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魔术

马尔克斯的魔术

　　◎相信你只要读了《百年孤独》的前面几章，就可以感觉到它和过去读过的小说很不一样。这本小说有其复杂的来历。其中之一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成长过程中所处的神话与现实、生存与死亡几乎没有界线的特殊环境。这个环境不是他个人碰巧遇上的，其背后有着庞杂的拉丁美洲历史脉络。​

　　◎加西亚·马尔克斯刻意混淆了《百年孤独》的叙事结构，他依循的是小说内部特殊的魔术时间，跳跃、循环，循环中有跳跃、跳一跳又绕回原点，这样的时间和线性的物理时间纯然是两回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个魔术时间中来回进出，他自己清清楚楚，但读者读着一不小心就会迷路。

内战与独裁者的国度

　　《百年孤独》的主角布恩迪亚上校，原型来自哥伦比亚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乌苏里·乌苏里将军。小说开场的时间点上，真实的乌苏里·乌苏里将军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已经经历了四十场内战。不是四十场战役，而是一次又一次，各种不同势力换来换去，一下这个打那个、一下那个打这个，停了又打、打了又停，经历了四十次。你可以想见这个国家的人民对整个国家、对战争会产生如何虚无、空洞及厌恶的感觉。而且不只哥伦比亚，整个拉丁美洲都是如此。各式各样的利益、各式各样的合纵连横，随时都可能爆发新的战争。​

　　包括哥伦比亚在内的大部分拉丁美洲社会，保留了强烈的家族传统，你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爸爸，是极其重要的事。中文世界里我们一般用“马尔克斯”当做这位伟大小说家的名字，但事实上，在他自己的语言文化中，他的姓不是“马尔克斯”，而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姓带着清楚的系谱意义，表明了他是谁的儿子。每个人的名字都彰显着他的家族系谱。​

　　具备强大家族传统的社会打起内战来，无可避免地会形成家族之间的对抗。然而家族网络盘根错节，追究下去，没有哪两个家族是真正没有连结的，到后来一定出现亲戚打亲戚的情况。表兄弟和叔叔伯伯打仗，导致战争中更增添了亲族的恩怨与混乱，构成了拉丁美洲近代史中一项特殊的共同记忆。​

　　拉丁美洲有着共同的语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整个拉丁美洲的文化出版中心。不同国籍的作家，智利的聂鲁达、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他们的书都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这一部分的拉丁美洲有着跨越国界的整全性，可是分开来看，这些人的祖国，没有一个内部是团结的，都被各种势力各种利益切割得零零碎碎，表现出国界内的分裂面貌。​

　　这些作家的祖国都出现过独裁者。独裁者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拉丁美洲有那么多独裁者？为什么推翻了一个，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其中最重要的历史原因——我们不容易感受，却应该努力试图去理解的——就是人民对于内战的厌烦。​

　　让我们简单想象一下：两股势力长期以来一直在打仗，打了十五年，很难停下来，而且彼此都很了解对方，谁也消灭不了谁，双方僵持着，你稍微动一下，我就条件反射地打你一巴掌，然后你也条件反射地回我一巴掌，就这样成了习惯，成了固定模式，无法终止。这该怎么办？双方本身也都受不了了，想要妥协，就必须找一个都能信任接受的仲裁者，来保证双方信守划定的界线，你不会偷袭我，我也不会拉你的人倒戈。​

　　独裁者就是从仲裁的角色衍生出来的。许多拉丁美洲的独裁者，源自于仲裁权力的不断扩张。他们发现：说服双方疲于战争的人民保有和平的最好方式，是让国家只存在一股绝对独大的势力，那就不需要、也不会打仗了。独裁者的绝对权力，来自与人民间的“魔鬼交易”，人民交出自由，换取秩序与和平。独裁者拥有在当时社会历史背景下存在的道理，无止境的混乱内战使得那么多人渴望和平、渴望休息，他们愿意为了和平，奉献自由、放弃自由。

魔幻写实的起点

　　《百年孤独》要写的，是回归到理性横扫全球之前的一种状态，一种还没有完全被理性整理解释的状态。加西亚·马尔克斯要去逼视并描述那样的状态。这是一项英勇的尝试，因为难度极高。更容易的方式当然是接受已有的解释，接受别人给我们，也已经有很多人相信的解释。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走这样容易的路，他要用文字带领读者回到那个没有明确答案，充满不安全感，几乎所有事情都还有可能发生的时代和气氛，他要告诉读者，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气氛中，发生了什么。​

　　这是《百年孤独》的起点，也是“魔幻写实”的起点，更是使得“魔幻写实”与《百年孤独》能够横扫国际文坛的起点。什么是“魔幻写实”？最简单的说法是“看起来真实的魔幻景象”，没错，不过这样说只是把四个字拆开来讲而已。应该强调的重点是：“魔幻写实”必须建立在感受或信念的基础上，也就是人要愿意或被诱惑回到那种状态中，接受《百年孤独》这个开端——“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这是最关键的。​

　　“魔幻写实”由拉丁美洲开始，借由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小说家的优秀作品，流传到拉美以外的地区，引来了众多的模仿者与模仿作品。当全世界都在写“魔幻写实”小说时，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拉丁美洲的“原汁原味”毕竟不一样。其他地方的模仿者，始终没有办法让自己进入那个魔幻世界里，真正感觉到“走经屋内转角，很有可能就会碰到死去了的姨婆”。其他地方的作者没办法让自己“返祖”到接受那些非理性、违背理性的事真的会发生，而且真的发生了，而不只是存在于人们自主或不自主的幻想里。其他地区的作者写不出拉丁美洲那样一个什么事都还可能发生，缺乏理性保护，极度不安全的世界。

多重倒叙的时间魔术

　　加西亚·马尔克斯刻意混淆了　《百年孤独》的叙事结构，他依循的是小说内部特殊的魔术时间，跳跃、循环，循环中有跳跃、跳一跳又绕回原点，这样的时间和线性的物理时间纯然是两回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个魔术时间中来回进出，他自己清清楚楚，但读者读着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写作中，原本有一份小说情节组织表，也就是这个家族百年中发生过的事情的总表。这本书在原先的构想里是要叫做《家》的——让人想起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要写他的家，写他的家族。后来书名从《家》变成《百年孤独》，其间经过了十几、二十年时间。写完之后，最了不起的成就是：我们从小说中完全找不到这个组织表了，我们无法一眼看穿这一百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又是以什么样的顺序、什么样的因果连接发生的。​

　　他不让我们一眼看穿小说的结构。他要我们自己去整理、自己去体会，那才是小说内在的功能，文本本身则召唤读者用更仔细、来回寻索的方式阅读。它要求我们用自己的时间概念去整理，或者说，去和小说中的时间拮抗辩证。我们都知道《百年孤独》的叙述时间是跳跃的，但到底是怎么跳的？光是第一句话，就值得探究；光是第一句话，就引起了许多讨论争议。就如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最有名的第一句话一样。​

　　《追忆逝水年华》开头，普鲁斯特刻意用了不符合法文文法，带有冲突时态的动词，产生了晃荡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游移。《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也同样带着冲突的时态，确立了小说多重倒叙的原则，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在这点时间回想另一点时间上对于更早一点时间的记忆，那百年的时间长流被反复穿越飞渡，又频频在特定的点上停留钻凿。如果有时间精力，你可以试着仔细地将所有的穿越飞渡，像画一张地图般全部画出来，那会是陪伴你走出　《百年孤独》叙述迷宫的指引图。那样一张图会让你更惊讶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就，他不是乱写的，不是随便在时间上高兴怎么跳就怎么跳的。​

　　一种方法是将魔术时间转化回物理时间的顺序，如果你做得到，可以画一张表。另一种方法是透过角色来整理。不是书前面通常会有的“人物表”，而是整理各个角色在不同章节如何出现；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前面的角色在后面出现。还可以用事件发生的不同地点，再多整理出一张表来。如此做完，加上一个前言，差不多就完成一篇文学研究所的硕士论文了，而且还是很扎实又很精彩的一篇论文呢！​

　　不过做这种功课可以写论文、拿学位，却不一定是阅读《百年孤独》最好的方式，不一定是享受加西亚·马尔克斯丰厚心灵质地的最佳途径。（​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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