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人称与叙事时间在《野狐岭》中的运用
韩一睿(甘肃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
摘要:雪漠的长篇小说《野狐岭》交替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述,采用了以倒叙和预叙为主的多种叙事方式。这些叙事方式,与小说故事内容相得益彰,既是对传统艺术手法的继承,更是基于传统艺术手法的艺术创新。《野狐岭》叙事人称的合理运用,以及叙事时间的巧妙处理,值得叙事学研究者和学习者关注。
雪漠的长篇小说《野狐岭》,是一部讲述百年前西部最有名的两支驼队,在野狐岭神秘失踪故事的小说。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平实的笔法,娓娓地述说了一个传奇故事;而其不同于作者过往小说的叙述手法,则是该小说的亮点。本文拟通过分析该小说的叙事人称和叙事时间,从微观层面解读小说的形式之美,为叙事学教学研究提供一种新的可能。这种应用研究,不仅能在一定意义上完善叙事学理论,使其枯燥费解的概念变 得易于理解,而且能将《野狐岭》置于理论层面予以观照,以拓展读者的阅读视野。
一、《野狐岭》中的叙事人称
小说家提笔创作时所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究竟应该采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事方式的区别,在理论界一度是一个较为热门的话题;然而,自从20世纪中期开始,人们不再关注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研究者发现,第一人称叙事者、第三人称叙事者其实都不是作者本人,而只是作者假设出来的讲述故事的人,因此,这两种叙事人称之间的区别,不再具有实际的意义。[1](P167)布斯曾经指出,在叙事学研究中,人们可能夸大得最过火的就是小说叙事人称之间的区别,比如一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写的,或者把一篇小说归入第一人称叙事类还是第三人称叙事类,但这一区别并没有告诉我们任何重要的东西;除非人们能藉此更恰切地描绘出,叙述者的特定属性是如何与我们希望从中获得的叙事效果相联系的。基于此,他认为,应使用“戏剧化”或“非戏剧化”来代替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叙事。用叙事学眼光来看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叙事,我们便会发现,两者之间的真正区别在于:其距离作者虚构的艺术世界的远近不同。具体而言,第一人称叙事者本身就生活在那个艺术世界中,与那个世界中别的人物一样,是一个真实具体可感的人物;而第三人称叙事者则完全不同,尽管他也可以被称为“我”,但这个“我”存在于那个虚构的艺术世界之外,虽然他身上也会包含一些个人特征,但这些特征还是无法证明他是那个艺术世界中的真实存在。
从表面来看,《野狐岭》中所有的叙事都采用了“我”的口气,似乎运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但经过仔细推敲后,我们便会发现,小说的叙事者“我”与幽魂叙事者们一个一个的“我”还是有所区别的。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为我们虚构了两个艺术世界:一个是“我”进入野狐岭后的现实境遇,一个是幽魂们的讲述中所呈现出来的遥远的驼队故事。两个艺术世界相互交错,同时发展,而以“我”的采访历程为主。这就意味着,主体故事中出现的“我”是第一人称,这 个“我”引导读者的思路,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相对现实的探险故事:采访幽魂。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能将这些看似散漫的故事有序地串接起来,使其形成完整的故事。而幽魂叙事部分的“我”,实际上可以理解为第三人称,是以小说叙事人为中心辐射出来的众多的叙事者。作者之所以将这些讲述者讲述的故事也用“我”的口气表达出来,是因为这种方式既显得灵活自由,可以从当事人角度还原古老的故事;也与整部小说的叙事结构相呼应,如同会议记录般,客观地记录了访谈内容。
在《野狐岭》中,两种叙事人称交叉出现,比如在第一会的“幽魂自述”中,首先出现的是小说叙事者的一段话:“我第一次进入野狐岭时,夜幕已低垂了。星星很繁,洒在大漠的天空里。夜空显得很低,很像大鸟合拢的翅膀。”[2](P4)这段话将读者带入叙事者“我”的采访经历中,使读者的思路跟随叙事人一起进入当下现实中的野狐岭。简短的环境介绍之后,接着就是幽魂们一一登场;其中,马在波说:“野狐岭的经历,让我的生命得到了升华。那诸多的神奇,那诸多的磨难,那诸多的遭遇,真是闻所未闻,能咀嚼几世了。”[2](P8)读到这里,读者的思路就会被带向一个更加遥远的年代。整部小说在第一人称叙事与第三人称叙事的交织变化中不断推进,故事跌宕起伏,神秘莫测,由此产生了不同寻常的阅读效果。
大多数小说中的叙事人称都是统一的,或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从头到尾均保持不变,读者的阅读期待已然适应了这样的叙事方式;而《野狐岭》的出现,则打破了这一阅读常规。翻开第一页,读者就会觉得这是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其叙事人称并非固定不变,而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交织并存。这种叙事方式,与小说的故事内容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换句话说,采用人称变换的方式讲述《野狐岭》的故事,能将西部特有的神秘与广阔,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野狐岭》中的叙事时间
一般而言,一部叙事文学作品均包含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叙事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时间,指的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而其叙事时间,则指的是具体呈现在叙事文本中的时间。叙事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时间,是读者根据日常生活经验在阅读过程中重新建立起来的;而其叙事时间,才是作者通过讲述故事呈现给读者的真实的文本时间。叙事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如果不一致,就会产生时间倒错的效果。一般而言,故事内容越复杂,故事发生时自然时间顺序的变动就越大。为了清楚地讲述复杂的故事线索,作家不得不回溯往事,或者预示未来。很多现代小说中,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时间倒错。时间倒错虽然是一种古老的叙事策略,但因为应用十分广泛,故其仍然被看作现代小说的基本特征之一。在叙事文学作品中,时间倒错的效果主要是由叙事中的倒叙和预叙产生的。
所谓倒叙,是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一切事后追述”[3](P17)。从这一意义来看,《野狐岭》中所有的幽魂叙事,整体上都可以看作倒叙,即对已经发生过的故事的追述。比如,第二会“起场”中苍老的大嘴说:“在进入野狐岭的那时,我才20出头,把式们当然不用叫爷了,他们只叫我大嘴。”[2](P20)这个幽魂说话的时间,与小说叙述者的采访时间重合,是一个多年以后的相对当下的时间;而他所说的“进入野狐岭的那时”,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时间点,也就是驼队故事发生的时间。很显然,这里采用了倒叙的方式。在幽魂叙事的总体时间倒叙中,小说还穿插运用了预叙手法。所谓预叙,是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3](P17)。比如,第二会“起场”中苍老的大嘴说:“骆驼起场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会有后来的灾难。没想到,后来我们经历的,竟然是那样一种毁灭性的灾难。”[2](P21)这一会围绕起场讲述,距离后来的灾难还很远,因此,大嘴有关后面灾难的叙述,其实是一种预叙;但是,他并没有紧接着讲述那场灾难,而是话题一转,又回到了起场,给读者留下了悬念。在《野狐岭》中,类似这样预示性的叙述还有很多,比如,第27会“活在传说里”的这一段文字:“在昏天暗地中,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天渐渐亮了些,飞沙也渐渐静了。那时,他们才发现,沙暴出现之前的那些沟壑早就平了。那胡家磨坊,差不多挂到胡杨树梢上了。沙暴后的野狐岭上,没有了蒙驼队,也没有了汉驼队,只剩下一峰骆驼和几个土眉土样的人。幸好,他们都是沙漠通,晓得很多救命的法子——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在以后再详细地讲——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们才走出了野狐岭。”[2](P408)在这段叙述中,“我”通过预叙,为读者交代出驼队中幸存下来的几个人最终走出了野狐岭。在使用不同叙述人称的小说中,使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最适宜采用预叙法,叙事者在回顾过去的生活时,可以很自然地预叙将来,因为这个“将来”相对于第一叙事时间“现在”而言,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
《野狐岭》中叙事时间的倒错处理,使其故事显得扑朔迷离。雷达先生指出:“人们将惊异地发现,雪漠忽然变成讲故事的高手,他把侦破、悬疑、推理的元素植入文本,他让活人与鬼魂穿插其间,他把两个驼队的神秘失踪讲得云谲波诡,风生水起。”[2]陈晓明先生也说:“雪漠的叙述越来越成熟大气了。《野狐岭》中,多种时间和空间的交汇,让雪漠的小说艺术很有穿透力。”[2]《野狐岭》中叙事时间的独特处理方式,使读者不仅体验到了该小说的独特魅力,同时也感受到了其不同于普通小说之处。
每一部叙事文学作品都无法回避叙事时间,对此,传统小说多采用顺叙,也有采用倒叙和插叙的。无论采用哪一种叙述方式,其目的均是便于清楚地叙述故事内容,使读者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用意。《野狐岭》叙事时间的处理方式,既不同于传统小说,也不同于作者之前的小说。这部小说不仅使用了倒叙和预叙手法,也使用了插叙和顺叙手法。表面上看来,诸多叙述手法的运用,似乎使小说叙事显得纷繁复杂;但从整体上来看,正是得益于这些叙述手法的运用,小说才拥有了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当然,读者要感知作品的这一节奏,只读一遍小说是远远不够的。这就意味着,这部小说的魅力,恰在需要读者于反复的阅读中,重新梳理故事线索;而要驾驭这样一种叙事方式,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显然不行。从《野狐岭》的销售情况来看,这部小说得到了读者的肯定与喜爱。这充分说明,《野狐岭》对叙事时间的处理方式,值得叙事学研究者和学习者关注。
雪漠在该书后记中指出,《野狐岭》不是人们所熟悉的小说,而是另一种探险。它无疑是在挑战读者的阅读能力。读者不一定喜欢它,但它无疑是作者所创造的一个世界,是作者所感悟到的一个巨大的、混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作者尽管并没有按照叙事学的要求来创作这篇小说,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作者是在有意挑战传统的叙事方法,尽可能地探索一种新的叙事可能,故而其将整个故事叙述得神秘莫测。雪漠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西部作家。其作品总是超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展现西部文化。本文的目的之一,是通过讨论《野狐岭》叙述人称以及叙述时间的运用,以使更多的叙事学研究者关注该作品;目的之二,则是以具体作品验证叙事学的基本概念,并将这一方法应用于叙事学教学与研究之中,以推动叙事学理论与本土作品的结合研究,进而推动叙事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参考文献:
[1]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雪漠:《野狐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发表于《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年10月第39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