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精读汇编(下)

2011-06-26 08:16 来源:《白虎关》 作者:雪漠

    老顺想,按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叫人家说了说两句,动啥手呢?……可没治,许多时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心要使气,手要出气,老顺有啥法子?他想笑,可口一张,却叹了一口气。

    老顺终于明白了老先人为啥叫儿子“要债鬼”。确实,儿子是啥?所谓儿子,就是能理直气壮地从你兜里掏钱,从你碗里抢肉,从你口里夺食,而又心安理得的那个人。莫非,真是我前世欠了他们的债?

    屋里的一切,总在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地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个沙旮旯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无量无数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呢。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扫完院子,又去挑水。这是她当姑娘时必做的家务。每次站娘家,她总要干她以前应干的那份活。除了替换母亲外,还因为干活时,她心中总升起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融和着天真、纯洁、幻想、激情的少女才有的情感。她想,还是当姑娘好。

    兰兰想,还是当月儿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窜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月儿也被拴着,一个无形的绳子拴了它,像妈围了锅台,也像驴绕着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转多少年了;但仍是羡慕月亮。到后来,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月亮了。

    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后来她想,自己的幸福,想来就是在那时挥霍了的。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几年了,梦没有做醒,梦里出嫁,当媳妇,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骂,叫男人驴一样捶。那兰兰,早不是兰兰了,由清凌凌的少女,变成浑浊不堪的农妇。恍然似在梦中;却又没有了梦。没梦的生活实在出十足的丑陋来。现实撕破了一切

    ……记得,电影《魂断蓝桥》里说,战争撕碎了一切。这里,用不着战争,或者说,一生下,就堕入了战争: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齿,三咬两咬,就咬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咬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婚后,一切都迟钝了。心上也庥了层垢甲。一切,都浓浓的浑,就把生来本有的梦浆了。没梦时,那日子就不是过,而是熬了,像熬中药一样,在苦水里滚,在药水里泡,被生活的炉火煎着,早不见本来面目了。

    她像被拴在磨道里,除了沿那既定的轨道转圈,除了听那单调碜牙的石头摩擦,没有别的色彩。待尺把厚的磨盘变薄时,青春就没了,青丝被鹤发取代,水红叫皱纹覆盖,细腻被风沙吹去,浪漫叫穷困吞噬。一个声音,就老在心里叫:“认命吧,你!”

    做鬼多好呀,风一样。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风一样。做人真没劲,心老是空荡荡的,没个实落处,没一点盼头了。活人,只是消磨时间,有时一想,真可怕。这和等死有啥两样呢?

    现在,梦醒了。兰兰已不是过去的兰兰。在生活的打磨下,她早已失去了自己。她不再含蓄,敢和婆婆撕破脸皮对骂;不再羞涩,在白福拳脚交加时,揪住他致命的所在;不再细腻,总是粗枝大叶,和村里女人一样,说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直来直去的话……

    生活像剪刀,把她的女儿性剪了个净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记起自己也曾是少女,也有过梦想,有过爱情。她才感到深深的失落、愧疚和不甘心。

    但她明白,一个人是很难摆脱那种命运的梦魇的。她这样,妈这样,沙湾的女人都这样。黄沙、风俗、丈夫的粗暴、艰苦的劳作……都成了腐蚀女儿性的液体。

    不知不觉中,女孩最优秀的东西消失了。她们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机器:做饭机器,生育机器,干活机器……女人本有的东西没了,该有的情趣消失了,该得的享受被绞杀了。麻木,世故,迟钝,撒泼,蓬头垢脸,鸡皮鹤发,终成一堆白骨。这,已成为她们共有的生命轨迹。

    更可怕的是,谁都觉得这是“命”。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谁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女儿一死,她不是也天塌了吗?不是也寻死觅活吗?每每想起,心如刀割,但一次次想,一次次割,无数次后,心就木了,虽有痛楚,但剧烈的程度逐日减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岁月的风,一日日刮,扬起一粒粒沙尘,久了,多深的沟壑也填平了。

    唱起这些天籁似的“花儿”时,姑嫂俩都会落泪。心思虽异,感情却共振了。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龄和性格相差极大,也会在“花儿”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沟豁,化了心中的块垒,成为朋友。

    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已尘封了那段往事,心木了,感情更木了。每每触及,也只有昏黄的印象了,像浸了油又在霉屋里放置多年的油画,是“花儿”鲜活了它们。有了鲜活图腾的兰兰再也不想在既定的轨道中转圈了。

    猛子也觉出了这些。以前,他糊糊涂涂,也懒得想。后来,他跟了孟八爷,跑了些地方,见了些人,听了些话,心就开了些窍,闲下来,也能翻书了。他发现,先前的好些东西都开始变了。

    这下糟了,脑中一有了想法,烦恼就趁机袭来。但正如人的长大无法阻挡一样,大脑的日趋复杂也难以逆转。他虽是不愿上山的驴,生活的鞭子却时时抽他。前有拉者,后有赶者,不觉间,他就到了一个以前没经历过的天地,烦恼也随之袭来了。

    路边的地里,有许多人在薅草,从春至秋,女人都干这营生。一年中,最耗时间的,就是这活了。当姑娘时薅草,当媳妇时薅草,当了老奶奶仍薅草。这薅草,贯穿了女人一生,仿佛女人就是为薅草而生的;脸因之萎黄,手因之粗黑,青春呀啥的,就在薅草中没了。

    这女人一张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词儿,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

    知道不?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莹儿在教月儿“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唱音,有种动人心旌的魅力。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唱不了几首,莹儿眼里便溢满了泪。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著,那份坚强,那份为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那柔弱的身子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坚强的人,说过许多坚强的话,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花儿”强烈。

    “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唯一的慰藉。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那黑洞到处都是,鼠们也四下里窜着。月儿惊叫着抱住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先前,她也怕老鼠,后来,她经历了丈夫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就是。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吗?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莹儿发现,她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明白了许多,心灵已到了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究竟明白了啥?不知道,只觉得明白了,看开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先前,心不属于自己,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

    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就觉得没活头了,真像“花儿”唱的那样:“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瓜花儿灰塌塌。”现在,心也“灰塌塌”过了,便明白了“灰塌塌”后的心还会温馨,还会灿烂。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也许,这是一种进步。那么,谁使她进步的呢?她当然明白,是死亡。

    丈夫死了,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丈夫一下子从生活里消失了。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归于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的家乡。这儿,养育出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

    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了,听,都荡出奇异的旋律了。莫非,你真是“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月儿,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就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但莹儿感觉到,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就自然流出口了――

    想想年来的一切,仿佛沧桑成历史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爱恋也有,离别也有,生老病死,都经了,都见了,心反倒宁静了。怪得很,想想,多大的事儿,那怕天大,过来一想,也仅仅是个事儿,仅仅是在生命的记事簿上画了个道道而已。大事,一个道儿;小事,也一个道儿,难说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深哪个浅。

    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没必要考虑太多,你老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说呀!冤家。

    她不像那冤家,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像那黄母鸡,老扇翅膀,老飞,老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成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莹儿的印象中,老顺是和鹰、马灯、骆驼、烟锅儿连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已成他身上的零件了。他捋鹰呀,给牲口添料呀,浇水呀,去盐池驮盐呀,总要带上马灯。灯光中,两条黑柱挪呀挪的,挪了大半辈子。

    猪总是猪,只是一堆活着的肉。人就不同了,别看都长七个窟窿,差别可大。强盗也是人当,圣贤也是人做,行善的,做恶的,上天堂的,入地狱的,都不是人吗?看你咋个活法呢。谁有谁的心,谁活谁的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

    人,多像这可怜的獾,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死神还是慢慢逼了来,黑夜一样罩了你。临死时,你才会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比赛。人的努力,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呀。

    女儿的死,哥哥的死,总在提醒她一个事实:“她也会死的。”一想到死,巨大的空虚扑面而来。一茬茬的人死了,一茬茬的人消融于虚空之中,留不下半点痕迹。他们是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还是被融化成了虚空?不知道。一想到某一天,自己也会像清烟般从世上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

    兰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心中,她一声声发问,可回答她的,总是静默。静默过后,兰兰却更加顽强地发问。那个叫“死亡”的黑洞叫她恐惧。那里面盛的,莫非是那种叫“硫酸”的液体,会化了骨,化了肉,化了一切,最终将液体自己也化了,还原为那个巨大的黑洞?

    金刚亥母便在命运中笑了。她告诉兰兰:那黑洞,不是无底洞,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管子,一头叫生,一头叫死。生命的水流呀流呀,忽而叫生,忽而叫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命的水,会永永远远流下去。

    你的女儿引弟,仍在那管中流着,汇入无数无量的水分子中,忽而叫这个名儿,忽而变那个姓儿,忽而进这个容器,忽而入那个小池……“引弟”,不过是流入你的容器时暂时的名儿。

    莹儿无法理解兰兰为啥有这么大的变化。她不知道,几次死亡,已使兰兰换了个人。她经过了炼狱,拷问了灵魂,踏上了另一条求索之路。

    妈,为啥不叫我静静地活一阵呢?我多想静静地活一辈子。啥都不图,只带了这娃儿,悄悄地活着,等那个狠心的冤家。等来了好,等不来也好。一辈子能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妈,你要强了一辈子,却连个盼头也没有。为啥不叫我有个盼头呢?妈。

    当那“穷”字仅仅是影响生机时,也没啥。这世上,填肚子的东西有的是,或野兔,或野鸡沙米啥的。吃饱之后,便能懒洋洋晒太阳,也惬意,觉不出做人的沉重来。一旦那“穷”字超过一定限度,影响到做人的尊严时,就不能不正视了。当然,这“尊严”二字,他才放入心里不久。不过,那概念,只要一入心,就生根了,时不时就会探出刺来,扎他一下。

    爹似乎是不怕穷的,老听他说:“穷是老子的活该穷。”这话,他说了一辈子,很坦然,一副乐天知命的架势。当由穷带来的磨难袭来时,爹虽也苦恼,呲牙咧嘴,坦然受刑,但很少怨天尤人。爹老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他将那坦然的“受”,当成向老天示威的武器。

    兰兰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便是“命”。但兰兰又不认命。听一个算卦的讲,命能转,时也会转,运也会转。那人说,他算过许多命,大多应验。极少不灵的,是修行人的命。修桥的,铺路的,放生的,行善的,命都比算出的好。无子的,可有子。无禄的,能有禄。灵官留下的书里,有本《了凡四训》。里面讲的,就是如何转化命运。

    确实,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干多大的事。双福的心比猛子大,双福的事业就大。白福长了白福的心,女儿就迟早得给糟蹋死。妈的心小,爹的心大,灵官的心里事儿多,孟八爷的心豪爽大气……这些人的心,决定了这些人做的事。人与人的区别,实质是心的区别。

    那命运,说穿了还是心。心变了,命也变了。积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君子命了。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小人万人讨厌,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随那变化了的心变化了。

    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有时,恨也是一种爱,可是没有。她只有厌恶。就是在这厌恶上,她才发觉缘尽了。爱是缘,恨是缘,厌恶则意味着缘尽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那就散吧。

    这想头,仅仅是这想头,也令莹儿绚烂许多呢?不知道那想头何时到来?为了这想头,莹儿愿等上一生哩。有了这想头,她守的就不是寡,而是守想头了。能把想头守上一生,也是幸福的。

    记得,灵官说,凉州女人的一生里,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生,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莹儿希望的,是静静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轨迹,带着娃儿,怀着企盼,掐碎浪漫,正视现实,实践自己的宿命。她只想对这个世界说:“请别打搅我。叫我一个人静静地活着。”

    白福也好酒,先前一喝点酒,就揍兰兰,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说,也真难为了兰兰。女人,咋这样命苦?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才把弱女子的命往坏里“造”?

    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不像那烈火干柴,噼哩啪拉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莹儿当姑娘时,不像村里的女孩,心里忽而有这个,忽而有那个,她只有心里的那个。“那个”,现实里没有,只心里有,成她的图腾了。后来,嫁了人。再后来,心里的那个,和灵官合二为一了。

    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没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最好像这雨,牛毛似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把人冲垮的。

    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那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

    不过,猛子也不想磨磳了,他想试试自己,能否干沙娃的活。以前,虽也参加田里劳动,但那活轻微。这背沙,却真是将吃奶的劲也使了。他想试试,能否超过过去的自己。以前,他是个混世虫。后来,经了好些事的他不想混了,只想好好活几天人。既知道活人得吃苦,那就从当沙娃开始吧。

    平时觉得死很遥远,那次才觉得死就在身边。过了些日子,又觉得死遥远了。死一遥远,他又成混世虫了。没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龇一下牙。这次也许真要死了,他想。怪的是,心里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不甘心。那不甘心,仅仅是感觉,是一团混沌,没个清晰的思路。只觉现在死了,有些不值的。

    一个人扑来,和他抱在一起。又是一个。分不清是谁,也用不着分清,只要是人就成。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只要有人和你拥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这个概念,在死来临时最显珍贵。

    一种很怪的感觉溢滿了心。每次经历死亡,那感觉就倏然而来,脑中啥都没有,只有那感觉。那感觉里瞧世界,都变样了,钱财呀,名声呀,女人呀,都淡了。先前心里多重的东西,都轻飘飘了。若在以往,此刻他会恐惧的。可那感觉酵在心里,连那尸体、脑浆、污血都跟他毫不相干了。他只是想,要是那石头砸向我,这会儿我在哪里?

    先前,猛子也这样。一次去医院,见一骷髅,他毛发倒竖。后来,死的人多了,才觉出那骷髅自己也有,它如影随形地跟定了自己。真没个啥怕的。恐惧虽溜远了,另一种感觉,却不知不觉地漫上心来。那便是不甘心。

    真不甘心。这样死了,人会说,死得该,谁叫他当贼呢?猛子是不想以贼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猎者搏斗时叫对方捅上一刀。这时,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

    猛子一想,这辈子仅干了几件事:操了双福女人,经了憨头的死,跟孟八爷去过猪肚井,和豁子女人睡过觉……就这些。生命的二十多年里,留下的,仅仅是这样几个片段。莫非,这就是灵官所说的人生价值?

    猛子萎倚在井壁上,想,要死了。一切都像做梦。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梦。那死,想来也是梦,但死后的自己,是啥样儿?是真有来世?还是啥都没了?若有来世倒好,大不了再活一次。若是泡沫般从世上消失了,那就真不甘心。老娘十月怀胎生下他,还没干成啥,就死了,跟没生有啥两样?

    要是这会儿死了,真成糊涂鬼了,活得没眉没眼的。能想起的,就那么几个瞬间,跟没活区别不大。早知这么快就死去,真该多做些事的,或者,多念些书――早知道这么快就死去,他会好好念书的。以前,觉得念书没用,生就刨土吃的料,念多少书,也叫土吃了。可这死,说来就来,心里却仍是混沌一团。念了书,可能会明白些……真有些不甘心哪。

    真想知道生死的秘密,死是啥?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

    随了这茬人在日后的死去,谁也不知道曾活过个猛子,谁也不知道!就是现在,猛子活过的证据,就是曾睡过双福女人、后来偷沙、后来叫埋到井下……就这。就这轻飘飘的几件事,就成了他活过的证据。

    早知这么快死去,他会多留些证据的。当然,留些好的证据,比如修桥铺路、帮帮人、干些妈眼里的善事。若有可能,他会尽量帮那些孤寡老人。灵官说得对,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成仙成圣,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记得,灵官说,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若不是被埋到井下,将要死了,他是不会想这些平时看来纯属扯淡的事的。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难免这结局。为啥在活着时,不轻松些呢?既然终究得死,那所有的争斗,所有的巧取豪夺,所有的烦恼,都没有意义。想到自己以前和人有过的纠葛,猛子懊悔极了。

    他想,那时,他执着眼中的一切,啥都争,不惜以命相搏。那争来的小利和可怜的滿足,早烟消云散了,那争时的凶相和锨家的刻薄一样,留在世上,叫死定格了。

    这饿,这黑,这等死的感觉,哪一样,都不是人受的。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明明知道死的不可挽回,而不得不等它的那份无奈、恐惧和焦虑。这是最要命的。

    月儿几乎把莹儿知道的“花儿”令都学会了,欠的是火候和不可缺少的那份质朴。有了这质朴的心,才能唱出“花儿”应有的原汤原汁。任何矫情都会叫“花儿”变味。变了味的“花儿”,也许叫“歌儿”。或者,称啥也成,但不是“花儿”。

    “花儿”是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这就是“花儿”。唱“花儿”,必须对人生有特殊的感悟。否则,口一张发出的,是干巴巴的乐音,而不是曳血带泪的“花儿”。“花儿”里有笑,是含泪的笑。“花儿”里有泪,是带笑的泪。这里,只有心灵的体悟,而无需语言的诠释。带上了理性色彩,就不是“花儿”。

    莹儿如泣如诉地唱着。爱流泪的她,这回没流泪。她把泪都变成“花儿”了。倒是月儿流泪了。她仿佛明白了“花儿”。这“花儿”,没有大喊大叫的寻死寻活,流出的,只是一种淡淡的相思,一种雾一样淡烟一样朦胧的相思,述说着明白时的糊涂,清醒时的恍惚,梦中的惊喜……它隐去了相思带来的惨痛和失落,没有爱呀恨呀,死呀活呀,但有哪部世界名著,能写出如此真切的相思呢?

    唐卡上金刚亥母踩着莲花日月,拿着法器。那些图案,都是象征,比如,莲花象征清静无染,月轮象征慈悲,日轮象征智慧……但万千象征,说到底,都离不开那个“善”字。兰兰自心里有了“善”,心里的花球也远了。因为那种接触,不符合“善”的原则。所有的鲜活追忆,都成昏黄的暗晕了。

    兰兰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周身沐浴着圣光。那看似寻常的心咒,诵来,竟荡到灵魂深处了,一晕一晕,像温馨的海水冲刷礁石一样,清洗着兰兰的心。往昔的一切都化了,烦恼呀,痛苦呀,甚至期盼呀,都散了,不留一点儿痕迹。那散了的,还有心,还有身子,还有那个叫兰兰的概念。时不时的,就只有空灵了。有时,空灵也散了。

    这所谓的经,就是那心咒。但就是这寻常的十几个字,伴了木鱼,伴了馨儿,伴了檀香,伴了一脸的肃穆和一心的虔诚,就成了一泓温暖的甘露,荡呀荡的,就荡化了身,荡化了心,把一个沉重的“我”消融到奇妙的韵律中了。

    兰兰的生命需要这韵律。在心里盛满了苦难,盛满了泪水,淹没了希望的时候,这韵律,便该在灵魂里响了。兰兰不管它是佛还是仙,只将它当成那个“善”字。真主也罢,上帝也罢,梵天也罢,佛陀也罢,想来都逃不过这个字去。

    在“善”字的洗涤下,心中的苦没了,恨消了。一种特殊的情绪渐渐滋生。这情绪,像黄昏落日的余晖,一洒上万物,世界便成另一种样儿了:有了一份宁静,有了一份超然,有了一份慈悲,有了一份豁达……这许多个“一份”,便构成了一份“觉悟”。

    这许多份“量变”引起的“质变”,便是修炼的终极目的:或以宁静而求智慧,或以虔诚向往净土,或以超然逍遥于世,或以慈悲利益众生,或以觉悟达到涅槃。是为正修。

    若其形虽同,而其目的,却发生异化,以利众之名而行私利之实者,便成邪法。正邪之别,仅在一心。

    兰兰不掺一点假地诵咒,跟她干农活一样。一天过去,她的嗓子就哑了。那呵气似的诵咒声,也是实打实地不掺水分。她把做啥都当成种地一样,从不干“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事儿。

    猛子喜欢月儿的笑。月儿的笑很灿烂,是一览无余的灿烂,是雨后晴空似的灿烂,是少女独有的灿烂。猛子接触过的那些女人,缺的,就是这灿烂。他忽然有点“爱”月儿了。

    既然谁都觉得自己应该嫁猛子,那就嫁。守寡,在别人眼里,反成怪物了。先前,女人不守寡是怪物。现在,守寡倒成了怪物。反正,女人稍不注意,就成怪物。那就平顺些活吧。守着个“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一见娃儿,莹儿心里就溢出一股奇妙的感情。这感情,竟和跟灵官接触时相似。她吃惊了。说不清她是把对灵官的爱嫁接到孩子身上呢?还是她当初就将灵官当成了孩子?或者,女人对男人的爱,本来就掺和着母爱呢?莹儿说不清。那感觉,倒也不因说不清而淡了,反倒温水似荡开来,荡呀,荡呀,就荡满身心了。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我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是幸福。

    不远处,便是大漠了,便是她无数次咀嚼过的大漠。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再见时,她已不再有当初的容颜。冤家,可知?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

    记得,她读过几本佛书,书上说苦有多种,有生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好多苦呢。那时的她,晕乎在幸福里,觉不出啥苦。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出苦了。不说别的苦,只那“爱别离”,就叫她苦不堪言。昼里夜里,身心都浸在苦液里。

    虽说,回忆之后,终究是失落。可那回忆的过程,总有噪热,总有眩晕,总感到幸福的波晕激荡了心。回忆许久,心也被激荡许久。当然,从回忆里出来,回到现实时,那种空荡实在难耐。总想搂了那鲜活的身子,销魂地闹啊。

    这人生,究竟是苦?还是乐?似乎不全是乐,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飞到这儿,搂了我,不乐死才怪呢?莹儿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绪就大好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真是这样。这“花儿”,把啥心都摸透了。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值得吗?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美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过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

    ……明知将来,也不免无常。但她还是愿忍受一切苦难,以守候那心中的净土,等他回来。回来,又咋样?她不去考虑。她只完成这个过程吧。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生命是个过程。爱情是个过程。一切,都是过程。因为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永恒的只有死亡。那我就守了这过程,迎接那永恒吧。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也好。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成凝固的一块,浑沌了天,浑沌了地,浑沌了心。

    这闪电,多像那念书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她看到了前途、未来、幸福……可叫现实一压,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中了。还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不奢求幸福,就没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弃黑暗;不构建未来,就不埋怨现在。真像那寓言了。那浑沌,本无七窍,原也活得逍遥。叫多事的智者凿了,反倒痛苦死了。真的,不念书多好。糊涂了生,糊涂死。

    冤家,你也是闪电呀。在生命里亮亮地一闪,闪出眩目的美,却又倏地熄了。亮过后的暗,是那样的可怕。早知如此,你还是不出现的好。那时,我已认命了,我会认命做憨头媳妇,认命做寡妇,认命“前行”,认命叫现实撕扯去。也许,后来就木了,觉不出苦了。那香香们,不也活得挺好吗?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雨小了。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东方的亮色,渐渐浓了。那亮,如洇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样,由小渐大,由淡至浓,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由你化去吧。不化也好,凝成一块也好。在莹儿看来,一样。

    莹儿边哭,边跌撞着走。这段路,不很平,多坑洼,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绊了。不要紧。摔倒了,爬起来;摔青了,会复原;摔烂了,会痊愈;摔死了,更好。那心里的痛,却难消了。

    兰兰觉得体内多了一种力,在鼓荡,在旋啸,在冲撞,心却越加空灵了。这空灵,是轻易追求不来的,仿佛没了心,没了意,是无有云翳的虚空,是无有波纹的静水,是宁静中的超然,是窥破虚妄后的洞悉。

    那空灵,渐渐荡开了。身没了,心没了,眼前的一切都没了,都往一个巨大的虚静里堕去。那虚,是无我无物的虚;那静,是无波无纹的静。却又是灵光闪闪,并不昏沉。一点灵性,恍兮惚兮,悠悠荡荡,无处不至。没有语言,没有内容,没有一点渣滓,没有半缕污垢,没有贪婪,没有索求,只有倾诉,只有心的裸露和倾诉。

    兰兰静极的灵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兰兰,兰兰已空灵了。身奇异地空灵,心也奇异地空灵,没有杂念,没有念想,没有自己,没有“没有”。那神也罢,仙也罢,是遥远到心外的事。那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是柔若无骨的线条,是随心所欲的挥洒,是无嗔无怒的倾诉,是无怨无争的展现。现在,她明白了,这便是空灵的作品。

    兰兰沉浸在酣畅的宁静里,心静止了。渐渐地,她体验到乐了。渐渐地,乐也没了,只有空灵。这空灵,溶了苦,消了忧,解了愁,止了痛,把浊世化成了天国。莫非,这便是金刚亥母的坛城?这飘逸,这虚无,这静空,这灵动,真是个绝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头了。多像大沙河里的沙枣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诸种的供品味一齐涌来,扑来。兰兰有种熏熏的醉意了。莫非,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说,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质,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灵魂。此刻,兰兰仿佛明白了。渐渐地,所有的感觉也溶入空灵里了,只有那点儿灵光在闪现。

    好个酣畅淋漓呀!虽空灵到极致了,兰兰仍品到了“酣畅”。真的。那空灵的酣畅,才是真正的酣畅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虚空里飞去。那躯体,早盛不下空灵的酣畅的倾诉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谁随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万物。静极了,空才显现。空极了,才有灵光。那灵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说“定能生慧”吗?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 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泡,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兰兰索性就不追它了。谁愿意,就追去。反正,兰兰是看透那虚幻了。

    看透了虚幻,许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儿的死,原是透心彻肺的痛,现在缓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岁是死,百岁是死。鹿活千岁,也终有一死。死是永恒的归宿,活倒是暂时的偶然。通脱地想来,实在没啥“痛苦”的。这是麻木呢?还是超然呢?兰兰却分不清。

    莹儿真心希望月儿出去闯一闯。近来的一切,叫她换了脑子。若重活一次,她也会有另一种活法。但现在,晚了。像那公驼,小时候,用个小木桩拴,它也挣不脱。长大了,即使能挣脱,它也不动那心思了。莹儿也一样。但她终于明白了,没读几天书的丈夫为啥在临死前要逛文庙?每每想及,莹儿便泪流满面。这是最叫她心碎的镜头。……莫非,踏上黄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这一点?

    莹儿明白,自己也迟了。她像一片黄叶,在起伏的海浪上颠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随波逐流吧,叫命运之水,载了自己,游呀荡呀,到哪儿的码头,就上哪儿的岸。但她还是赞同月儿的出去。

    幸福是啥?是感觉。吃饱了,喝足了,穿了绫罗绸缎,骑了高头大马,照样恼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妇,讨来片面包,你推我,我让你,凝眸相视,会心一笑,也无异于仙人了。

    对幸福,兰兰的解释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贪了,烦恼就来。念头多了,额头的皱纹都上得快。就这样,木了心,灭了智,由那宁静占据了心,是何等的乐事呀?

    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个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来了,你再来。只是,来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满足少了。到最后,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三尺白布掩腐尸,一抔黄土盖枯骨。”一个土馒头,把啥账都了了。细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义?

    兰兰想,仅仅过了三四代,人们就忘记祖先了。三四辈后,子孙也将不记得我们。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这许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虚无。谁能解释,人活着,为了啥?

    月儿,去就去吧。兰兰想,也许,这人生,本无个目的,也无啥意义,只有过程了。体验这过程,便是历练人生。一团团云的价值,就在于划过虚空,显几个图案,再无影无踪。那鸟儿,嗖地一下,飞过虚空,那扇动的翅膀,能留下痕迹吗?但你还是飞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过程。

    修道者,想来也这样。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灭智,苦苦追寻,有几人能羽化飞升?那些所谓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许那成功,仅仅是参透了巨大的虚无。

    这世上,最难转的是心。释迦佛呀,孔圣人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教化人心?可教化了几千年,人心倒更坏了。

    人就活个盼头,穷了穷些,有盼头就好。没盼头,就跟牛马一样了。兰丫头没盼头了,她正想再有个盼头,正好,遇上金刚亥母了,就合铆了。也成哩,人活个啥?心。

    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别的关系不大。千万富翁照样跳楼,穷汉照样高兴得成天喊秦腔。楼里软床上的富人恼苦得睡不着觉,窗外的硬土地上却卧个穷汉作好梦。啥都全靠这个心。

    所谓邪法正法,不在于说得多动听,区别在于正法是利益众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于心。

    后来,在生活的教育下,她成熟了。她发现,爹并不像她小时候想象的那样高明。爹很愚,老做些很愚的事,老说些很愚的话。好些话就不入耳,心就不由自主地抵触了。没法。兰兰不想抵触,心却要抵触。

    人总会成熟的,心总会长大的。有冬眠,就会有惊蛰;有种子,就会生芽儿。那心,不时时在变吗?心变了,人就变了。

    这情绪,近来少有。别人眼里,自己一定是六亲不认了。可那认六亲的前提是听话,一听话,兰兰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亲们叫她充当的角色了。在那个既定的生活磨道里,兰兰已转了千百圈。

    据说,那六道里的众生,在无休无止的生命轮回里,都当过自己的父母。修行得道后,就能把众生父母都救度出来。为了生生世世的父母,就委屈一下现世的父母吧,连那佛教的多少宗师,也六亲不认呢。

    兰兰心里诵着咒。这样,走过漫长的路,却没走;经了好多事,又没经;听到许多声音,又没听;说过啥话,也没说。这样好。一诵咒,许多东西都退远了。经的东西都成了描空的彩笔,虽也一下下划,那天空里,却无一点儿影子。

    兰兰喜欢默诵心咒。诵久了,心就飞向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身边是轻柔荡漾的海水,耳旁是温馨吹拂的清风,那水和风,就化了身心,把“我”融入了辽阔的江天。

    这生存的所在,就随即变了。潮湿没了,零乱没了,烦躁没了,多了平和,多了宁静,多了超然,多了清凉。那祖师咋说来着?“安禅不需佳心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这觉受,被称为“禅乐”。

    如果说兰兰的最初修行,仅仅是绝望了现实,想在虚幻中追寻寄托的话,到现在,已变为贪禅乐了。这禅乐,非言辞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体验,非金钱可以购买,非权势可以索取。至此,修行者有乐无苦。听说,有人把宗教比为鸦片,这是行家之言。那禅乐,确如吸食鸦片般飘忽,迷离,甜晕,不过多了份清凉和宁静。

    有人把修行人当成了符号,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无两个相同的人。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显惨白。治万般心病,得用万般良药。但这话,兰兰存在心里。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妙消息。

    她闭了眼。眼皮是世上最大的东西,一合,就把世界盖了。盖了好,那入眼的,多烦恼之诱因。那入耳的,入鼻的,入舌的,触身的,都是烦恼。《西游记》上,那猴子打的六贼,便是这六个。

    《心经》不是说五蕴皆空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都会引起贪心。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兰兰就无求了,那爱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贵,无踪迹,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随它去吧。而我,弃了小爱换大爱,取了小贪换大贪,爱那金刚亥母,爱那六道众生,贪那空行佛国,贪那永恒的涅槃之乐。

    一股浓浓的悲袭来,热浪随之涌上心头,涌出眼眶,脸上就凉刷刷了。这感觉,每每在极静时涌来,淹了心。据说,这意味着悲心大发。那观世音菩萨,就因悲众生之苦,常洒泪珠。无数泪珠,化为无数度母。那唐朝的文成公主,就是绿度母的化身。又据说,许多大成就者,每想众生受苦,多痛哭流涕。按这说法,兰兰便是进步了。

    兰兰哭了一阵,把心头的淤积泄了,心空荡了许多。她一有了牵挂,安详氛围就没了。这修炼,需要出离,要是掺了别的情绪,觉受就成了日光下的霜花儿。咋修,心也静不了。

    兰兰想,这信仰,说牢实,比铁牢实。说不牢实,一风就卷倒了。

    兰兰想,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世上好些事,你咋想,就会成咋样。比如那佛国,谁也没见过是啥样子,你可以由了性子想,你喜欢它成啥样,它就能成啥样。佛说,万法唯心造呢。

    记得,她陷入驼峰后,沙山就忽而俯了,忽而仰了,随了驼峰,梦一样恍惚着。恍惚一阵,兰兰就真的入梦了。有时,枯黄色的梦里,也会响起三弦子的声音。那声音很苍凉,仿佛沉淀了太多的苦难和血泪,总能引起心的疼楚。它承载着痛苦,盛满了血泪,孕育着希望,向往着未来。那未来,虽隐入黄沙间隐隐升腾的雾气中,海市蜃楼般缥渺,但那向往本身,却总能感动兰兰。

    驼毛暖融融的,很像母亲的怀抱。巨大的安全感在心里洇渗开来。莹儿想,骆驼真好。它甚至比妈好,比婆婆好,比生活里的人都好。在这个不安全的世界里,它给了自己一份安全感。莹儿想,兰兰想到金刚亥母时,想来也这样。人一生下,就被抛入了陌生和孤独。谁都需要一份安全。她自己,不也在守候那份依怙吗?

    她明白,当一个人想到灵魂时,痛苦就开始掂记他了。记得当姑娘时,她混混沌沌。虽有梦想,但很恍惚,那时她不懂灵魂是啥,灵魂也自个儿安睡着。她当然想不到,日后有一天,灵魂会醒来,搅得她六神无主。

    想当初,没遇灵官前,生活虽也单调,可她觉不出单调。虽也寂寞,她也觉不出寂寞。她一生下,就在这个巨大的单调和寂寞里泡着,混混沌沌,不也活到了二十多岁吗?可自打遇了那冤家,单调和寂寞就长了牙齿,总在咬她。

    兰兰已点了马灯。那团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莹儿想,自家的盼头不也是生命的光吗?它虽然小,但没它,生命就黑成一团了。

    无论咋说,生命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那是不可变更的绝望。人总该给自己设想些盼头的。莹儿想,那些宗教,是不是也是觉悟的圣人给人们编造的善意谎言呢?她想,是否真有佛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人们相信:那生命的彼岸,是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

    莹儿说,人生来,就是这样。爹不是老说嘛,老天能给,他就能受。真的。谁的生命里没苦难呢?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为。你能受,却是你的尊严。

     细算来,人的好多习惯,其实是毛病,就说你那洁癖吧。你无论咋洁,其实还不是惩罚你自己?见莹儿不语,兰兰又说,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但我们至少能改变自己。

     兰兰说,与其说我们是去驮盐,还不如说在探一条路。世上虽有好多路,有些我们不想走,有些不适合我们走,我们总得找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为了活人的尊严,你总得付出些代价。想到当初她是那么的爱干净,连丈夫的汗臭也受不了,现在却不得不忍受这驼尸的腥臭。她想,生活是最好的医生,它会治好你的所有毛病。……瞧,不觉间,她已将以前的洁癖当成毛病了。生活真厉害。

     羞哩,人家有,是人家苦的。人家发,是人家挣的。关人家祖宗屁事?再说,不信你能掘了人家的坟。谁的坟,是谁自己掘的。别人掘不了。别人掘了的,只是别人的坟。不是吗?那掘坟的,最终,把自己心里的一种东西给掘了。不信干出这掘坟事儿的,能成个啥气候?

     这世上,多落井下石者,多见利忘义者,多隔岸观火者,但声援者总是很稀罕。有时,那怕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对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来说,也是最大的帮助。

     她有种历经沧桑的感觉,仿佛活几百年了。她想,哪怕今夜死了,也不算夭折了,至少感觉上这样。有时想,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要是啥都不经经就死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也好。她苦笑了。

     比如那时,她就想“勾引”灵官――想到“勾引”这个词,她过瘾地笑了,身子的某处也突地热了。要是她不生勾引念头,就不会行动;要是没有行动,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要是没有那故事,她当然就会是另一种人生轨迹。看来,命运的改变,有时就源于“想”。

     兰兰却笑道,你怕啥,要真免不了死的话,你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就像你活一辈子,你笑也是活,你哭也是活,不如开开心心,自得其乐一辈子,你说是不?又说,我想透了,人其实活个心情,那幸福呀痛苦呀,其实都是心情。心情好了,人就幸福。有一辈子的好心情,就等于有了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没办法改变世界,但总能改变自己的心情,你说是不?

     恍惚里,她看到那冤家在注视着她。她想,我是不能失态的,我改变不了命运,但我不失态总成吧?她知道,哭呀闹呀,是赶不走豺狗子的。那就不哭。她看到了火焰开始收缩。那是光明,是生的光明,是希望的光明,是黑暗中最温暖的东西,但它收缩了。

     一股苍凉感从灵魂深处腾起,很像贤孝里的悲音。记得,灵官喜欢贤孝,喜欢贤孝那沉重的旋律。她却嫌它粗鄙。没想到,在生命可能要结束的这时,她心头萦起的,却是贤孝的悲音。那悲音,很像沙上萦蕴的一缕缕轻烟。莹儿的梦幻感更浓了。

     ……记得,他老说人生是梦。她当然不信,当她搂着他鲜活的身子时,你咋说梦,她也不信的。现在她信了,一切真是梦。遥远的爹妈是梦,逼近的豺狗子是梦,颠簸的驼峰是梦,她忽而忽而悬上半天的命也是梦。那生命的弦音,当然更是梦了。

     莹儿很感动兰兰的拽缰。她想,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你用生命去交。她想,命运真好,能给她一个愿跟她生死与共的姊妹。

     再想来,对手也许就是命运,但命运是啥?命运是一团气,将自己包裹在其中,无论前行后退,你都摆脱不了它。跟它较劲,似乎也无着力之处。

     我发过誓,这辈子,我不打人。以前,我也只扇过丫头一巴掌――我最后悔的,就是这。我一想,心上就刀刀儿搅哩。我就发誓不打人。人打我时,我难受。我打人时,人家也难受。人生来,不是给人打的。

     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害怕是啥?害怕是杀你的刀子。你一害怕,它就会越来越厉害。那害怕,开始只有一点点,慢慢的,只要你心里有了害怕的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害怕就变成满天的大雾,会罩住你;会变成满天的大水,会淹了你。你就会听天由命了,你就懒得走路,懒得挣扎,你就会想,算了,可能我就这么个命吧?这样,你就死定了。因为你的心先死了。你的心一死,你也就死了。

     你记住,无论活命还是干啥,你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个你想到的地方。你只要认准方向,碰到兔子了,能打了,打一个。可千万别撵它,因为它会将你引到另一条路上,会消耗你的体力。你更不要想黄羊们。你要明白,没有火药和钢珠,你那“想”的心,只能算贪婪。你更不要叫美丽的海市蜃楼迷了心智。你永远记住,沙漠跟生活一样,是严酷的,别指望会出现奇迹。你所做的,就是朝着你选定的方向,走,走,不停地走。你坚信,你肯定能走到那儿。肯定。

     这时,你最大的敌人就不是沙漠,而变成了你自己。你成了你最大的敌人。你会劝你,算了,认命吧!你会说,你走不出去了。你会将那可能已到咫尺的目标错移到遥不可及的天边。你会生出一些跟你的走不一样的想法。你可能会叫那想法搅乱了心智。你别望我,我这话,是香巴噶举上师告诉我的。

     毕竟,她看到了救出兰兰的希望。虽说这所谓的救出,仍离活着走出沙漠有很远的距离,但她们也算闯过了一个命运的铁门坎。一生里,谁都会遇上铁门坎的,你闯过一次,就成熟一次。就像唐僧取经那样,你只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能得到正果。

     莹儿觉得她不是在救兰兰,而是在救自己。她自己不是也陷入了跟沙坑差不多的绝境吗?不也正在进行自救吗?许多时候,救别人也就是救自己。

     没食物,她想不来食物;没水,她想不来水。不如不想它,省得想出许多烦恼,反倒将信心想没了。她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活着出去,当然好;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她们就这么一点儿气力,跟老天爷或是命运较量,她们都不够个儿。但她还是能做自己该做的,那就是不要丧失自己的尊严。

     现在,她觉得哭是没用的,也就不哭了。这似乎是进步了。真的。她想,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是逼向绿洲的沙丘,是淹没天真的洪水,是你不得不正视的存在。没办法,你不想成熟,在生活面前,也由不了你。

     渴又提醒她生命的将逝,她觉得自己见不到日出了。死倒没啥,以前想到死,觉得那是天大的事,现在,死成了瞌睡一样的东西了。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真“睡”过去,也没啥大不了。

     记得当初,她是那么急切地想逃离家乡。但逃离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根。她向往的城市势利而冰冷。受了几次伤后,她就想逃回家乡,就想躲在偏僻而宁静的角落里,小鹿般舔噬伤口。那时,一想到家乡,心中总是荡漾着一晕温热,就觉得那是心灵的家园,更是她生命的净土。

     没有骆驼的话,她是一步也不想走了。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她承载到沙海彼岸的。骆驼却能。这是个庞大而沉着的动物,它总是哲人般沉思着。哪怕它不说一句话,它身上溢出的力也能注入莹儿的灵魂深处。

     照爹的理论,兰兰和莹儿都是穷命,连食水也守不住,剩下的也不经吃。莹儿本不信命,但一次次遇事,总发现某种力量左右了自己,就有些信命了。

     驼以为,好多驼都死在这儿,它也一定走不出绝境的。有些驼的体力虽能支持,但那暗示,却一下子摧垮了它们最后的一点儿信念。莹儿想,自己可千万不能学那些死去的驼呀。她想,只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驼心里的话虽也明白清晰,但人类总是听不懂。没办法。驼也知道改变人心是世上最难的工程,所以它总是沉默。

     你可别小看胃,那不是寻常的皮囊,而是一个世界。当然,当它被你弄成腊肉时,那世界就死了,只剩下一块叫你啧啧称赞的僵死。大脑不也一样吗?活着时,它有千般计较,有万种风情,好多缠绵的爱情故事就从其中演绎出来,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只会觉得它是绵绵的一团腥,当然也有点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过的那么多故事的。

     她于是明白了为啥那么多的女子并不像她那样喜欢“花儿”,她们面临的,也许是跟她现在一样的境况。当生存成为活生生的重压时,诗意的产生就成了奢侈。诗意是一份心情。它虽然需要苦难,但要是苦难像大山一样砸压下来时,诗意就没了生存的时空。

     好些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心中存了某种东西,你多方寻求而不得,它就会在你心中一天天重大起来,比如那冤家,比如这盐池。莹儿想,此刻,盐池在她们心中,几乎等于圣地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修行人这样寻求心中的净土呢。莹儿想,也正因了她们心灵中“盐池”的重要,这番生命苦旅才有了意义。

     她是指望不了兰兰的,兰兰向往的,是金刚亥母的空行佛国,她的临终一念,就将魂灵子送那儿去了。莹儿是撵不上她的。因为她从对那佛国,总是将信将疑的。这是修行最大的敌人。

     月儿说,患病前后,她经了很多事,终于明白,最珍贵的,还是乡下的那份纯朴的爱。回到家乡,她就不顾一切地追猛子,边治病,边张罗婚事。她相信她会治好病的。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殉这份真爱。

     走出自己的窝子,猛子才发现,白虎关的变化,真是大得邪乎,有种天翻地覆的味道,竟有那么多建筑冒出了地面,还有更多的正在冒。一种浮燥的喧嚣到处流溢,乡村曾有的宁静和祥和没了。他想,这世界疯了。

     她发现,当她面对人事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和烦恼,人间的纷扰总会将她的心搅得一塌糊涂。当她单纯地面对大自然时,大自然就会赐给她一份宁静、一抹淡然、一种超然物外的空灵。

     ……我明明知道,人活在世上,有时得委屈自己,随顺一些人和事,可我没办法。人不过是几十年的物件,为啥不干净些活呢?有些东西,你一脏了,是洗也洗不尽的。对不?

     兰兰说,以前有个善人,上了三年香,心很虔诚,菩萨化成一个卖盐人,前来试他。那人拿出做过手脚的秤,多弄了半斤盐。菩萨笑道,上了三年香,不抵半斤盐。兰兰说,那人三年的功德,叫他骗去的半斤盐折消了。她说,修行主要是修心。

     自打被埋到井下的那时起,猛子就觉得自己变了。他老会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老想为啥活着之类的问题,开始还觉得人生有意义,但他一路追问下去,追到宇宙命尽的那一天,就发现一切都没了意义。他发现,万事万物,归根结蒂,都归于一个巨大的虚无。

     问题是,人糊涂时,明白是遥远的事。人明白后,便再也难以忍受糊涂了。他无法再变成父母,就像他无法再进入子宫中一样。而且,他明白,某种灵魂的痛苦,任何人治愈不了。他只能自救,但他又不知如何自救。他渴望有一只智慧的手,如月儿抚慰他的肉体一样,来抚慰他的灵魂。

     和村里一样,消闲些的,只有老人和孩子。院落也冷清出一种惨白来。白孤孤的日头爷孤零零悬着,院落也显出了惨白色。这世界,本是心的映象,因为心的孤寂,一切都变样了。

     都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可一旦真的变坏了,还算“人”吗?莹儿想,人之所以为人,定然有一道底线。一过了那底线,就算不得人了。不管别人咋样,她是死也不愿变成头儿希望的那样。没办法。

     她发现,人是最孤单的。许多时候,你得独自面对一些东西,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无论痛苦,还是孤独,你都得自个儿承受。

     不管咋说,大牛的“铁门坎”因她而起,要是他不为自己说情,就不会跟头儿闹。要是不闹,此刻,他还是模范呢。但好些事情,难说得很。许多时候,性格就是命运,只要大牛不改变自己的犏牛性子,迟早会发牛脾气的。

     莹儿发现,相较于现实中的许多东西,兰兰说的修行,倒还有点意思。不管咋说,那所谓的功德,并不因肉体的消失而失去。莹儿想,那最早的修行者,是不是因为发现了现实的无奈,才设计了“修行”这号在无聊中寻“有聊”的事呢?

     两人都觉出了不顺,这不顺是指命运的不顺。按妈的话说,就是背运了,你干啥啥不顺。兰兰说,也许是命吧。可莹儿却说,有些东西,看咋说,要说是命,但只消她们稍稍变变自己,按头儿要求的那样变一下,那不顺也就顺了。说明那叫她们不顺的,其实是一种外力。兰兰说,你不是不愿意改变吗?那不愿改变的心,就是你自己的命。莹儿想,就是,当满世界都变了时,你想守候某种东西,当然不顺了。

     听村里人说,妈当初,也是个美人,远近闻名呢,但生活还是将她变成了一个同样远近闻名的悍妇。莹儿明白,妈的变,是叫生活逼的。她想,婆婆当初,想来也跟兰兰一样,也是生活把她变成了一想就叫莹儿打软腿儿的婆婆。

     据说,一个人的命很难改变,除非他有了信仰。信仰的力量能改变命运。她就想,兰兰,看在金刚亥母的份上,你可别变成你妈呀。

     莹儿不信金刚亥母,若说信仰,她的信仰就是爱。小时候,她将爱寄托在“花儿”上。但问题是,莹儿唱的好些“花儿”,就是妈教的。那些充满诗意和柔情的“花儿”,并没能阻止妈向母老虎的异化。

     她很难受。她想,还是别想了,有时候,想是白想。要是生活硬叫她变成妈的话,她无论咋想,也起不了作用。因为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妈,就像掉进狼窝的婴儿,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狼孩一样。她想,那时,还不如死去呢。

     一看骆驼,莹儿的心静了些。她想,骆驼真是好性情,无论有风,无论有雨,它总是很悠闲。它定然也知道,面对无奈的外部世界时,慌张是没用的。因为无论你有怎样的心,世界总是世界。世界并不因你的慌张而迎合你。许多时候,折磨你的,其实是你把持不住的心。

     这会儿,她们最想的,不是钱,不是爱,不是富贵,而是热炕。没办法。人的好些东西,其实很脆弱。比如,吃饱喝足穿暖时,兰兰心里最重要的,当然是金刚亥母。但此刻,跟热炕一比,金刚亥母也就没以前那么诱人了。人的动物属性,决定了人首先需要身体的舒适。

     兰兰说,你别再说死呀死的。你别看这肉身子是个拖累,可也是个大宝,成佛由它,做祖也由它。没它,你就成了一阵风,啥也做不成的。莹儿说,可有时候,这肉身子堕落了,人也就堕落了。你不想堕落的话,就得先没了这身子。

     要是他混世,当然没啥意思。要是他修行呢?你可能听过一个叫唐东的喇嘛吗?他是香巴噶举的成就师,他用一生的时间来修桥。那时,过河得攀着绳索,每年总有百十个人叫水淹死。在修桥前,唐东不过是个平常的喇嘛。修桥后,他就成了大德,都说他功标日月呢。

     谁料想,却像掉进豺狗子窝里了,你也想撕,他也想啃,都想往粪坑里拽你,都想染黑你的身子。要是你稍一迷糊,别说身子,连心也叫他们染黑了。有时,并不是你想做啥就能做成的。当一个巨大的磨盘旋转时,你要是乱滚,就可能滚进磨眼,被磨得粉身碎骨。

     现在,她最怕的,就是失去猛子。猛子已成为她的宗教。以前,她有好多盼头。后来,盼头一个个破灭了,最后只剩下爱情。要是没有死亡的威胁,这爱情,也许不这么强烈。因了一个死神候在身侧,爱反倒怒潮般汹涌。而且,爱的狂潮往往能卷走对死神的恐惧,或是索性就淹没了死神。

     以前,别人一提死,她就嫌它败兴。现在,这问题逼近了她,不由她不正视。她想,死后咋样?这身子没了后,那个叫月儿的哪儿去了?等等。她是找不到答案的。

     一切都显出虚假来,啥都没有了意义。爱情,会随着她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她学会的“花儿”亦然,还有金钱、房子、父母、兄弟、自己的青春、美丽等等,都没有了意义。她发现,生活中的一切原是个巨大的骗局。降临的死亡,立马就叫它们露出了原形。

     ……该败的,不掘坟也败。不该败的,掘也掘不败……听说练气功的,真气太足了,身体受不住,就走火入魔了。钱也一样。心大了,有多少钱也没啥。心小了,有一点钱,就烧唤了。一盅的量,给个一碗酒,不烧才怪呢。”

     贼不犯,遭数儿少。心不变,毛病就改不了。毛病改不了,迟早会犯事。细一想,也是定数呢。只有心变了,那定数才会变。

     命是啥?命是心。长啥心,就是啥命。心穷了,命也穷。心窄了,命也窄。长个鹰的心,就是鹰的命。长的兔子心,就是兔子命。那挨刀货,有创业的能力,却无守业的心。平地里起个沙鼓堆,大风一刮,啥也没了。

     ……怪,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心也一样。以前叫双福败时,心那么迫切。现在救他时,心照样迫切。虽是同样的迫切,内容却大相径庭。看来,世上无永恒的亲仇。事过了,境迁了,啥都会变的。

     就是。老天能给,仅仅是老天的本事。我能受,却是我的尊严。不怨天,不尤人,静了心,把给你的灾呀难的接过来,眯了眼,笑一笑。这有啥?活人嘛,甜的尝了,苦的也舔一舔。

     记得当初,灵官说,爱情是一种感觉。听了这话,她还伤感了许久呢,神圣的甜美的爱情咋是感觉呢?可现在想来,不是感觉,又是啥?院落仍是那院落,房屋仍是那房屋。先前,丽日总照着院落,一院子寒暄,一院子说笑,一院子祥和,一院子富足,一院子火爆爆的味儿。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仿佛,灵官一去, 就把院落的魂儿抽走了。剩下的,仅是个又老又丑的臭皮囊。

     小屋也冷清了,充溢着阴森的寒意。她虽填了热炕,却驱不了寒意。那寒意,渗骨头里了。她已不是过去的莹儿。这家,也不是过去的家了。莫非,人生的一切,真的仅仅是感觉?又想,生死,不也是一种感觉吗?这身子,比那尸体,多了的,还不是感觉?

     回到小屋,摸摸娃儿嫩嫩的小脸,心中的热又微微荡了。凭了这份热,她才度过了许多孤寂的夜。女人心里离不了盼头,这盼头,有时是爱人,有时是娃儿,有时是别的。没了盼头,就没活头了。

     她撕开掩尘纸,取下小包,放进内衣兜。她想,不定啥时候,或许能用上它。爱是她活着的理由,为了这个活的理由,她宁可不活。要是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她宁愿干干净净地死去。

     心疲惫极了,像在走没有尽头的夜路,没有照亮的灯,没有指路的星,没有风雨,只有死寂,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听说,人死后,得拾尽自己留在阳世上的脚印,才能转世。自己,真像那鬼了,在漫长的夜路上,寻觅一个个被岁月掩埋的脚印。

     脑中的许多场面,像洇了水的古画一样,都泛黄了。那激动过的,也不再激动;痛苦过的,也不再痛苦;仿佛拿了一叠不相干的相册,时不时翻一下,心却在孤寂里泡着,少有波动了。

     莹儿的眼里涌出了泪。她明白,妈指的,是压她箱底的那几匹布。婆婆眼里,是它。妈眼里,也是它。两个“妈”眼里,都没她这个人。这世上,最好的,应是人呀。

     莹儿要出嫁了。她像下山的石头一样,由不得自己了。心中的构划,本也美丽,但叫命运的风一吹,便稀里哗啦,一片狼藉了。

     那泪,只在没人时才流。这泪,是自己的,流进嘴里,自个儿咽;咽到心里,自个儿噎;噎出病来,自个儿受。面对别人时,莹儿无语。语是没用的。啥语,也说不出心中的无奈。

     真是无奈。这命运,竟如此强大而无奈。那惯性,左右了自己,不,裹挟了自己,一路奔去。一眨眼,已到另一个山坡了。她面对的,是再一次滚落。

     那“花儿”,已懒得唱了。那“花儿”,只在心中溢了浓浓的情绪时才唱。现在,心里只有木然,只有无奈。――连绝望也没有。那浓浓的木,把啥都吞了。

     一切都幻觉般地轻盈和虚濛,无一丝实质的觉受。但此刻的相拥却很实在,暖暖的太阳里,拥了温柔的月儿,躺在沙坡上,享受活的滋味。这活的滋味很缥渺,才觉着,已泄洪似的远去了。猛子能感受到那种远去,那觉受瞬息万变,却又恍然在永恒里。也许,此刻的相聚,会以某种方式定格下来的。他想,那就定格在心中吧。

     两人很少说话。也明知,话是无用的,正如思考是无用的。那就只享受这相聚吧。别去向往未来,未来很缥渺,向往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伤害;别去追忆过去,过去了不可得,追忆同样在伤害现实。

     就这样相拥吧,静默着跟对方交流,静默着诉说心灵的秘密。都知道,在喧嚣渐渐逼来的时刻,能静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世界就喧嚣成一锅沸水了。那时的世上,就不会再有“静默”一词。

     别想那病,明知病毒仍在吞噬肌体,还是别想它。想透彻些,谁也不健康。从生下的那刻起,死神就一口口吞噬着生命,其残酷程度,一点也不比梅毒弱,只是人们不觉得罢了。正是在那种无知无觉中,婴儿成了少年,中年成了老年,一步步挪向坟墓。别去管它,啥都别想,只在这难得的静默里,享受这份活着的感觉。

     坦了心,放了眼,望那大荒。那沙浪,一波一波,荡向未知。不知它来自何处?不知它终于何时?它的怀中,定然有过许多生灵,他们定然也跟自己一样,有过病痛,有过焦渴,有过期盼,但终于烟一样消散了。那大荒,并无些许痕迹。

     多年之后,这儿仍会有千万个人,去做那逝者做过的事:经受痛苦,历炼灵魂,向往未来。可他们是否知道曾活过个叫猛子和月儿的人?莫非,自己刻骨铭心的存在,也不过是小小的虚无?

     沙浪一如既往地跌荡而去,荡向未知。月儿明白,她的灵魂也定然如此。不知道离开这病入膏肓的身子后,她又将飘向哪里?那是她不能自主的。她唯一能自主的,就是在人世上留下她最后的美丽。明知道生命已无可挽回,那就留住美丽吧。所有美丽最好的定格,是死亡。

     她的心中,没有啥比美丽重要,尤其是留在爱人心中的美丽。那就走吧,融入那个黄天黄地的所在,叫美丽定格成永恒。眼前老恍惚着一场大火,那火通天彻地,能燎尽烦恼呢。听说,凤凰就是在火中涅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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