人发现。
  凉州贤孝中,有许多和《红楼梦》很相似的内容。比如吃喝玩乐,描写很是细腻。这在西部文化中显得很独特。西部是粗线条的东西多,但贤孝艺术却很是细腻,包括一些男女之间的“维”朋友,甚至做一个衣服的描写过程也特别细腻,很有艺术观赏性。在西部艺术中,我很少发现有贤孝这样细腻的。还有一些内容,我小时候听来,就感到惊奇,比如邻居之间,亲威之间互相捣是弄非等等。贤孝居然关注这些东西?后来,它启发我写出了《大漠祭》中的一些片段。
贤孝以口传为主,没有文字记载。每一个死去的艺人带走的,也许是一部部“民间”历史。这是很可惜的。
  出土的敦煌变文中的一些内容,就和凉州贤孝很相似,但凉州贤孝显得更完整,更通俗,更能体现一种“贤孝”精神。比如贤孝《吕祖买药》里,就有许多佛道文化的东西。故事讲的是:某年三月初三,吕洞宾和其他七仙去给王母拜寿,喝酒过量,胡传混说,惹得王母大怒,将吕洞宾贬往杭州。观音菩萨怕吕洞宾迷失本性,便化为卖药先生。二人相遇,斗嘴一番。吕洞宾有意刁难,要买四般药材,其名曰:“家祸散、顺气丸、消毒因、化气丹”。观音便为他开了药方:“本分”四两、“孝顺”三钱、“老实”做个引子、“好肚肠”放上一条。然后,叫他到“心平铺”里买,到“公平称”上称,到“容人案”上切,到“宽心锅”里炒,到“让人坑”里碾,用“三思箩儿”箩,然后,用蜜蜂团成“菩提”籽儿大小的药丸,全家人等,吃了此药,能保周全,百病不生。
  流行于凉州的贤孝,故事虽有差异,但其精神,多劝人为善,本分知足。它直接地影响了凉州人的群体性格。所以,凉州人多安分守旧,得过且过,少拚搏之勇,缺闯世之胆;多能近视,难以窥远;浑噩消极者众,精进勃发者稀。
  千百年来,凉州人的生产方式变化不大,二牛或二驴抬杆,便构成所谓“绿野耕牧”了。许多原该牲畜干的活,多由人干了。在干活这一点上,凉州农民把自己降到了动物层次。他们无异是勤劳的,但相应也是愚蠢的。自汉朝建郡以来,这块土地上甚至没有产生过一项哪怕多少可节省自己体力的发明。若有不甘劳苦异想天开者,便会被命之为“二杆子”。这称谓,跟“二流子”相似,已带谴责味了。
                --选自《收获》2003年第2期
                 --《新华文摘》2003年第6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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