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这个藏狗!”

2015-01-26 16:05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又飞来一拳,打在我耳后。

我不知道我是否昏了过去,只恍然觉得自己倒在地上,耳中一声雷鸣。我记得我呻吟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我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脑门流血,头痛欲裂。

我发现,更香多杰正高举一个香炉,又吼又叫,作势欲砸。

那一拳,让我头疼了许多年。即使在日后寻觅奶格玛的途中,伴我时间最长的,也是那头疼。每次头疼时,我就会想到自己在女神庙里的经历。

我的双耳也轰轰作响。

又一拳向我眼睛捣来。我的眼角被打出一个血包。天地变成了红色。那一瞬,我甚至没了思维。

另几人又揍了我几拳。我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胸部剧痛。

我没有反击。我知道我的反击会招来什么。心头一片空白,脑中巨响不已。

打过我后,他们也不再兜圈子。更香多杰提了三种方案,要我选择:一是要我承认杀女神未遂,将我马上送官;二是要我自残身体,割去生殖器;三是要我娶了莎尔娃蒂,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别再提那些狗屁的寻觅。

女神庙主管还提出了一条,要我将身上带的所有金子都供养神庙,用以补偿亵渎女神给当地可能带来的损失。

那主管振振有词地算着账,列举着历史上的许多因亵渎女神而给当地招来的祸患。她说,要是一送官,你的一生也就完结了,你必然会坐牢。今生,你的事业,你的信仰,你的地位,全都完了。你的家族也会因你而蒙羞。

别忘了,莎尔娃蒂虽然也爱你,但她身上流的是尼泊尔人的血。那女人说。

我们已经取好了所有证据。那女神棍扬扬几张纸,上面有所谓我承认的所有渎神供词。她说,你信不信?我有本事叫你马上坐牢。我当然信。在当地,虽然法律没有明令禁止娶女神,但由于世俗的干预,所有娶了女神者,都不可能有安定幸福的生活。各种势力都会在世俗的合法名义下,让所有娶女神者显出“不吉祥”来。我怕的,当然不是娶女神的“不吉祥”,而是怕耽误了更重要的事。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是故意陷害,结局会如何?我不知道。

陷害?你敢说陷害?一人又向我挥了一拳。

其余人也吼,打!打死这个藏狗!

女主管据说是现在在位女神的奶妈。她坐在我的身边,揪住我的头发,说,我看看这个牲口。哟,还有头有脸的,你还想溜。我真不明白,我们的女神究竟看上了你的啥?

那女人说,要知道,世上变化最快的,是女人的心。世上最可怕的,也是变心的女人。你要是真想溜走的话,莎尔娃蒂也会同意将你送官。她一定会想,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们忽而诱,忽而逼,将这闹剧演了两天。我仿佛经历了地狱。当我被一个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女人揪着胡子叫牲口的时候,我真想撞死在那个桌子上。但因还没找到我要找的人,我死不瞑目。

那两天,我品尝到了人性中许多被称为“恶”的东西,有点万念俱灰了。我甚至怀疑莎尔娃蒂参与了这种把戏,我觉得很恶心。不过,我很快就忏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相信,莎尔娃蒂一定不知道更香多杰导演的勾当。

看到我一次次顽固的拒绝,更香多杰失去了理智,在我脸上掌了很多耳光。我于是想,当下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离开暴徒们的掌控。这一想,灵魂的慧光顿然显现。我觉得没必要跟这群粗人纠缠下去,我要见到莎尔娃蒂,得到她的帮助。

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山峦里,万念俱灰,眼前晃着一个个灰影子。一阵可怕和绝望令我窒息,什么希望都没了,只有绝望,只有恐惧。我没有一点儿气力。生命的意义消失了。我像传说中的孤魂那样四处游荡着。我找不到归宿。我看不到天光。我没有办法左右自己如风中柳絮一样的身子。我似乎真的到了中阴身阶段。于是,我哭了,哭声在旷野里显得很无助。这时,一个女人出现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奶格玛。她劝我,说要一辈子陪我。我哭得好痛快,好伤心,许久没这么哭了。而后,那女子像小时候妈妈给我叫魄那样,一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琼波巴——冷了烤火来——

琼波巴——饿了吃饭来——

琼波巴——高处吓了低处来——

琼波巴——硬处吓了软处来——

琼波巴——三魂七魄上身来——

就是在她的呼唤之中,我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我于是发誓,无论出现什么样的违缘,我都要去找她。

记得那个梦境很长,有着许多神秘的内容。

虽然那梦已印在我的灵魂深处,但我还是无法将它清晰地描述出来。要知道,语言总是很苍白,许多觉受是很难描述的。比如,我至今仍无法向你描述那女子揽我入怀之后的那种大乐。我们相拥在一个小河边,天做被,地做床,四下里除了狗叫,便剩下十分的清明与幸福。记得梦中的月亮很亮,月下的河很静,远的树与近的石都在无边的月色中消融了。那是个很长很美的梦。

今天讲述它时,我仍然感到很温暖。许多久远的模糊的感觉扑面而来,令我慨叹不已。虽然我经历的那时,还有许多暴力和血腥,但我的心头却荡漾着一种奇幻的韵律。那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透出一种昏黄而朦胧的美。

感谢生活给了我一切,使我的人生十分精彩。

第三天,我走出了神庙后院。我答应了那些人提出的条件,我签了他们叫我签的那个保证文书——我真怕他们会弄残我——但我的去意已决。

后来,我理解了更香多杰。据说,他听信了别人的挑拨,说我玩弄了莎尔娃蒂之后,不顾女子的死活,想溜走。更香多杰觉得这已经叫他们的家族蒙羞了,他于是又煽动了别的族人。那些人倒很卖力。也许,他们真的是想帮助一个女子达成她的愿望。同时,他们定然也认为,他们在为我好。除了能娶那么美的女子为妻之外,我还能得到富可敌国的财富。他们像良医强制性地为顽劣的病人动手术那样,想修理掉我身上的“不识抬举”。开始他们还有点理性,后来却全部进入了角色。他们自己也被自己营造的氛围裹挟了。他们很卖力地玩那个游戏,给我留下了噩梦般的记忆。

说真的,对更香多杰,我现在仍很感激他。要知道,莎尔娃蒂富可敌国,要是更香多杰有私心的话,他只会赶走我。这样,莎尔娃蒂父女一死,那些财富自然就会落入其家族的手中。但那时的更香多杰处心积虑的,竟然是叫我娶女神,想叫我成为那财富的主人。也许,在他眼中,我的选择和放弃,是对他姐姐和家族最大的污辱,就像一个乞丐对着送来的王位,却说要考虑考虑一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真的理解了他气急败坏后的失去理智。

走出神庙那天,天气真好,万物像充溢着灵气似的欢迎我。因为下定了决心,我感到非常轻松。心里仿佛有个快乐仙子在咯咯地笑着,那是一种含泪的笑。我的心头荡漾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沉淀了许久的沉重消失了,淤积的懊恼化解了。那是怎样的爽啊!

只是,经了这场变故,许多美好的感觉远去了,心头又多了另一些东西。我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沧桑的感觉像水一样漫过来,淹了我的许多诗意。我的灵魂又经受了一次命运的拷问。

莎尔娃蒂来看我。在我失踪的三天里,她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的嘴上多了两个血疤。一见我,她就号啕大哭。

莎尔娃蒂说,那天,她并没有收到我的信,也许是灵鸽丢了那信,或是被别人取了去——许多人都喜欢那灵鸽,都跟它很熟。

她抚摸着我的伤痕,轻声地骂更香多杰,边骂,边心疼地流泪。

而后,她又灿烂地笑了。问到她笑的原因,她说我在她梦里告诉过她,我不会离开她了。她说,在梦中,她高兴地抱住我跳了起来。她笑得很灿烂。

我的灵魂却被戳了一刀,顿时泪如雨下。

日后,每每想到她这个可怜的梦,我都会泪流不止。

因为我知道,无论经历怎样的变故,我都不会安分守己地跟她过日子,更不会忘了自己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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