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文学的消失或幽灵化?

2011-04-23 08:32 来源:北大文学论坛 作者:陈晓明

  关于文学衰落或正在消失的论调越来越响亮,以至于文学以从未有过的盛大的狂欢节的
规模走向市场,也没有因此博得人们的乐观掌声;相反,人们更乐于认为,热烈的盛况
不过是走向末路的回光返照。确实,有更多的迹象表明文学已经败落:1,影响力:再也
没有一部作品会给人的精神和灵魂造成巨大的震动;2,艺术品质:文学创作不再专注于
艺术创新,没有真实的艺术难关需要攻克,也没有真实攻克的愿望;3,美学共识:现在
要对一部作品进行审美评价显得相当困难,更不用说达成共识,这导致经典作品的出现
几乎不可能;4,创作与复制:大规模的文学生产,采取市场化的形式,结果是文学作品
自身相互重叠覆盖,这使信息的增殖趋向于零;5,文学正在变成一种娱乐形式或一种商
品;它的意义和价值不再以传统的文学观念为尺度……。


  显然,有关这类的问题可以无限度地列下去。所有这些问题还只是就文学内部而言,如
果把文学放在社会文化的大范围来看,那就更加惨不忍睹。作家如果要产生轰动影响变
得家喻户晓,如果没有电影电视导演提携认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部文学作品要
引起重视或轰动,不再是文学本身的事情,而是媒体或其他的非文学力量的作用。而电
视媒体的疯狂扩张,给文学留下的空间极其有限。电视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的和主导的
文化形式,这不仅仅适应了人类感性认识世界的本能,把文化变成更为单纯的娱乐,更
重要的在于,电视适应了电子化时代的技术革命和经济发展。或者反过来说,电视带动
了新技术革命和新经济的高速增长。电视机的生产、销售、研发,推进了整个媒体业广
告来,以及后现代的商品消费与消费文化。这些,都不是可怜巴巴的传统的图书印刷销
售和阅读可以望其项背的。


  实际上,关于文学衰落这种说法一直不绝于耳。早在60年代,美国的一批实验小说家和
先锋派批评家,如约翰.巴斯,唐.巴塞尔姆,托巴斯.品钦,苏珊.桑塔格等人,就
聚在一起,对文学的未来充满了悲观失望。他们的说法是“小说的死亡”。也就是说,
传统的虚构文学已经难以为计,没有任何花样翻新的故事和手法可以让文学获得生命力
,重新焕发先锋性的功能。1963年,巴斯在《大西洋》月刊撰文,题目就叫做“疲惫的
文学”(exhausted literature),这个题目用中文还可以译为“枯竭的文学”,也许
后一个译法还更切题。这就更加糟糕,文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还有什么搞头?然而
,文学这只虫子,真是百尺之虫死而不僵。13年过后,1976年,巴斯同样在同一步刊物
上撰文,题目就叫做“补充的文学”(supplement literature)。用中文翻译,同样可
以有别的更低调的译法:“填补的文学”。拿什么补充,拿什么填补文学已经虚空了的
内在性呢?在这篇文章中,巴斯先是在博尔赫斯之类的魔幻现实主义那里看到虚构文学
的希望,随后又在意大利的卡尔维诺那里,看到传统与宇宙通灵论结合的后现代可能。
然而,巴斯也不得不把他的这种希望称之为“补充的文学”。补充也就是填补,也就是
替代。文学再也没有自己的内在性,没有灵魂,没有生长的根基和动力。70年代以后,
美国文学已经不再奢谈什么“纯文学”这种命题,典型的文学刊物已经变成100页的评论
,20页的小说,10页散文,5页的诗歌。文学成了一些第三世界的文化产品――自70年代
以后,拉美等第三世界国家的作家就频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种“虚构的文学”让位
于发展中国家,那里还存在力比多与民族-国家分裂的想象,存在着个人与社会,与历
史的奇怪的相互缠绕。而发达的第一世界,则成为一个文学的加工厂。在那里,以校园
政治为基地组织,以一发不可收拾的理论暴力为动力,源源不断地加工再生产“虚构”
的原材料。以此来作为文学这门学科在资本主义教育体制中生存的资源。


 70年代确实被称作批评的黄金时代,除了上面我提到的美国典型的文学刊物都变成了批
评刊物外,在大学里,再也没有什么课程象文学批评课程那样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70
年代的文学批评热得有点得意忘形,它根本就蔑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中国人
信奉的真理。文学批评从后结构主义那里获得法宝,玩的是空手道。摆脱了文学作品这
个永恒性的枷锁后,文学批评自以为无所不能,无所不及。在最大可能地拓展了文学批
评的疆域之后,文学批评才发现自己已经侵略成性,它如果不对其他学科,其他艺术门
类或文化现实进行掠夺,它就不能一展雄风。很显然,文学批评是在后结构主义理论的
怂恿之下,一味冒进,它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放浪形骸人近我夫。但却因此把传统
文学批评搞得面目前非,文学批评这门学科现在已经很难保持纯洁性。它更恰当的称号
已经被“文化研究”所取代。这到底是提升和扩展了文学批评的功能,还是取消了文学
批评这门学科,目前还难以断言。但传统的文学批评在欧美大学里已经另辟蹊径,很难
说它还有多少自以为是的空间。传统的文学课程已经大量被传媒研究、人类学、新历史
学、政治学、女性研究……等等(被统称之为“文化研究”这门超级学科)所取代。这
种现象在中国还不严重,但似乎也为期不远。只在看看,当今年富力强的那批教授学者
已经把文化研究搞得如火如荼,那些最有活力的大学纷纷成立文化研究中心。而一个新
近开张的文化研究网站(人民大学中文系主办),几乎把当今中国文学研究最有成就的
中青年学者“一网打尽”,就足以见出它的势头。这些现象,离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
当然是指传统意义上的)在大学消失也已经不远了。


 所有这些,都表明“文学”作为一个艺术门类,或是作为一门强大学科的存在成为疑问


  但文学因此就真的萎缩了,消失了吗?人们看到依然如此蓬勃的文学出版发行盛况,看
到文学期刊依然遍及这个庞大国度的各个角落,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文学新人跃跃欲试,
看到每年上千部的长篇小说堆满了人们的视野。但人们没有被这个“假象”所蒙蔽,这
些盛况,这些现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演出,所有这些现象都不过是行尸走肉,
文学的魂灵已经不再了。然而,我们要追问,文学的魂灵到哪里去了?根据物质不灭定
律,它变成了灰烬了,还是变成了气体,或变成了什么别的元素物质?文学的魂灵――
确实,文学一直是有魂灵的存在物,从古至今,没有任何文化样式象它这样,发展到如
此庞大、高深、精密的地步。没有魂灵,没有一种不死的恒古不变的魂灵,文学得千百
年地延续下来是不可想象的。


  文学的魂灵从文学中消失了,但在其他的文化类型中显灵。文学给自身留下了一副皮馕
,却成了幽灵,附着于各种新生的文化样式中。现在,人们只看到电视、电影、报纸和
各种娱乐形式蓬勃生长,文学从数量和质量方面都在节节败退,然而,人们没有注意到
,文学依然是――文学从来就是这些文化类型的根基。在这里,我需要强调指出的,这
种根基,不只是作为原材料的资源,而是文学的思维和表现手法,一直就渗透进这些文
化类型中去。所有的其他文化类型都不过是文学的图像志的翻版。要理解这一点,当然
不困难,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看法,谁都知道电影电视需要文学脚本,好莱坞和中国的那
些稍微象点样的导演,哪个不是靠了文学作品的素材,或是过硬点的文学脚本才有所作
为,否则他们一事无成。确实,这个道理太小儿科了,不足以说明容易被忽略的更深层
的问题。


 我要说的“文学的幽灵化”,是指文学对社会生活进行多方面的渗透,起到潜在的隐蔽
的支配作用。所有以符号化形式表现出来的事物,都在某种程度上,以某种方式被文学
幽灵附身。也许我们要从这里开始思考“大文学”和“泛文学”的概念。


    实际上,媒体一直在模仿文学。媒体具有的纪实性和现场感的优势,并不是把一个
客观真实的历史/现实呈现出来,而是力图使之传奇化。媒体追求的效果就是传奇的陌
生化效果。媒体的兴盛在于它的图像化,由此造成现场的纪实效果。“图像”就真的能
和客观世界重合吗?图像就真的是逼真的吗?新闻报道无疑是所有媒体制造真实的强有
力机制。电视新闻得天独厚,摄像机的现场权威性无庸置疑。然而,任何新闻都以“传
奇性”为其本质特征,而这正是文学最基本的特质。媒体制造“真实”,也强化“真实
”的霸权。然而,“真实”背后包含着形形色色的虚构,包含着艺术观念、编辑手法和
制作技巧在里面。电视新闻的拍摄制作过程就是按照特定的叙事法则进行的,主题、题
材、角度、镜头的运用等等,这一切都没有超出文学叙述方法。那些突发性的新闻事件
,更是具有悬念的叙事文体,它们看上去更象文学虚构的产物,而不是“真的”发生过
的或正在发生的事件。例如,美伊海湾战争、科索战争,以及美国9.11现场报道……;
这些无疑是大是大非的国际政治事件,但就电视画面来看,它却象是文学虚构一样离奇
,并且也显示出文学叙事的那种视点、角度,结构的转换,人物以及情感反应等等。至
于中国的电视新闻,则不过是传奇色彩更平淡些的文学叙事,其人为的痕迹更加明显,
它不过是按照标准的文学叙事文本加以图像化的阐释而已。还有形形色色的电视节目,
不用说那些拙劣的电视剧,专题片,那些搞笑的娱乐节目,那些对话和访谈,都严重依
赖文学性的叙述技巧。没有相当的文学性技能,很难想象这些节目会做成什么样子。人
们曾经设想过电视电影思维的独特性问题,也就是摆脱它们脱胎而来的文学性思维的痕
迹,但效果并不明显。随着这些节目越来越精致,它们离文学不是越来越远,而是越来
越近。


  当然,现实本身的符号化就使它的文学性含量变得异常丰富。消费社会的生活越来越具
有符号化的特征,消费变成一项文化活动,没有文化想象的消费只是解决温饱,而消费
――这个词最初意义就是浪费,它显然是在解决实际生活之外对各种物品的占有和消耗
,才构成消费。比如手表,如果它用于观察时间,则是使用,如果镶上钻石,则意味着
消费,那些钻石显然是浪费。没有消费,后工业化生产则无法进行,人们的就业和生存
温饱也无法解决。当代生产和生存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推论关系基础上。消费社
会使当代日常生活具有无限想象的超越性特征,广告当然在这里起到扇风点火的作用。
广告又使人想起图像媒体的霸权,而实际上,广告只是连环画的变种,一些图画,加上
文字说明。在这里,说明文字具有决定性意义,它是图像对文学语言和叙事的图解。没
有文学性思维和语言,广告则不知其云。重要的在于,广告图像随着电子媒介在特定的
时空里转瞬即逝,而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能够被人们重复的,只能是文学性语言。大量
的广告用语成为指导当代日常生活的圣经,它不断被人们日常行为所重复生产,它构成
了日常性的一个最有活力部分。


  在消费时代,诗退隐了,退到了生活的边界,退到了一小撮语词亡灵的内心中去了。但
消费社会却在滥用诗情,在对诗进行伪善而巧妙的模仿时,也做了大量力所能及的普及
化工作。那些广告用语把精炼的汉语句子搞得神情暧昧却也魅力四射。诸如“做女人挺
好”,这是内衣广告,用的是谐音修辞手法;“现代经典,都市传奇”,这是房地产广
告,这是大胆的自我标谤;“钛显雍容,至尊气度”,这是手机广告,同样是自以为是
定位;“君行万里,坐享其成”,这是汽车广告,显得自由流畅。巧妙的广告用语都在
修辞上下功夫,无形中使汉语的表现得到最大可能的发挥,它们使诗性的语言,使语言
的诗性在消费社会全面复活。特别是那些时尚消费品的广告创意及用语,总是散发着浓
郁的小资情调,它们演绎着一个个浪漫主义传奇,那些浓情蜜意与虚情假意,已经使当
代消费生活变成文学叙事。那些消费诱导,引发的消费冲动,以及在购买现场,与导购
小姐的讨价还价和调情,这都是由典型的文学性语言在推动消费情境的建立和展开。
广告与其说表明了一个图像志时代的到来,不如说是图像与文学合谋的杰作,而在这里
,文学则是其魂灵。通常的说法,文字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而实际的情形则是,构
思就已经被文学俘获了。相当一部分的图像学家几乎是得意忘形欢呼读图时代的降临,
但也有清醒者意识到文学语言之不可超越。有些图像学家慎重地考虑了语言文字对图像
的深层支配作用。一位美国的图像学家(W.J.T.Mitchell)在其影响卓著的论文《图
像转向》中指出:无论图像转向是什么,我们都应该明白,它不是向幼稚的摹仿论、表
征的重复或对应理论的回归,也不是一种关于图像“在场”的玄学的死灰复燃:“它更
应该是对图像的一种后语言学的、后符号学的再发现,把图像当作视觉性(visuality)
、机器(apparatus)、体制、话语、身体和喻形性(figurality)之间的一种复杂的相
互作用”。 (参见《文化研究》,第3辑,第15-16页)对图像的观看阅读,不可避免
受到文学思维的支配,因为在此之前,图像本身的文本法则/叙事法则就没有真正离开
过文学机制。图像自以为遮蔽了文学,但文学的统治是牢不可破的,这不是说文学多么
高明,而是说这是我们的文化病入膏肓的症结所在,图像崇拜始终存在,但文学却向着
纵深处发展,人们明明知道,语言是对不可表现之物的表现,但人们始终不渝地坚持这
样做了。这就是文学不死的理由。


    当然,也许更重要的在于,文学性思维和语言文本可以被日常性行为简便地再生产
(重复和模仿)――这可能是文学优于任何电子媒介的品质。图像化或数字化生存,都
要借助人的身体之外的机械或电子设备,但文学性语言却可以随时随地从人的口中说出
,它与书写具有相同的功能。尽管媒体研究的先驱者麦克卢汉早在60年代就宣称,电子
媒介是人的身体延伸,但这只是一种善良的愿望和期待,是对电子媒介的一种理想化的
内在品质的期许。无论如何,在与人性直接相关方面,电子媒介无法与语言本身相比。
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人只是语言的动物,还有什么比文学性语言更能与人的生命本身
紧密相联呢?


  当然,日常现实的符号化,并不只是文学在起作用,实际上,其他的电子媒介,电视、
电影、广告、以及各种形式的表演,各种仪式,总之,现在的日常生活本身被各种“活
动”和“节目”填满。这使日常生活只剩下有限的空间,日常生活也在努力模仿那些活
动和节目,生活本身也具有了表演性质,充满了戏剧性。看看那些充斥于晚报和各种休
闲杂志上的“情感实录”,就可以明白这一点。那些被称作“实录”的故事,到底是虚
构的还是真实的(现实的或实在的),已经难以判断,也没有必要判断。它们与虚构的
文学文本没有任何区别,人物、情节、故事、情感,以及价值判断,它们具有文学虚构
文本的全部要素。它们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已然发生,另一个是可能发生。然而,谁
说那些是真实的,而另一些是虚构的?作者就有这个权利吗?而且那些已然发生的故事
经常显得更不可能发生,显得更离奇,更象是虚构的。生活现实与虚构的文本已经很难
加以区分,虚构不如现实本身更具有超现实的特征。


    正如鲍得里亚所理解的那样:在现时代的符号生产阶段的显著特征可以称之为“仿
真”(simulation)。 “仿真”时代是符号急剧扩张的时代,过去被理解为物质实在性
的“现实”,现在已然为符号的加速传播所遮蔽,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现实,被各种符号
,也就是为各种话语,各种叙事,各种指称所代替。消费时代把一切都变成商品,又把
一切商品都变成符号,一切商品只有变成文化(想象)才能被顺利消费。但事实上,生
活的各个领域,现实的各种存在物,事件和事物,各项实践活动--政治的、经济的、
文化和科学技术的,都无不被一个超级的符号化体系所表现,离开了符号化体系,我们
无法感知我们面对的事实。在事物和我们知觉以及理解力之间,横亘着一个庞大的符号
系统。过去,我们把符号系统看成透明的,看成一种载体,得意而忘言,符号不过是认
识现实实在世界的工具。然而,现在,符号的背后并没有确定的、绝对存在的实在现实
,无宁说符号背后还是符号。现实实在也已并且也只能以符号的方式存在。现实的仿真
化的根据在于现实本身的传奇性,现实已经很难在传统的理性秩序范围内加以把握,现
实变成了超现实。因此,对现实(或直接经验)的表现,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摹仿现实
,也不是再现现实,甚至也不是能动地虚构现实。文学叙事变成了现实的仿真物;更重
要的在于,现实本身变成了现实的仿真物,文学其实是现实的仿真的一部分--理解这
一点可能很重要,现在,由于现实本身的符号化,没有一个以物质形态存在的、脱离了
符号体系存在的纯客体的现实世界,现实本身是以符号的方式存在。这样,文学叙事与
现实其实存在的同一个平面上,它们都是这个符号化世界的一部分。鲍得里亚德在他那
本影响卓著的著作《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坚持认为,超级现实主义(hyperrealism)必
须以颠倒的方式来理解:今天,现实自身就是超级现实主义的。超现实(surrealism)
的秘密就在于大部分的日常现实能够成为超现实(surreal),但是仅只在那些特许的时
刻,在这些时刻,艺术与想象力也相形见绌。鲍得里亚德认为,现在,日常生活、政治
的、社会的、历史的、经济的等等现实已经合并入仿真超级现实的向度,以至于我们现
在完全生活在现实审美幻象中。“现实比虚构更陌生”的老生常谈与现阶段的审美幻象
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变本加厉而已。虚构已经被生活征服,再也没有任何虚构能够与
生活本身相提并论。


  当然,如果我们把眼界再放开一点,看看宏大的国际政治、巨大的经济生产活动,以及
奇迹般的现代高科技探索和生产――它们经过媒体的再叙述之后,国际政治无时不散发
着史诗的效果。当代媒体完全是按照英雄史诗的格式来展开叙事,至于其中的人物和事
件的实质含义又当别论。而经济,一个又一个经济,它们完全象神话故事一样展开,也
象神话一样消失。而与新经济紧密相关的科学技术,例如,IT产业,网络经济,高清晰
度电视机,魔幻般的手机等等,它们无一不具有先锋派实验文本的特征。这些故事每天
都在倾诉,我们都在倾听,这一切都以图像和语言的形式呈现于我们的面前,它们共同
建构着这个时代超级文本。我们无法判定这些事件,这些奇迹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他们
的真实性也无关紧要,如果除了令我们惊奇、快乐和感动外,它们到底与我们有什么关
系呢?事实上,就其使用价值和实际利益而言,我们作为个人所能获取的东西极其有限
,但我们却乐此不彼被这些事件吸引、诱惑、感动,我们象是在打开一本书,一本巨大
的超级的长篇小说般地阅读,我们到底能读出什么内容呢?除了阅读的快感,还是快感
,这就是文学性的魅力和记忆在作祟。


  也许我们应该乐观地看到,网络文学(或网络写作)的大规模盛行,虽然使传统的印刷
体文学遭遇打击,但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误会。网络写作依然是写
作,它的语言文字,它的书写规范,它的表意策略,都是与印刷体文学如出一辙,并无
实质区别。只不过一个精致,一个粗糙些。它们都是文学,就象它们都是人一样,一个
漂亮,一个邋蹋些,一个老成持重些,一个年轻妖冶些罢了。网络文学恰恰表明了文学
幽灵的无孔不入,任何新兴的传播媒体,都逃不脱它的附体。文学书写在网络上几乎获
得灵魂转世,文学语言的表现力,它长期被压制的自由表达的属性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
,那真是文学的狂欢节。读读网络上的文字,文学性的表达甚至已经完全影响了新闻文
体,影响了那些经济、法律和各种各样的纪实报道,深度分析,热点聚焦。很显然,其
他门类的文体一旦进入媒体传播,就不得不被同化,而那些标题的修辞性强调,则可能
影响到其文本的构思和表达。当然,对于大量的网虫子来说――这一点显然更重要,文
学语言更加自如地与日常生活相互渗透,文学再次虚拟了生活,生活再次获得了文学的
形式。


  也许我们应该更为乐观地看到,传统的人文学科虽然笈笈可危,但文学学科(这个传统
人文学科最大的分支)却依旧傲然挺立。大学中文系的招生质量有所下降(例如,80年
代初文科状元首选中文系,现在都跑到经济法律系),但数量并没有递减。中文系不断
地被传播学院、媒体系之类的新学科瓜分,但傻子都看得出,后者不过是中文系换汤不
换药的别名而已。那些课程依然是中文系的课程,充其量加了点新的佐料而已。至少在
最近20年,文学学科的主要课程依然是这些新学科的基础课程。而那些在平面媒体或视
觉媒体大展鸿图的新一代文化精英,逃不脱被中文系训练的命运。文学系没有被视觉图
像的扩张所挤垮,相反,文学系正在给它们布阵和调兵遣将。这决定了IT时代的数字化
生存并没有逃出文学的魔掌,而文学系的精灵们正在视觉媒体的各个岗位上整装待发,
它们是文学幽灵的永久守护神。


  也许我们不是一群语词的亡灵,不是文学的末路人或守灵者,长歌何必当哭,我们应该
欢呼一个“大文学”时代的来临。

                                  2002/9/6于北京东北郊

转载:http://bbs.sjtu.edu.cn/bbstcon?board=book&reid=1174872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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