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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民:惊险叙事和近现代史讲述

2015-06-22 08:2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陈福民 浏览:44436914

 

陈福民:惊险叙事和近现代史讲述

——20141019日雪漠《野狐岭》中国作家协会研讨发言

我跟张柠正好相反,对木鱼妹这一线索的叙述,我的感受不是很强,可能确是南北文化的差异。就我而言,所谓的岭南文化,就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木鱼妹对于马家的仇恨,作为小说的推动力之一,她一直要杀他,各种暗杀未遂。对于木鱼歌,刚才张柠做了学术阐释,以及对岭南文化的渊源做了分析,我感觉不是很强烈。另一方面,雪漠写到大漠的时候,写到驼队的生活,驮道上的跌爬滚打,刀尖上舔血,大漠的粗粝,每一米的路线都是陷阱和死亡,他们和自然冲撞的时候,这个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人性的强大、卑微、粗粝等,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这方面处理得特别好,我觉得这一面写得非常震撼。

从《大漠祭》《猎原》,到《西夏咒》,雪漠一路走过来,都在探索,都在创新。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信仰的痴守者,雪漠个人的思想进程跟写作的关系其实发展得并不平衡,比如说,作为一个信仰痴守者,他会践行某些宗教的生活,这是一个挺复杂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小说这门艺术其实不是对真理的确定性负责,而是对生活、对人性的复杂性负责,这是我个人的小说观念。所以,在小说当中,使众多的庞杂、暧昧、杂芜和无数的事物归于一的路向,我一直心存疑虑。比如说,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张承志,他写了《金牧场》,后来他皈依了穆斯林,改成了《金草地》。《金牧场》那种复调、杂芜的叙事,走向《金草地》的时候,变成了单纯、坚硬。对此,他自己有一个说明,认为在《金牧场》的时候,他对生活是不坚定的,甚至他检讨了自己的生活。后来他将《金草地》减少了将近 1/3 的篇章。小说中那种复杂的、暧昧的、杂芜的东西,事实上就是生活的一种丰富性,而当作家向着真理或信仰的单一性和坚定性跃进的时候,他过滤掉了非常多的东西。就这一点,我一直心存忧虑: 这是不是一个小说之道?

雪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问题? 比如,他早期是信仰的痴守者和践行者,也曾经用某种方式接近他想象中的真理,那么,这与小说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们阅读《野狐岭》的一个前预设。我拿到《野狐岭》之前,一听说要开研讨会,我也是心存疑虑的。然后,我看了这本书,出乎我的意料,就是刚才雷达先生说的,雪漠回来了。从小说这个角度来看,雪漠用了非常艰苦的努力去处理他那强大的信仰,或者说他心目当中的理想。历史生活的复杂性与不能单一穷尽的现实人性,他要处理这个关系,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他的艰苦努力。这一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觉得他在这个层面上处理得比较好。他一直跟很多声音在辩驳,虽然从各种声音当中能够听见雪漠自己对历史的认定,但我仍然能够看到那种复杂性,仍然能够看到对话性和复调性的东西。这一点,对小说《野狐岭》而言是很大的成功。我曾担心雪漠走上一条狭窄坚硬的道路,向着信仰直奔而去,但是我发现不是这样,原来担心的那个问题在小说中没有出现,这一点是我特别高兴的。小说不是为真理确定性负责。当然,一个写作者,同时又是思想者,必须要坚定自己的某些思想,但是作为艺术的手法,对于小说这门艺术来说,你又不能直接把信仰搁在里边,变成简单的坚硬的东西。它一定是水草丰茂、声音杂芜、血肉相关的这些东西,才会成为小说。《野狐岭》在这个意义上处理得非常好。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

第二个感觉,北方大漠这一部分,处理得惊心动魄。我不想把它狭窄化、娱乐化,成为《新龙门客栈》。那种飞沙走石,跌宕起伏,在凶险的绝境下,人性所爆发出来的凶恶、丑陋,或者它的伟大、崇高,在小说里面我们都看得特别清晰。北方大漠的人性,画面感特别强,他在处理这部分场景的时候,我眼中总是浮现沙丘、苍月,大漠风沙时艰苦的驼队、铃声,表面和谐的风景画背后隐藏着杀机和死亡。雪漠把这些东西渲染得非常到位、非常紧凑。

第三,关于小说的写法。这部小说阅读起来确实不是一个特别轻松的过程。因为雪漠选取了各种“说”,比如木鱼妹说、陆富基说、马在波说、大嘴说、巴特说,等等,这里边所有主要人物都让他说。刚开始,我会觉得是在讲幽灵的故事。当然,这造成了两个问题: 第一,在小说的艺术写法上,雪漠自己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样会照顾到历史的复杂性,一个事件的讲述,比如陈彦瑾在后记中说是欲望的“罗生门”。雪漠的初衷是想通过不同的视角去还原他想象当中的历史真相,他不能听一个人说,这种初衷是能够理解的。但事实上,幽灵的叙述是一个半完成的过程,因为我们发现几乎在所有“说”的背后,雪漠作为一个叙事人,一直悬在背后,每个人的“说”也分不清个性,各种“说”的背后都是全知叙述,这样的话,“我”不断进入每一个“说”,不断进入每一个线索进行对接,评论家陈晓明也说是时空交错。在技术上,这是很有益的探索,但对于读者来说,这些线索可能过于杂芜了,多线索似乎是并行地进行,主线不是特别清楚。我能够感觉到,主线木鱼妹复仇,杀手究竟是谁,最后是不重要的,就像无底的棋盘一样,最后发现其实是没有杀手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杀手。但是,木鱼妹在一个写实层面,显然是一个仇恨的符号,她是小说叙述的主要动机。

在这部小说里,大家可能会忽视的一个地方,我个人认为还比较重要。小说用了一个仇杀的神秘故事,我觉得雪漠是在处理历史。比如说去罗刹,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问题,它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叙述,有潜在的历史动机在里面。虽然潜在,但我个人看得非常清晰,雪漠其实是用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方式处理近代史、现代史的讲述。在一个巨大的历史动机、正面的意识形态、合法性的道德背后,雪漠提出改变历史走向有很多微小的个人的动机,比如豁子对齐飞卿的仇恨,本来看来是无谓的,书中用了道德的提法,说“小人”,一直在强调小人。我觉得这是容易被人忽视的一个视角,雪漠注意到了。在那巨大的历史运动中,除了被张扬的大的历史动机外,决定历史走向、改变历史局面的很多偶然性,或者个人的动机,可能也起作用,但这个作用被我们忽视了。在这部小说当中,像“小人”蔡武、祁禄及豁子对齐飞卿的仇恨会改变历史的走向,这不能说是雪漠的独特发现,但是他写出来了,我觉得很有启发性。

《野狐岭》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文本,需要我们两三遍地阅读,才能把线索理清楚。整个现代史的潜在叙述,以及对于北方驼道商旅、大漠风尘的渲染和驼道上的凶险,那种绝境、那种凶险、那种仇杀,都处理得特别到位。我也期待着雪漠小说的丰富性不要被信仰的痴守所干扰,小说终究是小说,它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伦理。

——刊于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28(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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