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呼唤的灵魂——《白虎关》番外篇(上)

2017-03-21 07:1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摘要:任何人,想要真正像个人一样活着,就要经历一番灵魂的历炼,重铸自己。

 

 

呼唤的灵魂——《白虎关》番外篇(上)

雪漠

 

昨夜里西风又起

一面血红的大旗

在残照里猎猎作响

黑马长啸

牵动边塞的烟雨

灵魂在西风里

声声呼唤

归来吧,我的虞姬

很小的时候,我就崇尚一种精神,觉得,人活着,就得有一种精神,有一种豪气。练武时,向往武林中的那种侠义,只想仗剑走天涯;后来选择写作时,就铸剑为犁,文以载道,希望自己拥有托尔斯泰的那种大悲悯;年龄再大时,就憧憬着自己成为释迦牟尼,能够给世界带来光明和清凉。每个生命时段,我总是为自己设计不同的梦想,然后不停地走,不断地打碎自己,战胜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种特质,倒成了我生命中的一种基因。

任何时候,当我觉知自己快定型时,就会毅然打碎自己,将所有的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我最怕的就是重复,就是原地踏步,如果总是在一个高度上跳高,不给自己增加难度的话,是没多大出息的。所以,我走的路,看似弯弯曲曲,曲曲折折,但总在螺旋上升着。在不同的生命阶段,我总在为自己开辟新的路。于是,我才有了那一部部永不重样的作品。而且,每一部作品,都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其原因就在于,我总在不断地寻觅,寻觅新的生机。在我心里,重复意味着死亡。

在“大漠三部曲”里,我写了很多动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有。在所有的动物里,我最爱的,就是鹰和骆驼。我喜欢鹰的势,也喜欢骆驼的韧性。这两种东西,我都有。它们经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中,甚至出现在我的书画中,它们已成为很多读者心中的图腾。

我喜欢鹰的那种桀骜不驯,透着一股王者之气。真正的鹰就算死了,那种傲气犹存。在《大漠祭》中,我写过一只鹰,它宁可饿死,也不愿被人驯服。最后,它饿成了一把干毛,还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这个细节,感染了很多人。

最震撼人的,还是鹰的重生,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据说,鹰可以活一百二十岁,但到四五十岁时,鹰的嘴头和爪子就钝了,再也抓不到东西吃了,就会被饿死。真正的鹰会不屈于命运,它会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做出一种选择,要么饿死,要么重生。选择重生的鹰,会在石头上磕去嘴头和爪子,忍受剧痛,饿上十多天,重新长出嘴头和爪子。这个过程,血肉模糊,鳞片脱落,相当惨烈,近乎于脱胎换骨。但重生的鹰,会焕发出新的活力,再活上五六十年。所以,我很欣赏老鹰,向往它的这种不服输的精神。

想要重生的人,也是一样的。在那个过程中,必然要忍受阵痛。如果没有这个过程,人是立不起来的。任何人,想要真正像个人一样活着,就要经历一番灵魂的历炼,重铸自己。红尘中,有了这种历炼,人才能真正窥破虚幻,走向精神的另一高度。

同样的,在我的作品中,我想留下的,不仅仅是生活,是故事,还有人物,甚至是动物们所承载的那种精神。唯有精神,才能薪火相承。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与他人无关。即使在看似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其实还是有选择的,是绝望,是希望,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心。但是,很多人做不到。为什么?因为心不明白,心中无光,不知道如何分辨和选择。心中无光,其命运也只能随着惯性浮沉。如《白虎关》中的莹儿,她之所以后来没有走出命运,就在于她的心仍是一片黑暗,灵官给她带来的那点光,很快就被黑暗淹没了。因为那是灵官的光映射到她身上的,而不是自己生命中真正焕发出来的光。所以,她和千千万万的西部人一样,当巨大的命运漩涡裹挟而来时,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要么被吞噬,要么自我毁灭。所以,面对命运时,人是很难改变的,除非他有信仰。没有信仰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只能庸碌一生,只能不断地轮回下去。

多年前,有个北京女子,想到凉州修一座寺院。刚来投资的时候,第一次,当地政府接待了她,她很满意;第二次,也以贵宾的标准接待了她;第三次,政府就不再接待了,因为那样接待的话,会无休无止。当时,她就非常恼火,说,你们这个地方怎么这样?我们到别的地方,政府都像接天神一样招待。当时,我就对她说,你错了。你永远记住!你修寺院也罢,做什么也罢,你不是为政府做事,你在为自己做事。如果你不修寺院,你不过是北京城里的一个寻常女子而已,像你这样的人,车载斗量,岁月的风一吹,你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了。因为修了这个道场,你就从那个群体里冒了出来。百年之后,人们也许会记得这个道场是某某人修的,会记住你曾经的事迹,传颂你的这种精神。你的行为,决定了你的价值。所以,你在为自己做事。你修建寺院,虽然能给当地经济带来创收,老百姓也会得到一点利益,但是,这利益仍是你的价值。你带来的利益越多,你的价值就越高。究竟看来,你其实在为自己做事。

实质上,好多人同样也是这样的。比如王宝钏的故事,她的守护行为,让她的人格本身升值了,表面看来,她在为薛平贵守贞,但是,在守的过程中,她升华了自己。她的行为决定了她的价值。比如潘金莲,是她自己成为潘金莲的,而不是因为她是武大郎的老婆,她的行为,决定了她的价值。而武大郎,很多人都非常同情,他自身的善良决定了他的价值,与潘金莲的红杏出墙没有关系。

同样的,《白虎关》里的莹儿,她一直在等灵官,期待着灵官回来。但是,当她的这份爱、这种守护,遭到周围环境扼杀的时候,她选择自杀也罢,逃离也罢,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与灵官的回来与否没有太大关系,她是为自己守着的。她对爱的执著和守护,才让她成为了莹儿。虽然,最后她殉了自己的爱,很多人感到不理解,觉得很可惜,但是,如果她不这样,而真的做了赵屠汉的婆姨,莹儿还是莹儿吗?

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事。任何人做事,最终受益的是他自己。当他将智慧和慈悲回报给人类的时候,那么,他就是人类的圣者。贡献社会,同样是在为自己做事,你在贡献社会的时候,不求回报,那么你的生命本身就升华了。比如,一个小人不断地奉献社会,升华自己,最后成为圣人,这个结果本身就是价值,社会回报不回报,并不重要,回报也好,不回报也罢,都无所谓,都改变不了他从一个小人成为君子这一事实。

一个人成为智者,为世界做出一种表率,这是他自己的行为决定的,世界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平台和助缘。

写《白虎关》,就是我的行为之一。

我在成长,我作品中的人物也在成长,他们不但是灵官、琼、黑歌手、琼波浪觉、马在波,也是雪漠。换句话说,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有的状态,都是我生命中的呈现。他们分别代表了我的不同生命阶段。因此,每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地吸收滋养,不断地成长着,对于他们来说,有了这样一段人生经历,再来看世界的话,如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了另外一种角度和眼光。

细心的读者,只要读过我的《白虎关》,就会发现,虽然小说中看似写满了人和事,写尽了世俗的生活,但那不单纯是些生活场景或事件,更是诸多心灵的展示。透过人物的心灵及习气,就能完全发现他们的命运迹象,能读出更深层的东西。在那凡俗的生活表面,有着难以察觉的生命真相。这一切,都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只要能深潜进入,你定然能发现其中的奥秘。小说里的所有人物,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里面隐藏着人类的全息。你,我,皆是如此。

与《大漠祭》和《猎原》不同,在《白虎关》中,相较于生存状态,我更愿关注人的灵魂和信仰,以及产生这种灵魂的文化土壤。生活为我的创作提供了营养,好似肥料,我的作品是肥沃的土壤中长出的花。没有生活不成,将生活直接搬入作品也不成,要将生活进行提炼和吸收。读过我的小说,读者就会发现,我的小说不仅仅是故事,除了故事、人物、生活之外,里面还有一种灵魂的东西、精神的东西。写作时,我更侧重于灵魂的叙述,特别注重人类心灵的挖掘和展示。

有一年,我到张掖参加一次笔会。我和另外两个作家去理发时,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才初中毕业,显得非常单纯。她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的活,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还要给老板交好多所谓的学费。我非常同情这个小女孩,就劝她别干这营生,去上学吧。若是想上学,我会帮助她,给她提供学费。她说,她的父母不同意。我说,劝劝你父母,他们若同意,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就把名片给了她,并请她和她的同伴吃了饭,送了她几本书。后来,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但她一直没有回话。回到武威,我心里一直很难受,一个很好的小女孩,却不能上学,好在这个发廊很正规,不是那种色情场所。

第二次,到张掖的时候,我又去找她,她的同伴说,她不干了。她回了一趟家,回来后,就去了一家洗浴中心。她的同伴告诉我洗浴中心的地址后,我就去找她。正好,她从里屋出来,问我啥时来的?我说,下午。她只说她很忙,就进去了。一会,老板追出来拉我,说这儿尽是小女孩,一个才一百五十元,全套服务。我拒绝了。当时,这件事对我的心灵触动非常大。

这女孩,后来成了《白虎关》中月儿的原型。

这是一个小说题材。如果其他人写的话,也许仅仅会把它写成一个故事。我若写时,会从她的心灵着手,从她向往崇高,向往上学,到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心中有哪些想法?她会不会有痛苦?她的父母可能对她讲过啥?她如何从一个纯洁的小女孩变成妓女的?这个过程中,她有哪些心理变化?要是把她写出来,可能会打动许多人。而且,我更关注的是,这个女孩为什么会这样?除了生活所迫之外,这儿肯定还有一种文化和土壤,让她的心灵发生一种变化,我更关注这些内在的东西。

后来,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小女孩,她一直在我心中活着,如果我不把她写出来,她就会一直折磨我。她是民乐县某乡某村人,理发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她到洗浴中心的事,好多人都知晓。大家想一想,她会有怎样的命运?当然,世上有许多这种人,但她们都到离家乡很远的地方从事这种职业,而她,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待在了家门口。这样,她未来的命运就会受到她行为的影响:谁会娶她?她会幸福吗?如果她嫁了人,她的男人会扇她的耳光,会一直把她折磨到死,每次吵架,就会骂她婊子。更有可能,会有人骂她的孩子是婊子养的。所以,一时的选择,却可能影响她一生的命运。

这便是月儿的原型,在《白虎关》中,我几乎没有虚构,很多情节,都源于生活。

这类事带来的痛苦成了我的一种创作动力,作品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我就会肚子疼,就知道要生孩子了,生不出来的话,我会很痛苦。所以,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样写出来的,不是我想写,而是生活让我写。

在《白虎关》里,我就塑造了两个农村女孩菊儿和月儿。菊儿和猛子初次相亲时,他们的对话很有意思,这就暗示着菊儿以后的命运。虽然写她的笔墨不多,但在我心里也是一种伤痛。而月儿,一心想到城里去,结果被人骗了,患上了杨梅大疮,无奈之下,又回到乡下,她所经历的一切,我就是在那些女孩身上得到的灵感,再进行艺术的升华,赋予了月儿一种精神。在历炼了命运的残酷之后,月儿升华了自己的灵魂,为这个世界定格了一种高贵和大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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