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印见是噶举派遵循的宗教哲学之一。当然,对于一般信仰者来说,只要具备信、愿、行三者即可,其中信为功德母。低层次的信重情感而轻理性。我在生活中就遇到了许多盲目的宗教信徒,他们盲目的信里,迷信的成分居多。但对于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不仅要有情感的信,还要有理性的信,也即智信。
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中说:“排斥理性而支持感情,在我认为不是进步。实际上,只要理性似乎还站在宗教信仰的一边,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在卢梭当时的环境里,像伏尔泰所主张的那种理性是和宗教对立的,所以要轰走理性!”
佛教是智信的宗教。无论小乘、大乘,还是密乘,其中随处可见理性的光芒。
不过,拥有理性的宗教很多,如何区别佛教和外道呢?答曰:用“三法印”印证之。“三法印”即:诸法无我、诸行无常、寂静涅槃。符合此三者,即是内道,不符合者,便是外道。但同是符合法印的佛教内部,仍有许多相异之处,从而构成了佛教派别的繁多。既然有“派”,相应地就有跟其他派别不一样的教义和特点。同是佛教,故有其“同”;又因其“派”,遂有其异。藏传佛教诸派修持的教法大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其宗教哲学,却是各有其特点。
那么,噶举派宗教哲学的特点是什么?
土观·罗桑却吉尼玛的《土观宗派源流》(西藏人民出版社)中说:“达布噶举的宗见,系来源于中观应成见。因玛巴的上师是那诺巴与弥勒巴,不论其见修和本续之讲解,都是本着二师之说。”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土观大师引用了玛尔巴的道歌:“东至恒河边,仗弥勒师恩,悟法性无生,心把握空性,见离戏本元。现证三种身,从此断戏论。”他还引用了密勒日巴道歌:“汝等劣慧想,佛说一切有。若于胜义中,无佛亦无魔,无能修所修,无所行地道,无所证身智,故亦无涅槃,唯名言假立,三界器情世,无生本非有,无体无俱生,无业无异熟,故无轮回名,究竟义如是。”“如无有众生,三世佛何出?离因岂有果,故依世俗谛,佛说染净法,一切皆为有。”“如是了悟诸智者,不见根识见智慧。不见众生见如来,不见境相见法性。”土观大师以此来证明噶举派的见地是中观应成派的“缘起性空”。但学界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噶举派的见地在跟中观应成派在“大同”之中,尚有“小异”,如在《密勒日巴道歌集》中,有:“心之自性为明空,直指明空即妙光。”“我承洛扎玛巴上师为我直指说,一切诸法皆是自心,我亦如实悟到那自心就是明空之性。”“其实心的本来就是空寂光明(明空),若能证悟此点则是成佛。”“你的这些经典(文字)我不会,我是以心为学习,所以外境显现均为经典,与显境不分离就是与经典不分离。显境的老师告诉我,外显诸境即是自心,自心即是明空。”诸多内容,细究其内涵,则发现其大手印主张有自心本性,即佛性,称之为如来藏,也即能摄持一切染污诸法在烦恼中之真如自性。以上观点,有待于进一步商榷。
香巴噶举的教法中认为明空不二,亦即心气不二、心物不二、显空不二。其三支法中,“胜解一切显现即是上师,于此得决定见;胜解上师即是自心,于此得决定见;胜解自心性即是空性,于此得决定见。”“胜解一切所显、所闻都是自心,而自心性即是空性。”“决知一切显念皆是自心,决知自心即是幻化。”显然,其三支法的内涵,又跟密勒日巴道歌之“一切诸法都是假名安立,空无自性”相若了。
但香巴噶举又认为心气本有,承认有“无死明点”,它由最微细的气构成。气是物,就胜义谛说,心气亦无自性;但就世俗谛说,心气属于本有,它从无始以来即存在,将来成佛亦不会断绝。它无始本具,与本元心同时存在。其中的心是精神因素,气是物质因素。无始以来,心气合一,不曾分开,互为依托,互相终始,虽有显分,但无自性。故修心,亦应修身,单纯的悟心是没有用的。因为气是业气的承载者,修行中的诸多心理障碍,多由气引起,妄念亦是气的鼓动。
把香巴噶举的无死明点之说,跟西方的灵魂之说相比较颇有意思。如英国宗教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在其名著《原始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中也承认了灵魂有精神(心分)和物质(气分):
灵魂是不可捉摸的虚幻的人和影像,按其本质来说,它虚无得像蒸汽、薄雾和阴影;它是那赋予个体以生命的生命和思想之源;它能独立地支配着肉体所有者过去和现在的个人意识和意志;它能离开肉体并从一个地方迅速地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它大部分是摸不着看不到的,它同样地也显示物质力量,尤其看起来像醒着或睡着的人、一个离开肉体但跟肉体相似的幽灵;它继续存在和生活在死后的人的肉体上;它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肉体中去,能够进入动物内甚至物体内,支配它们,影响它们。
看得出,上面的灵魂之说跟香巴噶举的无死明点之说有异有同,它也是能“迁识”和“夺舍”的。但显然,两者相异之处也不少。
香巴噶举还认为,众生身上存在的生死流转的根本无明、贪嗔烦恼等,都以最微细的气的形式存在于身内最深隐处,只有通过密乘的方便,才可以断除细微无明。如“八十自性分别”就是与生俱来的最微细之气心,平时很少显现,但在人命终时,随着临终出现明、增、得三境,才出现此细微心气,其中“明”出现三十三种自性分别种子,“增”出现自性种子四十种,“得”出现七种。
要是气障碍了佛的三身显发,那么心的明空也不会彻底。心不能自主者,多由气不能自主。故悟明空之心,一定要修身以解决气的问题。无上瑜伽的修气脉明点的目的就是为了转业气为智气,修得心气自在,证得法报化三身。
在悟明空之心后的修行上,宁玛派和噶举派有分歧。二派皆承认,空是心体,明是心用,明是气分的化现,故明空之中,本俱法报化三身。二者的分歧在于:宁玛派认为,悟明空之心后,法尔本然,无须苦修,只要保任,三身自显,无须别修报化;噶举派却认为明空之心虽本俱三身,但那明空之悟有高低之分,低层的开悟,不易显发佛之三身五智。若以密乘的方便,则易破除障碍,即身成佛。修习奶格六法及大手印等法门,就能将本元心体转成大乐体性的本元身,化粗身为最细身,身心合一,现证三身。
笔者个人认为,宁玛噶举两派的说法皆有道理。契入明空之后,明法尔本然,宁玛说的保任过程,便是噶举派说的修。若是能恒久地保任,便是恒久地修;若是不能保任,便是修的中断。若是不能保证恒久地保任,永不退转,便要像噶举派提倡的那样要借助诸多方便法门来修了。
有两个在藏地流传极广的故事,能证明我之所说:
第一个故事是在西藏某地,有个大寺院,寺院里有个饭头僧。此人整日与诸多灶具为伍,昼行厨室,夜宿灶间,一无所有,不改其乐。因为要给许多僧人做饭,他无暇禅修,无暇学经,表面虽一无所得,但他也一无所求,每日只于宁静之中,将生命无私地奉献给僧众。从外相上看,他甚至算不上僧,因为他不读经,不修禅,不辩经,不祈祷,他只是默默而为,安分守己,专注于本职工作,从不曾好高骛远。其所异于别人者,就是他的一切行为都清醒无惑,专注宁静,视手头的事,为世上头等大事。他不焦虑,不嗔恨,不求赞美,也不在乎批评。因为恒常的宁静知足,他已没有了执著,不再有偏见,不再争强好胜,不再别有思虑。因为他的努力,僧人们饮食无忧,身体健康,修学上进,但同时,僧人们甚至有些忽略了他,因为几十年中,一切都是那样子,仿佛本来如此。数十年之后,饭头僧圆寂了。寺院为他举行了荼毗,人们惊奇地发现,火光上空出现了彩虹。火熄后,饭头僧的骨头上,竟然有许多种子字。骨灰中,还出现了许多舍利子。人们这才明白,那位毫不起眼的饭头僧,竟然是一位圣者。于是有人猜测,那人在干做饭洗碗等杂事时,心定然不曾离开他观修的本尊和咒子,但一些有见识的喇嘛说:“那人已证得了跟上师和本尊无二无别,他从不刻意地去执著什么,当生活中的诸种境界现前时,他都能以明空之心相应。他已超越了尘世上的所有修持法,而宁静地独享开悟之乐。”显然,此饭头僧,便是在悟明空之心后的保任。谁能说他的保任,不是真正的修持?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1955年,在康巴的玛尼千果有个石匠,以刻玛尼石为生。中年时,他曾到一个宁玛派的寺院学法,并经过了严格的禅修训练。随着年岁的增长,老人不再坐禅,不再诵经,他只是做好手头的工作,时时帮助穷人。他的外现是越来越淳朴,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没有了执著。人们并不知道,便是在他刻石头时,他也保任着禅乐和悟境,用不间断的觉知把诸相融入了空性。他出家的儿子老劝他多禅修。老人说:“儿呀,心灵的觉醒是真正的禅修,只要保任自己的明空觉性,认知事物的本来面目就行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佛法吗?”后来,老人病了,但他仍是不坐禅,不观修,不诵经,他已完全远离了佛教的外相。老人临终前,儿子为他请来了喇嘛。儿子问:“父亲呀,你还记得你学过的佛法吗?比如中阴身的教授之类。”老人笑道:“儿呀,我已忘记了啥叫佛法。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记下哪些法。一切都如梦如幻呀,孩子,你叫我执著啥?不过,我倒是很快乐,觉得自己本来是圆满无缺的呀。”临终时,从无所求的他只有一个希望:叫儿子们在七天之内别动他的身体。老人死后,喇嘛念经时,竟然在尸体上空发现了彩虹。随着那彩虹的隐现,老人的肉体一天天缩小,到了第七天,人们只发现了头发和指甲,其余的一切,都已化为光明。经宗萨钦哲仁波且认证,老人证得的,是神奇殊胜的虹光身。同样,老人一生的保任,又何尝不是真正的修呢。所以,我说宁玛的保任和噶举的修都有道理。真正的保任本身就是最好的修。但问题是,许多时候,没有出离,就可能没有保任。当外现和杂务不能使行者做到真正的持久的保任时,就应该像噶举派提倡的那样去苦修,才能化粗身为最细身,身心合一,心气自在,现证三身。
香巴噶举所说的“金刚幻身”是由最微细的气心组成,由二者合一而现起的。它的基础是本元身——亦称之为“不坏明点”,其实质是清澄的微细的气分。它是生命的任持者。它位于心轮,无论怎样转世,此明点不灭不坏,故称“不坏明点”。但修至临成佛时,此明点能转成幻身,亦可化现为佛国刹土。
不过,在凡夫的粗身阶段,不坏明点隐藏得很深,不容易见到,但它既为本具,必有显现之时。一般情况下,它有四次显现的机会。藏学家刘立千先生在《藏传佛教噶举派》(《中国藏学》1995年第4期)中说:“一、睡眠时,梦中出现四空最后之身为习气身;二、临终时,四空最后出现之身为中阴身;三、入无色定住三摩地时,不现身根,但有潜伏的微细身,这是带业识之身,业报完后,仍沦入他趣,不能超出轮回。四、在修拙火时用远离瑜伽的强制办法出现四空心,由微细风而起现报化身,此则名为幻身。这四种身都是同一品类,作为修习幻身的依据。故六法中有抓梦境、入光明定等成就法。若是即身不能成就,为对治生死中有,所以六法中又有中阴成就和迁识成就法,中阴成就法也是修幻身的方法。迁识法则借佛力将微细风心迁入佛心或他方净土,可以保证不入轮回的办法。所谓不修成佛法,这有点像类似内地的禅净双修。幻身是风心结合的产物,当然这种风是已净化了的智风,而不是业风,但也是缘生法,缘起无性,由于色心已得自在,可以任意变化,故幻身有如幻化亦非究竟真实,佛的二种色身即报化身也是变化的,犹如幻身。所以就胜义说,一切诸法皆无自性,性空,这是唯一的;就世俗说,色心二法是缘起相对而有,虽有如幻。缘起是承认两点,成佛两点则统于一点,二合为一,消除差别,达到平等圆融境地。以上这就是大手印的双运之义,也是噶举派的中心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