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鹰黑鹰打一战,闪断了黄鹰的翅膀。”
1
这天,兰兰很早就醒了。她奇怪地梦到了老顺。爹远远地望她,眼里淌几行泪。这图像很清晰,很抓心,就醒了。天还很黑,洞里常有的潮湿味没了。她发现。人很容易被骗,啥地方,进去腌一顿,就不辨香臭了。刚来时,还觉得洞里的潮湿味很浓。几个时辰后,啥味也没了,这就好。但爹的脸,老在脑中忽闪,心就噎了。对爹,她有太复杂的情绪。自小儿她亲近爹,爹对她,比兄弟们疼爱。她后来答应换亲,除了不忍叫憨头打光棍外,还不忍看爹的愁脸。那些日子,爹老叹气,爹偷偷望自己的脸,可又不逼她,她就想:“算了,为了爹,把这辈子豁出去。”才点头的。
后来,在生活的教育下,她成熟了。她发现,爹并不像她小时候想象的那样高明。爹很愚,老做些很愚的事,老说些很愚的话。好些话就不入耳,心就不由自主地抵触了。没法。兰兰不想抵触,心却要抵触。比如,爹叫她和白福凑合。她想,凑合就凑合吧,可她想凑合,心却一点儿也不想凑合;再比如,爹不叫她信金刚亥母,兰兰想,不信就不信,又不中吃,又不中穿,可心却说:不信她,再信啥?一辈子没个信的,也活不出滋味来。而且,那信也上瘾:开始不信,然后半信半疑,后来信了,再后来,按爹的话说,就“信出一头疙瘩”了。对兰兰的变化,爹觉得意外,觉得不可思议,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有啥奇怪的?人总会成熟的,心总会长大的。有冬眠,就会有惊蛰;有种子,就会生芽儿。那心,不时时在变吗?心变了,人就变了。
可兰兰终究不能从心里抹去爹。爹的影儿,在心上刻二十几年了,想一下子抹去,也不现实。那影儿,一显出,心就凄酸,老觉爹养大了自己,白养了。没叫他好好享几天福,自己不配做女儿。可这世上,配做女儿的又有多少?自己也是精屁股撵狼,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连生存,都自顾不暇了,老叫逐在身后的生活车轮,撵出狼狈的惶恐来。只有在遇到金刚亥母后,才算为自己活了几天人。至少,心是宁静充实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荡,不再茫然四顾无有依止。可爹你流啥泪?
两行泪悄然流下,被兰兰悄然抹去,再咽下涌到喉间的哽咽。这情绪,近来少有。别人眼里,自己一定是六亲不认了。可那认六亲的前提是听话,一听话,兰兰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亲们叫她充当的角色了。在那个既定的生活磨道里,兰兰已转了千百圈。那时,她多听话,可生活也没因她的听话显出它该显的艳丽来。现在,兰兰不求艳丽,只想宁静,宁静到啥也不想。经历了暴风骤雨,她只想找个宁静的港湾,静静地歇一歇。爹,你哭啥?
梦里的爹带来的情绪渐渐远了,兰兰又恢复了平静。据说,那六道里的众生,在无休无止的生命轮回里,都当过自己的父母。修行得道后,就能把众生父母都救度出来。为了生生世世的父母,就委屈一下现世的父母吧,连那佛教的多少宗师,也六亲不认呢。
兰兰心里诵着咒。这样,走过漫长的路,却没走;经了好多事,又没经;听到许多声音,又没听;说过啥话,也没说。这样好。一诵咒,许多东西都退远了。经的东西都成了描空的彩笔,虽也一下下划,那天空里,却无一点儿影子。
兰兰喜欢默诵心咒。诵久了,心就飞向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身边是轻柔荡漾的海水,耳旁是温馨吹拂的清风,那水和风,就化了身心,把“我”融入了辽阔的江天。
这生存的所在,就随即变了。潮湿没了,零乱没了,烦躁没了,多了平和,多了宁静,多了超然,多了清凉。那祖师咋说来着?“安禅不需佳心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这觉受,被称为“禅乐”。
如果说兰兰的最初修行,仅仅是绝望了现实,想在虚幻中追寻寄托的话,到现在,已变为贪禅乐了。这禅乐,非言辞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体验,非金钱可以购买,非权势可以索取。至此,修行者有乐无苦。听说,有人把宗教比为鸦片,这是行家之言。那禅乐,确如吸食鸦片般飘忽,迷离,甜晕,不过多了份清凉和宁静。
有人把修行人当成了符号,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无两个相同的人。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显惨白。治万般心病,得用万般良药。但这话,兰兰存在心里。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妙消息。
她闭了眼。眼皮是世上最大的东西,一合,就把世界盖了。盖了好,那入眼的,多烦恼之诱因。那入耳的,入鼻的,入舌的,触身的,都是烦恼。《西游记》上,那猴子打的六贼,便是这六个。《心经》不是说五蕴皆空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都会引起贪心。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兰兰就无求了,那爱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贵,无踪迹,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随它去吧。而我,弃了小爱换大爱,取了小贪换大贪,爱那金刚亥母,爱那六道众生,贪那空行佛国,贪那永恒的涅槃之乐。
一股浓浓的悲袭来,热浪随之涌上心头,涌出眼眶,脸上就凉刷刷了。这感觉,每每在极静时涌来,淹了心。据说,这意味着悲心大发。那观世音菩萨,就因悲众生之苦,常洒泪珠。无数泪珠,化为无数度母。那唐朝的文成公主,就是绿度母的化身。又据说,许多大成就者,每想众生受苦,多痛哭流涕。按这说法,兰兰便是进步了。但这悲,却老是搅心。兰兰于是知道,自己的悲,并不是大悲,而是发自心底的某种情绪。那情绪里,老晶出爹老树般的身影,心顿时就乱了。
兰兰这才知道,自己六根没净呢。
2
自老顺坏了那次“打七”的缘起,村里说闲话的多了。有的说,那金刚亥母,连自己的牌位都护不住,叫老顺一石头砸成了两截,咋能保佑村里人?有的说,那护法神,连个关也护不住,咋能挡住末日的火风和猛兽?大头也三番五次进洞干涉,动员人们不要迷信,要劳动致富。好些人的心,就叫白虎关引了去。毕竟,那儿有黄灿灿的金子。“打七”者明显少了。洞里常住的,只有兰兰和几个女人,但多数时分,女人们都在闲聊。
这天,兰兰正在持咒,凤香进了洞窟,悄声说:“你爹叫你。”兰兰不应,自那次出了家门,她怕见家人,虽也想,可怕见。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出来了,死在外面,垫狗肚子,也不想进去看人家脸色。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而且,自己又是灰头土脸地进门,又土脸灰头地出门。那爹娘的影儿,虽时时在脑中忽悠,但总叫兰兰晃没了。只有在不经意的恍惚里,爹妈才偷偷袭来,拽出她满腔的酸热来。
“你爹叫你。”凤香又说。
兰兰说:“你带个话,就当我死了。”凤香说:“人家好心来看你。去,见一下。”兰兰说:“你说,就当我死了。”凤香冷笑道:“没见过这号当女儿的。你修个啥?难道有不孝的修行人吗?”
兰兰打个哆嗦,才慢慢起身,出了洞。远远地,就听到土地庙传出爹的声音,心中有股奇怪的情绪涌动了。她很想哭,却听到父亲的话了:“我养了她的身子,养不了她的心。就当我白养了。”
听到这,兰兰心头涌上的酸热突地没了。
兰兰极力不去望爹。她垂下眼帘。她感觉到爹射向自己灼热的视线了,听到爹熟悉的气管的咝咝声。听得爹说:“丫头,回家吧。北书房给你收拾好了。”
兰兰木然了脸。她很想看爹的脸,不知他是否瘦了?这是老萦在心头的问题。但她又提醒自己:“挺住。你一望,心就软了。心一软,就得听爹的摆布。……那白家,是死也不能再进的。”她于是木木地站着,心里诵起心咒。心咒一诵,爹没了。爹虽在前面站着,但爹没了。爹鼻孔里的出气声却分明粗了,利利地扎她的耳膜。平常时分,一有这预兆,家里准有人遭殃,多是妈。兰兰很怕爹。心咒虽刷子似急急扫着,把关于爹的讯息扫了出去,但兰兰还是很怕爹。要是她看到爹的脸,说不准会流泪的。于是,她硬了心,转过身,说:“我进去了。”
身后,传来老顺的怒吼:“你死了死去吧!”
老顺气坏了。
为这次会面,他准备了许久,主要是感情准备。老伴也劝了他多次。老伴说:“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当了回老子,对丫头做了些啥?”老顺就“捂住心口子”想,才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是。别的不提,至少,他没和丫头谈过心。换亲时,丫头哭,老顺说:“哭啥?哪个女的不嫁人?姑娘生下,就是嫁人的。”结婚后,白福打兰兰,兰兰一哭,老顺就说:“嚎啥?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哪个女人不挨打?你妈,还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孙女死了,兰兰一哭,老顺就劝:“也许是那丫头的命吧。这号事,世上也有哩。”兰兰闹离婚,老顺撇嘴道:“好男儿采百花,好女儿嫁一家。还是头餐面好吃,忍一忍,就是一辈子,离啥?”就这样,每次,他都以长辈的口气教训兰兰,从没问过:“你咋想?”老伴一骂,老顺就想:“对呀,她心里咋想?心病还得心病医。”就充满希望地来谈心。谁知,热屁股溻到冷炕上了。
他最气的,是兰兰的冷漠。毕竟是父女,折了的骨头连着筋呢。况且,父女俩不见面,也有些日子了。自那次,兰兰一甩袖子,进了金刚亥母洞,老顺只在梦里见过兰兰三回,一回是侧面,两回是背面。虽不能说梦萦魂绕,但那“想”,是肯定的。老顺钢牙铁口,宁叫“想”在脑里捂臭,也不叫它左右了脚。这回,推金山,倒玉柱,老子给你下话来了;老子厚了老脸,自打嘴巴,见你来了;老子前趋三步,你也该迎来两步;老子下个跪,你也该还个揖;老子塌塌架子,你也该低低脑袋,可瞧她,连个眼皮儿也没抬。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儿妈笑了:“你叫啥?真死了,你的鼻子都拧歪了。”老顺叫:“老子才不呢。那号无义种,连老子都不认,白来人世一趟。”
老顺把莹儿给他的包儿扔进洞里,转过身,下了山。一股风吹来,黄叶和纸片儿啸卷着,还有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臭味。这些,都进心了,心就糟透了,似乎比听到大儿子患癌症时还坏。那时,只有悲痛;现在,还夹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天毛了,心也毛了。
“早知这样,当初生下,一屁股压死,喂狗。”他想,“还是计划生育好,生得越多,越烦恼。”
身子没一点力气,倚了那小树,老顺看看天。满天的云在翻滚。那声吼,把体内所有的能量耗尽了,也把对兰兰的怨恨泄了大半。
“丫头瘦了。”他想。
他发现,自己竟又牵挂那“无义种”了,不由“呸”一声,想:“我真是个没起色的货,人家都六亲不认了,你还挂牵啥?”
他恼恨地晃晃脑袋,晃走脑中不该有的念头,又摇晃了身子走。“回吧,管她呢。”他想,“人家都不认你。你想她干啥?无义种。”
远远的,大丫拽了北柱的胳膊走来。大丫仰了脸,对北柱笑语着。
老顺很羡慕北柱,想:“瞧人家,……人家咋养的姑娘?是不是人家命好?”一想命,他又想起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事儿来了。他发现,那事儿,真像排了队似的,一个没完,一个又来了。但想想村里人,才发现谁家也有事儿,还有比他更坏的……
他想,望前瞭,不如人;往后瞭,人不如。
这一比,老顺心里才轻松了些。
3
老顺身上的肉嘣嘣嘣跳了一夜。根据经验,那肉一跳,准没好事。他怕丫头听了那句“死了死去吧”后想不通,真寻了无常,次日一大早,就和老伴去金刚亥母洞。
兰兰先看到了妈。妈老了,鬂角的头发白了,眼球跌进崖里,鹳骨高突,皱纹密布,鼻洼里汪着清涕。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向来注意形象。那清涕,就很扎眼。
爹垂了头,坐在椅子上,没望她。从感觉上,兰兰觉得他还记恨自己。但兰兰理解爹,爹是个老实人。爹即使在恨铁不成钢时,仍会爱自己。有多恨,就有多爱。
兰兰很想扑入妈怀里哭。这镜头,在不经意时,就会在脑中显现。可现在,兰兰的心里木了,木得像没有黄毛柴的沙洼。那哭的念头也没了,就垂下眼,等妈发话。
听得妈说;“你瘦了,吃得饱不?”兰兰说:“能”。妈问:“睡呢?挤不?”兰兰答:“不挤。”
妈却说:“我们想通了,那婚,你想离,就离。天下的好男人又没叫霜杀掉。离了,你嫁人也成。不想嫁,妈养你个老丫头。家里又不缺你一碗两碗的饭。”
老顺望着脚尖,也说:“我想通了。你们的事,老子不管了。老子又不能跟你一辈子。我想通了。”
兰兰觉得很怪:这话题,明明是自己的事,却觉与己无干。但爹的话,是对自己离婚最开明的态度。爹已向自己妥协了。怪的是,她心如死水,不起一点波纹。
老顺又说:“丫头,你瞧,想通了,回去,重打锣鼓重开展,好好过日子,想咋就咋,老子也不逼你。”
妈高兴了,说:“对,那金刚亥母,心里有就有,也不在形式。”老顺没说啥,但那堆皱纹动了动。
兰兰说:“你们先去,叫我想一想。”
她转身进了洞,心里突地悲了,想:“我想不通,我行个善,修个行,碍了别人啥路?”泪哗地流了一脸。
4
兰兰哭了一阵,把心头的淤积泄了,心空荡了许多。她一有了牵挂,安详氛围就没了。这修炼,需要出离,要是掺了别的情绪,觉受就成了日光下的霜花儿。咋修,心也静不了。
亥母,救救我。
自见了爹,兰兰没了宁静,没了空灵,没有那笼罩在心头的神秘氛围。诸般烦恼,趁机袭来。
神婆也按爹妈的心意劝她。说不清从何时起,神婆的狂热也渐渐退了。也许她发现,当人们真正信金刚亥母时,就不信她了。“神婆”生意是越来越淡了。她的舌头像安了轴承,话也由了她的需要说。兰兰想,神婆虽当了神婆,看来并不信神。那神婆,仅仅是个职业而已。
金刚亥母洞失去了以前的清静。三个女人一台戏,多了是非。每日里,都为些鸡毛蒜皮闹别扭。那原本人迹罕至的岩窟,现在成了传闲话的所在。兰兰和黑皮子老道的闲话就是从那儿传出的。
由信仰而生出的那晕圣光没了,人们都露出了本来面目。修行者已分为几派,为争一些小名小利,各派间常生事端。打七也停了,每天只是应卯似的修上一座。多数时辰,都在闲聊。
兰兰想,人真是怪物,高尚时比啥都高尚,卑劣时比啥都卑劣。前些时,谁都是节妇烈女,都庄重了脸,虔诚了心,只差向亥母剖腹表忠心了。那高贵一旦倒塌,却一个比一个龌龊。
新奇感一过,诸般热恼趁机袭来。月儿妈第一个生了退转心,并开始影响别人。她不想吃的饭,一定要撒进沙子的。也许她想:要是真有报应的话,也是法不治众的。
众人既生了疑,后来的修炼,就感觉与以前不同了。念那心咒,也全无感应。凤香悄声说:“那感觉可没了。想来金刚亥母怪罪了,把功收了。”月儿妈说:“人家金刚亥母,才不在乎呢。人家成佛了,再在乎,就跟俗人一样了。”
兰兰暗笑,想:她是为自己铺路呢。她很想说:“人家金刚亥母,当然不跟你一般见识。可那护法神说不准,稍稍使个坏心,你这辈子就完了。”这话,以前神婆老说。哪知,这次,神婆却说:“那话儿,看咋说。佛法讲究一切随缘,也没见哪个不信的着了祸的。”
兰兰明白,她要打退堂鼓了。想当初,神婆接受灌顶,并不全是信仰,只想借此谋些福来。兰兰想:亥母呀,看看你的弟子们,咋是这副嘴脸?心突地悲了。
兰兰想,这信仰,说牢实,比铁牢实。说不牢实,一风就卷倒了。但扪心自问,自己竟也泄了底气,不由长叹。……瞧,洞里的一切都扎眼了。当初,金刚亥母占了心,荆棘窝也成了净土。现在,人不顺眼,境不顺眼。霉味时时旋来,空气也很潮湿,黏乎乎带点儿腥味。这空气,不知在月儿妈们的肺里旋出旋进多少次了,一想,兰兰就反胃。看来,与其说是亥母度人,不如说是人需要亥母。有她心里实落,没她心里空荡。那是心里的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心里有了亥母,烦恼就没地方放了。
现在,一切都变样了。
月儿妈问神婆:“亲家,你天眼开,你说实话,有没个金刚亥母?”这话,若在以前,是十分的大不敬。神婆沉呤道:“这话,看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说没有吧,人家的香火燃了千年。说有吧,谁也没见过。”
月儿妈来了精神:“谁也没见过?”神婆抿抿嘴唇,又说:“也有人见过,或在禅定里,或在梦里。诚心念那心咒,倒有不少灵验,有病的病愈,求啥的应啥。可不应验的,也多。这事儿,我也嘀咕呢。”
兰兰的心灰了。这些日子,亥母已成为生命支柱,苦也由她,乐也由她,生也为她,死也为她。是她,给了宁静,给了超然,为她惨白的生活添了色彩。为此,她感激神婆,视神婆为导师。可如今,神婆竟说出这号话来。若是连神婆都“嘀咕”,别人会咋想?
兰兰流出了泪。那泪,泉一样涌,咋擦也擦不尽。
5
老顺打发猛子来接兰兰。兰兰梦游般出了洞。她步儿发飘,心里空堂堂的。她想:“要是真没亥母。一切都没救了。”她有些后悔上回对爹的态度。那天,爹一定气坏了。现在想来,不该。她很想见爹,又怕见爹。见了爹,她不知说啥好。这辈子,多次伤爹的心了。老是内疚。可越内疚,就越把自己包裹紧了。这循环,也成恶性的了。
一出洞,兰兰就望见了很蓝的天。
猛子默默地望兰兰。兰兰发现,猛子瘦了,黑了,嘴唇上有了胡茬。那模样,越来越像爹了。这一发现,很使她难受。她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不是也跟爹一样苦呢?
村里变了好多。白虎关的热闹到处传染着。噪音扑了来。以前虽有噪音,但金刚亥母在心头坐着,圣洁的光熨着心,也熨着眼中的世界。这会儿,一切都灰塌塌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那是人家的世界。空气倒很清新。这是唯一叫她感到清爽的东西。
迷迷瞪瞪,踏上回家的路。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当初,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时,最先熨心的就是这感觉。毕竟是家乡,那独有的味儿,早渗入血液了。
孟八爷、花球和那个病恹恹的媳妇正在修渠。兰兰装着没看见。
孟八爷却远远叫了:“兰兰,你爹来瞭过几回呢。那老崽,嘴硬心软,见你来,怕成撒欢的骡子了。”
兰兰低了头,急急地过了。
第十七章
“阴间的闪电阳间的雷,惊走了摧田的布谷。”
1
莹儿和兰兰牵着骆驼,出了村子。
莹儿想给自己挣赎身钱。她说,爹妈也有难处,等挣够哥的媳妇钱,妈就不会逼她了。兰兰说,那赎身钱,也有我的一份。天塌一来,咱姑嫂俩顶。开始,莹儿想挖獾。兰兰说,挖獾虽能弄钱,但两个弱女子,肯定挖不过逃命的獾,而要是爹们一搭手,钱就进妈的眼了。莹儿又说,那就捋黄毛柴籽吧,但兰兰说她坐月子时,染了麦毛子,一碰柴灰啥的,身上就出红疙瘩,能痒死人呢。
姑嫂俩又想了好些法儿,都需要本钱。女人的身子虽也是本钱,但她们都不想变坏。兰兰就说,一勺子舀一疙瘩金子的事,也别想了。……要不,我们到盐池去驮盐?乡里人贪便宜,都吃那盐呢,一碗盐换一碗麦子。天长了,日久了,馍馍渣就能攒个锅盔。……因为花球媳妇老歪了脖子在村里晃,兰兰也想某个“眼不见为净”的营生。莹儿就说,成哩,走一站算一站吧。
老顺却不放心。他说,沙窝里有坏人哩。要不,叫猛子跟你们去?兰兰说,算了,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修行自己了。我们做的业,还是叫我们自己消吧。兰兰明白,要是猛子一掺和,钱又成“家里”的了;就说,放心,丢了骆驼,由我们两个大活人顶当呢,我们剐了肉,卖了骨,不信还换不上个骆驼钱?这一说,爹就叫煮山药噎了似的,干张了一阵嘴,再也不好说啥了。
姑嫂俩的“家”,就驮在驼背上。因为来时要驮盐,“家”很简单:不过是灶具、被窝、水和吃食而已。为了一次多驮些,莹儿吆自家的驼,兰兰也借了峰驼。她本想多借几峰,老顺说,成了,这一次,就当去探路。又说,以前驮盐,只要给看盐的几只兔子,人家就会给你装一驮子,现在说不清了。你们预防着带些钱。姑嫂俩就进了城,卖了獾油,作为本钱。莹儿想,这钱,就当是借婆婆的,等卖了盐后,再还给她。
出了村子,东行数日,就能到沙漠腹地。盐池也是海子,就怀在沙漠的肚子里。不定哪年哪月,这沙漠想来是大海,后来,地壳变了,有的海水搬到了别处,有的就叫日头爷吸光了,盐就晶在海子里。――这是兰兰乱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兰兰想,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世上好些事,你咋想,就会成咋样。比如那佛国,谁也没见过是啥样子,你可以由了性子想,你喜欢它成啥样,它就能成啥样。佛说,万法唯心造呢。
很小的时候,兰兰就跟了爹去盐池。记得,她陷入驼峰后,沙山就忽而俯了,忽而仰了,随了驼峰,梦一样恍惚着。恍惚一阵,兰兰就真的入梦了。有时,枯黄色的梦里,也会响起三弦子的声音。那声音很苍凉,仿佛沉淀了太多的苦难和血泪,总能引起心的疼楚。它承载着痛苦,盛满了血泪,孕育着希望,向往着未来。那未来,虽隐入黄沙间隐隐升腾的雾气中,海市蜃楼般缥渺,但那向往本身,却总能感动兰兰。
步行一阵后,姑嫂俩骑上骆驼。驼行沙上的感觉缓慢而厚重,沙坡的波动更明显了。驼毛暖融融的,很像母亲的怀抱。巨大的安全感在心里洇渗开来。莹儿想,骆驼真好。它甚至比妈好,比婆婆好,比生活里的人都好。在这个不安全的世界里,它给了自己一份安全感。莹儿想,兰兰想到金刚亥母时,想来也这样。人一生下,就被抛入了陌生和孤独。谁都需要一份安全。她自己,不也在守候那份依怙吗?
莹儿老喂骆驼,跟骆驼有了感情。骆驼很乖,每次喂它,它总要亲莹儿的手。它的眼睛很清澈,那儿盛满了理解,盛满了慈祥。它望莹儿时,目光显得那么忧郁。莹儿明白,它真的读懂了自己。在有时的恍惚里,她也会将骆驼当成那冤家。她就跟它对望。那深如大海的眸子,仿佛要将自己吸入。莹儿真想融入其中。
骆驼好。沙漠也好。沙漠很大,那起伏远去的黄色的波纹,仿佛轻柔的风,总在抚慰灵魂。自跟那个冤家闹混之后,莹儿常想到灵魂。她明白,当一个人想到灵魂时,痛苦就开始掂记他了。记得当姑娘时,她混混沌沌。虽有梦想,但很恍惚,那时她不懂灵魂是啥,灵魂也自个儿安睡着。她当然想不到,日后有一天,灵魂会醒来,搅得她六神无主。
沙岭扭动着游向未知,也如梦魇般的漫漫长夜。驼铃被漠风扯成了绸丝,一缕缕远去了。近的是驼掌声,沙沙沙响着,梦一样虚矇。兰兰时不时斥一声,因为驼总是抡头甩耳,想挣脱羁绊。但主人煣成的榆木圈很厉害,它穿入鼻圈,拴着缰绳。猛一拽,疼就直溜溜窜入驼脑,拽出浊泪来。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那群龇着獠牙的豺狗子,会躲在命运的陌生里,正阴阴地瞅它们。,
2
所谓驼道,其实是一块块绿洲间的那条线,它可以划在车马走的路上,也可以划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沙漠里的驼道多是阴洼。风将浮沙卷进阳洼。阴洼里的沙子,不定沉积多少年了,踩上去就瓷实些。见阴洼宽了些,兰兰扯了骆驼,跟莹儿并排了走。她的鼻尖上有了汗,眼角里显出了隐隐的皱纹。记得以前,兰兰是很受看的,妈才答应换亲的。妈觉得两个女儿差不了多少,谁家也不吃亏。现在,兰兰丑了,皱纹爬上眼角了。莹儿想,自己想来也一样。一丝伤感游上心来。她想,还没好好活哩,就开始老了。
兰兰用围巾擦擦汗,眯了眼,望望远处,轻声说:“你不用当心。愚公还能移山呢。只要有两把手,钱总会挣够的。”莹儿不说话,也眯了眼望远处。
兰兰扬扬头说,瞧见没?那跟天连在一起的沙山?一过那沙山,就算过了头道沟。再过几道沟,就能看见盐池的。莹儿明白,兰兰轻松地说出的“沟”,走来,却跟到天边一样的遥远。以前,她虽进沙窝打过沙米,但那只能算在沙窝边上旋,连一道沟都没过呢。一想要去远到天外的陌生所在,莹儿真有些怕呢。
兰兰看出了莹儿的心事,她拍拍挂在驼背上的火枪和藏刀。
怕在沙窝里遇到狼,兰兰带了火枪。兰兰会打枪。小时候,嘴馋了时,她就会偷出火枪,爬在涝池边的麦草下,等渴极了的沙鸡子来饮水时,就轻吼一声,扣动扳机。撞针就会弄醒火炮儿,火炮儿就会引发膛里的火药,火药就会变成火,裹了枪里的铁砂,钻进才飞向空中的沙鸡子的肉里。沙鸡子肥,肉香,用铁钎穿了,放火上一铐,便有浓浓的肉香溢出。兰兰说,你怕啥,有枪哩。我带了两葫芦火药呢,还有一斤多铁砂,还有十几颗钢珠子。遇上狼了,就喂它几颗钢珠子。
一听有狼,莹儿心慌了。她连狗都怕,何况狼。却又想,怕啥?与其这样受煎熬,还不如喂狼呢。看透了,真没个啥怕的。想当初,没遇灵官前,生活虽也单调,可她觉不出单调。虽也寂寞,她也觉不出寂寞。她一生下,就在这个巨大的单调和寂寞里泡着,混混沌沌,不也活到了二十多岁吗?可自打遇了那冤家,单调和寂寞就长了牙齿,总在咬她。她想,要是真遇了狼也好,早死早脱孽。
夜里,进了一道沟。沟里多草,也叫麻岗。麻岗里有水草。驼们吃上一夜,草汁也够次日的消耗了。兰兰发现,麻岗的绿色比以前小多了。听说,祁连山的雪水是个相对的常数,它虽因气候变化而稍有增减,但平均值相对稳定。那点儿雨雪,能养活的绿洲,也是相对的定数。上游的绿多了,下游的绿就少。千百年间的所有开发,仅仅是绿洲搬家。现在,上游开了好多荒地,麻岗里的绿就少了。
姑嫂俩卸了驮子,支了帐篷。那所谓帐篷,是几块布缝成的,能多少遮些风,但不能挡雨的。好在沙漠里轻易见不到雨,谁也不会将防雨的事放在心上。兰兰将几根木棒相搭了,将布甩了上去,四面压进沙里,中间铺了褥子。莹儿则将骆驼拴在草密处。按说,应盘了缰绳,由骆驼随性子吃去,但她怕骆驼跑得太远,会耽搁次日的行程。就想,叫它们吃一阵,再勤些换地方。出了门,啥事都小心些好。
姑嫂俩拣些干柴,燃了火,就着火喝了点水。莹儿有些乏,说随便嚼几嘴馍馍算了。可兰兰说,不行,出了门,吃的不能含糊。你今个含糊,明个含糊,不觉间,身子就垮了。有好些出不了沙窝的白骨,就是这样“含糊”死的。她叫莹儿躺在火堆边,叫她边休息边入火,自己则取出脸盆,挖些面,做了一顿揪面片。
吃了面片,天已黑透了。莹儿很喜欢月夜,但老天不能因为她的喜欢,不按时令将月亮搬了来。兰兰已点了马灯。那团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莹儿想,自家的盼头不也是生命的光吗?它虽然小,但没它,生命就黑成一团了。记得,她看过个电影,写一群生活在纳粹刀影下的犹太人,死亡时时威胁着他们。他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好些人就自杀了。为了给人们希望,电影的主人公就编了好多谎言,说自己有台收音机。他每天都给人们编出希望的谎言,好些人因此活了下来。莹儿想,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无论咋说,生命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那是不可变更的绝望。人总该给自己设想些盼头的。莹儿想,那些宗教,是不是也是觉悟的圣人给人们编造的善意谎言呢?她想,是否真有佛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人们相信:那生命的彼岸,是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好些东西,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
黑很浓地压了来,马灯的光瑟缩着。灯光真的很弱小。夜的黑将兰兰的话也压息了。莹儿想,她定然也在想一些沉重的话题。她知道,兰兰心里的苦不在她之下。记得,兰兰自结婚后,就没离开过苦难。相较于她,自己似乎还算幸运呢。毕竟,占据她的心的,多是苦乐交融的相思。不像兰兰,现实打碎了一切。
莹儿抚抚兰兰的脸。不想,竟摸出一手的水来。兰兰在哭。莹儿问,你在想啥?兰兰屏息许久,才说,那天,爹听了我的话,该多么伤心呀。我不配当个女儿。莹儿的心热了,说,你别想那事了,爹早忘了。兰兰说,他忘了是他的事,我却总是内疚。细想来,爹一辈子,真没过几天好日子。当女儿的,真有些对他不住。莹儿说,人生来,就是这样。爹不是老说嘛,老天能给,他就能受。真的。谁的生命里没苦难呢?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为。你能受,却是你的尊严。
兰兰抹把泪说,要是驮盐能挣好多钱,我想带爹妈进城,叫他们尝尝下馆子的滋味。妈最喜欢吃炸酱面,一想,就流口水。
这一说,莹儿也想起了妈。妈又开始牵动她心里最柔弱的那根弦了。妈最爱吃猪大肠炒辣子,每次一提,也是口水直流。她想,无论如何,这次驮盐回来,先买些大肠和辣子,去看看妈。这一想,那念想的势头越来越强烈,就想到了妈的许多好处,越加懊悔那天的话了。
莹儿提过马灯,出了帐篷,挪挪骆驼,将缰绳接长些。这样,骆驼吃草的范围就大了许多。她看到好多质感很强的星星。也许因了空气纯净,沙漠里的星星比村里的大,也很低,仿佛手一伸,就能摘下来。
回到帐篷里躺了,还时不时听到兰兰的叹息。莹儿怕引出她更多的伤心,也不再问她啥,只说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3
莹儿将手电放在枕头下,吹熄了马灯。因老掂记着要给骆驼换吃草的地方,她就提醒自己不要睡得太实。在沙漠里赶路,得叫骆驼吃饱。虽然驼峰里贮备着脂肪,但那是万不得已时才用的,不能动不动就叫人家消耗贮备。
莹儿怕失眠,就极力不去想那些刺激心的事。好在疲惫也来帮她的忙,没用多大力气,莹儿就迷糊了。她梦见自己也夜宿在沙窝里,跟那冤家在一起。梦里,他只是冷冷地望她。莹儿想,他是不是嫌我脏了呢?她很难受。这一想,她又发现徐麻子朝她色迷迷笑着,边笑边舞弄着冰凉的爪子摸她的小腿。她惊叫一声。这一叫,她就醒了。她觉得真有个东西在摸她的小腿。她狠狠推兰兰一把,亮了手电。
兰兰一咕噜爬起来。莹儿说,有个东西进了我裤子。兰兰一把抢过手电。莹儿觉得那东西仍在一蠕一蠕地动。莹儿惊叫,妈呀。兰兰说,你别动,别动。……好了,我揪住它了。
兰兰抽出了那冰凉。她尖叫一声,抡圆了胳膊。木架啪啪着,一阵摇晃。兰兰抡了那东西,往木架上甩打。这是帐篷里最实用的法儿了。莹儿怕她将木架打散,提醒道,你往地上打。
兰兰喘息道,你点了马灯。她的嗓门也在颤抖。莹儿摸出火柴,好容易才划着火柴,却见兰兰已瘫软在被窝上了。
亮光照着兰兰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蛇,足有茶杯粗。莹儿平生最怕这瘆虫,腿早软了,忙叫,扔了,快扔了。兰兰喘几口气,说,它死了,死了。
果然,蛇头早碎了。木架上尽是蛇血,被子上也淋漓了好多。莹儿问,它咬了你没?咬了你没?兰兰叹息道,我不知道。兰兰的手上尽是血,但不知是蛇血还是人血。
兰兰在被子上擦了几把。莹儿用手电一照,见兰兰小臂处有个小口,正在喷血,不知是不是蛇咬的?就安慰道,不要紧,这是无毒蛇。
莹儿听说辨别有毒或是无毒,要看那蛇头是不是三角形?是三角形就是毒蛇,椭圆就无毒。她用手电扫视那蛇,却见蛇头早碎了,已看不出本来形状。她想,要是有毒,可就糟了。莹儿很怕兰兰死,要是她一死,在这天大地大的沙漠深处,一个人咋过呀?这一想,莹儿又觉出了自己的自私。她想,我咋能只想着自己呢?
兰兰醒了似的,把蛇扔到帐篷外,哭道:“我要死了。”
莹儿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捞过兰兰的胳膊,死命地吸。那粘腥的液体进入口腔时,莹儿想到自己嘴里也有好些口疮,有些已溃烂了。要是蛇有毒,自家也会中毒的,却想,管它呢,先吸了毒液再说。
吸了一阵,觉得要是真有毒,也早叫吸尽了。莹儿住了口。她想到,应该再看看帐篷里是不是还有蛇。她将被子扔到外面,仔细搜查。虽没发现别的蛇,却见有些蚱蚱虫们正惶恐地逃窜。
搜寻一阵,莹儿才放心了,但仍当心那蛇有毒。她问兰兰手臂是不是发麻?兰兰说胳膊只是困,倒觉不出麻。倒是莹儿觉得自己的舌头麻了。
兰兰说,这事怪我的。来时,爹掏了好多烟屎,我放在塑料袋里,忘了取出。
兰兰取出烟屎,叫它散发那怪味。爹说蛇虫的鼻子尖,一闻烟屎,就会逃远的。话虽如此,姑嫂俩还是放心不下。她们一同出去,又将骆驼牵到草多处拴了,重铺了被褥,却谁也没了睡意。直到东方的亮光照进窝铺时,才稍稍眯了眯眼。
4
日光照进帐篷时,莹儿才醒来。头有些疼,嘴里倒没明显异样。兰兰露在被外的胳膊有些肿,好在肉皮倒没黑,莹儿放心了。
她出了帐篷,一见杯口粗的蛇尸,心收紧了。她想,幸好她醒了。听说,以前打沙米时,有个女人的下身里进了蛇。她很是后怕。蛇长相相躺在沙上,沙上庥着黑血。她很佩服兰兰,要是自己,怕真没这份胆量。就算她有勇气抓住蛇,身子也不定会瘫软的。
骆驼卧在沙洼里反刍着,四面还有草,说明骆驼吃饱了。沙洼里有好多洞,不知是老鼠洞,还是蛇洞。夜里宿营时,天已暗了。她想,以后,要选个好些的地方,最好是能远离这号洞。
兰兰醒了。她搓搓胳膊。莹儿问,你胳膊麻不?兰兰说,你别怕,那蛇的毒不大。兰兰说她的神志很清,要是中了大毒,会影响到脑子的。莹儿说,也倒是。但那肿得发亮的胳膊还是叫莹儿倒抽冷气。兰兰说,那蛇虽无大毒,但也不是无毒,可能多少有点儿毒,不要紧的。这一说,莹儿又慌张了。
兰兰拣些干柴,燃了火,又找个长柴,穿了蛇身,放火上烤。莹儿知道她要烤蛇肉吃,一阵反胃,就说,要吃你吃,我可不吃。兰兰笑道,这是黄龙爷赐给你的好吃食,你不吃,人家不高兴。兰兰说她吃过好多野食,比如刺猬,比如黄老鼠,比如麻雀。她说最好吃的是刺猬,肉一丝一丝的,很香。
兰兰加些柴,火焰围了蛇欢叫,蛇肉发出嗞嗞声。莹儿闻到了一缕香。一想这个发出香味的家伙竟钻进她的裤子,她还是不由得打个哆嗦。兰兰说,蛇肉香,但做不好的话,会腥气逼人的。她说诀窍是不要叫肉粘铁器。要是煮食的话,最好用竹刀。但啥做法,都没烧的好吃。莹儿望着兰兰那肿得发亮的胳膊,说,也好,它咬了你,也该你补补身子。
兰兰撕去黑皮,投入火中,说这些祭黄龙爷。她撕下一块蛇肉,递给莹儿,莹儿说我不要。兰兰笑道,你可别后悔呀。说着,她在肉丝上撒些盐,仰了头,夸张地张开口,将蛇肉顺进嘴里。从兰兰的表情上,莹儿相信蛇肉很香。兰兰说,你真该吃些的。细算来,人的好多习惯,其实是毛病,就说你那洁癖吧。你无论咋洁,其实还不是惩罚你自己?见莹儿不语,兰兰又说,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但我们至少能改变自己。这一说,莹儿动心了。她想,就是呀,这些日子,自己不是变了好多吗?有些是自己变的,有些是叫生活赶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她都在不知不觉地变着。她就说,你少给我一点点,我尝尝。兰兰却撕了一大块。刚一进口,莹儿觉得它跟以前吃过的肉不一样,但那异样,还在能忍受的程度内。待她吃了几块,竟觉出奇异的香来。姑嫂俩就取些馍,就了蛇肉,竟吃出了饱嗝。
上路后,她们都骑了驼。那骑驼,也不是轻省活儿。有经验的骑手不会直楞楞骑,不会拿自己的尾骨直直地跟驼脊骨硬碰,他会将尾骨错向一旁。莹儿没经验,约到中午时分,就觉得尾骨火烧火燎的疼。兰兰就从自家驼上取下褥子,垫在莹儿的屁股下,又教了她一些要令。兰兰安慰道,不要紧,谁刚骑时,都这样,过几天就好。又说,你别享福不知福,等驮了盐来时,你想骑,得先看人家骆驼有没有力气驮你。莹儿想,就是,我得锻炼锻炼。她走一阵,骑一阵,屁股虽好受了,但小腿肚子又刀割一样了。
5
晌午时分,姑嫂俩遇了两个老牧人。他们赶着一群叫日头爷舔得有气无力的羊。一个问,哎,你们是不是狐仙?兰兰笑道,真有狐仙吗?那老汉道,有呀,上回,我们在边墙下,见个红衣女子,正在梳头。我们一抡鞭子,她就尖叫,头一声还在边墙这儿,第二声已到十里外了。不是狐仙是啥?
兰兰笑道,我也希望是狐仙呢,可狐仙们不要我们,我们只有当剑客了。她拍拍刀枪。老汉笑了,说,要是拿个烧火棍,就成了剑客,沙洼就成剑客窝了……要小心呀,今年是豺狗子的天年,有个麻岗里尽是豺狗子,撒麻籽儿似的。小心别叫抽了骆驼的肠子。莹儿虽没见过豺狗子,却不由得一哆嗦。她的印象里,那是很阴的动物,它远比狼们可恶。莹儿不敢想象肠子叫豺狗子叼住后的会有啥感觉。
兰兰却拍拍枪,说,豺狗子也是肉身子,怕啥?那老汉讪讪地说,有枪当然好。另一人却说,最怕的,倒不是豺狗子。你们这么俊的两个,也不怕叫人家起歹心。那些放牲口的,可比牲口还野呀,还是小心些好。另一个说,就是,长年累月,见不上个母的人,难保人家不起歹心。前一个又说,就算人家不起歹心,身子也会起歹心的。那些挨枪的,事罢了,才明白已做了挨枪的事。莹儿明白他们说的是实话,心不由得咚咚地猛跳。
兰兰却说,不怕,我会过好些毛贼,走不了几趟拳,我就能拨灭他们的灯。兰兰说的是行话,“拨灯”是指弄瞎对方眼睛。这话,孟八爷们老说。莹儿感到好笑,心里仍不由得发虚。
一老汉笑道,既然姑奶奶有那号本事,我们还磨啥牙?又听得另一个悄声说,人家敢进沙窝,想来真有点本事的。两人嘀咕着走了。
莹儿说,人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兰兰叹道,要是有别的活路,谁愿进沙窝呀?不过,毕竟是太平世界,不信他们还没了王法。话虽如此说,两人还是停了下来,弄些锅煤子,抹黑了脸。从兰兰的脸上,莹儿看出了自己的丑陋,觉得好笑,心却突地悲了。她想,挨刀货,瞧,你把我害成啥样儿了。
因为有类似的担扰,进沙窝时,两人就没带很艳的衣裳,只挑了厚实的耐脏的。单从颜色上看,倒也不扎眼。为了防日晒,又都带了草帽,戴了头巾。头巾的颜色跟衣服一样,也很俗气。若在几十米外看,是分不清男女的。兰兰就说,以后我们一见人,就吆远些,别叫人看出我们是女的。莹儿却说,那盐池上的人,眼又没瞎。兰兰说,盐池上的人多,狼多不抬羊,不会出事的。话虽这么说,两人却总是心虚,走了好一阵,谁也不想说话。
为了壮胆,兰兰在枪里装了火药,怕走火,她没敢安火炮。她将枪背在身上。莹儿则拿了藏刀。这下,胆子真壮了些。
翻过又一架高到半天的沙山,就算进了二道沟。沙生植物渐渐多了。途中有好些骆驼的骨架,一见那骨架,骆驼就会抢头甩耳一阵。看来它们也跟人类一样,最怕死了。一见骨架,莹儿也暗自心惊。有些白骨,不知在沙漠里放多少年了,颜色都灰了。有些却是新死的,骨上还带着肉丝呢。听说近些年沙窝里老闹狼祸。莹儿很怕狼,也怕豺狗子。尤其对后者,她总是不寒而栗。“豺狼虎豹”中,豺占首位,想来有它的道理。她老想,要是自己是骆驼,叫豺狗子抽了肠子,会有怎样的疼痛?可怕的是,那瘆人的画面硬往脑子里钻。她甚至能感觉到肠子的抽动了。
一想豺狗子的可怕,莹儿就想打退堂鼓。兰兰说,与其说我们是去驮盐,还不如说在探一条路。世上虽有好多路,有些我们不想走,有些不适合我们走,我们总得找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姑嫂俩下了驼,将骆驼牵到一丛草边,叫它们忙里偷闲地吃几口。又取下水拉子,就着水,吃了些干馍。因为天热,馍馍上有了霉点。为防止馍馍长黑毛,兰兰将馍馍分成两份,用纱巾兜了。这下,漠风能自由地出入纱巾,就能带走潮气。
太阳还很高,还能行一段路,两人又出发了。按习惯的路程安排,今夜应该在下一个麻岗里夜宿的。但因昨夜遇了蛇,莹儿心有余悸,她就提出不在麻岗里过夜。麻岗里潮湿,多长虫。她说最好选个相对干燥些的沙洼,那儿只要有沙秸们就成。两人可以少喝些水,多少给骆驼一些,以补充不能吃水草的损失。兰兰说,按说,在沙窝里,要先照顾骆驼的。有它就等于有了一切。要是没了骆驼,你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但兰兰能理解莹儿。任是谁,叫蛇钻一回裤裆,也会那样做的。兰兰说,也好,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有沙秸就成。反正沙窝里不掏店钱,迟一天早一天,问题也不大。
6
也许那两个老汉说的是真话:今年是豺狗子的天年。出了麻岗不到一里,兰兰们就见到一个死驼。它躺在沙梁上。老听说沙漠里有野骆驼,莹儿也分不清它是家驼还是野驼。听说野驼是国家保护动物。又听说,腾格里沙漠没有真正的野驼。虽有些无主的驼,但那是跑到沙漠里的家驼,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野驼。
那死驼很瘦,峰子软塌塌地萎在沙上,跟老婆婆的奶子一样。它的鼻孔里没有木圈,也没拴过缰绳的迹象。就算它不是真正的野驼,至少也在沙漠里野多年了。
这驼显然是新死的,看那样子,肠子真叫啥抽了。沙滩上的那滩血很扎眼。这一番惨相,比蛇进被窝更叫莹儿害怕。她握紧了刀子。兰兰却下了驼。她叫一声,财神爷呀,你送钱来了。见莹儿疑惑地望她,兰兰解释道,你知道,一张骆驼皮值多少钱?没等莹儿回答,兰兰说,上回我家那牛皮,卖了三百多块,还是个犊子。瞧,这驼虽死了,皮倒没啥损伤。莹儿说,再值钱,也不是你的。兰兰说,它是无主的驼。爹说,早年,从驼场里跑出了好些驼,它们在沙漠里养儿引孙……性子早野了。孟八爷套下过一峰,可咋驯,也驯不熟,还咬人踢人,只好又放了。
兰兰指着死驼的鼻孔说,要是家驼,这儿早没毛了。莹儿说,也倒是。
兰兰说,这驼有病,跑不快,才叫野兽抽了肠子。不过,你瞧,皮子倒没叫扯烂。要是我们不剥,过不了一夜,皮就叫野兽扯得七零八落了。兰兰说,反正,老天爷给你赐了一张驼皮,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我想,它总比牛皮值钱吧?
兰兰将骆驼拴在沙米棵上,说,先叫骆驼吃草,我剥了这皮。要是盐池上要皮子,我们就卖了。要是他们不要,我们就驮回去卖给皮匠。说着,她从莹儿手里要过藏刀。莹儿见藏刀长,剥皮嫌笨,就从包里掏出把小刀。这是憨头买来的保安腰刀,很利。
莹儿想,看来,老天也同情我们,这皮子要是卖了,也等于驮了回盐。她想,也好,要是各路儿都来些钱,凑起来就快些。又想,妈呀,你以后可别再逼我,瞧,我正给你弄钱呢。这一想,泪又想往眼眶外涌,莹儿仰了头,将泪重又顺入泪袋。
莹儿知道骆驼不好剥,平时,几个壮汉才能剥骆驼。其难度不在于剥,而在于给死骆驼翻身。兰兰说,不要紧,我们又不要肉,到时候,叫两个骆驼帮忙扯几下,不信两个活骆驼,还翻不了一个死驼。莹儿笑了,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职业屠汉似的。一说职业屠汉,她想到妈硬要她嫁的那个屠汉赵三,不由得皱皱眉头。
兰兰绾了袖子,挥挥手,驱赶苍蝇。死驼上爬的苍蝇虽不多,但很大,差不多有蜜蜂大。最扎眼的,是它们绿色的头。它跟萤粉一样发出绿幽幽的光。莹儿嗅到一股腥味,有些反胃,却想,行呀,忍忍吧。为了活人的尊严,你总得付出些代价。想到当初她是那么的爱干净,连丈夫的汗臭也受不了,现在却不得不忍受这驼尸的腥臭。她想,生活是最好的医生,它会治好你的所有毛病。……瞧,不觉间,她已将以前的洁癖当成毛病了。生活真厉害。
兰兰皱着眉头,寻找着最佳的剥皮角度。那模样,很叫莹儿感动。在这样一种人生里,能有个跟你风雨同舟的姊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兰兰说,还是先开剥肚皮吧。她用刀子一下下戳软处。莹儿怕一刀下去,会喷出散发着恶臭的粪来,便掩了鼻子。还好,刀子入肉后,却只是冒了几个气泡。莹儿有些恶心,她有心去望天,又觉得对不住兰兰。兰兰紧皱眉头,拉动刀子。那刀真是好刀,跟小船划破水面似的,死驼的肚皮上开了一个口子。
忽听一声厉叫。莹儿还没反应过来,剖开的肚皮处已弹出一个黑球。兰兰一躲,脚被驼后腿绊了一下,身子倒在沙上。黑物在空中扭身一下,又扑向倒地的兰兰。莹儿叫,用刀子戳!兰兰边直了声厉叫,边用刀戳那怪物。莹儿扑向火枪,一把捞过了枪,却仍是手足无措。别说她不会开枪,就算会开,那喷出的火,也定会伤及兰兰的。又见怪物虽然不大,跟狸猫大小相若,却敏捷异常。兰兰舞刀猛刺,虽没刺中怪物,倒也护住了要害。
用枪托砸!兰兰叫。
莹儿虽害怕那怪物,但见兰兰十分危机。怕归怕,她还是抡了枪托,砸了过去。怪物一弹老高,发出厉叫,落地后只是龇牙耸身,并不敢前扑。兰兰趁机翻身,从莹儿手中夺过枪来,压了火炮子,不等她扣扳机,怪物却厉叫而去。真像那老汉说的,头一声还在耳旁,第二声已到远处的沙洼里了。
兰兰软在地上。豺狗子。她说。
话音未落,刀口处又弹出了几个黑球。瞬息间,已弹到远处的沙山上了。
莹儿大瞪了眼。她脑中一片空白。要是它们一齐扑来,她们哪有命呀?
兰兰白了脸,喘息道,幸好,带了枪,它们闻到火药了……谁能想到,它们从骆驼肛门钻进肚里,正吃心肺哩。
兰兰爬起身,用枪瞄准驼的刀口处,叫了几声,却不见动静。莹儿说,算了,不剥了。要是里面还有豺狗子,咋办?兰兰说,你去,拿个棍子来,捅一下。要是还有,先给它一枪再说。兰兰手扣扳机,如临大敌。莹儿从驮架上抽个棍子,探入死驼腹内,捅不了几下,却哇地呕了出来。
没了。兰兰说。她的脸白呛呛的,一头的汗珠。方才的惊恐,已耗光了她的所有精力。见莹儿担心地望她,便笑了笑说,按说,朝肚子里打一枪保险些,可皮上洞子一多,怕人家皮匠不要。
莹儿吃惊道,你还剥呀?要是再有豺狗子,你要命不?
兰兰笑道,刚才,是个冷不防。现在,要是有,它一出,我就先给它一刀。她虽强作安详,但那后怕,还是从脸上渗出了。莹儿想,要是叫豺狗子叼住了喉咙,她早没命了,就说,算了,我们不要这皮了。正说着,见兰兰肩上已一片血红了。莹儿扑过去。兰兰说,不要紧,叫豺狗子的爪子剐了一下……要不是我跌倒,这会儿,正在黄泉路上奔呢。
莹儿见伤口虽不深,血也流得不多,就烧了些驼毛,撒在上面。她很后怕,哭出声来。
兰兰却说,你哭啥,眼泪是换不来自由的。她喝了几口水,慢慢起身说,来吧,我们还是剥皮子,我们不能白担一回惊恐。你别怕,豺狗子虽恶,也不过跟狸猫差不多大。要是里面真还有,它一出,我就先捅了它。
兰兰举枪瞄了刀口处,叫莹儿用棍子搅住肠子往外抽。莹儿没搅几下,又反胃了。兰兰就把枪给了莹儿,叫她瞄准刀口处,安顿道:要是有黑物钻出,你就扣扳机。她将棍子探入驼腹。她本想用棍子将驼的肚肠挑出来。这样,要是里面还有豺狗子,它也藏不了身。但见莹儿干呕不息,就抛了棍子,边警惕地观察刀口处,边剥起皮来。
驼皮比牛皮厚多了,剥起来也很吃力。好在保安刀很利,兰兰也不管皮上是不是带了肉,只管剥了去。剥了一阵,也没见里面有啥动静。莹儿放心了,就忍住恶心,上来帮手。姑嫂俩一个扯一个剥,剥一阵,再在驼腿上拴了绳子,绾到活驼的驮架上,就轻易地将死驼翻了身。二人忙活了一个时辰,总算剥下了驼皮。
天已进入了黄昏,日头爷在西沙丘上赞许地望她们。兰兰抹抹头上的汗。她的身子叫汗渗透了,脊背上水淋淋的。莹儿出的力少,但那提心吊胆,也拽出了好些汗。她给兰兰擦把脸。她发现自己以前并不真正了解兰兰。至少在此刻,她最佩服的人就是兰兰。她发现兰兰身上有种很了不起的东西。她想,哥哥真没福气,连这么好的人都无福拥有。
驼皮很重,莹儿使足了劲也捞不动。兰兰喘了一阵气,过来。她俩很想把驼皮搭上驮架,可两人抬了几回,都没能如愿。兰兰说,今个力气用尽了,别前走了,找个干净些的地方,缓一夜再走。兰兰选个有沙米棵的洼,先牵驼过去,卸下驮子,叫驼们先吃沙秸。姑嫂俩走走停停,终于将驼皮抬进了沙洼。兰兰说,谁也累了,别做饭了,吃些馍吧。莹儿说,你缓着,我做碗揪面片。沙洼里多柴,莹儿拣了一堆。
正做饭呢,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厉叫。
兰兰惊叫,豺狗子!
第十八章
“狼在豁牙里喊三声,虎打森林里闯了。”
1
猛子和北柱出了村子,去掘双福的祖坟。
夜灰蒙蒙的。月亮从山那边探过头来,像窥视寡妇夜尿的神汉一样诡秘。
坟堆在月色中更像坟堆,半明,半暗,真成阴阳交汇处了。阴森味便从阴暗中溢出来了。猛子看到了被雷殛成半截的秃树,想起了树下据说成了精的血腥鬼,嗓门变干,心跳加快,便响响地咳嗽一声,恐惧因之而淡了。
北柱在夜气中悠忽成一个影子,忽而隐入暗影,忽而现于灰光之中,若不是那实在的脚步声证实他是个实物的话,倒真像虚虚幻气而孕的所谓鬼魂了。猛子喊:“北柱——。”其声有“喊”的质态,而无“喊”的音量,曳出一股鬼胎之气。
北柱站住了。
猛子说:“到了。我记得就在这儿。”
“可别弄错了。”
“错不了。埋他爹时,我在场,就在那棵秃树的东边,坟后还有棵树哩。后来树放了。树墩不知在不在?”
“这儿倒有树墩。不知是不是沙枣树的?”
“可能是。你看那土岭。双福说风水好就好在那里。前年攒坟时,我挖了几锨土,还挨了他一顿骂呢。”猛子说。
猛子望望土岭。土岭并不大,但因夜气的缘故,显得比往日雄大了些。他想,真是这土岭使双福发财?他开始不信,但谁都那么说,就信了。
这孙蛋,可真是平地里起了个鼓堆。
北柱说:“猛子,知道不?上回,光给学校翻修教室捐的款,就有十几万哩。一想,头皮都麻了……哎,这坟,真像说的那么好吗?”
“谁知道,都那么说。说是啥金盆养鱼。”
“反正,怪。自打他爹埋这儿,他发财发得邪乎。谁不知道他呀?以前,穷得沟子里拉二胡,连屁都夹不住。现在,嘿,歹了,成了啥董事长,牛皮哄哄的,连专员市长都跟前跟后跑呢。”
猛子说:“就是。这世道,钱多就是爷爷。官是个屁,没钱,还不跟龟孙子似的。”
北柱说:“妈的,想当初,他是个啥呀?二杆子。农业社那会儿,还巴结我爹呢。现在,呸,见了我爹,跟见了叫花子似的,正眼都不瞧呢。当然,我爹是斗了你。可不斗咋行?谁叫你偷包谷?再说,斗你的,又不是我爹一个。有点年岁的,谁没斗过?……那孙蛋,可真牛气,叫他低头,愣是不低,脖子给砸得血糊糊的也不低。真没见过这号贼。”
“那是条汉子……就是……就是……不说了,挖吧。”
猛子望望天。月亮还那么诡秘。山峦黑黝黝的,屏障似围着这坟地。他觉得这儿真有“盆”的味道,心想,在“盆”里葬的,又不单是双福的先人,为啥单他发财呢?就问:“掘了祖坟,真能败运?”
北柱说:“都说是的。孟八爷说,包家的先人已做了大官,祖坟一斩,人就死了。”
猛子说:“那就挖吧,我看不惯他那牛气样。”
“我也是。我可是为了整个沙湾呀。一人拔了‘簧’,其他人,就只能砸锁儿铁卖了。这地方的‘簧’,总不能叫他一个人拔掉。老子们也得活呀。知道不?凤阳的‘簧’,就叫朱洪武拔走了。有个歌儿唱:‘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精气叫他一个人吸走了,不荒才怪呢。”
猛子说:“别说了,挖吧。”
北柱意犹未尽地用锹向坟头上插去,质感很润,并无沙石之类,遂狠狠挖了一锨,狠狠扔出。沙洼里便响起巨大沉闷的声音。猛子说:“轻些,叫人知道可不好。”
村子早睡了。沙山上望去,月光下的院舍像一块块土坯,不规则地摆了。灯光没有,狗咬也没有。但白虎关的喧嚣仍在遥遥传来。因为上次猛子们的被埋,村里男人暂时不敢再当沙娃,都说,财是命,命是财,拿财换命的事,他们不干。当沙娃的,大多是外乡人。虽老有人被压死,但仍然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人流。
猛子想,明天,村里人知道了这事,会有啥反应?肯定会骂的。不骂才怪呢。一骂,这事就不是“我”干的了,自然一个比一个骂得凶。而心里,又咋样?猛子想,肯定在笑――不笑才怪呢?都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凭啥他一人发财?他是个啥?一个二杆子,一个偷了秋禾叫村里人斗得过不下去的贼,一个穷得沟子里拉二胡的红眼老汉的崽子。凭啥?谁心里舒坦?猛子不掘,别人也会干呢。
“挖呀。”北柱喘吁吁道。
“换口气。”
北柱也住了手,直起腰,擦擦头上的汗。有风吹来,凉飕飕给人奇怪地爽。北柱心里有些怯,就有意找个话,使自己的意识摆脱阴森。
他说:“正月里,双福给村里人钱,你捉了没?”
“没。你捉了?”
北柱说:“当然捉呀。见钱不抓是傻瓜。硬崭崭一百块票老爷呀。咋?你没拿?”
“你咋能捉?你不看他那样,像打发叫花子。恶心。别看他脸上……心里可冷笑呢。最恶心的是斗他最凶的那几个,见了票子没了魂 ,连头三脑四也分不出来。那是钱吗?那是狗屎,往你脸上抹呢。”
“管他呢。狗屎也罢,啥也罢,给老子,老子就拿,老子并不领他的情。该气他,还气;该骂他,还骂。不拿干啥?为富不仁,为仁不富。那钱,不拿白不拿。”
猛子说:“嘿,全村像害了瘟症一样呀,眼里只有钱,只差喊爹喊万岁了。拿了钱,失掉的是啥?是脸皮。”
“嘿,管他呢。我说猛子,你别蚂蚁戴笼头,假装大牲口。穷就是穷。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时,脸皮是啥?是屁股。你不拿?不拿白不拿!你以为不拿钱,别人会夸你?人家只会说你拔下屌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一百个票老爷啊,不拿干啥?为啥不拿?穷是老子的合该穷。他能给,老子就能拿!……哎,猛子,那天,他也花了好些呢,见一个人给一百,不管娃娃大小。我估摸,不下一万吧。”
“一万也罢,两万也罢,对他来说,一根毛。而你们,都跪下了。知道不?跪下了,别看一个个站得直棱棱的,其实都跪着。操!骨头脑髓都叫他看透了。他只差往票子上吐口痰叫你们舔了……还一个个贼眉贼样笑呢。呸!他是咋出去的?叫你们这些父老乡亲逼出去的。逼出去才学了手艺,才包了工,才发了财。现在,你们又像接天神似的,只差叫爷爷了。不就一百块钱吗?三拳两脚就花完了,而那耻辱是洗不掉了。”
北柱说:“你也别想太多。钱是拿了,可照样恨他。背后骂他的,也不是一个人。这不,老子照样掘他的坟。别以为,他给了老子钱,别以为,他修了学校,老子就对他感恩戴德。报上夸他是啥热爱家乡的企业家。呸!老子不稀罕!”
猛子叹口气,摇摇头,说:“人家的聪明正在这里,钱花在明处修学校。其实,说一千,道一万,不管他这个家那个家,实质是个商人。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报上说啥致富不忘家乡,成才不忘母校。嘿,屁。他这笔账算得很精,得到的,比花掉的多。就他这种有几个钱的,在凉州能赶一驴圈。可就他脑瓜儿灵光,一修学校,又是上报纸,又是进电视,名声出去了。这不,财又发大了。”
北柱嘿嘿一笑:“这孙蛋是鬼得很。听说,最近又拿出了二十万,成立个啥奖学金,专门帮助穷娃儿念书,用的,当然是人家的大名。吃饱了,喝足了,嫖好了,逛够了,又想留名了——还想千秋万代留名呢。嘿嘿,不过,说心里话,他要是不修学校的话,老子们也得集资修。谁都穷得夹不住屁了,哪有修学校的钱?别的村,一人集几十块呢……反正,不管咋样,他也算给村里干了点好事。”
猛子冷笑一声,想到了秀秀说过的一些话。它本是秀秀的牢骚,一张口,却从自己嘴里喷出了,“你懂个啥哩?你以为,他是为减轻你的负担才修呀?你以为,他对村里人感恩戴德呀?恨不得,他每人咬上一口呢。他爹咋死的?还不是叫你们这些饿老鸨斗死的。他咋跑了外地?还不是叫你们这些疯狗撵走的。你以为,他对你感恩戴德呀?你对他有啥恩?有啥德?值得他感?值得他戴?你以为他真爱家乡?家乡是啥?是穷山恶水狼都不想拉屎的沙旮旯,住着一窝想抽他筋剥他皮的穷恶霸,凭啥叫他爱?你说,凭啥?就凭你们把他爹的脑袋拧成个血葫芦?手插到屁眼里想想吧。这叫征服,懂不懂?他一张一张往你们面前扔票子是爱你?怜你?是揍你!嘿,他把一桶桶漂几块肥肉的泔水倒给你们,你们竟吃下去了。嘿,恶心。”这些秀秀的话,此刻说来,倒像出自自己肺腑了。
北柱也听出来了,说:“你这话,咋和双福女人一个味儿,那婆娘,动不动就说这种话。嘿,你们念了几天书的人,真是没意思。念的书多,生的蛆多。啥狗屁征服呢?馊臭馊臭的。其实,他只是摆阔耍排场而已。就算他真有你说的那种心思,老子们不知道,他还不是像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吗?反正钱也拿了,花也花了,我们感觉不到啥狗屁耻辱,也就没有耻辱。不过,不管咋的,坟我还是要掘的,嘿嘿。”
猛子叹口气:“那就掘吧。”
二人又动作起来。不多时,锨下便有了空嘡嘡的声响。北柱说:“棺材盖快出来了,揭还是不揭?”
猛子说:“你瞧吧,我有些恶心。”
北柱说:“恶心啥?不就是几根白骨头吗,肉早没了……不过……我心里有些怯阴阴的。”
猛子沉思片刻,扔下锹,猴酥酥蹲在土堆上,点根烟,狠狠咂一口。他索然无味了。掘坟前为秀秀抱个不平的冲动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觉得眼前干的这活儿,真是莫明其妙。他甚至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北柱望着月光下一闪一闪的烟头,说:“要干的话,得快些,天一亮,人知道可不好。不管咋说,掘人家祖坟,总不是光彩事儿。”
猛子重重叹口气,嘴上叼的烟头亮亮地闪了几闪,说:“算咧。干到这个份儿上,也就行了。掘也掘了。叫他知道就成了……他眼飞毛扎,别以为修了学校就牛皮哄哄不知天高地厚。老子看不惯他那张狂劲!老子穷是穷些,骨头还没塌下,老子也往他脸上抹些狗屎……抹上就算了。”
北柱问:“就算了?”
猛子嗯了一声。
“不行!”北柱叫了起来,“我啥都准备好了。这是红谷子糠,拌了黑狗血的…… 要干,就干个到底。你不干,我干!”说着,扫荡了棺材盖上剩余的土,丢下锨,捞过钢钎,撬出几声朽木破碎的声音:“凭啥叫他一人发财?凭啥?”
猛子说:“你以为,他发财真是祖坟的原因?”
“当然啊,啥都在祖坟里带着哩,坟荫里没有,求也白搭。蒋介石不是也斩过毛主席的坟吗?幸好没斩掉。黑皮子老道说,毛主席的祖坟是个风水宝地,无论下多大的雨,那个地方总不湿。不信?”
猛子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听……行了吧……他发不发财倒没啥。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张狂样……我只想臊臊他的脸皮。”
北柱说:“臊脸皮有啥用?你能臊个屌?!人家有钱,还不是那么风光?你能臊个啥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凤凰落毛不如鸡,富汉没钱鬼一样。得叫他败!知道不?别看他财势大,可坏了风水,败起来快,就像筛子里盛水,百眼眼里往外流呢,他堵哪个好?嘿,想堵也堵不住。一夜能成富翁,一夜能成穷光蛋。靠得是啥?运气。运气在哪里?祖坟里。别看他得意得慌,穷起来,连鼻涕都吸不住哩。嘿嘿。”
猛子耸耸鼻头,“你美个啥呀?他兴他败,与你有啥关系?他兴了,你还能得些好处。他败了,你连个屁都闻不着。”
“嘿嘿,闻是闻不着,可……嘿嘿,心里舒坦。别看我接了他的钱,可心里难受。……别看我脸上笑……凭啥他能大把大把给人,老子却连裤子也穿不囫囵?日他妈。凭啥?凭啥?就凭他能吹?能哄?能骗?呸!老子可不稀罕。”
“别嘴硬了。说不稀罕,可给你一百,你恨不得抢来一千。”
“嘿嘿,那是另一回事。他以为,他给了老子钱,修了学校,就成沙湾的人物了?呸,你是根毛……毛都不如……还显阔?哼,你显了你的阔,也显了老子的穷呢。他没来那几年,老子也觉得活得差不多。馒头尽肚子吃。米汤拌面,想吃啥,就吃啥。比前些年,可是天上地下了。他一来,老子才觉得自己活得这么恓惶。操他妈。……真的,心里难受哩。”
“他钱多,是挣死挣活挣来的。你一天脊背贴炕屌朝天,头往扁里睡,当然穷。人家一天都闲不住。闲一天就当犯罪呢。不像我们,二两酒,也能喝一天。听说,人家能喝起酒,可喝不起时间……”
“哼,他才离开沙旮旯,就敢‘你们你们’地评头论足。上回,我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他们以挣钱为乐,我们以舒坦为乐,都是对的。你猜,他咋说?他说我屌打胸膛自宽心哩。哼,他以为老子真羡慕他的臭钱啊?活人了世嘛。钱再多,也终究带不走。老子不信,他吃山珍海味,就一定比我吃山药米拌面香。嘿,老子也不跟他磨牙了。给我钱,我就拿。转过身子,该骂就骂,该咋就咋。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你也用不着假清高。你看老子,钱也花了,坟也照掘!”
猛子沉默了一阵,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啥意思,真没啥意思。真的,咋臊皮他也是企业家,老子还得刨土吃。他张狂?……他当然要张狂啊。他有钱啊……你想张狂,拿啥张狂?……算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北柱说:“嘿,你真是。”遂不顾猛子的呆怔,从坟后的树墩下取过拌了黑狗血的红谷子糠,一把一把朝墓里扬去。猛子听到一阵沙沙的声响,心里有些发寒。
月亮已悬在西山顶上了。四下里,显得格外冷寂。夜风吹来,透进猛子的汗身里。他感到从里到外都凉了。掘坟前的愤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索然无味。他望望用镇物秽物去毁坏掘开的坟茔的北柱身影,感到有点滑稽,甚而对他的乐此不疲有些厌恶了。
北柱说:“有尿吗?”
“咋?”
“往坟里弄。这地方,最忌这个。”
“没有!”
北柱没从猛子的语气中听出不和谐成分,竟自哼哼咛咛掏出物件,朝那黑坑里撒起尿来。声音很响。随后,北柱走了过来,嘴中依旧发出那种含糊的得意的哼咛。到了猛子跟前,他表功似喘几口粗气,吧咂几下嘴巴,嘿嘿嘿笑了几声,说:“好了……坏了……好了。”
猛子有些恶心。他冷冷地说:“走吧。”
离开坟地的时候,月亮落了。猛子听到一声鸡叫。
他想:对这事,村里人会说些啥?
2
因折腾了半夜,猛子睡了懒觉。起床时,已到正午,他洗漱完,出了庄门,听到人们正议论那事。听说,双福只是打个哈哈,打发沙娃平了那窟窿。
双福啥话都没说。
村里人却都骂掘坟的缺德鬼。村里人眼里,套白狼,打闷棍,挖祖坟,欺寡妇,是最缺德的事。
当然骂。
猛子心里灰灰的,想:“说不准,那娘们,也骂哩。”
果然,双福女人冷冷望一阵猛子,问:“那事儿,你干的?”
“没干啥呀?”他的心咚咚跳了。
“想叫他败?”
“乱说啥呀?”
“想为我抱个不平?”
“哪里啊……”
猛子忽然心虚了。因为,他从女人的话里听出了以往没有的语气。他想:这婆娘,成精了。猛子思维的筷子,咋也探不到女人的底。
女人眯了眼,许久,叹口气,说:“你也罢,谁也罢,掘了就掘了吧!按我的性子,该啐他一脸唾沫星子。羞哩,人家有,是人家苦的。人家发,是人家挣的。关人家祖宗屁事?再说,不信你能掘了人家的坟。谁的坟,是谁自己掘的。别人掘不了。别人掘了的,只是别人的坟。不是吗?那掘坟的,最终,把自己心里的一种东西给掘了。不信干出这掘坟事儿的,能成个啥气候?”
猛子的头皮都麻了。女人的话像柳条,抽得他脸上热辣辣的。他想,我不掘,白狗也会掘。白狗不掘,还有人掘。你双福啥时不塌架,啥时便有人掘你的祖坟。这是明摆的。问题是,双福又没碍谁的事,咋谁都当他是仇人呢?损了他,谁也得不了啥呀?常听说损人利己,为利己而损人,还说得过去。可那掘坟,明明利不了己呀。
女人冷笑道:“我上回说过,老天爷划了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谁也躲不过。双福的坟,是他自己掘的。别人,仅仅出了身无聊的臭汗而已。好没意思。”
又说:“我也不管是不是你干的。若是你,我也不领这个情。有本事,拍着卵蛋,跟他明刀明枪地干,也用不着门背后踢飞脚,做那套白狼、打闷棍、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双福虽不是绝户,也差不多了。我没生下个吊把儿的,也没听说哪个露水夫妻给了他个盼头。……不是你,当然也好。我可不希望这类恶心事跟我沾上边。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人家也是条汉子哩。咋说,也是条站下戳天、躺倒盖地的汉子。不能因为待我不好,就把他涂成乌鸦。”
猛子灰溜溜走了出来。
夜风一吹,他倒恶心起自己来,就恶狠狠“呸”了自己一口。
几次了,从女人屋里溜出来,他总有灰溜溜的感觉。先前霸里霸气的他,竟奇怪地有些怕这女人了。
“你还叫秀秀哩,就这么个‘秀’法?”猛子晃晃脑袋,有些委屈。
第十九章
“黑云彩头上一条龙,空中里闪出个蟒来。”
1
不知何时,沙丘上多了好些模糊的黑点,有的奔向死驼处,有的却凝在沙丘上。莹儿明白是豺狗子。她的舌头都吓干了。她求救地望兰兰。兰兰端了枪观察一阵,说,不要紧,它们是奔食场而来的。那么大的骆驼身子,够它们吃了,它们是不会冒险攻击人的。莹儿明白她在安慰自己。她很想说,说不准人家眼中的食场,正是我们呢。身子传递着一阵酥麻,她的腿一下子软了。
骆驼望着远处的沙丘,如临大敌。它们狠劲地突突着,时不时直杠杠叫一声。莹儿明白它们在威胁对方。听说狼怕驼啐,但没听说豺狗子也怕,但驼的反应还是感动了她。她想,至少驼在声援自己。这已经很难得了。过去的岁月里,她很难得到这种声援。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见利忘义者,多隔岸观火者,但声援者总是很稀罕。有时,那怕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对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帮助。
自家的公驼突突一阵,回望莹儿,仿佛说,你别怕,有我呢。那目光很叫她感动。莹儿想,成了,就算今天死在豺狗子口里,也不算是个孤鬼了。这一想,倒不再有多么害怕了。她对兰兰说,你也别怕,就算它们是奔我们来的,也没啥。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兰兰笑了,放下枪,说就是,细想来,真没个啥怕的。活着有啥好?只是,叫这群豺狗子吞了,却有些不甘心。
莹儿说想透了,谁吞还不是一样。你觉得豺狗子恶,它们的娃儿还认为爹妈好呢。不管它了,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说着,她支了锅,倒进水,燃了火,和起面来。
兰兰打起精神,将近处的柴棵们都砍了来。刀砍木柴声一起,豺狗子都慌了,骚动了好一阵。莹儿想,看来,它们也怕人哩。
吃了饭,兰兰燃起火来。她弄了好些柴,估计能烧一夜。两人也没支帐篷,就在火堆旁铺了褥子。因怕豺狗子抽驼的肠子,兰兰不敢叫骆驼去柴阔里吃,叫它们卧在火堆边,头朝外,尾朝火堆。这样,豺狗子即使真想抽肠子,也得先近火堆。驼们当然明白兰兰的心思,乖乖地卧了。莹儿抱些柴过去,叫驼们吃毛枝儿。
兰兰将驼皮弄开,毛朝上铺在沙上,这样一夜过去,干沙会吸去些水分,皮就会轻一些。等到了盐池,再在上面弄些盐巴,就能防虫蛀了。
入夜不久,死驼处就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咬声。豺狗子的叫声低沉而充满了嗔恨,在夜空里远远荡了去,又一晕晕荡了来,显得格外瘆人。驼们时不时抿了耳朵,发出突突声。骆驼是最能沉住气的动物,它们是轻易不抿耳朵的,说明它们很忌惮那群瘆虫。莹儿口中虽不怕死,但一想豺狗子的模样,心还是一阵阵哆嗦。
那边的撕咬越来越厉害,说明豺狗子们对食物的争夺越来越激烈,也说明驼肉已满足不了它们的需求了。莹儿很害怕。她明白,要是那驼肉能满足豺狗子贪婪的食欲,她们就相对安全些。要是豺多肉少,等啃完那堆肉,豺狗子就会掂记她们了。突然,莹儿想到了村子,想到了妈。此刻,村子竟显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仿佛远到另一世了。妈也很温馨地朝她笑着。她想,那时,要是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处境,她不会顶撞妈的。但一想到妈想叫她嫁屠汉,她还是受不了。她想,冤家,我等你,飞出巢的鸟总有回来的时候,我等你。她想,等挣了钱,再给哥娶个媳妇,妈就不会逼她了。
兰兰取出了火药袋子和铁砂,放在离火较远的地方。莹儿则往火中丢着柴,她丢的很少。她想,听说狼怕火,不知豺狗子怕不怕火?要是不怕火,她们活的希望就很小了。莹儿明白,要是豺狗子一齐扑了来,连重机枪都挡不住,别说一支小小的火枪。
死驼那头的撕咬声越来越密,渐渐演化成一场大战了。惨叫声、吼叫声、威胁声、嘶鸣声一起扑来,间或夹几声长长的嚎哭,莹儿怀疑是狼嚎。她的头皮麻了。兰兰说,豺狗子和狼抢食场呢。豺狗子那么多,它们会吃了狼的。
乱麻般的叫声越来越大,爆炸般扩散着,连星星也瑟缩着,渐渐没了。诸多音响汇成巨大的旋风,在沙洼里啸卷着,忽而滚过去,忽而荡过来。忽然,一阵沉闷的撕咬声咬碎了嚎声,嚎声断断续续,渐渐被撕咬声吞了。另一个嚎声却突出重围,逃向远处。莹儿仿佛看到,那堆张着獠牙的动物正在狞笑着追赶。
兰兰捏捏莹儿的手。莹儿笑着回捏一下。两人的手心里有许多汗。莹儿悄声问,咋办?要不,我们走?兰兰说,来不及了,你的腿再快,也跑不过豺狗子……先多收拾些柴,熬到天亮再说。她叫莹儿拿手电照亮,自个儿抡了柴刀,将沙洼里的柴棵无论干湿,都砍了来。兰兰抱些湿柴给骆驼,又往火中丢了一些。火中马上响起嗞嗞声。
沙丘上的豺狗子都跑去抢食了,骆驼也安稳了。食场里的撕咬声更凶了。豺狗子没固定食场,哪儿死了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或者说,它们瞅中了哪儿的牲口,哪儿就是它们的食场。它们没固定的窝。除非到了生殖期,那些大腹便便的母豺狗子才可能在某处相对稳定地住上几月。待娃儿一大,它们便成了沙漠中的旋风,哪儿有吃食,它们就刮往哪儿。豺狗子没有地盘观念,它们不像狼呀豹们用尿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记号,不,它们用不着。因为它们从来不抢地盘,哪儿也没有它们的地盘,哪儿也都是它们的地盘。它们无处不在。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它们便会嘣儿嘎儿地出现,撕咬它们想撕咬的东西。在沙漠里,它们是一个摆不脱的梦魇。
兰兰认真地压着火,不使它熄,也不叫它暴燃。火跟身旁的枪一样,成为这个世界里仅有的两种心灵依怙了。进沙窝时,老顺给她们包里塞了汽油打火机、气体打火机,还有火柴。在沙漠里,有了火,就有希望。老顺把它们分装在各处。兰兰这时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父亲怕她们不慎丢了,或是用光了,记得当时,她还笑爹愚呢。
兰兰将驮架们放在火堆旁,除了火药距火堆稍远,其余的都挪到身边。新剥的驼皮爬在不远处的沙上,时不时,风还会带来一股臭味。兰兰想,要不是剥那驼皮,这会儿早走远了。她想,好多东西,难说得很,谁也不知道便宜的后面是不是亏?不想它了,做了的,也用不着后悔了。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会儿在远处,谁知会不会遇上一群狼呢?
兰兰把枪放得离火稍远些,以防火焰烤燃火炮儿。她对莹儿说,这会儿,它们还顾不上这头,你稍稍眯一会儿,要是它们吃不饱的话,说不准就会打我们的主意。那时你想眯,也怕没时间。莹儿说,还是你眯吧,你剥了半天皮,怕是早散架了。兰兰说也好,你操心些,别叫火熄了,省着点柴。枪上我压了火炮子,你小心些。说完,兰兰靠在驮架上,不一会,竟响起轻微的鼾声。莹儿想,她真是大肝花,在这号形势下,竟能睡熟。又想,就是,有个啥放不下的?大不了是个死,怕啥?细想来,虽没个啥怕的,可要是真死在豺狗子嘴里,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莹儿加些柴,火大了些。她有种历经沧桑的感觉,仿佛活几百年了。她想,哪怕今夜死了,也不算夭折了,至少感觉上这样。有时想,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经经就死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也好。她苦笑了。
那边的撕咬声小了些,但仍时不时响起,说明那儿还有食物,说明她还有机会想自己的事。但她也懒得想啥了,她觉得想啥也没用。人的命运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有时的想,反倒苦恼了自己。
可又觉得,有时的想,也是必要的。比如那时,她就想“勾引”灵官――想到“勾引”这个词,她过瘾地笑了,身子的某处也突地热了。要是她不生勾引念头,就不会行动;要是没有行动,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要是没有那故事,她当然就会是另一种人生轨迹。看来,命运的改变,有时就源于“想”。她又想,村里也有些寡妇,男人死后不久,她们就“前行”了,仍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发出快乐的笑。她想,她们心里,定然也有些想法。那想法,导致了她们的行动。那行动,构成了她们的命运。
不想它了。莹儿挑挑火,吹口气,叫湿枝儿腾起火苗来。莹儿喜欢湿枝儿,喜欢它们发出的嗞嗞声。它跟鸟鸣一样,也是大自然中最美的音乐。莹儿想,要是豺狗子不危及自己生命的话,那撕咬声又何尝不是音乐呢?她认真地听那声音,透过外现的凶残,竟听出了一种柔音。她想,是不是豺狗子妈妈正给孩子喂食呢?这一想,她就想到了盼盼,眼前就出现了盼盼那张可爱的小脸。一股潮水般的情绪啸卷而来,恨不能飞到家里,狠狠咬娃儿几口。
撕咬声渐渐息了。
一种巨大的静默卷了过来。莹儿甚至能感觉到挤压的质感,也仿佛看到了黑夜里绿绿的眼睛。她没机会仔细观察豺狗子的眼睛,但看过村里疯狗的眼。想来豺狗子望人时,也跟疯狗差不多吧?只是疯狗的眼睛红,豺狗子的眼睛绿,但红也罢,绿也罢,都定然会有贪婪,会有凶残。她能想出贪婪的眼神,比如徐麻子望她的眼神――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下,狠狠地晃晃脑袋――凶残是啥样子?她还真想不出来。记得妈妈在某个恨铁不成钢的瞬间,曾“凶残”地望过她,但她不知道用这词儿形容母亲的目光是否妥当?此外,她想呀想呀,也实在没法在她的生活里找出凶残来。这样,四面的夜里,就只能显出徐麻子和疯狗混合在一起的豺狗子眼睛。
莹儿恶心地干呕几声。她宁愿她的四周布满疯狗眼睛,也不愿再叫徐麻子出现了。
忽然,骆驼狠狠地啐起来。莹儿吓了一跳。这说明,骆驼发现了逼近的危险。她推兰兰一把,亮了手电。光柱利利地扑向远处沙丘,上面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绿灯。那绿灯,质感极强,它们磷火一样游动着,飘忽着来去。莹儿打个寒噤,往火中丢一把干柴,吹几口,火突地腾了起来。兰兰悄声说,别怕,它们怕火。她捞过枪,枪口朝天。莹儿说,要不,打一枪,唬一下?兰兰说别急,要是它们不逼近我们,我们也不惹它。现在,是麻杆儿打狼,一家怕一家。它们要是习惯了枪声,反倒不妙。说着,她取过马灯,点了。
为防豺狗子们偷袭,兰兰将铺盖和驮架变了方向,以前她们面朝骆驼,现在成了背向骆驼。骆驼有夜眼。这一变化,等于多了两双监视豺狗子的眼。她们可以不管身后了,只警惕前方即可。
兰兰后悔没再多砍些柴,对燃多大的火才能震住豺狗子,她没有经验。她想,要是它们不怕火光,步步紧逼,火堆就得大一点。这点儿柴,怕支持不到天亮。
莹儿觉得恐怖直往自己心里渗。
2
豺狗子寂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它们定然也在观察对手。胃里有了垫底的食物,它们当然不急。骆驼也停止了咀嚼,不再啐唾沫。除了火的呼呼外,啥声音也没有。莹儿觉得,那静寂变成了两堵墙,狠劲地夹向自己。这感觉真怪。以前,她喜欢静,厌恶吵闹,可没想到,静也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冲撞心。心便猛劲地跳,使劲地擂胸膛。沙洼里也胀满了心跳,而且,她渐渐觉出了好多心跳,兰兰的,骆驼的,还有豺狗子的。兰兰的心跳跟棒槌声一样,骆驼的心跳像石磙在缓慢地滚,豺狗子们的心跳则像破锅里炒石子,很是碜牙。渐渐地,碜牙声更大了,神经里就多了千万根拉动的锯条。她狠劲地咬住牙,晃晃脑袋,挨疼般屏了息,但碜牙声却仍在响,想来是豺狗子在咬牙。听老顺说,他亲眼见过千万个老鼠在磨牙,那种声音,真是能叫人精神崩溃的。莹儿想,这豺狗子的磨牙声一点儿也不比千万个老鼠的磨牙声好受。但怪的是,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她真怕心脏承受不住。
兰兰往火中扔了些干柴,火大了些,但多大的火光也只能照上十来米,再远,就看不清了。反倒因了近处的火光,模糊了远处的沙丘。莹儿想,要是豺狗子们悄悄摸到近前,冷不防一个猛扑,她们是绝对无法反应的。她亮了手电。强劲的光柱一射过去,沙丘上的黑点儿就慌张地动了,看来它们将手电当成闪电一样的东西了。听说,所有动物都怕雷电,因为沙漠里老有叫雷电殛死的动物。别说一般动物,就是有些很稀罕的有了灵性的精灵动物,也怕雷电。它们或是拜月,或是舔食少女的元红,或是采吸童男的精气,好容易修上千年,一遇雷电,照样叫殛成一堆灰了。它们当然怕这个闪电般的光柱。
看到豺狗子们的慌张,莹儿放心了些。她想,只要你有怕的东西就好。这一来,在火和枪之外,又多了一样叫豺狗子忌惮的武器。手电筒装着四节电池,她们还备了八节,就是连续用的话,也足能亮几个小时。
手电一熄,莹儿们又成了瞎子。她们只能看见模糊的沙丘轮廓。只有在火小时,才能望见远处黑里的绿绿的灯。这也成了个悖论。叫火小些吧,她们怕豺狗子们会一窝蜂扑了来。火燃大些,她们却成了瞎子。这情形,很像豺狗子们观看由人驼表演的节目。观众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们身上,她们却一眼的模糊。这真是要命的事。
兰兰想了个法子,叫莹儿侍候火堆,自己却提了枪,提了火药,带了手电,伏在离火堆稍远处。这样,火光就影响不了自己的视力。要是有前来偷袭的豺狗子,她会用火枪招呼的。
一离开火堆,兰兰就发现四面多了好些绿灯。绿灯们飘忽着,说明那帮贪婪的动物又向前推进了。她瞅个绿灯最密的地方,瞄了,一扣扳机,扫帚样的火喷了出去。一阵惨叫传来。绿灯们倏地退了。兰兰笑道,不给点颜色,还以为老娘拿的是烧火棍呢。
那闷雷般的枪响真管用,光柱里的麻点儿小了好多。看样子,至少在百米外了。火枪能装好些铁砂,但有效射程不过二三十米。一些豺狗子虽中了铁砂,但想来只伤了皮毛。兰兰就选了一颗架子车钢珠,独子儿射得远些,连黄羊都能打下,不信还弄不死个豺狗子。兰兰说,打死一个豺狗子,至少能安稳一阵,一是给豺狗子一些颜色看看;二来,豺狗子们会抢食死者,她们就会赢得一些时间。兰兰说,到天亮,就好办了。也许,豺狗子跟狐子一样,习惯于夜里活动,日头一热,它们的头就疼。
看来,心真是个怪东西,多恐怖的场面,只要假以时间,它就会“木”了。虽然强敌仍在环伺,虽然命仍悬在蛛丝上,但两人却没方才紧张了。为了看清对手,兰兰过去,将明火压了,只留下火籽儿。这一来,四面的黑又压了来。她说,沙漠里的牧人多带火枪,豺狗子想来叫揍怕了。莹儿却说,也许它们是第一次见火枪呢。要是真见惯了火枪,它们不会逃这么老远的。兰兰说也倒是。
兰兰举了手电四下里扫,发现豺狗子多集中在东方。西边的沙山上反倒不见黑星儿。她们宿营时,是按老规矩选的地方,即背风,干燥。也就是说,她们背靠西面的沙山,面朝着相对宽敞的沙洼。兰兰说,这不好,要是豺狗子上了西面的沙山,人家只一滚,就会滚进我们的怀里,你连扣扳机的机会也没有。得挪到沙洼中间,这样,不管它从哪面来,都得跑一截路,我们才有准备的时间。
趁着豺狗子们叫枪声震闷的当儿,兰兰燃个大火把,在相对阔敞些的沙洼里燃起了一堆大火,两人老鼠挪窝似的将驮子、铺盖、柴棵、骆驼们移了过去。果然,半个时辰后,西面沙山上也布满了麻籽儿似的黑点。不过,莹儿却觉得,要是她们不搬,豺狗子们也未必敢上西沙山,因为那在火枪的有效距离之内。现在这样一搬家,反倒腹背受敌了。
一远离西沙山,清冷的漠风明显大了。莹儿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她打开盛衣服的袋子,取了两件衣服,给兰兰披了一件,自己穿了一件。她们仍是背靠了骆驼,但骆驼却没方才安稳了,显然,它们也看到了西山上的豺狗子。莹儿说,不搬倒好些。兰兰说不搬有不搬的好,搬了也有搬了的好,不搬我怕它们偷袭,老觉它们会滚下沙山。现在,我们在明处,它们也在明处,大家都亮了相,要打了吃劲打一场,大不了填豺肚子。又说,我是想透了,人生来,早死早脱孽。你咋也是个死,缩手缩脚是个死,你大了胆子折腾也是个死。自打了几回七,我倒真有些参透人生的感觉了。当然,我离上师的要求还很远,人家菩萨,能舍身饲虎,能割肉喂鹰,按那标准,我该白溜溜躺下,喂这些豺狗子。可是我不想,要是豺狗子跟绵羊一样善良,我叫它吃了也没啥。它们是啥?它们是一群喝血抽肠子的恶兽。
兰兰这话,又提醒了莹儿。跟豺狗子对峙了许久,她真模糊了对手的凶残。她想,要是它们嘣儿嘎儿地一齐扑来,眨眼之间,她们就会变成两具骨架。她又觉出了恐怖。兰兰却笑道,你怕啥,要真免不了死的话,你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就像你活一辈子,你笑也是活,你哭也是活,不如开开心心,自得其乐一辈子,你说是不?又说,我想透了,人其实活个心情,那幸福呀痛苦呀,其实都是心情。心情好了,人就幸福。有一辈子的好心情,就等于有了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没办法改变世界,但总能改变自己的心情,你说是不?
莹儿对兰兰真有些刮目相待了。她发现兰兰近年的变化真大,像方才这番话,她是想不出的。细想来,陶醉她的,或是折磨她的,还是她自己的心情。又想,其实,人的价值,不也是那点儿心情吗?要是真修得心静如水,也许会少了许多做人的滋味的。
兰兰嘘一声,用手电一扫西沙山,那密麻的点儿动了一下。兰兰叫莹儿拿手电照着,她爬在地上,托枪瞄一阵。一股火喷出,没听到惨叫,却见那一线黑点立马炸散开了。兰兰嘿一声,说,没打中。这独子儿,射程虽远,却没准头,还是铁砂好。莹儿说,你别乱放枪了。你不放,人家或许还忌惮你,你嘣儿嘣儿乱放一气,人家倒不怕了。兰兰边往枪里装火药,边说,我是想给它们一点颜色看看的,谁料越瞄越不准。
莹儿说的话没错,就像麻杆儿打狼,狼以为你拿的是棒子,不一定敢到你跟前;你要是用麻杆打它一下,它反倒发现你手中只是唬人的玩意儿。这一枪之后,豺狗子只是慌乱一阵,很快又围了上来,距离反倒更近了。而且,它们已经习惯了手电,无论莹儿咋扫射,它们也不骚乱了。莹儿想,要是它们习惯了枪声和火,她们就该填人家的肚子了。她想,那冤家是不会想到她有这样的结局的。要是他知道我填了豺肚子,会咋想?他会不会哭?也许,他会哭,但哭的时间长短,可就难说了。她见过好些卿卿我我的俩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至多哭上一场,不久就有说有笑了。这一想,莹儿万念俱灰。她想,人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填了豺肚子。记得小时候,妈老骂她“狼吃的”。开初,她觉着这骂好听,亲热。她想,莫非,娘老子嘴里真有毒哩,她填的,虽不是狼肚子,却是豺肚子。人说豺狼豺狼,形体虽异,但都是凶残的猛兽呀。
她想,死就死吧。与其活着想那号没良心的货,还不如填豺肚子哩。
忽听兰兰叫道,快,点火点火。莹儿醒过来,见那火籽儿,已暗成一点红了。她忙用打火机点毛枝儿,毛枝儿湿,点了一阵,只是滋滋。兰兰递过一把干柴,引燃了火。她说,你得将干柴和湿柴分开,看这阵势,它们要下歹心了。你在四面都弄上些柴,万一它们要扑,就点了。说着,她用手电一照。莹儿倒抽一口冷气:那密麻,直扎眼睛,最近的几个,都看到身体轮廓了。
兰兰说,你管好火堆,千万别叫熄了。我得给它几枪,再不教训,人家就上你的头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响的豺狗子们突然齐声大叫,其声震天,很像亿万老鼠堕入沸汤时的惨叫。
兰兰回了一枪,但没压息那叫声。
3
兰兰拧亮了马灯,她只管装火药,放枪。豺狗子们或厉叫,或惨叫。它们虽没齐唰唰扑了来,却也没一听枪响就炸散了。说明它们已习惯了枪声,不再把它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你想,一个狸猫大小的豺狗子敢跟狼争夺食物,而且不落下风,说明它的凶残和狡诈也不在狼之下。兰兰虽时不时放一枪,铁砂们时不时发出啸声扑向豺狗子,但它的震摄力明显弱了。恐怖又上了莹儿的心,兰兰也显得有些慌乱。莹儿说,你省着些用火药。兰兰嗯一声,说不要紧,来时带得多,熬到天亮问题不大。莹儿想,到了天亮,人家赖着不走的话,你有啥法子?
每装一次枪,得几分钟,一到这间隙,总有豺狗子跳跃着前来。它们在试探。看来,它们对火的畏惧倒比枪大。莹儿想,要是没火的话,它们定然早扑上来了。
看到那些试探的豺狗子,兰兰学聪明了,装了火药后,她悄悄瞄了,也不急着扣扳机,待胆大的豺狗子近些,再近些,距火堆有十多米时,就冷不防喷出一团火。这下,有几个豺狗子倒地惨叫了。它们发出吓人的叫。听那口音,它们的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愤怒。它们显然看不起这两个女人。没想到,就是这两个女人,竟叫它们吃了苦头。
一个豺狗子一瘸一拐地逃了。另几个叫一阵,渐渐寂了,说明铁砂打中了它们的要害。兰兰很高兴。她边装枪,边说,还是砂枪好,虽打不太远,可一打一大片。
听得骆驼又突突起来。原来,西边也出现了几个豺狗子,它们嬉戏般跳嘣着,忽而跳左,忽而窜右,像在挑衅,也像在躲避子弹。豺狗子出现时都这样,它们天性如此。除了在有十足的把握扯牛大肠时,一般行动中,它们很少有猛虎扑食那样的行为。它们总是一副嘣儿嘎儿的嬉戏模样。它们的力量并不大,但借助惊人的弹跳力,它们往往能将尖牙利齿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兰兰装好了枪。她屏了息,瞄那些蹦来蹦去的黑点。其实她也用不着瞄,铁砂出枪口时,不过酒盅粗的一股火,待到了几丈外,火就牛车轱辘大了。夜幕里看来,着实吓人。
待得那嘣儿嘎儿的豺狗子再近些,兰兰扣动了扳机,不料只听到撞机的声响。原来情急之下,她忘了安火炮子。一个豺狗子听到了声响,也许它明白这声响意味着啥,竟扑了上来。莹儿虽吓得直抖,还是用手电照了。那豺狗子到了近前,却耸了身,只管朝她们龇牙。它像护崽的母狗那样唬着,幸好火焰燃得正高,不然,它早就扑上来了。而且,要是它放胆一扑,要不了几秒种,就能叼住一块人肉。莹儿见过它们在沙上的飞窜速度,那真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莹儿想抽藏刀,但要是放下手电,又怕豺狗子会趁机扑上。豺狗子低哮着,它的牙很白,眼珠不绿了,闪烁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凶光。它定然是豺狗子群里最爱出风头的那一类,很像男人里想赢得女人赞许目光的发烧友。豺狗子尖嘴猴腮,有点像狐子。莹儿喜欢狐子,狐子身上有灵气,她很羡幕狐子那份轻灵的仙气。豺狗子身上却只有恶气。莹儿这时才算看清了什么是凶残。那凶残,正从它翻龇的牙里、低哮的声里、耸起的毛里往外喷呢。
那豺狗子边低哮边逼近,莹儿发现火对它的震摄似乎很有限。就像人中有智者一样,豺狗子群里定然也有智者,它们也可能发现火其实是个纸老虎。想来真是这样。老顺就遇到过不怕火的狼,它一直跟了他一路,情急之中他燃起火堆,狼竟然挑衅似的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要不是孟八爷给了它一枪,他哪有机会生下灵官们?莹儿想,生不下倒好些,那号没良心的,人咋对他好,也拴不住他的心。这一想,莹儿倒不怕豺狗子了。她朝它斥道,滚!你个没良心的。
枪响了!
大把铁砂窜出了枪口。它们是一群燃烧的蚊蚋。它们啸叫着,撞击着,像雨后的蜜蜂扑向群花那样兴奋,像饥饿的蚊子扑向少妇一样急切,像发情的儿马跳出栅栏那样欢势,像喷射的精子游向子宫那样汹涌,像被久旱困在泥水中的蝌蚪突遇清水那样欢畅。它们将那稠浓的夜色划成了碎缕。在进入豺狗子的身体前,它们先进了它的眸子。豺狗子的心虽小,眸子却广如大海,世界有多大,那眸子也有多大。铁砂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你就尽情地欢畅地游吧。
莹儿觉得,铁砂们摇动着尾巴前游时,还扭头望着她呢。……怎禁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记得,那冤家当初老念叨这一句。
铁砂入身的一瞬,豺狗子瞪大了眼。显然,它明白这群欢游着的红色的蝌蚪,定然是来要它的命的。没错。它甚至只来得及扭动几下,就伸长了腿,大眼瞪天了。
兰兰说,你得把刀子准备好,看样子,也有不怕火的。她抹把汗。莹儿觉得脊背里凉飕飕的,她忙用手电照东面,见那些黑点已围上来了。
这有效的一枪并没震住豺狗子们。
兰兰连喘息的时间也没了,她边装枪,边放。火药味弥漫在空中,她也不管打中打不中了,装一枪,放一枪,东一枪,西一枪。还好,火龙喷向哪面,哪面的豺狗子就退缩几步,但也仅仅是几步而已。枪声一停,它们就步步逼近了。莹儿取出为马灯准备的煤油。她想,万一豺狗子围扑了来,她就往环绕着的柴棵上倒煤油。再是它们突破火环进来,她就索性点了所有的柴,自己也跳进去算了。怪的是,心里的怕淡了好多。多深的怕,在心里搁久了,也会渐渐淡的。对死的恐惧倒退到其次了,最大的遗憾是死在这群没起色的恶兽嘴里。一想这么好的身子竟会成了这群龇牙咧嘴的怪物的食物,她浑身不自在了。她最恶心的,是豺狗子口中流下的涎液。一想它竟要粘上她干净的身子,她就干呕不已。因为夜里吃得不结实,肚子已有饿感了,当然也呕不出啥。那时时裹来的火药味更呛得她胸坎子发憋。透过烟雾,她发现枪声的作用很有限了,虽也时有豺狗子倒地惨叫,但别的豺狗子似乎已不在乎同伴的伤亡了。只有在兰兰的枪口指来的瞬间,它们才会稍稍躲避一下,但那是躲避,不是轰然而退,更不是四散溃逃。豺狗子能以瘦小之身打下好大的名头,当然有它的理由。在抢食时,即使是同伴被狼们撕成碎片,它们照样前赴后继,何况前方还有鲜嫩的女人和高大的骆驼呢。
据说,在所有食肉动物眼中,人肉最鲜,因为人肉的脂肪最多。虽然土地爷给他麾下的看门狗定了许多规矩,但只要谁尝过人肉,它定然忍受不住人肉的鲜美,会屡屡作奸犯科的。人类的法律中,也不管它是几级保护动物,只要它吃过人,就一定要将它击毙,因为它既吃了一人,就会吃百人。
这群豺狗子,是不是也想吃人肉呢?
枪声响得很稀。火枪装起来不太方便,先用铁溜子将一把火药顺下枪管,用捅子捅瓷实,再装入铁砂并加些火药捅瓷实。这样,每次枪响之后,就会有个间隙。每到这时,豺狗子就会嘣儿嘎儿地跳了来,直到再一次枪响后,它们才慌张地退缩一下。
豺狗子的退缩幅度越来越小。莹儿将火势弄得很大,火光已能照出豺狗子翻龇的牙,眼见得它们是越来越近了。虽没有在火堆上跳来跳去的豺狗子,但可以预见的是,照这势头下去,它们跳火堆是迟早的事。记得小时候,每次过冬至,村里总要燃起许多火堆,娃儿们都要在火上窜跳,这叫燎毛病子。据说那天跳过火头,身上的毛病子就没了。莹儿当然不敢跳,她最羡慕那些狸猫般蹿跳不已的伙伴,可她一见火焰头就晕了。后来,妈就抱了她跳,第一次跳时,她闭了眼大叫;第二次跳,她就敢睁眼了。妈抱她跳过三次后,她就敢自个儿在火头上蹿了。她想,豺狗子也许会这样。它们怕火,但要是熟悉了火性后,它们定然会不顾火焰的呼呼,一窝蜂扑了来的。
然后呢?她打个寒噤。
第二十章
“大山顶里割荨麻,割断了白蛇的尾巴。”
1
猛子贼一样游进夜里,去做贼。
他不想做贼,可白狗要他做。白狗说,你不是吊把儿的男人吗?大头都欺到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了。猛子是吊把儿的,只好跟白狗去。
毕竟是做贼,啥都睁了眼望自己,天地,星星,树木,房屋……都睁了贼眼,望他。这感觉,有过多次了。记得,第一次,是偷双福女人那次。……不知道偷人算不算做贼?据说,该算的。按村里人的说法,他是双福女人的贼男人。反过来,她是他的贼女人。这偷人,想来也算贼了。他当过无数次贼男人。可这次做贼的感觉,仍很新鲜。偷人,偷多少次,也只是偷人,好男儿采百花,偷得越多,越显本事。可偷东西,就叫人看不起了,人会骂“贼疙瘩”呢。瞧,连人都不是了,成“疙瘩”了,叫他心里能不嘡嘡?
大头虽是村长,他庄门的高度,却只在村里占第二。最高的,是双福,人家是凉州有名的企业家,财大气粗,拔根汗毛比别人的腰粗,不高也由不了他;第二,便是大头了。大头当了多年队长,后来又当了村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然高。第三是神婆,人家癞蛤蟆接了雷的气,张口神,闭口神的,票子树叶一样往怀里落,当然高。
自白虎关一火,大头像吃了锁阳的叫驴,一天比一天牛气了。谁都觉出大头的可能腐败,也有人也想把他换了。要说换也容易,开个会,换个人,举个拳头,定个音,大头就不是大头了。问题是乡上不招这样的会,人家只认大头。要是没乡上支持,你换了谁,也玩不转,到水管所,到乡上,到金管站土地局,等等,你都是嘉裕关的旋风边外的鬼,连话都搭不上。毕竟,大头多年了,已织成网了。那网,虽看不见,你一碰,唰――,人家就过来,把你罩住了。
对大头,白狗一直咽不下顺溜的气。不说别的,只那批金窝子上,他不定捞了多少。在征地时,他更是晃势成起性的驴球了,哪一次,村里都要剥层皮,但又不公开账目。白狗就暗中咬了几次牙,找到猛子,说:“大头这孙蛋,给了个箩儿,就当个天了。当个村长,多吃多占不说,还想在老子们的头上拾棱儿哩,整他一回。”
猛子说:“整就整。”
瞧,他们“整”大头来了。
大头的庄墙,黑黝黝的,显得很高。这感觉,和见到双福家时一样。猛子整大头,就是看不惯他的牛气。这大头,简直太牛气了,比乡长还牛气,比市长还牛气。人家牛气,是人家有级别,你凭啥?穿开裆裤那阵,你偷了队里的果子,还叫毛旦爹揍得嗷嗷乱叫呢,就凭这?……还有,你见了老顺,也大不咧咧的,虽低了一辈,却似称兄道弟的哥们。当然,猛子不在乎这,哪怕你大头把爹叫孙子也没啥,只要你舌头大,想咋拌,就咋拌去。可要把老百姓当成土牛木马,想咋欺就咋欺,饿蜉疯虱子一样咂血,不整整你,沙湾就没个拔毛出血的了。还有,你不该用那双贼溜溜的色迷迷的眼睛瞅莹儿,一想那场面,猛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整你个驴撵的,那肚里的气,咋也泄不顺畅。
当然要整!
两人抬个梯子,颠手颠脚,向大头家摸去。那路,就跟摸自己鼻子一样熟。白狗原打算不抬梯子,他说,与其抬梯子翻墙头,不如拿个镢头在大头的后院墙上挖个洞,把搁在后院的黄豆抬了就是。猛子说:“不成,有响声哩。”白狗说:“响声怕啥?我探试过,大头醉成死猪了。他一醉,你把他丢到火里也不醒。”“女人没醉。”“女人怕啥?她若一来,一脚就踩翻了。”“人家会叫。还有狗呢,人一叫,狗一叫,庄里人都醒了。”白狗这才不说啥。梯子也好,镢头也好,只要能整大头,啥也成。
早想“整”大头了。为此,两人观察了好多天,开始,他们想偷大头的三轮农用车,可那东西,大,扎眼,不好处理;偷电视机,也一样,瞅来瞅去,就瞅中他后院的黄豆了。这些,拉到乡上收农副的地方,一过称,钱就到手了,利索。
猛子好容易才鼓足了气,可每前走一步,鼓起的气就泄了一分。他想起哥哥住院时,大头帮过一百块钱。这份情,总忘不了,每每提及,爹总说大头是个好人。人家帮你,你却偷人家,真恩将仇报了。还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事发,贼名背定了。……上回虽偷了金沙,可那白虎关是大家的,却叫双福们占了,都说该偷。……虽也偷过人,可那偷,是能炫耀的资本。这回的“偷”不一样,因为粮食是用汗水换的,村里人最恨偷粮食的人。……这稀屎罐子,一扣到身上,咋洗也洗不净那恶心。爹说,这世上,最丑的事有两样:男盗女娼。这使是盗了。按爹的话说,“祖宗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
他住了脚步。
白狗说:“咋?沟子松了?你爹老说你嘴硬沟子松,真是的。”猛子道:“大头是坏,可能不能想别的法儿?比如告,比如开会,撤了他。”白狗道:“不行不行。你告个屌毛,人家上上下下尽是人,你一告,查不出个名堂,反倒把自己告牢里了。城北的九墩乡,有个告了的,反叫人家设了圈套,污陷成了强奸犯,家破人亡了。撤也不行,人家乡上只认大头,再说撤个饱狼,换个饿狼,更坏。走吧走吧,这法那法,不如想个办法。这是替天行道呢。”这一说,猛子又想起大头的恶来,气又在心里鼓荡了。
夜深了,风很利。白狗有意选这风天。风一起,沙乱滚,三滚两滚,就盖了脚印,安全。
因为出力,猛子的身子发汗了。手提的塑料袋儿哗哗地响着,里面装了一块肉,准备贿赂大头家的狗。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海关关长,都能叫“好处”买通,何况一条狗。两人还备了麻袋绳子,若是狗不受贿赂,就索性结果了它。猛子狼都打过,对付狗,小菜一碟。若是狗扑了来,揪了它顶皮,用绳扣一套,一勒,就万事大吉了。但猛子总想事发后爹可能出现的脸。上回偷个女人,人家都吃人哩,要是再偷东西,真拿狗屎往他脸上抹呢。不过,这不是一般的偷,是替天行道呢。换句话,这是“天”叫他干的。谁叫他大头欺天呢?记得,双福女人说,天就是老百姓。
到大头家后墙了,两人放下梯子,将一头搭上墙头。那应该很轻的一响,却似心头炸雷,真做贼心虚了。白狗扶扶梯子,上了,四下里瞅。猛子觉得心使劲擂胸膛,就想,怕啥?我这是替天行道呢。
白狗下来了,猛子听到他压抑着的笑。他悄声问:“笑啥?”白狗低声说:“你还说告呢。任谁告,也不成,人家不但送钱,连女人也送了。你自己去看,悄些声。”
猛子上去,梯子在脚下晃,心也随了脚晃。猛子常登高,多高的树,也敢上。夜风吹来,吹到他因抬梯子而汗津津的身上,凉飕飕 的。
上了墙头,看那后院,虽一片模糊,但借了月牙儿荡来的光,仍能窥个大概轮廓。忽听到,后院棚下,传来怪响;细听,却是会兰子在呻吟。恍惚中,见有团黑影在蠕动。猛子觉得一团火在体内腾起,他明白白狗发笑的原因了。
会兰子的声音突地大了,“快,快,乡长,你弄死我算了。”响起很大的喘气声。
白狗悄声没气地笑着上来,猛子朝旁边挪挪。又听得会兰子叫:“哥哥子,明日个,我也给你皮鞋上绣个花。”接着是呻吟,像狸猫儿叫春。
猛子偷偷笑了。这皮鞋上绣花,本是个笑话,上回,他和凤香鬼混,那婆娘也这样说;就咽一口唾沫,悄声道:“也不怕叫大头逮住。”白狗嗓里也咯叽一声,低声道:“大头早成醉鬼了。……我还以为他回乡上了呢。这肉头,色鬼一个,老干这活,仗着酒量好,灌醉男人,弄女人。”
听得那男人喘吁吁问道:“舒服不?”女人吃吃笑道:“舒服得不敢给娘家人说。”
猛子悄声问:“咋?回吧?”白狗说:“等等,他们一回去,也跟死猪一样。”果然,那二人吧叽一阵,脚步声去了,传来关门声。
“咋没见狗?”猛子问。
白狗说:“可能叫进屋了,怕坏她的好事。瞧,人家的关系。你还想告哩,你一告,谁不骂你?穷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何况,告到中央,还得人家乡上处理。”
猛子却想:“这会兰子,平日倒也正经,可浪起来,一点也不比双福女人差。”想到了大头望莹儿的眼神,他快意地想:“你还瞅别人干啥?自家女人也叫人操了。”
两人上了墙,抽上梯子,顺进墙里。白狗还在墙上,放下绳子准备往外吊。猛子下了墙,他拿着那块肉,准备对付狗。本来,他想叫白狗下来,可白狗说:“你是对付狗的行家。”这是天大的理由,猛子只好下了。
觉得到处是狗,那棚下,那黑影里,那不明不白的所在,都隐着一双绿绿的狗眼。那狗眼,本不放光,可猛子心里,却恍惚成狼眼了。这使他提心吊胆,想,你扑出来倒好些……当然,最好别叫,一叫,自己只好撒腿跑了。他四下里瞅瞅,后墙下有个烧馍馍用的火棚儿,上了棚儿,一蹿,就能上墙,比上梯子利索多了,想好后路,才心定了。
猛子走向棚下,数数纤维袋,有十袋,立着。方才那两人,正在这儿撒欢,看那阵势,是女人倚了袋子,男人又倚了女人,村里人管这姿势叫“栽庄子”。这“庄子”,就是大口袋的别称。想到那情景,猛子的嗓里很渴。想不到,一个平时并不惹眼的肉乎乎的会兰子,竟也能叫他上火。看来,北柱骂他骂对了,他说啥来着?对了,“三天不见女人面,见了母猪赛貂婵。”
他侧了耳,听到一阵呼噜,……不,一群呼噜。大头的呼噜最响。难怪。听说,中央要开发西部,拨下款来,叫给老百姓换电线,不要钱。但乡上说,得叫电工、民工、干部啥的吃饭呀?总不能饿肚子,就收了钱。那钱数儿,比买电线的还多,大头们就有了呼噜的本钱。
猛子一吃劲,抱起一袋,从手感上觉出,是黄豆。啥也行,只要能放大头的血就成。喝的血太多了,该他放血了。他抱了袋子,朝墙上垂下的绳子走去。脚步声很响。猛子最怕偷嘴子狗,趁人不注意下口。要是狗不出声,偷偷跟来,一口,就能从腿肚子上撕下肉来。叫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猛子四下里望望,却不见狗影儿。他想:“莫非,狗叫会兰子关起来了?”
猛子把袋子放到垂下的绳子上,绾个活扣,白狗几下就吊上墙头,顺到墙外。一抽绳扣儿,活扣就开了。白狗压低了声音说:“脚步轻些。”猛子低声道:“你来抱上百十斤东西轻轻看。”
往返一阵,袋子们就到墙外了。吊最后一袋时,出了点小麻烦,吊到半空,扣儿却开了,袋子劈空落下。猛子慌忙去接,却叫下堕的袋子砸倒在地。因了这一接,堕地声就不太响。
“伤了没?”白狗悄声问。
猛子被砸得眼冒金星,爬起来,活动一下腰腿,倒还自如,就第二次绾好,叫白狗吊出,才爬上墙头。
白狗说:“你先下,我收拾一下现场。”他脱只鞋子,扣了,在墙头上噌几下。“这下,没脚印了。”白狗喘吁吁道。
这下,提醒了猛子。他说:“糟了,那后院,尽是我的脚印。”“你穿了啥鞋?”“布鞋。”“皮底的?”“布底。”白狗说:“怕啥?那布底鞋,百十号人穿呢。明日早晨,你听着,一听到会兰子哭叫,就咋咋呼呼往他家跑,惊得人越多越好。这现场,三踩两踏的,就没了。”虽也是个法儿,猛子的心还是落不到实处。
白狗指指袋子,说:“放你家?”猛子说:“不成不成。爹知道了,打断我的腿呢。”白狗皱眉一阵,说:“干脆,埋到沙窝里,埋远些。那儿最保险,轻易找不到;万一找到,也不知道谁偷的。”
两人先把梯子抬回家中,又来扛袋子。风更大了,沙鞭直抽脸,怪叫声也很瘆人。白狗说:“正好,这风天,把啥都盖了。”话才出口,却叫风沙带了去,消失到远方了。
猛子扛一袋黄豆,虽不太重,但迎了风走,就显吃力了。那风时时鼓荡衣襟,要掀翻他。沙子也不时裹头裹脸来一气。一起风,就这样。这种天里,睡觉最好。在热炕上,迷糊里听风声,是一大享受哩。
做贼真辛苦。
2
次日,若不是听到噪杂声,猛子还醒不来呢。这是他的本事,天大的事也睡得着。梦里正捧了会兰子啃呢,却叫妈推醒了。“起,看稀罕去,大头家出事了。”妈说。
猛子这才记起昨夜的事,一轱辘爬起,飞快地穿了衣出门。用不着他“惊”,人们看大戏一样朝大头家涌。
会兰子的哭声在晨风里游着。那声音悠长,尖锐,突地拔高,直插云端,再游丝一样,袅袅荡下。会兰子是村里公认的哭丧亚军,除了月儿妈,就数她了。她哭起丧来,很是耐听,边诉边哭,其声幽咽,其形痛绝,如泣如诉,余音绕梁。看来,她把哭丧炼就的绝技使出来了,村里人自然不放过这一绝好的热闹场面。
大头家挤满了人,白狗早在那儿咋呼着当拉拉队。几个女人正拉扑天抢地的会兰子。那情形,真和哭丧一样了。会兰子跪在昨夜里销魂今早上断肠的那个所在,用脑袋一下下撞地面,弄得一脸污泥。看这模样,你真不信她竟能发出那种天籁般的呻吟。猛子四下里瞅瞅,见乡长一脸严肃,正给村干部吩咐啥。大头则垂了脑袋,眼皮仍显浮肿,想是昨夜真喝多了。猛子心里说:“大头,你的女人叫人操了。”
大头儿子边抹泪,边扯妈的衣袖,想扯断那哭声。孟八爷也劝会兰子:“算了算了。死了的哭不活,丢了的寻不着。哭有啥用?”
会兰子吵架似的直了声,“咋没用?我叫他好吃难克化。谁偷了我的黄豆,叫他断子绝孙!”
“就是。断子绝孙!”一些人应道。这应,是想表明: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谁偷了我的黄豆,生下娃娃没屁眼!”
“没屁眼。”这回,应的人更多了。因为有了准备,也更整齐响亮。会兰子拧把清涕,嚎几声,又叫:“叫他车碾马踏!”
“车碾马踏!”这回,全院人都喊了。
“叫他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老叫驴!”声若巨雷。这阵势,比文革时的喊口号还来劲。
孟八爷不禁大笑。他一笑,喊口号的人们,也觉出了滑稽,笑声轰然,胀破院子,连紧绷着脸的乡长也笑了。这一来,把个哭丧的场面弄成看小品了。
大头起了身,朝会兰子吼:“起来,别丢底典脸了。”会兰子又朝大头龇起了牙:“丢的啥人?典的啥脸?老娘又没偷人,又没卖肉,丢了东西,嚎几声,有啥错?”
猛子想:“你咋没偷人?夜里,还给人家皮鞋上绣花哩。”不由笑了,望乡长的脚,见他虽穿了皮鞋,也不见有个啥花儿,定是会兰子放了空炮。
“骚货。”大头骂,“几袋东西,丢了就丢了,那有啥?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吃了药。”
会兰子母狗般哮:“你当然不心疼。你一天甩上老屌闲游闲逛,是老娘头仰屎坑苦下的。你不心疼,老娘心上可刀刀儿戳呢。老娘偏要骂,骂他个七七四十九天。男人偷了,害大背疮。女人偷了,得盖天病。”这回,村里人没应。
猛子打个哆嗦。大背疮没见过,可听过,据说从前心能看到后心,很可怜。盖天病也听过,病一发,就从女人下身里出指头粗的蛆。会兰子这一咒,猛子觉得脊背凉飕飕 了,他想,千万别得大背疮呀,我可是替天行道呢。虽也不信金刚亥母,他还是祈祷了一番。
“丢人呀,骚货。”大头痛心疾首。他没再骂更难听的,毕竟,自己大小也是个干部,不能失了身份。
会兰子又朝他扬起了獠牙,“谁丢人?你头吃上个砸屄榔头,吃时有你,穿时有你,操心时没你。你要是不喝酒,谁敢偷?你醉了醉,不要吐天哇地,把狗也弄醉,谁敢偷?大头烧山芋,吃了喝了,嫖风打浪,头放到杂碎盆子上,一点正事不干。”
猛子这才明白,狗没叫,是因为吃了大头的呕吐物,也醉了。真是好笑。猛子想说:“他要是不醉,你能给乡长皮鞋上绣花?”
这下,大头给戳到疼处了。他没多少文化,最怕人怀疑他的智力。这娘们,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说他的头在杂碎盆子上搁着。杂碎是啥?猪羊牛的肚肠,明明的,把大头说成牲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村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头已揪过会兰子,瞄准她的脸,响响地扇了几下。会兰子的鼻血咕咚咕咚冒了出来。
“大头,你干啥?”孟八爷喝道。
乡长也撑了乡长的架势过来,没说话,指头一指,大头就扔了女人。女人索性扯起嗓门,哭丧似骂起来。那内容,却从骂贼转向骂大头了。
3
派出所派了几人,装模作样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个眉眼,就走了。
大头招了村民,在家府祠门前的大树下开会。大头说,本来他不想开会,可那贼不偷别人,专偷他,似乎是想跟他叫板。再说,要是你也偷,我也偷,还叫他活不活人了?
家府祠是大清道光年间修的,原是当家户族祭祀祖宗的地方,但时代变了,谁也不在乎祭祀了。除了逢年过节到祖坟上奠几张纸外,祖宗二字,也很少听闻了。家府祠虽是旧房子,却很是气派,四梁八柱,雕花飞檐,尽是好木头。民国十六年,那大地震把凉州城的罗什寺塔都摇倒了,家府祠却安然无恙。后来,叫生产队当了库房。再后来,就空放着。每逢过年,花球们就提个录音机,放个舞曲,男与男互相搂了,学着城里男女,扭腰晃屁股,逗得村人嘿哈一通。
家府祠前,是棵大白杨树,径约两米,直插天空。因为年代久远,那枝丫就龇牙咧嘴,扭出古色古香的怪来。白杨命短,成材后若是不伐,中间就空了。可没治。树是祖先栽的,几百号子孙,谁也有一份,谁也不敢私自砍它。前些年,有个油把佬,出个价,想买去当油梁,可谁也做不了主,只好由它空去。不过,空了的大树仍是大树,那气势,仍压着别的树一头,加上家府祠,就显得威焰赫赫了。大头选这地方开会,是有他的用意的。
会议研究的主题是:他的黄豆丢了,咋办?
狗宝说:“这贼真缺德,连种的都偷。日后,怕是没安稳日子了。”月儿爹说:“就是。说不准连麦捆子也偷哩。这号贼,抓住,挑断脚筋,看他还偷。”“就是,就是。”几人应道。
猛子想:“宁给好汉牵马蹬,不给懦夫当祖宗。我们打抱不平,你们,嘿,竟说这种话。” 他发现,喊“就是”的,是平日私下里牢骚最大的。明白这“就是”,意在为自己脱干系。他想,怪不得凉州的贪官肆无忌惮,凉州尽是这号人,能不养贪官?
老汉们问大头:“你说咋办?”
大头说:“那东西,肯定还在村里,肯定还在!咋办?”白狗说:“搜。”孟八爷问:“搜不出咋办?”大头问孟八爷:“你的意思,不搜了?”孟八爷说:“我们没说不搜,可搜不出咋办?”这一来,有两个“咋办”了,村里人就研究两个“咋办?”
大树上有群乌鸦,也在叽喳聒噪,时不时,就落下一团白色的粪。平时,谁都忌讳这粪,按神婆的说法,鸟粪落到人头上,会一年不利顺的。此刻,谁也不顾这吉不吉了,都把那“咋办”塞满心了。
“没啥说的,搜!”白狗说。
会兰子眼泡肿着,嗓门没肿,就尖尖地叫:“当然搜!不搜,便宜了那挨刀货。”
这回,老顺也问了:“搜不出,咋办?”这话该问,搜谁的家,就把谁当贼了。搜不出,人家当然要问个尺码。再说,谁家的正堂里都供着神灵祖宗,你进去,翻箱倒柜,飞上跳下,跟那毛搔人的鬼没啥两样了,晦气呢。
大头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孟八爷说:“大头,话往好里说。我们没说不叫你搜,我们说搜不出,咋办?”大头问:“你说咋办?”孟八爷说:“大家说。”望望老汉们,却都垂了头。
白狗说:“没说的。搜!不搜,叫人家以为全沙湾都成贼了。”老顺说:“这话,说说容易,可你想,那黄豆,谁家没有?咋知道是你的?”
会兰子说:“我那黄豆,跟别人的不一样,是新品种,金豆子似的,没一个黑点儿。它和别的掺掉,也一眼能认也来。”
大头叫:“不搜了,不搜了,掉进贼窝的东西,你也拿不出来。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这话明退暗逼,谁若不叫搜,心里就有冷病了。
孟八爷怒道:“大头,屁往好里放。老子第一个叫你搜。”白狗叫:“我第二个。”老顺说:“搜就搜吧。这孙蛋,话头上欺人哩。”
就搜。
从神婆算定的方向开始,一家一家搜。这里近年来少见的场面,跟日本鬼子的大扫荡一样热闹。不料想,才搜了几家,就从王秃子家搜出了一升“金豆子”。王秃子胀红了脸,承认他揪过大头的黄豆角,说是大头乱收水费,他气不过,摘过他的黄豆角。别的黄豆,他没见。
大头问王秃子:你承认不?不承认,我可报案哩。王秃子死不承认,大头就去了派出所。
4
一辆警车停在路口。大盖帽带了王秃子,朝车走来。
王秃子女人利利地嚎着。几个丫头也嚎。一股风卷来,那嚎就随了风声,忽大忽小。又听得会兰子骂:“老娘早就知道是他偷的。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恨,怪不得他养不下娃子,断后焦尾巴。这号人,天不绝他,才是怪事。”孟八爷说:“会兰子,你别提起箩儿斗动弹,就事论事,少往别的事上扯。”
王秃子本来阴沉了脸,一语不发,一听会兰子的话,脸色大恶。他驻足扭头,恶恨恨瞪着会兰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那娃子,墙头高,才算人呢。老子除非死在狱里,出来,老子这老羊皮,换你几张羔子皮。”
大头本来也没说啥,一听秃子这话,骂道:“秃驴,你唬谁哩?有啥事,你冲老子来,唬女人娃儿干啥?老子又没栽赃,把黄豆塞到你家里。你是狗咬的,自寻的,怨老子干啥?”
王秃子冷笑道:“老子偷没偷,天知道。”会兰子叫:“没偷?黄豆咋到你家了?”王秃子只阴阴地瞪一眼会兰子,不再发话。
大盖帽喝:“走!”秃子又机械前走。
白狗说:“就凭那点儿证据,就抓人家,说不过去吧。你们搜过了,几百斤东西,又不能塞进老鼠窟窿。抓奸抓双,捉贼捉赃。”会兰子说:“谁说没赃?那黄豆,是农科院的新品种。别说沙湾,全凉州,也没几家种。”猛子道:“人家不是承认揪过豆角吗?”会兰子说:“那号话,谁不会说?”
白狗仍极力为王秃子开脱。猛子明白他的心思。他们做贼,是为惩罚大头,若叫王秃子顶了缸,良心不安呢。宁叫它变成无头案,也不能冤枉秃子,就对警察说:“抓人,得有证据呀?人家承认揪过豆角。揪点儿豆角,够不上抓吧?我放牲口时,也揪豆角烧着吃呢。”警察解释道:“这是嫌疑人,我们也没说他就是罪犯。若是没事,我们就放了他。”王秃子吼:“你查,查出没事,老子这辈子,叫你们养活。你扣了老子一瓢稀屎,想轻飘飘地放我,没门!你放,老子也不出!”
一警察笑了,“好,不出,就多呆几年,把牢底压穿。”一人却上前,朝王秃子扬起手:“你给谁当老子?”另一人挡住:“算了,算了。”
白狗叫:“你们可不准打他!上回,我可是叫你们把吃上的米汤也打出了。”猛子说:“就是。王秃子,谁要是打你,认下模样儿,出来告他。”
一警察过来,“喂,你们是啥人?是同谋吧?”白狗笑道:“啥同谋?我们正是罪犯。咋?也抓我?”猛子暗抽一口冷气,却也笑道:“就是。我们干了许多惊天大案呢。那点儿黄豆,还没放在眼里呢。”
一警察吼道:“一边去,少妨碍公务。”
王秃子女人哭着扑来,绊倒在地,爬起,又扑来,一身尘土,一脸泪水。几个娃儿哭声虽大,却不敢追来。“冤枉呀。”女人嚎。
一警察过去,挡在前面,喝道:“嚎啥?放心,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女人哭道:“他不是坦白了吗?他承认揪过豆角,谁叫他大头多收水费。”
白狗捣猛子一下,悄声说:“瞧,这女人,跟我们一个心思。”猛子眨眨眼,说:“夹嘴。”
那老些的警察说:“不是解释了吗?仅仅是嫌疑,我们还得调查取证。”女人住了哭,说:“你们可不准打他。打残废了,我碰死在派出所门上。”
警车呕啊着,牵一条灰龙远去了。白狗捣捣猛子,离人群远些,问:“咋办?叫人家顶缸,自己当缩头乌龟,不对劲吧?”猛子说:“先别急,叫人家审去,没证据,说不准就放了。你一出头,弄巧成拙了。天下有多少无头案呀。”白狗拧眉一阵,没再说啥。
听得王秃子女人哭道:“不叫你把帽子,呜呜,往缸上放,你不听,呜呜,……看,我说顶缸哩……呜呜……真顶缸了……天杀的贼呀,你偷了东西,却叫我们顶缸。”
白狗上前,说:“你咋又乱骂人了?说不准是梁山好汉,打富济贫呢。”大头发话了,“白狗,贼成梁山好汉,老子成啥了?老子是高俅?是蔡京?老子派儿子霸占了你的女人?”白狗笑道:“想霸占,老子也没女人。不过,你是啥?天知道。”猛子道:“算了算了,狗咬狗,一嘴毛。”
孟八爷走向王秃子女人,拉了一把,“起来起来,哭啥?哭坏身子,娃儿可没人养活。那事儿,他没干,人家想按,也按不到他头上,放心。叫人家调查,不调查,说不准得背一辈子黑锅。调查清了,也好还你个清白。”女人哭道:“你说八爷,这天杀的贼,可恶不?好事自己干了,恶事叫人背。”
白狗道:“听,又乱骂人了。贼又没抓你男人,要骂,该骂派出所才是。他们头吃个砸屄榔头,连个案也破不了,乱抓好人。”女人却一声连一声地叫:“天杀的贼呀。”
白狗苦笑着望猛子,“没见过这号糊涂鬼。”
离哭声远些,猛子说:“叫秃子顶缸,心里总是难受。要不要想个法儿补偿一下?一进派出所,打少不了要挨,叫人家替我们挨打,心总是不安。”白狗说:“就是。先给他女人送些钱,二百,帮帮她,将来卖了豆子,也给秃子一份,卖多少,三个人分,就当秃子也入了股,不能叫人家白挨打。”猛子说:“也好,先一人出一百。”
夜里,却从派出所传出话来:王秃子招了。那黄豆,说是卖了,卖给过路的三轮车,也不知是哪里人。都说:这下,够判刑了。
5
一大早,白狗把猛子叫出庄门。见他一头冷汗,猛子惊问:“你病了?”白狗苦笑道:“也算病吧。……不,比死还难受,知道不?秃子女人彻夜嚎,跟折了崽的母狼似的,瘆怪怪嚎。”猛子道:“秃子咋招了?”白狗叹道:“进了那儿,想不招,也由不了他。人家想要个啥口供,总能弄出个啥口供。王秃子又不是铁身子。……老子想好了,汉子做事汉子当,我投案。我光棍一条,没啥牵扯。秃子若判了刑,会一家子死人。那婆娘得肝炎多年,都硬化了。”
一听他要投案,猛子的舌头麻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上回,哥一死,爹妈天塌了。我要是……他们咋活?”白狗笑道:“你不投,我一人承担算了。杀也一人,剐也一人。若是罚款,你就卖了黄豆,能顶当最好,顶不了,你出些。”猛子放心了,一拍胸膛:“成哩,没问题。剐骨头卖肉,你我平摊。”白狗说:“我一进去,就攀扯大头贪污的事。我要是攻成了,你把嘴夹紧。攻不成了,你也在外面闹,争取叫大头撤诉。解铃还得系铃人。能救我的,只有大头。”猛子又说:“没问题。我等你一个月,若没动静,我也攻。”白狗说:“你放心,打死我,我也不会供出你。你把心放到肚里,大了胆子,铁了心,整。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拚他个鱼死网破。我坐牢,他也逃不了。那账,一查就明。斗大的石头,打磨眼里进哩。他想寻个路数儿,也没那么容易。”又说:“那黄豆,我分出来了半斗,埋在我家门口的土堆里,当赃物。剩下的,仍埋在那儿。你瞅个机会,卖了,钱交给我爹赎我。别忘了,一月后我若出不来,你就到乡上告状,多挂络几个人,他们不处理,你们就进城,坐在市政府门口,闹。”
猛子嗯一声,心突地热了,说:“白狗,你真是条汉子。这辈子,我交定你了。”白狗笑道:“啥汉子?我也怕挨打。可我心软。人家无毒不丈夫,我心软,算啥汉子?”
然后,白狗就去投案。警察不信,白狗就带了他们,在土堆里挖出了赃物。虽只有半袋,但确实是“金豆子”。白狗妈露出“天塌了”的可怜相,骂:“挨刀货,又不缺吃,又不少穿,咋干这号没脸的事?老娘少说,也有十几石麦子哩,你想干啥,明说。早知道他是这号丢底典脸的贼骨头,早一屁股压死喂狼了。丢人不如喝凉水哩。明理的,知道儿大不由娘,不明理的,还当老娘也喝贼汤呢。”狗宝说:“我们又没说你偷,你着啥急呢?”他这一说,反叫人觉得这女人做贼心虚,才喋喋不休呢。
白狗爹老狗般蹲在庄门旁,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脸色。
白狗吼道:“老子承认偷了,但老子是替天行道。他大头,榨了多少血啊?每年的水费占了多少?你们算过没?那么多卖窝子的钱,到哪儿去了?还有那卖地的回扣?你想黑馍馍盖天窗呀?”
大头虎着脸扑上去,扇白狗几个耳光,“你个杂种,你当贼还有理了?”白狗的鼻血流了出来。他瞪着眼,边啐边吼:“大头,你再动老子一下,老子就杀你的儿子。你以为老子不敢?就算老子坐牢,出来后,老子照样杀。你驴日的,再动老子一下。”大头又扑上去,却叫会兰子拦住了。白狗哈哈大笑。
在远去的笑声和尘埃中,人们沉默了。白狗的话,像一粒粒石子,打在他们的心上,便不约而同地相互望望。猛子说:“不管咋说,这白狗,有骨头,有脑髓,有三分男气。”却没人应和。
狗宝尖声道:“啥骨头啊?贼骨头。叫人抓住了,啥话不会说。贼不犯,是遭数儿少。谁知道以前队里的树啊,是叫人报了仇呢,还是叫人解了恨。”有人应和了:“就是。”
狗宝是村长的跟屁虫,谁当村长跟谁好。老顺很反感,就说:“话也不能那么说,丢树的时候,白狗才几岁?”狗宝尖声尖气地说:“谁知道呀?几岁的不成,几十岁的呢?”
白狗爹跳起身,走上前来,指着狗宝说:“你驴日的再吱吱,再吱吱。他儿子是他儿子的事,你提老子干啥?老子把你的牙敲掉!”狗宝慌了:“我没说你呀。谁又说你来着?”
白狗爹黑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也用不着望笑声。谁也保不住妻贤子孝。你们要是想喧,走,请到我的大书房炕上,慢慢喧。你们要是不想喧,那就各回各家。少在人家的门上辱臊人行不行?”
众人都觉脸上无光,就讪讪地散了。
猛子却心神不宁地嘀咕:白狗那家伙,会不会挨不住打,把我给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