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原》 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1月
心灵的猎原——《猎原》番外篇(下)
雪漠
四
开始的时候,我对命运的看法,和大家是一样的,后来,心灵明白之后,我知道命由心造,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是的,对于心灵不明白的人来说,命是注定的,难以改变,但是对于真正想改变命运的人来说,命是可以改变的,前提是要改变心。对于智者来说,命运就是由自己的心灵可以决定的那个人生轨迹。
这是我在《猎原》里重点想说的话。
什么决定命运?就是一种选择。命也罢,运也罢,好多人认为命运不可改变,事实上,选择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因为,选择决定了你的行为,行为构成了你的命运。你的命就是你的心造的,心决定行为,行为构成了你的命运。所以,我经常说,命由心造。
我会算命。那么,我是怎么给别人算命的呢?就从他的某一些细节中看出他的性格,进而测出他的命运,因为那细节代表了他的心,只要心不变,他以后的所有行为,都高不过他的心。他的心不变时,命不变;心变了后,命就变了。如果你是一个小人,必然会做好多小人事,于是,你就是一个小人命,谁都讨厌你,提防你,你的路就会越走越窄。当你的心一天天变得博大、高贵,变成君子之后,你就会有君子的行为,这样,你的命就变了,变成君子之命了,你的路就会越走越广,人生格局就会越来越大。所以,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你的心左右着你的命。
生活中,好多人总是埋怨,埋怨天,埋怨地,埋怨这个,埋怨那个,整个社会充满了一种怨气。其实,没有什么埋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别怪他人。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命。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家公司打工,他老是抱怨公司给他的薪水很少,我就觉得这个人不会有大出息。为什么呢?如果你把薪水寄托在别人身上,盯着公司给你多少薪水的时候,那么,你的命运不会有什么转机。你应当怎么办呢?让自己强大起来。让自己的心,从一个小人的心,成长为一个大人的心时,你的命运才会改变。
在我的“大漠三部曲”里,读者可以通过书中一些人物的对话、行为,或者他的一些心理活动,就能算中他的命运结局,比如灵官的出走,莹儿的自杀,兰兰皈依信仰,王秃子的仇杀,双福的败落等,其实都是定数。从《大漠祭》开始,每一人物一出场,一说话,都在暗示着他们的命运走向,而《猎原》《白虎关》,一路走来,表面上,我在写他们的生活,写他们是如何活着的,但实质上,我在展示他们的命运轨迹。这样的命运,是一种必然,这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是人物本身的心决定的。
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我也曾以捐助的方式帮助过几个穷孩子,但有人竟把我当成了冤大头。我无偿地帮助他们,他们却把我当成傻瓜。后来,我慢慢发现,我的那种帮助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要是他们的心不变,那些物质帮助就像是隔靴搔痒,起不了多大作用。直到今天,那些我帮过的人,仍是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愚痴。很多孩子仍然在那种怪圈里成长着,延续着父辈们的那种活法,一想到这,我就心疼。因为好多孩子其实都可以有个好的未来,有个灿烂的明天,但不得不在历史文化旧有的观念下,在功利化的环境下阉割了鲜活的灵魂,失去独有的个性和活力。
后来,我明白了,真正的帮助别人,应该是传递智慧,给别人一个升华心灵、证得智慧的助缘。真正的帮,必须从清除愚昧开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走出贫穷的命运,其他的东西意义不大,很快就会过去,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的著书立说,就是为了传递我所证悟到的那份智慧和清凉。
写《猎原》时最早的想法,便是如此。
五
中国有句古话:“文章憎命达”。意思是,要想写出好文章,命就不能太好,人生不能太畅达。如果太畅达的话,生命就缺少了一些精彩。是的,我就是这样的。
在过去写《大漠祭》《猎原》的日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我既要保证自己的生存,还要养活我的家人,所以,在与世隔绝地写作时,我承担着非常沉重的生存压力。在《一个人的西部》中,读者可以看到我过去的那段艰难岁月。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追求梦想的时候,必须接受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包括磨难,包括贫穷,包括非议,包括生命中诸多的逆行菩萨。
就是到了今天,甘肃的许多作家生存条件还是很差。像甘肃省作家协会原主席王家达,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他仍然清贫了一生。多年间,每次去他家,我见到的总是一张桌子、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破旧的寻常沙发。他平日里就睡在单人床上。即便是那单人床,也很是简陋,是门板和床头搭在一起的那种,现在很少见了,想不到,他一直用到了去世。哪怕是一般的市民人家,也似乎比他家富足。所以,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情总是很沉重,也会在他困难时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没有留下啥遗憾。
在这样的现状面前,一个作家想要坚持一些东西,是很难的。在这种沉重的生存压力下,好多人的价值体系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而我,在任何时候,都守住了自己的梦想,守住了自己的尊严,也兑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二十五岁时,我就蓄发留起了胡子,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被外界同化,而要保持个性。在教委工作的时候,我是武威公务员中唯一留胡子的人。还曾多次出现因胡子而发生的风波,很多人劝我把胡子剃掉,但我宁愿不进城,宁愿留在乡下当一个小学老师,也要坚决留住它。这是我对抗庸碌环境的一种姿态。在那个时代,我留下胡子,就是时时警醒自己:不要被环境同化,不能被这块土地同化。一旦被这块土地同化,我就当不了作家,我就是个庸人。所以,我坚决留下胡子,每天一照镜子,就提醒自己:不能被他们同化!不能被他们同化!
2009年11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法国参加“中法首届文学论坛”时,办护照照相的时候,他们要我把胡子剃掉,我还是留着了,虽然有点短。你想,如果我的胡子全剃掉的话,就更滑稽了,就像一只雄狮,变成了一个猴子。后来,他们又让我必须穿西装。我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穿过西装,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愿意在脖子上打个领带。第一天,同行领队说,一定要打领带,不打领带,不穿西装就是对人家的不尊重。第一天,我打领带,穿西装,第二天我坚决不穿。做客法国法兰西学院时,我的演讲主题是《文学与灵性》,我就说,很小的时候,我当过牧童,从小就爱骑在马背上自由地奔驰。我不愿在脖子上打领带,穿着西服坐在这儿。所以,不要在我的身上戴什么领带,带上领带后我很难受。
后来,我出版了很多作品,不管是“大漠三部曲”,还是“灵魂三部曲”,总有人愿意将我的作品划到这个主义,划到那个主义。甚至,一些高校的硕士生为写毕业论文而犯愁,因为他们无法将我的作品划到导师所说的哪个主义里,不知该怎么归类。为什么?因为我的作品根本就无法划定,无法概念,那不是教条化的东西。那是生命喷涌的东西,是灵魂自由的流淌,根本无法界定,鲜活的生命是超越任何主义的。而世界就是这样,总是把一种鲜活的生命教条化。
我是在与周围环境的对抗中,才慢慢成长起来的,而好多人却被庸碌的环境同化了。我之所以没有被消解,反而升华了,原因只有一点,我能自省,知道忏悔,能一步一步战胜自己。我不是圣者。我是跟自己纠斗不休的战士,但我总能战胜自己。虽然有时斗得血肉模糊,但我总能站起来。有时,我真得对自己很苛刻。要不是那份自省和自强,我会跟千万个西部人一样,在生活的重压下,早已失去了那份向往。
生活中,常常是这样的,当听到我说的这些话时,很多人会觉得非常奇怪,觉得我跟别人不像,很异类。于是,我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总是被排斥,总是被挤压。甚至,有人绞尽脑汁地总想把我扼杀在摇篮之中。
2012年12月,作家莫言在瑞典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发言中,讲述了一个被众人扔出去反倒避免了被活埋的人。
那个被扔的人,其实也是《猎原》中的黑羔子。当然,也是我。
许多时候,当一群人把你抛出去的时候,可能是为了不让你活埋,对这些人你要感谢他们。当你不被一个群体欢迎,被群体性驱逐的时候,一定要明白,你可能是一个清醒的人,也可能是一个伟大的人。所以,不要怕。我经常说,当无数股水流滚滚奔向东的时候,有一股水流奔向西,向西的那朵浪花就是天才。所以,我们要感谢命运中出现的这种抛弃。
六
每块土地的文化,均有其优秀的特性,也有低劣的杂质,这些特性与杂质甚至是合为一体,难解难分,经常会在不同的条件下,展现其复杂性。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群,每个人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带有这块土地的基因与文化的胎记。
一棵树的成长有众多的因素,比如说,土壤、种子、以及环境、阳光、空气等等。同样一个人成长也是这样。一颗坏的树,不会无缘无故地坏掉,存在多种原因,包括土壤有没有病虫害等。人类也是这样。任何人类,他只要有某种行为时,他就不是单个的行为,他和文化土壤以及本身的遗传基因,以及时代所有文化的熏陶,都有很大的关系。
我在《猎原》里写过一只老山狗。它雄性十足,有高贵的基因。虽然老了,但老了的老山狗还是老山狗,如孟八爷所说,当得住老山狗这名儿的,不是狗岁数,而是狗心。在我眼中,老山狗几乎等同于某种已经断裂和丧失的西部精神。“孟八爷盼了几十年,想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个老山狗来,却终而失望。”为什么?“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种了。我这狗到藏区,一放骚下种,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处是藏獒,只那气味,就能把猫儿熏成藏獒。这里,嘿嘿,到处是癞皮狗。多好的狗娃儿,都熏成癞皮狗了……你们忘了,那狼孩儿?”
同样的,在《猎原》里,我还写过那个复仇的母狼灰儿,它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同时它也有着狼的那种强悍和不屈。一谈到狼,很多人的印象是凶残,是残暴。其实,并不全是这样。狼也有着人类没有的优秀的秉性和基因。我希望自己能有一种狼的强悍,但我的对手,永远是我自己。
我喜欢用狼的强悍来激励自己、征服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却不用狼的欲望争夺世界,用狼的嗔恨伤害世界。我明白,外界没有自己的敌人,每一个人的敌人,其实都在自己心里。我的对手永远是自己的欲望。无论我如何贪婪,一切都在飞快地成为记忆,我不愿意从贪婪的青年变成贪婪的老人。人生如过桥,我不会在桥上建房子,我只想放下一切,平坦了心,升华自己,享受命运里所有的故事——哪怕是一些现在显得苦涩的故事。
过去,我也一次次地这样说,有很多人觉得我说得对,也能放下一些东西,但一旦他们回到生活中去,欲望就会包围他们,把那一点放下的清凉,冲得烟消云散,他们总觉得身不由己。因为,心灵的惯性,有时不是一句话就能消除的,内心潜在的欲望,也必须有一个消解的过程,但你应该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
你今天不愿正视它们,今天就会被它们左右,一辈子不愿正视它们,人生就整个地荒废了。我不愿用宝贵的生命,去在乎一些留不住的东西,我要清醒地、明白地享受我的人生。遇到一些刺耳的声音时,我总想平坦了心,反思自己。因为,刺痛了我的,定然是我在乎的,它代表了我的某种执著和贪欲。那时节,我总在调整自己,提醒自己:一时的情绪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地死去,不断地重生,它只是一个巨大的假象。在这个巨大的假象之中,除了精神和智慧之外,一切都会过去。
在我心里,外部世界就像是一盆沸水,只要欲望的火焰还在燃烧,它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水泡。每一个水泡,就是一个事件,它冒出之后,就会破灭,再冒出,再破灭……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明白那规律后,我就不想再捅那些水泡了。我知道,无论我捅还是不捅,它都会破灭的。我更想熄灭水盆下的火焰,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清凉,但我同样明白,这火,不是谁想熄,就能熄得了的,因为它附着在每个人的基因里。
这个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提供了巨大的成功的机会,能否在这样的平台上跳出最美的舞蹈,这是我们每个人必须思考的问题。中国古代的小脚女人是跳不出现代舞的,要想跳出最美的舞,先要把自己的裹脚布扔开,让脚健康地成长。这个“脚”,就是我们的心灵。许多的制约和镣铐,本质上是来自于我们的心灵,不是客观,不是世界的,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灵裹了许多带子,所以心灵不能自由飞翔。要想真正飞翔,首先将自己的心灵打开,让智慧的光明焕发出来,所以,我在《猎原》中说,心明了,路就开了。
我在创作《猎原》之前,就开始有了上面谈到的人生感悟。当然,这《猎原》,远比思想本身丰富,也更鲜活。
——2016年9月10日写于沂山雪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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