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说“息羽听雪”

雪漠说“息羽听雪”

雪漠

1

近日，听到一些朋友对“息羽听雪”的看法，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人吃惊于雪漠的不懂人情，有人为雪漠的“大无畏”而惊叹，有人甚至希望雪漠不要再写这种东西，他们认为这是在浪费生命，有人却视看“息羽听雪”为人生一大乐事，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读“息羽听雪”。有很多人，每天的固定功课，就是在微信上转发“息羽听雪”的文章，也有很多人经常分享自己在一些文章中的收获。昨天，我收到了一位读者的电话，说所有的文字中，他最喜欢“息羽听雪”，他说他看到了自己。

就像人们看我一样，不同的人，就在“息羽听雪”中看到了不同的东西。喜欢者说自己看到了希望，不喜欢者希望雪漠能保持一种“神”味，不要展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说这话的人，当然是为了我好，而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像写这种文章这样开心过。

2

我对陈亦新说，每一篇“息羽听雪”只是一块块砖头，看起来很不顺眼，但要是写下去，写上几十年，那些砖头，就会构建成一座文化大厦。现在还只是开头，所以不太明显，但是当我一直写下去，写上几十年，那些砖头，就会构建成一个心灵工程。你想，那些日记都是我当时的心灵世界，还有比它们更能直观展示我的所有灵魂历炼的载体吗？所以，一篇篇的它们，最后就会汇集成一个跟雪漠有关的世界，还会告诉人们：一个人是如何由迷到悟、战胜自己的。

其实，除了展示这个过程，我不在乎别的。

当然，我也明白，写这种文章，是吃力不讨好的。这种不讨巧的事，在中国过去的几千年中，没有任何人做过。正因为这样，有人才会觉得我“大无畏”。这世上，多少人都想伪装成一个神奇得无与伦比的人，哪有人会像我这样，在得到了广泛认可，甚至有很多人主动地“神化”我的时候，我却乐此不疲地曝光自己过去的“丑事”？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看到一些伟大人物的传记时，都会为其中的一些情节感到遗憾，比如，那些传记中说，释迦佛不是从母亲的产道出生的，而是从母亲的肋下出生的；比如，一落地，他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比如，藏地某大德，一生下来就将胎盘像袈裟那样往脖子上一缠，双手合十，念“嗡玛尼呗咪吽”，如此等等。无论编这类故事者有着怎样的心态，其实这种故事，都只会玷污了那些伟大的人物，而不是给他们增加了光环。但是那些浅陋的无智之人，总是以自己的心去度那些伟大人物的胸怀，反倒将真正的伟大异化了。

伟大人物之伟大，是人格之伟大，是行为之伟大，是智慧之伟大，是慈悲之伟大，而不是装神弄鬼，或是神神道道。当他们用这样的故事来装点伟人的过去时，他们不知道，自己兜售的，其实都是伟人们不在乎，甚至不随喜的东西。伟人们根本就不希望人们像看待天神一样看待自己，他们只想把自己得到的东西分享给更多需要它们的人，甚至不在乎人们会不会接受，会不会效仿他们。在乎这些东西的人，其实成不了真正的伟人。

除了一些人为了增加信众的信心，编造一些神话故事之外，当世的“大师”们精心编造神话、想给自己增加光环者，大多是骗子。

骗子之所以编造神话，只是想掩盖一个真相，那就是他可能没有智慧，可能没有慈悲，可能是个平庸的、无能的，甚至是可恶的凡夫。他必须炮制骗局和假话，才能骗来更多的利养。更有甚者，将世上所有伟大的人物都说成是自己的前世，这类人，就更加“用心良苦”了，除了极个别的大德为了增加其信众的信心外，大多数编造者的目的，不过是想多几个信众，多骗一些供养，却不知道，世界在乎的，不是你的编造，而是你的人格和行为。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能利益别人。你有多么神奇，最后也会被一堆黄土埋掉的，埋不掉的，是你的行为和行为所体现的人格。

我一直在告诉一些好心规劝我的朋友：只有骗子才会神化自己，真正的成就者只需要展示自己。要知道，雪漠小时候还尿过床呢。雪漠若是有“伟大”和“神奇”的话，也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了——其实，雪漠战胜自己的二三十年，才是真正伟大的奇迹。大家想一想，一个多情的、敏感的、向往爱情的青年，要拒绝诱惑，进行二三十年的闭关苦修，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神奇。所有真正想要战胜自己的人，都会明白其中的艰难和困苦，但是，这条路，雪漠走了二三十年，最后终于战胜了自己，成为了一个能验证真理，告诉人们实践真理就能解脱，就能升华，就能觉悟，就能自主心灵和命运的人。

你再想一想，即使我们不谈出世间法，只谈世间法，一个没有背景、不苟合世俗、不迎合庸碌、不妥协、不钻营、不搞人际关系的农民儿子，竟然也能取得我今天这样的成绩，你难道不会因此而产生巨大的信心吗？更说明，这个时代，并不是都一定要堕落才会成功。像以前，一些小说的中心就是写堕落的必然性，都在为自己的堕落寻找借口。其实，这世上，真正的成功是不需要堕落的，只需要自省、自律和自强。

我想告诉朋友，既然我能做得到，你要是也像我这样努力，也能做得到。要是我像别人对我那样，也神化自己，那么我写这些就真的失去了意义。

那么，你再想一想，我该写“息羽听雪”，还是不该写？

我也知道觉得我不该写的人，都是真心为我好的，他们不希望我的生命有任何的浪费，但是对我来说，上面的“目的”，其实更重要——若是说我写“息羽听雪”有所谓的目的，这便是了。

3

“息羽听雪”目前记载的，还是我修行之初的故事，还没有走入我真正的修行阶段。在修行之初，我其实还是个婴儿，像我的孙女陈清如一样，是没多少大力的。一盆水对小清如来说，就是可怕的大海。陈亦新在五六岁的时候，就一头栽进了一个不大的水盆，幸好妈发现得早，不然他早就淹死了。三十年前的雪漠也一样，在修行上，他还是个婴儿，虽然也在修行，但其实还没有大力，他的成长需要苦修，需要时间。

一棵小树，刚种下时，一个小孩子就可以折断它，等它长成参天大树后，台风也奈何不了它了。修行也一样。

过去，我看到一些骗子在神化自己时，总是觉得很恶心。那时，我便发愿，我一定要展示真正的修行历程。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工程，从来没人愿意做的——除了密勒日巴说自己是搏地凡夫外，某些高僧大德总是将自己说得高不可攀——对于真正的修行人来说，从平凡到伟大才是最有意义的。你想，一个本来就很伟大智慧的人修行佛法成功了，能证明佛法的伟大吗？佛法最伟大的地方，是一个平凡人在修行佛法之后，也能破执，也能超越，也能超凡入圣。所有人都能拥有的希望，才叫希望。所以，早年的日记本上，我在封面上写的标题都是《从凡夫到成就师》。

我告诉一些朋友，我只给能认可一个真实的雪漠的人当“师”。至于其他人，还是将我当成作家吧。我哪有时间见那些无视我的智慧和慈悲，却喜欢我装神弄鬼的人。

4

近来，老有人问我，为啥要写“息羽听雪”里的这类文章？

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

今天，我正式做出如下回答：

为了展示一个人由迷到悟的过程；

为了示现一个人战胜欲望和兽性的过程；

为了告诉人们：任何人只要像我一样，也会离苦得乐，也会让心属于自己，也会得到自由或解脱；

为了告诉大家：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为了告诉人们：不靠装神弄鬼，也能赢得世界；

为了告诉世界：有时候，我其实不在乎你。无论你如何看我，我都会写我想写的文章；

为了告诉一些文友，写文章其实本身就是目的，可以没有稿费，没有喝彩，没有目的，只有说话的快乐；

为了记录一个跟雪漠有关的世界，为了定格那个在雪漠心中存在、在现实中早已为岁月所掩埋的世界。

此外，还有一个真正的秘密：我写这号文章，已经说明了一点――这是多么让我惊喜的一点呀――我已不在乎世界如何看我，不在乎学生的丧失信心，不在乎有没有弟子，不在乎有没有掌声，不在乎自己消解自己，不在乎别人在乎的一切。

我享受的，只有写文章本身的快乐。

我甚至不在乎文体了。

陈亦新老说，你能不能稍稍讲讲章法？

我说，我早就不在乎章法了。换句话来说，我早就不在乎写文章了。我只是展示自己，把我的心展示出来，世人如何看它，我根本不在乎。

大家想想，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多几个钱少几个钱，多几篇文章少几篇文章，对于雪漠，还有什么区别呢？

那么，就让我开开心心地淌出自己的灵魂吧。

明白不？

雪漠需要的，其实不是世界的认可，而是对一些人真实的启发。在通往真理的旅途中，雪漠愿意当一个被解剖的标本。

面对大家的好心担忧，雪漠笑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20140602写于雪漠文化网雪漠禅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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