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和迷惘
小时候,总爱订计划,长至年,短至月,把人生切碎了,放上一些人为的使命,仿佛不如此,便是浪费生命了。结果总是失落,那计划,不过是暂时安慰了自己,终究还得靠一些新理由开脱自己。于是,青年时的我,是在设计中度过的。
进了中年,反倒模糊了时间。记得时间于我,大抵是指甲的长短。每到修指甲时,才诧异时间又过去一段了,那年呀,月呀,日呀的,反倒模糊了。偶尔填表,反倒问:“几几年?”自然得觉不出“自然”了。
《大漠祭》就是这样写成的。那时是不管年月的。每日,从窄窄的小床上爬起,就写了,本不敢有太大奢望,仅仅是想写而已。终于有一天出版了,都说好。可一算,十二年过去了。想来是好长的一段日子,但感觉中只是晃了一下。仅仅是晃了一下,就把我从二十五岁,晃到了三十七岁。
生命竟是如此的短,仿佛那过程都忽略了,伏下身写下第一行,到写完后吁口气,只是瞬间。伏下一张年轻的脸,抬起却须髯飘飘了。人生无常,以至于斯。中间的苦略了,乐略了,艰辛略了,剩下的,只是沧桑。那沧桑,让人宁静,又叫人心酸。欣也悲也,总是难说。只觉时间的脚步仍在匆匆。那匆匆,甚至到了来不及品味只有伤感的地步。
面对我眼前的西部,心中却总是迷惘。
老有读者问:《大漠祭》中出走的灵官,何时回来?出版社也约我写灵官归来后的西部,《文汇报》也这样报道了。但我心中,总是迷惘。有时想,真不敢叫他回来,回来做甚?一个回来的灵官,又能做甚?但心底还是希望他回来,因为书中说了,“他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但回来的灵官,又能做甚?
倒是灵官出去后的日子好写。出去的出去了,带来了希望。这段孕育了希望的日子里该有多少故事发生?灵魂的期盼,阵痛的涌动,观念的胶着,生存的艰辛……又是别一幅西部的景象。在我的印象中,这便是新世纪中的西部了。
世纪换了,心灵总该有一些新东西的。我老说,这大开发,最该开发的,应是西部人的心灵。这土地,包容了太多的文化,异常丰富,却又沉重不堪。那心灵,想来也如此了。
黄土掩埋了无数个不甘贫困却又无可奈何的灵魂。灵官的出去,无异迈出了很艰辛的一步;那么他的回来,能否背负千百年来西部人的希望?想想,心头浓了的,仍是迷惘。
时代的机遇在叩响西部人的命运之门了,但传统的文化怪圈却仍在笑着,用那把庸碌的刀子,一下下阉割灵魂。
一个健康的孩子,在狼窝里生活几年,复回人间,终生便难脱狼性了。要是你我,在庸碌里生活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呢?想来,总是可怕。
倒不怕出去的灵官不愿回来,也不怕回来的灵官仍会出去,怕只怕回来的灵官,想震聋发聩,却终于打起哈欠,从此迷失了自己。
上海的编辑是极力赞同灵官出去的,他们说:“不出去,还不把他憋死?”那么,灵官回来后,那“憋”他的东西会不会消失?
你不妨联想一个话题:孔雀为什么东南飞?当西部人感叹人才外流时,是否还该进一步想:“不出去,又怎样?”有一个公开的尴尬是:许多人踩了千里马,却翘足远望,呼唤良马。韩愈于是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只是这千古之叹,却只对了一半。那另一半是,那伯乐,明知你是千里马,偏当个毛驴使唤,你能奈老子何?
回来的灵官成啥样子?仍驯兔鹰?仍偷嫂子?“憋”心消失,复归麻木?但我们期望的是:他终究还是觉醒的好,便免不了要“憋”了。“憋”极了,结果就有两个:一是再次出走,杳如黄鹤,直至老死,永不再来,乡人再发感叹,“孔雀东南飞了”;一是改变“憋”的环境。这一来,就有了鲁迅抛下手术刀,拿起警世笔的味儿了。但接下去就别问了:“哪又将如何?”鲁迅死后半个多世纪了,灵官仍不是要出走?
但终究,灵官还是回来的好,毕竟有一个历史机遇了。在完成了心灵的重塑之后,最终开发自己的,仍是自己。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