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中的爱最美

2015-04-01 10:30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黄佟佟

 

节制中的爱最美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凌仙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惊了一下,很惭愧,她一直到三十岁时才看到这一句话,才知道看张爱玲。不过真是一见如故,可不是吗。每个男人的心里始终有两朵玫瑰,她暗暗也想,其实女人也一样吧。嫁了杨树,那槐树便是始终是心坎上那婆娑起舞的旧情;而嫁了槐树,杨树便始终会是眼底跳跃连绵的小火焰……嗯,是的,凌仙的人生里有两个男人,一个男人叫大张,一个男人叫小张。

凌仙碰到大张时才21岁,还是一个医学院什么都不懂的五年级学生,她头一回帮主治医生取样时,将病人的鼻黏膜戳出了血,心一慌,人往后一冲,把一个刚进门的医生撞得眼镜掉到了地下,这个掉眼镜的医生就是大张。

大张没让凌仙赔眼镜,只笑笑就走了。后来凌仙跟着大张做过一台手术,手起刀落,风神潇洒,口罩上的那对眼睛黑白分明,就有些心驰神往。

再往细一打听,才知道大张已经结婚了,刚刚两年。妻子是院里的护士,一个漂亮麻利得有些跋扈的四川美女,有时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会听到大张老婆的声音,半嗔半骂,也说不清是撒娇还是责备。总之听了会让凌仙的心很不舒服,会恨恨地跟女同学私下嘀咕,也就大张老师这么怯懦的性格才会被这么泼的女人管着。可是说完这话之后,凌仙心里更难受了,怅然空虚得不得了。

一年的实习期就在这慌慌张张、左左右右、千回百转里过去了,凌仙到底还是选择去了别的医院,因为不想和大张共事,也因为不想和小张同一个单位。小张是大张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嗯,大张应该是知道凌仙是喜欢他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在她约他吃饭时,把小张带上,并要求小张带她去热闹的上下九玩呢?

凌仙一赌气也就跟小张去了,才发现小张也很好玩。小张是活泼版的大张,他们都是山东人,同一个科室的。和大张比,小张像个小孩子,有一张圆圆的脸,大眼睛,看人时有一种无辜的天真。凌仙也是喜欢小张的,她有时候想如果小张不追她,如果小张不多话,她也许会像暗恋大张一样暗恋小张一辈子吧。可是小张却追她了,他做了很多让凌仙感动的事,最感动的一次是替凌仙挡那个新任院长的酒,喝到躺在医院里——凌仙守了他半夜,看着床上的这个男人,想起了外婆的话,外婆说男人你多喜欢都没有用,要嫁就要嫁肯对你好的——还有谁会比小张对她更好呢?山东男人仗义,凌仙算准了小张一辈子都会对她仗义——无论她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小张也会接住她。

选了再选,想了再想,也就是小张了。

婚礼的时候,大张来了,送了整整五千块的厚礼,还有一盏放在书房的月亮灯。凌仙看了灯,知道大张的意思,他还是希望她别忘了他,可是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在和小张恋爱的五年里,凌仙有无数次想和大张说,我们有机会在一起吗?可是每次她眼睛直直地望过去,大张多半都会把头扭开。

结婚前有一个会,几百人的全国医务工作者大会,凌仙和大张都去了,住隔壁,凌仙打电话叫大张过来喝茶。喝着喝着,就搂了,也亲了,也抱了,也表白了,天雷勾动地火了。但最后关头,大张及时地止住了,他说他是结了婚的人,他说他的妻子正在怀孕……他退到了窗边,在窗边抽了一根烟,烟吸完了,大张还是走了。

门关上的时候,凌仙哭了一晚上,哭得肝肠寸断,一回去就跟小张领了证。

十几年里,就这么兄弟姐妹地来往着,逢年过节发短信,还有平时的吃喝拉撒,但凡大张说一件事,凌仙总能替他办得妥妥帖帖。大张的老婆,依然那么爱吵架。孩子生下来以后,两个人感情一直不好,没有老婆照管,常常穿得破衣烂裳的。凌仙那时已经从五官科调去院里经营的美容医院,收入不薄,但凡有些什么看不过眼的,她就会帮他置办钱包、皮带、手机……每年去欧洲总要带些好牌子的衣服、皮带、皮鞋给大张。

最奇怪的是这么些年,凌仙给大张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不合身的,就算是给老公买东西也会买错,但她给大张买的永远都是那么合身,穿上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那些昂贵的衣服穿在大张身上真是合适,大张开始还推脱着,后来也不说了,但凡有见到凌仙的机会,都会穿上她给买的东西。凌仙知道大张就这德性,他不爱说话,可是他心里、眼里都有她。

什么叫温存,就是对方心里眼里都有你,不用多说话,你知道他是你尘世里最靠得住的人。凌仙最靠得住的男人有两个,一个叫大张,一个叫小张;一个是槐树,一个是杨树。

这十来年里,大张、小张、凌仙三个人都干得不错。大张当了院长,成了专家,小张当了副院长,正好是大张的手下。而凌仙也不错,去韩国进修了一年,成了她们院里美容整形科的一把刀。几乎每年都有几个晚上,凌仙和大张都要发很长很长的短信,她的生日,他的生日,还有除夕那天,但说到某一个点上都自然地打住。既然当年有机会的时候都没有突破这道防线,有什么理由等人到中年、有家有口的时候再去做呢。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2012年,这一年大张的老婆跟着孩子去英国读书,算是陪读,大张在国内算是无牵无挂了。他生日的时候,他们俩头一次只有两个人吃一顿饭,大张拉着凌仙的手就往怀里拉。凌仙推他:“我没结婚之前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你知道我为了这件事伤心了多久吗?你好冷酷。”

“冷酷我不承认,我承认我太理智”,大张的眼神有点躲闪。是的,如果他不理智,那一晚之后,他应该怎么办,抛妻弃子?兄弟反目?大张叹道:谁让我们都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

凌仙一听就笑了,时代是那样一个时代,男人也是这样一个男人,是有担待,但未尝不是顾虑。那时春风得意的大张,有大好前程,怎么会愿意为一个年轻女医生轻易放弃?可是凌仙已经不是二十三岁的凌仙,她是三十八岁的凌仙,她是广州市最有名最年轻的美容大师,她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男生的妈妈,她是前程远大的甲级医生的院长夫人。

她明白他们这类人的现实,就像当年的大张一样,他们的谨慎与顾忌已经强大到即便年轻温暖的身体抱在怀里也要推开……他们有爱吗,如果有爱,那得爱得多么冷酷,就像现在的自己,多年思慕的男人把她抱在怀里,她不是一样也要推开他。

饭吃得有点冷场,大张去了洗手间,他在洗手间里发了条短信说:都2012了,我们还在等什么……是啊,等什么呢?凌仙想,这么多年我就在等你说你爱我,可是当你说爱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一抬眼就是密密麻麻的手术在等着她做,孩子又要中考了。小张最近调升了院长,娘家一家人都来了,因为她妈妈最近腿不好了,正在看病……

凌仙的生活是真的禁不起一丝折腾了,哪怕一点点闪失,她那艘载满了人的小船就会翻了……大张啊大张,现在轮到我没办法接受你了,可这是没办法,谁叫我们永远碰不对时候。

等大张从洗手间回来,凌仙已经走了,桌子上压着她第一次撞到他时踩到地上的眼镜,这么多年,她把那副眼镜收得很好。不过,也是时候还给他了,不是吗?

那天凌仙回到家,有点肝肠寸断,好像这么多年的一段感情全都失去了。人啊,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冷酷。她在日记里为自己写了一句话:其实无论是杨树还是槐树,真的让你重新再选,大部分的人还是会选离自己最近的那棵吧。

我是在一个饭局上见到凌仙的。

作为一个女医生,她有着一个权威女医生应有的一切风度,锐利,直接。同桌的人介绍,这位是本城美容行业的一把刀,想把人整成什么样就整成什么样……我一听就心花怒放,虽然想了这么多年,不敢整,但随时保持整的可能性不是挺好的吗,赶紧给她敬了一杯酒。谁知凌仙一口就干了,说,“我最爱看你写的那些文章”,她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我就知道,完了,我又碰上一个要跟我讲故事的女人了。

一早就在报纸上声明我写的都是片汤话,治不了标也不治本,可是人在痛苦的时候,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也是大多数人来找我的原因。果不其然,过了不久,凌仙就组了个饭局,因为是之前我告诉她,我爸一直胃不好,她就帮我把院里看胃的医生介绍给我,这让我很感动。怎么说呢,凌仙身上有一种侠气,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气势,让人一看就觉得靠得住。

她不是那种象牙塔里的女医生,而是俗世里打滚的女人,见尽各种悲欢离合,人情世故自然不在话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凌仙看人的眼光很媚很有深意,但同时又很孤独。她那些言笑晏晏的话语和做派都像是大河上的那些泡沫,那些泡沫很多很厚,但你如果愿意拨开这些泡沫,你一定可以看见一泓幽青深碧的河水。

过了一个月,凌仙约了我,车子转到白云山上,我听了凌仙二十年的感情故事。说实话看着那么精明、那么理智、那么“刀枪不入”的女人在夜里泪光闪闪,心里还是有一种魔幻的感觉——无论是谁,这一生里,或许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人身上折戟沉沙那么一回。

痛苦就是这些痛苦,亚当送给夏娃一只苹果的痛苦,千百万年以来男男女女都遇到的痛苦。凌仙手上有一只非常诱人的苹果,她知道它香味扑鼻,也知道它美味无比,可是同样也知道它有毒。会不会死,凌仙不知道,但至少知道吃了就会口吐白沫,把生活的地板吐得一团糟。作为一个理智的人,凌仙得忍住,可是作为一个自然的人,凌仙又忍不住。“忍得把心都压碎了。”她说,“要是明天世界就毁灭了,该多好,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找他了……”

这种中年人特有的“天人交战”,看上去多么好玩, 老实说,每次看凌仙那么痛苦地跟我诉说她的痛苦时,我都觉得这真是只有纯情的少女才有的痛苦。爱得那么深,可是就是不肯再往前一步。不过再想深一层,我又很嫉妒他们,我嫉妒他们仍然可以在内心保留一个这样纯情的角落。

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有两个深情厚谊的男人爱护着,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电视剧里,就发生在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上,如果她还一个劲要说痛苦,还真挺折磨人的。当然我也知道,她是真的痛苦——感情的痛苦就在于如果你不是当事人,你根本就了解不了那千分之一的苦涩。

为什么会痛苦?凌仙的说法是因为她爱他。

其实爱不会让人痛苦,爱而不能才会让人痛苦。苹果不会让我们痛苦,吃不着苹果才会让我们痛苦——真相是,不能满足的欲望才是我们痛苦的真正来源。

可是满足了欲望又能不痛苦吗,另外一些痛苦肯定会接踵而至,惭愧与内疚,事发后的尴尬与伤害……说到最现实的一步是,凌仙确定她就能和这位当年没有选择她的大张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吗……我想她肯定不能,就是因为不能,她才不敢投入这段火热的感情。我提供不了凌仙任何答案,我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是人生充满痛苦,不是这样的痛苦就是那样的痛苦。

有个闺蜜推荐我看一部法国小说,故事很有趣,有一对夫妻一生都很平静很幸福。妻子是一位贤妻良母,她唯一的习惯是每一年会有五天出去旅行。这习惯坚持了三十几年,谁也不知道她这五天去了哪里。后来她死后,女儿去翻她的日记,才发现母亲每年都是去见她年轻时的恋人,原来她那三百六十天的贤妻良母是靠吮吸这五天的激情与浪漫才熬过来的——这个故事想说什么,我的理解是,它想说的是人生是不能两全的。婚姻与激情永远不能两全。也许世界上最安全的婚姻方式就是三百六十天做个好太太,但有五天激情热烈的情人生活,可是这发生在法国,而且是小说里。

这是一个连浪漫到死的法国人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务实的中国人更难解决。婚姻这个东西很有趣,它是一种各种制衡下产生的社会制度,但它又的确无法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我们都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惟有节制才有真正的自由。

凌仙不应该来找我,她智商比我高得多,她想不出答案我肯定也想不出。我只能说从整个人生的格局看,我倒认为凌仙现阶段是最快乐,老公疼她,知己念她,家里有个温暖的,远方有个思念的,这是何等美满的境界。中国女人常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一个有情郎已经算此生有幸,凌仙居然有两个,如果我是她,还痛苦个屁啊,高兴还来不及,让我们先笑三天,感谢老天待我们不薄。

左右为难的感情事件,我常常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听从内心召唤,该发生的事情永远会发生。如果它不发生,只因为它原本就不会发生。

对于一切的感情,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是无怨无悔,爱了就爱了,做了就做了。不爱有不爱的理由,不做有不做的理由,一切随缘。

美好的感情对于人类的最大恩惠是存在于记忆里,滋养余生,直到很多年后,你仍然记得他那天穿了一件白衬衣,你仍然记得他曾经为你抽完了一根烟。

写完这封信后的半年,我又和凌仙见了一面。

说实话,我不愿意和读者有太深的交往,因为你往往不能如她所期,成为她心目中的那个人,甚至因为你不能成为她理想中的人,她反而会更恨你——所以我选择保持距离。

她瘦了很多,但似乎从那种迷乱狂躁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又重新变回了那个锐利、直接、聪明的女人,我悄悄问她,和大张怎么样?

她目光游移了一下,说大张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谈这件事。

这件事对她来说,算是完美解决了,她的生活秋毫无损,大张的节操也得以保存。但那一刻,隐隐地我又觉得有一丝遗憾,觉得这两人理智过甚,几近无趣。但有一天,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早晨,我想起他们,突然又觉得他们这样很好,所见欲望横流的世界,有这么两个人死死地扣住那道门,不打开不放行,看着有点傻,但愿意以静止来换永恒,永远给自己留一个念想,永远给自己一些渴望——比许多人好。

珍贵之处在于,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永远不会腐坏。

相当古典,相当“非人类”,相当节制,甚至称得上相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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