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由于有过近二十年的闭关经历,有诸多的体验,此处不一一列举。以上内容,记录的是我最早期的感受。至今,早已物非人亦非了。但由于它保留了一种心灵的真实,笔者才愿意在本书中保留下来。
其实,我真正的灵魂求索,大多已写入《无死的金刚心》中。一位读过此手稿的朋友说,那本表面看来写琼波浪觉的求索和证悟过程的书,其实是雪漠的心灵秘传。这当然是他的一种说法,大可不必去索引或是考据。信者自信,疑者自疑,各随其因缘而解读。我只想说明,许多时候,宗教有着它自己的一种体验。没有宗教体验,便没有真正的宗教。
台湾大学哲学教授傅佩荣先生在《宗教的最佳面貌——解读〈人的宗教〉》一文中说:“宗教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无论就时间的绵延或空间的广袤来看,都是人类现象的首要特征。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群聚居之处,必有宗教痕迹。然而,宗教不只是外现的迹象,它其实是人类生活的核心本质。要了解一个民族,不能不认识其信仰;正如要明白一个人的真相,不能不知道他相信什么。既然如此,借着探讨世界各大宗教,不是可以全面而深入地发掘人性的奥秘吗?”美国史密斯教授认为:“宗教是环绕着一群人的终极关怀所编织成的一种生活方式。”
以上的观点,同样会在香巴噶举中得到相应的印证。
必须强调的是,我虽然明白香巴噶举的殊胜,但我从来也不曾将香巴噶举放置于别的宗教流派之上。我认为,所有宗教都是平等的,它们有着各自的价值和存在理由。
汤因比说:“当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有足够的知识,使他可以有信心说一种宗教比其他所有的宗教优越。”
史密斯在《人的宗教》中也说:“每一种宗教有某种版本的黄金法则。”“即使在宗教的比较研究上,也并没有任何要求说,各宗教要在竞争激烈的赛跑中,一定冲过读者关怀之终点线来决定谁胜过谁。”“要把宗教间的相关联的方式比喻成染色玻璃窗,其各部分把太阳光分成不同的颜色。这种类比,容许宗教之间颇大的差异,而并不宣判它们有各自相对的价值。如果世界上的人,彼此在气质上各有不同,这些不同就可能影响到精神对他们显现的方式;好比说,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
英国学者麦克期·缪勒在《宗教学导论》中认为:“当研究比较语言学的人大胆地采用了歌德所说‘只懂一门语言的人,其实什么语言也不懂’这句话时,人们起初大吃一惊,但过不多久他们就体会到这句话所含的真理了。难道歌德的意思是说荷马和莎士比亚除了自己的母语以外不懂别的语言,因此荷马竟不懂希腊语,莎士比亚竟不懂英语了吗?不是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荷马和莎士比亚虽然能够非常熟悉、巧妙地运用他们的母语,但他们两人并不真正了解语言究竟是什么……在宗教问题上也一样。只懂一种宗教的人,其实什么宗教也不懂。成千上万的人信心之诚可以移山,但若问他们宗教究竟是什么,他们可能张口结舌,或只能说说外表的象征,但谈不出其内在的性质,或只能说说信心所产生的力量。
印度的早期吠陀经典认为,不同的宗教乃是神向人心说教的不同语言。“真理只有一个,圣人以不同的名字来称呼它而已。”在休斯顿·史密斯的《人的宗教》中,有这样的内容:
19世纪的一位印度教圣人,依序透过好几个世界伟大宗教的实践来追寻神。他轮流通过耶稣基督……以及印度教之神的各种具体化形象,来找寻神。在每一例子中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同样的神(他报告说)其所显现出来的,有时化身在耶稣身上……有时以护持者毗湿奴或者以完成者湿婆的面貌出现。通过这些经验就产生出一套对于伟大宗教在本质上统一的教导,并构成印度教在这一论题上最高尚的声音。
神创造了不同的宗教以适应不同的需求、时代与国家。所有的教旨只是许多条路而已,任何一条路并非就是神自己。的确,吾人如果全心全意地跟随任何一条道路都可以到达神那里。吾人可以从正面或侧面来吃一个有糖霜的蛋糕,怎么吃都会一样甜。
这里必须强调,我并不是在宣扬“神我”,而是旨在说明:真理可能会以不同的形象出现。任何自以为是者都显得很滑稽。所有宗教都是医疗灵魂的药,只有对机与否,并无优劣之分。不过,在正见上,我更倾向于佛教的空性见。佛陀并不认为自己是“神”,他只承认自己是一个“觉悟了的人”。正如休斯顿·史密斯所说:“当世界上其他的人都被包裹在沉睡的子宫中,处于自以为是清醒的人生而其实仍在梦境的状态时,他们之中的一个把自己叫醒了。佛教开始于一个摆脱了迷乱、瞌睡、日常知觉像梦境般妄想的人。它开始于一个醒悟过来的人。”保罗·达尔克在他的《佛学论文集》中说:“(佛陀)是不需要用天堂般快乐的希望来引诱人的……他的吸引力正是真理吸引所有的人进入其领域时所用的吸引力。”
我曾花费大量时间来研究人类的多种宗教。我收集到了翻译成汉文的许多藏传佛教资料,我利用十年时间研究并实践香巴噶举的教法,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之所得,仅仅是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不过,正如晶莹的晨露能映射太阳的光辉一样,我的这滴水,也能折射出一个世界。当我拨开历史的迷雾,站在历史和世界的坐标系上,我确信我发现了香巴噶举独有的价值和它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选录几段:
如同太阳照耀着山川河流和村落一样,佛教的光芒一直照耀着人类的灵魂。几千年来,大德高僧,如云如雨,构成了这个星球上最美的人文景观。
我们的香巴噶举便是其中之一。
曾几何时,香巴噶举遍布雪域,弘法道场数以百计,出家僧众超过十万。琼波浪觉从印度取来的智慧之火,燎原成历史上最美的风景,成为人类抹不去的记忆。要知道,琼波浪觉求法不久,外道的屠刀就疯狂挥来,把那一段灿烂的文明,淹没于血泊之中。琼波浪觉从一百五十多位上师处求得的法脉,已成为藏传佛教共有的财富。
但是,岁月的沧桑无情地冲刷着历史,给万法打上无常的印迹。我们的香巴噶举,也没能幸免,曾经辉煌一时的教派,至今人才凋零,默默无闻。连香巴噶举的祖庭,也仅余十多个僧人,寺院破旧,不忍目睹。我们的历代上师,为弘扬香巴教法,曾历经千难万险。但那一切,仿佛已成为历史。
现在,汉地的许多史书里,都说香巴噶举早已湮没无闻,无声无息。一个响亮的名字,已经被历史尘封;一种辉煌的文化,即将被时代抹去。
也许,你这时才明白了我写本书的真正用意。当我们呼吁对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伸出援助之手时,我们怎能坐视一种文化和精神的灭绝和断裂?
文化是人类灵魂最重要的滋养,宗教是人类精神的特殊态度,是人类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正如宗教哲学家蒂利希所说:“作为终极关切的宗教,是‘赋予文化以意义的本体’,而文化则是宗教的基本关切表达自身的形式总和。简言之,宗教是文化的本体,文化是宗教的形式。”
除了宗教所诏示的意义外,香巴噶举那独有的文化传统,还能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一些灵魂的营养,如唐东喇嘛穷一生心力为百姓修桥,上师仁波且的广行布施、维修寺院、保护文物古迹等,香巴噶举诸弟子之放生、为藏区牧民施药、为山区孩子捐书等诸多善行,无不给我们以启迪。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们应在有限的生命时空里,给这个世界奉献更多的光明和温暖。当世界充满贪婪、仇杀、血腥和暴力时,我们能否尽自己的心力,为我们的星球贡献一点慈悲,贡献一份祥和,贡献一份博爱,贡献一份无私,以便让这个日渐“困难”的世界,能因为我们曾经的生存,而变得相对美好一些?
所以,我希望读者能够聆听我的述说。因为,正如史密斯在《人的宗教》中所说:“今天的社群不能只是单一的传统;它乃是星球。世界日渐缩小,了解乃是和平唯一能够找到的家。”“那些聆听的人是在为和平而努力,一种建筑在了解和相互关怀上的和平,而不是宗教的或政治的霸权上的和平。因为,至少在人类如此伟大信仰的固有高贵领域中,了解带来了尊重;而尊重为‘爱’这个更高的力量,作出了准备。‘爱’,这唯一能息灭恐惧疑心和偏见的力量,它也能提供给这渺小而珍贵的地球上的人们,可以彼此成为‘一’的方法。”“如果我们要对这些宗教真诚,我们就必须深刻而注意倾听别人,就如同我们希望他们会这样倾听我们一样,默尔顿说明这一点,指出神在某个地方向我们说话:在经文中,在我们最深的自我中,以及在陌生人的声音中。我们必须有接受以及给予的雅量,因为再也没有比只说而不听更能把他人非人化的了。”
至于我自己,香巴噶举带给我的,已超越了文学和世俗的范畴。我相信,人类历史上,定然有许多人有过我这样的灵魂焦灼和干渴,也定然有许多人有过我这样的灵魂求索。无论世人理解与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动物者,正是因为人类有灵魂的需求和向往。除了肉体的需求之外,人类还应该关照灵魂,给予它相应的滋养,使它一天天变得大气和崇高。我就这样做了。我曾有过热恼,香巴噶举还我以清凉;我曾有过贪婪,香巴噶举教我以放下;我曾为仇恨裹挟,香巴噶举示我以宽容;我曾为愚昧浸泡,香巴噶举启我以智慧。
关于我的灵魂求索,我写过一首诗,录在下面,权当本章的结尾吧:
千年的寻觅
——献给香巴噶举
仿佛,已有千年,
焦渴的心灵总在期盼。
期盼一缕清风,吹去我心头的热恼。
期盼一份智慧,洗去我无明的云翳。
期盼斩断生老病死的绳索,
期盼彼岸的生命新绿。
我曾无休止地呼唤,
旷野里响彻我无助的哭泣,
喑哑的嗓门撕裂了,
一口口血,
吐自焦裂的心。
但我无法驾驭心灵的马车,
犹如一个孩子,溺在水中,
却无力挣出愚痴。
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
我苦苦寻觅。
我历经汉唐的繁华,
我沐浴明清的烟雨,
生命的扁舟,
在生死中漂泊不已。
岁月的大风强劲地吹来,
吹走我一个个躯体,
却掠不去灵魂的寻觅。
谁能告诉我生命的真相?
谁能揭开死亡的秘密?
谁教我挣出命运的轮回?
谁带我找到灵魂的净土?
我一次次喊破了嗓门,
可回答我的,只有死寂。
人海茫茫,
却打捞不出,
我那双寻觅的眸子。
耳旁只有瑟瑟的秋风,
眼前只有无常的足迹。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再生,
扮演着尘世上所有的角色,
生生死死,无休无止,
忽而牛,忽而马,忽而猪,
可无法摆脱命运的磨盘,
没人能告诉我,
哪儿是灵魂的出路?
我无助地哭泣,在天大地大的黑洞里,
何处是我的归宿?
我看不到黎明的天光,
望不到一丝儿希冀,
得不到一缕缕温馨,
我不知道,命运会将我带向何处?
生时,不知谁是我,
死后,不知我是谁。
我拼命地挣呀挣呀,
总也挣不脱比渔网还坚韧的业力。
在那个命运的管子里,
我忽而姓张,忽而姓李,
忽而是男,忽而成女,
灵魂如风,
飘忽来去,
焦渴的呼唤布满了血丝。
九天之巅,
印满我搜寻的眼眸。
直到有一天,
我你相遇在那个夏日。
记得不,我的灵魂依怙?
那个寻常的夏日并不寻常,
清风徐来,绿影摇曳
佛光吹落了智慧的桂子,
莲花就种入我的心底。
我明白,那寻常之中的不寻常,
我寻了千年呀!
我踏破了五百双铁鞋,
才寻来,那短暂而永恒的相聚。
从此,我的生命才有了意义,
从此,我不再是无助的个体,
我眼中的世界多了色彩,
我有了灵魂守候的净土。
我知道,万物有漏,精神永恒;
我知道,黄金有价,师恩无比;
我知道,你是超越轮回的大舰;
我知道,你是解除痛苦的甘露。
生命可失,
可你,我再也不愿失去。
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打坐,
我在深夜的宁静里禅思,
眼前老晃着师尊的音容,
心头老响着灵魂的咒子,
是的,我很苦,
但我愿坐破一千个蒲团,
因为,耳旁老响着一个念叨:
“还有众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