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圈外人问我:文坛究竟咋样?我答:有善有恶。善者,可比菩萨;恶者,欺世盗名。
他又问:善恶之比如何?整体评价咋样?我默然。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进入文坛。不久,我吃惊地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开始堕落:我多了贪,开始在乎文坛的排名;多了嗔,当我的作品被人恶意糟蹋时;多了痴,一日日地迷失了自我。复归到西部小城后,我竟然失却了先前的那份宁静和超然。
我吃惊地发现,当我面对个体时,我都能从他们的身上发现闪光点,但综观文坛整体时,仍觉有一种令我增长“三毒”的浓浓的氛围。换句话说,时下的中国文坛,缺乏能使人健康向上的土壤和气候。许多“善”人,不知不觉间,就会被那风气“腌”透,进而繁衍出一种“恶”来。更可怕的是,被腌者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异化,反倒乐此不疲地趋之若鹜。
当这种不好的风气占主流地位时,就会形成一种有利于这风气运行的潜规则。进入这规则的任何一个外物,其命运只有两种:你要保持清醒独立,远离规则,那规则就会忽视你的存在;要么,你由遭遇“恶友”而潜移默化,终而成为“恶”的来源。
我曾虔诚地想进入文坛,为此付出了20年的生命;进入文坛之后,却又想决然地远离它。
二
我认为,好的文学必须做到:这世上,有它比没它好,读它比不读好。因为它的存在,能使这世界相对美好一些。如果达不到这一点,就不是好文学。
我很可惜一些作家,花费黄金买不来的生命,去制造大量的垃圾,浪费自己生命,浪费别人的生命。有好些人,在他的肉体消失之前,作品便已消亡。更有甚者,其存在的价值,就是以自己的才华,宣扬一种罪恶。
我常说,没有才华的“婊子”(人格意义上的),仅仅是一个“婊子”,而有才华的“婊子”,则会依托自己的才华,将那“婊子”气扩散到整个社会,而使这世界相对恶化。
有本小书,叫《艺术的未来》,书中写道:“当艺术家为艺术而艺术的时候,他们是鄙视公众的。反过来,公众则以忽视这些艺术家的存在对之进行了报复。由此造成的真空便由江湖骗子似的冒牌艺术家做了填充。”
信然。时下的图书市场、网络和文学杂志,除偶现寥若晨星般的“艺术”外,大多只写了两个字“无聊”。生活的惨白,人格的萎缩,责任感的丧失,思想的缺少钙质,使本该塑造灵魂的文学,堕落为颓废者的自慰。
无数的作家和所谓作家们边发牢骚,边编织连自己也不信的惨白故事,以填充书市、网络和杂志。他们散发出迷醉的萎靡之气,并将这萎靡传递给更年轻的一代,污染着他们的灵魂。大家一齐制造喧嚣,创造“繁荣”,营造颓废。试问,在这样一个“气场”中,谁又爱听弱势者的哭声?谁又爱看农民们的愁脸?谁又会把那种叫“忧患”的意识,塞入自己心中?
作家们背对着大千世界,背对着应该关注的弱势群体,无视一个民族可悲的颓废和无聊,浸淫在自我营造的氛围之中,自我宣泄,自我陶醉,自我堕落,除了浪费生命,“图财害命”之外,并无丝毫益处。在这样一个萎靡颓废的群体中,诞生出的,一定是颓废的个体。这群体,像巨大的黑洞一样,吞噬着思想,吞噬着灵魂,吞噬着人的主体性,不知不觉间,人的个性就消失了,变成一个庸碌的细胞。
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文学应该拒绝虚假,拒绝起哄,拒绝鼓噪。文学应该需要一种品格,需要一份真诚,更需要生命的投入。一群老鼠,只能生下老鼠。无论它们如何鼓噪,如何叫喊,如何自命不凡,如何制造繁荣的虚假,都改变不了其老鼠的本质。而欲生下狮子,作家母体必须首先变成狮子,再和另一个异性狮子作家感受到的强有力的生活进行生命的交融。
而时下,我们面对的,是满天的浮躁,遍地的颓废,啸卷的懒散和无聊。在所谓的“文学”中,我们很难发现一点高贵的,能守住自己灵魂净土的文字。文学赝品泛滥成灾,所谓“文学”遍布市场,无数的书写者以肉欲文字自愉、自慰、自恋、终而自阉。他们已经失去了投身理想的执着,不见了灵魂塑造的谨严,看不到自我完善的道德,大气和高贵了无踪迹。触目皆见的,是被贪欲烧红的面孔。他们像发情的袋鼠一样,翕动着鼻翼,瞪圆了因久视而发涩的眼睛,搜寻或炮制着所谓“文学”。试问,这样的土壤里,能诞生巨人吗?
三
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人格修炼。如果不使自己的心灵,像这个世界一样丰富和博大,而仅仅是进行文学本身的训练的话,他不会成大气候。不少作家充当了一种卖水的角色:从生活之海中要来一瓢水,就吆喝个不停,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兜售的货色——这样的作家,已经是真“作家”了——但却忘了,作家更应该注重的,是灵魂的修炼。当心灵的丰富和博大成为一个世界的时候,写出的东西自然会有一种“大气”。
文学训练是必要的,但这种训练不难完成。最难的,是人格的修炼。如果他是大海的话,即使绽出一小朵浪花,也会有大海的气息。要是他是个猴子的话,无论他翻出多少个叫人眼花缭乱的跟头,并赢得了千万人叫好,但他仍然是个猴子。
所以,一个作家,要是不注重人格修炼,仅仅在文学技巧上玩弄花样,无论他玩得多么出色,他仍然掩饰不住人格的小气和卑琐。老百姓对这样的作家很反感。这也是文学受到冷落的真正原因。
托尔斯泰的那种“大气”,其实是“利众气”,即悲天悯人。这与他的宗教修养有关。作家虽然不一定要“迷信”哪一种宗教,但应该有相应的“智信”,应信仰并且实践他所认为的真理。他不仅仅是学者,更应该是行者。
但时下,一个可怕现实是:高贵者或向往高贵者,常常会受到嘲讽。而卑劣者则可以大言不惭地展示自己的卑劣,反倒引起别人的认同甚至赞许,认为他是真诚的。但却忘了,真诚的卑鄙也是卑鄙。
一个人不在于他有多么高尚,而在于他是否有颗向上的心。只要有向上的心,不管他能飞多高,都值得赞美他。
(节选自《雪漠小说精选:狼祸》序) ----上海《文学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