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用灵魂去撞击人物的灵魂
我的写作,有自己的追求,我将创作当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来对待,而不仅仅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叫好。我从来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议论,也不在乎成名还是不成名。我知道,我是活给自己的灵魂的,不是活给别人的,这个世界怎么看我,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一直以来,不管别人说啥,我都觉得必须完成我自己的宿命。即便有一部分读者反映,从“大漠三部曲”到《无死的金刚心》,我的作品越来越难读,但是我不能为了迎合这部分读者,而放弃我自己的艺术追求。
刚开始我写《大漠祭》,仅仅是想为农民写几本书,后来到了《白虎关》,我有眼光了,发现这个世界正在飞快地消失,农业文明在消失,传统文化在消失,中国很多地域化的东西都在消失。这个时候,我非常朴素的出发点就变了,我不仅想为农民造像,写写农民生活,还想把飞快消失的时代定格下来。所以,在《白虎关》中,我就题记到:“当一个时代飞速消失的时候,我抢回了几撮灵魂的碎屑。”当这一代农民,这一代西部人,可能会在岁月、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刷下,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的时候,我的这几本书却想让他们成为一种历史的定格。当我有了这样一种目标的时候,我的整个创作,整个写作意图,以及对自己的要求就有了一个坐标系——横的世界和纵的历史。在横的世界和纵的历史之间,我选择了一个制高点,所以我对自己就更加严格了。
再后来,到写《西夏咒》的时候,我就想写那些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们。他们生活在世俗之外,追求灵魂安宁,忽视红尘喧嚣。他们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灵魂求索,不进入他们的世界,是不可能了解他们的。我想用文字,为他们建立一座与外部世界交流的桥梁。所以,就有了《西夏咒》。
《西夏咒》包括两个重要的内容:一是对当下的关怀,另一个我称之为“终极超越”,就是说,其中更多的是追问和反思历史与现实、信仰与灵魂,以及诸多心灵层面的东西。这些内容很难用传统的写作方法表达出来,因此我用了“反小说”的形式来写。什么叫“反小说”呢?就是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并且尽量避免程序化的小说形式,进行大胆的探索。比如,书中有一个叙述者阿甲,他是从西夏到今天千年历史的见证者和文化承载者,因此他有一种历史的眼光,充满沧桑。他在小说中有大段的议论,这是一般小说非常忌讳的,但又对书中人物非常重要,是对历史的全面解读,有了这些,里面的人物就升华了。所以说,是我要写的内容决定了《西夏咒》的形式,不是我在故弄玄虚、玩弄技巧。
因为市场的原因,好多作家注重可读性,讲究作品的好看、好读,但在文学本身的探索就弱化了。好多故事轻松好看,大家都爱读,但读完也就完了,没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也留不下什么独特的价值。我们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最大的距离,就在于文学本身、文学价值。当然,中国也有非常优秀的作家,比如莫言、阎连科等。我在创作过程中,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探索,为这个世界提供文学的一种可能性,一种范本,它可能是一团混沌的,像迷宫,也可能像大自然,是天籁。
当然,我并不是故意把《西夏咒》写成那样的,里面的好多东西都是自己喷出来的,像火山爆发一样,是灵魂的流淌。灵魂里的好多东西,它不是故事,是一段段的情绪,当你把这些情绪自然释放出来的时候,无数章节也就写出来了。比如其中的一些章节,像“澄明境中的雪羽儿”、“汤锅中的雪羽儿妈”,它们有非常写意的部分,那都不是人为的叙述,而是一种情绪的释放。这很像一些非常好的演员在演戏,他们进入那个角色之后,好多表情、情绪的东西,就已经不是在模仿或者表演,而是一种自然流淌,它会与宇宙间的某种存在达成共振,以自己的方式赋予它们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好多非常优秀的作曲家、艺术家都是这样,我的写作也是一样。我所做的就是让它更像一本书,更能为读者所接受,仅此而已。
但是,当你打定主意要写灵魂时,作品必然会难读一些。灵魂毕竟不是故事,不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那样轻而易举就能解构得了的。作家要想写活一个人物,必须用自己的灵魂去撞击人物的灵魂;读者要想读懂一个作家,也必须用自己的灵魂去撞击作品的灵魂,才能撞出智慧的火花来。所以,我的作品可能会越来越难读,但或许会越来越值得一读。而且,总会有读懂我作品的人,他们会对我的作品作出自己的解读。文学史上有好多这样的例子。在灵魂的碰撞下,人们得到的,可能是更有价值的东西。好的作品,应该像大海一样:有表层智慧的,可以看到表层的风景;有甚深智慧的,可以凭灵魂的撞击进入深层,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或许是只有我能贡献的东西,因为我是作家,同时也是信仰者,进行过严格的宗教修炼,我能进入另外一个精神世界,好多人想进去却进不去,那么我就应该用我的文字告诉他们那个精神世界里面的风景,这也是我的一种本分。
我总是对我的学生们说,做人要守住自己的本分。我不想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也没有改造世界的大力,但是我应该把自己走过的路和走路时所有的收获展示出来,因为,或许有很多人需要它。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案例,每个人都有自己寻求梦想、实现超越的路。当然,其中有的人演绎了一种非常美的坚守,有的人演绎的却是一种退缩和堕落,不过,只要他仍然想向前走,就需要有个过来人告诉他,你走到哪里了,你的方向对不对。尤其是那些本有智慧尚未开启的人,他需要一种过来人的指引,他至少需要知道这条路上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景致,知道自己要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所以,当一个人沿着某条路成功地走向光明、证得光明、化为光明的时候,他就有义务告诉别人自己见到的东西,他就有义务分享自己所有的收获,包括他得到的明白与清凉也罢,他用生命实践过的方法也罢,他至少要告诉这个世界:虽然眼前的这片荆棘林很可怕,但是只要你坚守向往、脚踏实地地走下去,就一定可以看到绝美的天光。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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