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修身的教育、德行的教育、人文精神的教育方面等等,私学是很好的补充。
楼宇烈:既要坐而论道更要起而行之
目前,一些人开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给养。与此同时,一股私学的热潮开始在学界和社会中兴起。
全国十大武术名校——西北武术院和陕西终南山文化研究院联合发起了“教授开私学”活动。四位大学知名教授将在西北武术院开设私学收徒授课,而且义务教学,不收学费。此举一出,顿时引发社会热议。
私学,到底私在哪?其魅力何在?私学的兴起,有何现实意义?或者说,现在的教育应该学习和继承私学的哪些传统?就此问题,本报记者独家专访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先生。
私学把人的“养成教育”放在第一位
华商报:你的研究领域比较多,现在你最关心什么问题?
楼宇烈:还是一些社会问题,这关系到我们的子孙后代,这里面最重要的还是教育问题。教育其实就三个部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家庭教育要么就是过分严厉或者过分溺爱,走了两个极端。学校教育现在一切都围绕着知识和分数转,道德教育严重滞后。这三个方面,如果不是三管齐下的话,中国的教育问题很难得到根本解决。
华商报:西方的道德教育是怎样完成的?
楼宇烈:在西方的教育传统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分头进行的。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集于一身的,而在这两者之间,道德教育又是放在第一位的。
华商报:注重道德教育恰恰是中国私学的核心。
楼宇烈:是的。中国传统私学的根本精神就是两点:一个是为人之道,一个是为学之方。
华商报:过去“私学”里主要都教什么内容?
楼宇烈: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非常明确地规定了教育中间两个阶段的教学内容:8岁到15岁的小学教育是“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这个阶段的教育注重的主要是行为规范的养成;15岁以后的大学教育,“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注重道德修养、尊师重道。不管小学也好,大学也好,那时的教育都是把人的养成教育放在第一位。
华商报:现在有一种让孩子读“经”的风潮,你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楼宇烈:也有很多人和我谈过这个问题,我说光读没用。读得滚瓜烂熟,自己一点都不身体力行,读它干什么。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还不如读一点做一点呢,要踏踏实实才是正道。
华商报:没有良好的道德教育,教育会变得世俗。比如现在很多孩子的人生目标特别单一,都希望以后能当“二老”——老板和老爷(指当官)。
楼宇烈:过去是360行,行行出状元,现在不提了。
内心的“敬”和外在的“礼”,要结合起来
华商报:过去上“私学”讲究求学,“学”是要去“求”的,有个成语叫“负笈求学”。可现在更多的是“考学”。考进大学了,就是天之骄子了。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楼宇烈:我想讲一个马一浮先生的故事,马一浮先生被大家称为最后的理学大师。当年,浙江大学的校长请他到浙大教书,他不去,说“礼闻来学,未闻往教”。意思是说,从礼的角度讲,只有听说过你过来求学的,没有听说过我过去教你的。我原来还有点不理解,觉得那么坚持干什么呢?是不是有点太教条了?可现在越来越感觉到有道理。因为古人的学习,都是讲求自觉自愿地来学,不是说我去给你灌输。那时甚至是学生背着干粮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求学。如果你没有学习的要求,我们主动送上门,那就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问题,而是弹琴者的问题,弹琴者不看就弹,人家根本没有需要。如果自己没有追求的话,那可能就是耳旁风,听完就完了。我们现在教的都不是什么道理了,而多是具体的知识和技能,不教做人了。所以整个学校的性质也就发生变化了。
华商报:私学拜师都有哪些礼仪?
楼宇烈:拿书院来说,首先是拜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再拜山长。要上香、奉酒或者奉茶。当然,现在有些东西可以从简,有些东西也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内心。内心的“敬”和外在的“礼”,要结合起来。
华商报:谈到孔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孔子在世时,四处游说,主动推广其观点,却不被重视。为什么死后却成了至圣先师,其思想反而成了正统?
楼宇烈:我们过去说孔子是逆潮流而动,那时,礼崩乐坏,原有的秩序已经不适合了,社会需要变动,需要重新构建一个秩序。在那样一个动荡巨变的环境里,孔子当然是反潮流而动了。但当这个社会变动以后,就需要稳定,稳定就需要重建一套秩序,重建一套礼乐制度,让大家遵守,这样社会才会稳定。如果还是一个劲地要破坏,那社会必将永远乱下去。过去不是有句话,乱世用法家,治世用儒家嘛。儒家不光是道德教化的问题,更是在建立一套秩序。在这个秩序下,每个人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本分,这个社会就和谐了。现在的问题是,社会目前还没有构建起一个“礼”的体系,基本上还是要求不断地改变改变,这是个大问题。
最私的关系里包含着最无私的精神
华商报:在书院里,师生是一种什么关系?
楼宇烈: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书院如家庭,师生如父子”。这种亲密的关系,也是书院一个很重要的传统。
华商报:“师生如父子”会不会让人觉得是很封建的东西?
楼宇烈:为什么我们叫师父,叫学子,师父师父,师就是父,学子学子,学就是子。在我们的传统当中,往往都会把各种关系化解成为家庭关系,包括君臣关系。过去讲君父、臣子,包括我们常说的父母官,这都是通过父子关系构建一种亲情,然后再达到融洽的关系。
中国古代是“家国同构”的,家庭关系看起来是最私的一种关系,是私情嘛。但如果再仔细琢磨一下,有没有能够体会到,这里面还有无私的精神,最私的关系里包含着最无私的精神。父母对子女永远是不讲任何回报的。我们只看到私情,但是没有看到私情里面所包含的无私的精神。如果每个官都能有这种无私的精神,那我们老百姓就高兴极了。
所以我们看很多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要深入思考一下,为什么几千年来我们要用这样一种关系来维系,这一定有它的道理。
华商报:这种“父子关系”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了味,在很多时候,甚至成了雇佣关系,比如一些研究生就把导师称为老板。
楼宇烈:的确有这个情况,研究生成了给导师打工的。当然,学生给老师服务也不是不可以,但要看是在什么程度上的服务,什么样的心情下来服务。是自愿的,还是交易?这是两回事。
为人行事“诚敬”二字用好就够了
华商报:你怎样看待在西北武术院举行的“教授开私学”活动?
楼宇烈: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我觉得,收徒不宜多,希望能够营造出学生和导师之间的关系就像父子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当然现在很难做到这一点,但可以尝试一下。
对导师来讲,其实教知识多少反而是其次,因为知识是无穷尽的,没有一个老师敢说,我可以通晓天下一切。不懂的东西远远比你懂的东西要多得多。所以能够让学生知道如何做人这是最根本的,能够奉一言而终身行之,就不错。朱熹讲过,为人行事,“诚、敬”二字。一个人一生如果能用这两个字指导人生也就够了。
很多道理其实很简单,而我们现在很大的工夫,都是花在化简为繁上了。难的是化繁为简,深入浅出。大道本来是至简的,真理也是平凡的。至简的东西弄成繁琐的,就不是大道了。把平凡的东西说成神奇的,也就不是真理了。
所以学问不在于多,在于“精”,在于“行”。行,很重要。我们不仅要坐而论道,更要起而行之。不论也不行,不论不明。论了以后,不起而行之,也没用。我们现在都是死读书,读死书,结果就是读书死。我一直提倡活读书、读活书、读书活。
华商报:你所指的活书是什么?
楼宇烈:就是社会就是生活。
华商报:你觉得,私学和现行的教育体制冲突吗?
楼宇烈:修身的教育、德行的教育、人文精神的教育方面等等,私学是很好的补充。
樓宇烈,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导师。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成員、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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