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夜语》 雷达著 东方出版中心 2014年7月
黄河远上
文\雷 达
四
我承认我愚顽、敏感、淘气、怪诞,但我也有小孩子的天真、透明,可爱和不时恶作剧的念头,我是既单纯又不单纯,我的心头似总有隐隐压力,我无法做到彻底放松地纵声大笑,我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自负感,还有一种自卫感。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是因为我过早失去了父亲的保护和爱,还是母亲的忧郁传染了我?我多么希望我能和别的孩子一样。
现在来看,兰师附小还是一所很不错的小学。我们教室外面的山墙上,画着两幅很大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让我们从小就辨识邻国和世界,弄清五大洲四大洋,树立爱国意识,这不是很好的启蒙吗。一进园形门,就有一面大镜子,要我们每天对着镜子正正衣冠。这也很好。我的语文还行。记得有篇课文,可能叫《死车的复活》吧,说的是东北机车厂里的工人,战时如何克服困难,把一个废旧火车头修复了。老师讲课时,老是把“水泵(奔)”念成“水棒”,我跟着错,至今也改不过来。兰州土话骂不开窍、不懂事的家伙叫“冷棒”,也即楞头青也。现在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冷棒”为何所指了。
我的算术课很糟,主要是贪玩不走脑子。终于在小学考初中时受到了总清算,付出了沉重代价。母亲让我考兰州一中,这是她的理想,也是我的梦想。兰州历来有两大名校:兰州一中和师大附中。一中在城东,黄河南岸;附中在城西,黄河北岸,两校的高考率都很高,难分伯仲;为了争第一,双方“较劲”了大半个世纪,听说现在还在“比赛”。
考试那天下着大雨,家里特意为我借了把雨伞,由我姐姐陪同,可见重视程度。雨伞在当时的兰州是奢侈品,一般人都戴草帽,我家邻居是个摩登太太,她有伞。可那天我彻底考砸了,尤其是算术。我失魂落魄地出了考场,忘记拿雨伞,等想起来去取,早被人顺手牵羊了。雨啊雨,凄惨的无边的雨!那时的兰州是有名的“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姐姐拉着我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人成了落汤鸡,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鞋子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就用手使劲去抠。这条平时走惯了的路变得好长啊。我不但害怕必然降临的母亲的严厉打骂,更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这在暑期结束前终于被证实。
人们都说,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人生中最轻松、最幸福、最美妙、最无忧无虑的阶段,我的感觉却并非如此。我的心始终忧郁沉重。当时,除了要给邻居家赔伞,不免沮丧,敏感的我还得等待命运的首次裁决。
五
暑期快结束时,“裁决书”下来了。是周老师在王世强家把我们召来,宣读录取通知的。所有同学都考上了,但能进“一中”的只有几个,大部分人被“拨”到附近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被孤单单地“拨”到了“兰州西北中学”。西北中学位于兰州西郊七里河,又称回民中学,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兰州东部的学生来说,那近乎兰州的西伯利亚;意味着必须住校,必须适应与回族师生打交道,必须只能一周回一次家,有点流放的味道。我只有十一岁。我并非回族,何必要把我“拨”到那里去?难道管分配的人特意要治一治我吗?这不可能。我没那么出名。平日最疼我的周老师也很意外,半天找不出理由安慰我,反复喃喃道,那个学校还是不错的,不错的。同学们用愕然的、不解的、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即将如孤雁般西去的人。王世强回忆说,当时我伤心地哭了,他还记得我哭的样子。
其实,西北中学名气并不小,它是一所名牌老校,其前身是北平的“清真中学”,由白崇禧、马福祥等热心国民教育事业的回族人士在1928年创办于北京牛街;抗战爆发后,北平沦陷,学校便迁至兰州,冠名兰州西北中学,并从此落户于兰州。由于其少数民族的背景,政府从来都很重视。我在校时的校长叫马汝邻,是著名回族学者,曾当过《西行漫记》作者斯诺的翻译,1957年被打为右派。西北中学名气虽大,其尴尬之处却在于,生源质量不行,校风也遭质疑,高考率就更谈不上。所以,凡被“西中“录取者,脸上并无多少欢容。不过,这只是当年情形,近三十年来听说已发生巨变,它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名校”了。
1954年夏秋的兰州七里河着实繁忙。荒凉的路边堆满了筑路用的沙子石块,汽车如棱,黄尘漫天,从事石油,化工,土木,电力的建设者们来自全国各地;从小西湖到西津桥再一直到西固城,到处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们。那时,“兰化”动工了,“兰炼”也动工了,苏联专家们来了,七里河黄河大桥开始筹建了,兰新铁路也开始铺轨了。我发现,“移民”们喜欢留“大背头”式的发型,他们打篮球时,把投篮叫“秀”篮。
那时“西中”刚迁新址,学校像个大工地,只一座教学楼和一个学生宿舍楼,还有一个饭堂,四周都是黄土高坡。初一时,班主任是位女老师R,小矮个,南方人,声音尖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没有同学不怕她的。当时她也就二十来岁吧。她有绝招。晚自习时,她藏到附近的崖头上,下窥教室里的动静,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若有谁以为没人管了,在教室走道上扭秧歌,冒怪声,扮鬼脸,她会突然冲进来,一把将其揪起来。我们都住校,晚上睡下后,聊得正起劲,她会悄悄潜入宿舍,贴着第一床的男生并排躺下,屏息静听。此时大家全无觉察,口无遮拦,充分表演,聊的多是对老师对学校的真实看法,怪话也多。她听够了,悄然离去。第二天,开始一个一个地收拾。她神出鬼没,夏夜会猛然从宿舍窗口冒出来,大吼一声,“几点了还不睡!”。
她终于抓出了大案子。我们这些黄河边长大的孩子爱游泳,学校为安全计却又禁止游泳。R老师知道,黄河水浑,有红锈,她总是准时从校门口突然闪出来,撩起我们的衣襟用手一抠,只要一现出白印子,立刻搡到一边去,抓个正着。有天中午我们七人去游泳,又渴又累,有同学摘了一个老乡果园的梨,吃得津津有味,我们看见了,忍不住每人偷摘了一个,确实解渴。谁知有人告了密,这酝成了轰动一时的“果子事件”。我年龄最小,却成了“主谋”。大会小会检讨,每天痛哭流涕。学校有人把事情的性质夸大到吓人的程度,与阶级斗争联系,还动员果农站出来“声讨”。果农却用兰州土话说,娃们吃几个果子是多大的事嘛,那就不叫个事嘛,你们做撒哩沙,家算劳沙?可学校有人还是不依。检讨持续了很长时间。此事距今五十多年了,我在此并无责怪R老师的意思,我喜欢R老师那股热情与活力,高度敬业的态度,但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时的氛围,一面是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一面却丝毫没有松动“人整人”的螺丝扣,在成人领域这种“整人”一刻也未停,以至当时和以后演变出了反胡风,反右派,反右倾,文革等等惨剧。它甚至也曾蔓延到了少年儿童的世界。
经此事件,我虽只十二岁,却郁郁寡欢,认为此生毁了,抬不起头来。那时最关爱我的是个高二同学,叫安映魁,回族,会武术,他对所谓果子事件不屑一顾。他给我起个绰号“一团团”,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我俩都得见面,说很多话。他家住下西园,带我去过多次,我见过他的长辈和姐妹,都很有气质。他们当属回族上层人士,家是庭院式的,种满花果树木,家中陈设高雅,吃的饭也干净考究。这是我近距离接触到的回族文化。我们那时还开设一门课叫“回族研究”,是一个老先生在教,每周两节。那是任何学校都没有的。从安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叫“骚泥泉”的地方,是纯回族群落,无论男女,清一色的回族服饰,有大清真寺,还流传着各种诡异传说,一般汉族人不进去。奇怪的是,我问过现在研究兰州文化的学者,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骚泥泉”这个地名。
在我销沉之时,我常一个人到学校四周去转,有一天中午我翻过几座土山,来到现在大约是兰州西站附近的位置,向南望去,眼前猛然显现出上千个甚至上万个坟墓,丘墓间还建有门楼,罩在一层雾霭中,一直铺向天边;四野岑寂,无一人,无一声,时间仿彿凝固了,但坟场本身似乎又在动,在发出一种声音或信息,好不疹人!我在想,每个土馒头下必有一人,他们是谁,是男是女,他们都有些什么故事。大约从明清以来兰州的逝者都埋葬于此吧。十二岁的我,有一种莫名的悲悼与伤感之情涌满心头。它是什么,我不明白。我至今也不能忘怀当时的震惊。
六
我在西中的转机,出现在二年级下学期,因为来了个M老师接管我们班。M老师是回族,教语文,言辞犀利,解读深入,爱憎分明,滔滔善辨,讲课十分吸引人。我那时小,辨不清女人的美,但据年龄大者说,M老师身材苗条,面相姣好,人材出众。M老师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本来留在国家民委工作,正是春风得意时,只因夫妻调动等困难,不得不回到兰州,当了西中的教员。M老师说起这一段,也不胜惋惜之情。1957年暑假,我已离开西中,有人告诉我,M老师出事了,学校有画M老师的漫画。我一点也不想再返校,只因M老师,我才去看了。漫画叫“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画M老师和她的丈夫一唱一和地反党,画很拙劣。我走出校门,西中就留在我的身后,我心里的声音是:你们何必,何必跟她过不去?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西中。M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后来怎样,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是M老师发现我一篇作文写得好,极表赞赏,在课堂上给全班同学朗读不算,还一面读一面点评。我那篇作文是随意写的,记得里面有“漠不关心”,“牵肠挂肚”之类的词儿,也许正因随意,反而自然。这件事情极大地改变了我,我开始对语文产生浓厚兴趣,并开始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巧的是,我母亲此时也离开执教多年的兰州农校,调到小西湖的三初中。这里离西中很近。这样我就不用再住校了。母亲既教书,也当图书管理员,我一有时间就进图书馆看书。我那时囫囵吞枣地读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还有《隋唐演义》《说唐》《三侠五义》之类;但读的最多的还是世界各国童话和民间故事,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也有俄罗斯等国童话。现在全忘光了。
这个时期,也是我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最初体味自由的时期。我家住小西湖,房子紧贴着黄河边,能听到黄河的涛声。春天“开河”时,能听见河冰爆裂的砰砰声。三初中是所新建学校,新调来的老师和家属,互相都很生疏,没人跟我玩,我很孤单。我烦了闷了,就到黄河里游泳。假期有时一天游好几回。当时的黄河非常宽,水流湍急,十多岁的孩子游泳是很危险的,每年夏天都出事,但我不怕。我天生对水有一种亲近感,从没感到危险,只是体会游泳的快乐,和人在水中无法言说的自由感。黄河是我最亲近、最不会背弃的亲人。
我家旁边,有一条支流,游过去,就能上到一个河心小岛,岛上一个人也没有,沙滩质地细腻,小树林幽美,小鸟儿格磔其间。我把它当成我的鲁滨逊小岛,流连忘返。听说现在它叫“情侣岛”,成了兰州的旅游热点。国际马拉松赛拍摄城景,每次都把这小岛作为重点,照个没完没了。我的一生似乎都离不开水,四十年后,原本打算去看别人冬泳的我,一头扎进了残冰飘流的北京什刹海之中。
我也喜欢一个人到处游走,一边游走,一边观察天气。兰州的气候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昼夜反差大,四季非常分明。我清楚地记得,1957年的夏天,兰州几乎没有出现过一个晴天;而那年夏天雨水分外多,天总是阴沉沉的。如若不信,请查看当时的气象记录。我住的小西湖南坡下,那里几乎都成了沼泽地,到处都是蛤蟆,聒噪得烦死人。有时我们一群少年拿着石头砸蛤蟆,眼看着砸死了一大片,但第二天它们的尸体全都奇异地消失了。
十四岁那年,我那颗不宁静的心悄悄突破了理性控制萌发出某种神秘骚动的情绪。三初中又来了个老师,老师带来了他的女孩J。她来自岷县,是随着她的继父和母亲来的。她小我两岁,性格腼腆,说话声音细弱,她的身姿和面相在我看来都非常美丽。我们的家长都是教师,我家在小西湖南坡上面,J的家在坡下的一处独院内。那时候兰州人生炉子要用柴火,J常常去河边帮母亲拣柴,我就帮她拣,两个人都不说一句话。秋天湖上刮大风,树上摇下来好多干枝,我们仿佛约好了一样,一起到湖边拾柴,捡了的都归她,但她还是只笑一笑,不说一句话。有一次我去她家,她看见后赶快藏起来。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当面交给了她。经过好多天忐忑不安的等待,她仍无任何表示。我绝望了。她却用邮寄方式把回信寄到了西中。让我惊奇的是,她的字写得竟那么好。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年龄,信中除了表达友谊,就是鼓励好好学习,还能怎样。我珍藏她的信,一直装在棉裤的口袋里,晚上睡觉都不脱棉裤。这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母亲和姐姐的怀疑,她们在我熟睡后终于发现了秘密。但母亲并没有发怒,似乎连母亲也是喜欢J的。
当时,我没想到,她成了我此后十年间的挚友,最亲的人,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才貌超群,善良温柔的女孩,在那个年代狂风暴雨的摧残下,像一颗流星过早地殒落了。
写于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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