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夜行的驿车》:关于安徒生,关于爱(二)
车夫因为她们出的价钱太低,不同意把他们搭到一个看来是非常小的市镇去。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钱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好啦,好啦!”安徒生对车夫说。“要那么多钱简直是蛮不讲理,我给添足就是了。您若是不再侮辱客人,不再胡说八道,我还给你加一点。”
“好啦,美人儿,”车夫对女人们说,“上来吧。谢谢圣母,你们碰上了这么一位挥金如土的外国王子。他只怕因为你们耽误了马车赶路。你们和去年的陈通心粉一样,对他什么用也没有。”
“噢,耶稣啊!”神父哼了一声。
“坐到我旁边来,姑娘们,”那位太太说。“这样我们好暖和点儿。
姑娘们一面小声说着话,一面把东西递上来,然后爬进车子,打过招呼,羞羞答答地向安徒生道了谢,就坐下来不响了。
立刻就闻到一股干酪和薄荷的气味。虽然很暗,安徒生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们戴的廉价耳环上镶的玻璃。
驿车开动了。沙砾又在车轮下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低声私语。
“她们想要知道,”那位太太说,安徒生猜想她准在黑暗中窃笑,“您是什么人。您真是外国王子呢?还是一位普通的游客?”
“我是一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但我不是江湖术士。不过也许可以说,我是那个曾经产生过哈姆雷特的国度里的一个特别的、可怜的王子。”
“那末在这样黑暗中,您能看见什么呢?”一个姑娘诧异地间道。
“譬如说你们吧,”安徒生回答说,“我看你们看得那样清楚,你们的美丽简直使我心醉。”
他说完之后,觉得脸上发了一阵冷。他每次构思他的长诗和童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心情渐渐逼近了。
在这种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的源源不绝的词汇,以及突然出现的能统驭人类心灵的诗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这正好象他的一篇故事里所描写的一样。一个古老的魔箱,盖子砰地一声飞起来了,里面藏着神秘的思想和沉沉欲睡的感情,还藏着所有大地的魅力――大地的一切花朵、颜色和声音、郁馥的微风、海洋的无涯、森林的喧哗、爱情的痛苦、儿童的咿呀声。
安徒生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什么。有的人认为这是灵感,有的人认为是逸兴遄飞,还有些人认为这是即兴创作的才能。
“我醒过来,忽然在深夜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默了一会,然后静静地说。“可爱的姑娘们,这就足够使我认清你们,甚至象对过路相逢的姐妹一样,爱上你们了。我能清楚地看见你们。就拿您,这位生着柔软的金发的姑娘来说。您是一个爱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欢一切生灵,甚至当您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画眉都会落在您的眉上。”
“哎哟,妮蔻林娜!他那是说你哪!。一个姑娘低声地说。
“妮蔻林娜,您有一颗热情的、温柔的心,”安徒生还是那样静静地继续说。“假如您的爱人遇到了灾难,您会毫不踌躇地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看他,去救护他。我说得对吗?”
“我会去的……”妮蔻林娜有点不大好意思地呐呐说。“既然您这么想。”
“姑娘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安徒生问。
“妮蔻林娜,玛丽亚和安娜,”一个姑娘高兴地替大家回答了。
“至于玛丽亚,我不想谈您的美丽。我意大利话说得很差。但是我还在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向诗神发过誓,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
“耶稣啊!”神父低声说。“这个人让毒蜘蛛咬了一口。有点神经病了。”
“有些女人,赋有真正惊人的美。这些女人差不多总是性情孤僻的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会焚毁她们自身的热情。这种热情好象从里面焚烧着她们的面颊。玛丽亚,您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与众不同的。或者是极其悲惨,或者是无限幸福。”
“那末您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吗?”那位太太问。
“就在眼前,”安徒生回答说,“我的话不仅仅是对玛丽亚说的,同时也是对您说的,夫人。”
“我想您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消磨这漫漫的长夜吧,”那位太太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这样,对这个美丽的姑娘未免太残酷了。对我也是―样,”她低声添上一句。
“我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严肃,夫人。”
“那么到底怎样呢?”玛丽亚问。“我会不会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虽然您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所以您很难幸福。不过在您一生里,您会碰见一个配得上您那期求极高的心灵的人。您的意中人当然是一个杰出的人物。说不定是一个画家,诗人,一个为意大利争取自由的战士……也说不定是一个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伟大的灵魂。这总归是一样的。”
“先生,”玛丽亚腼腆地说,“我看不见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想问问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已经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办呢?我总共只见过他几次,连他现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安徒生提高声音说。“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会爱您的。”
“玛丽亚!”安娜高兴地说。“不是维罗纳那个年轻画家吗……”
“住嘴!”玛丽亚气恼地叫道。
“维罗纳不是一座很难找到一个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叶琳娜.瑰乔莉。我就住在维罗纳。每一个维罗纳人都可以指给您我住的地方。玛丽亚,您到维罗纳来吧。可以住在我家里,直到我们这位可亲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个幸遇实现。”
玛丽亚在黑暗中模到了叶琳娜.瑰乔莉的手,把它紧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大家都沉默着。安徒生注意到那颗绿星消失了。它已经堕到大地那边去了。就是说,已经是后半夜了。
“喂,那么我的未来您怎么一句也没说呢?”姑娘中最爱说话的安娜问道。
“您会有许多小宝宝,”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说。“他们要一个跟一个排队来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须花很多时间给他们洗脸、梳头。您的未来的丈夫也会给您帮忙的。”
“是不是彼得?”安娜问。“彼得那个笨家伙,我才不稀罕他呢!”
“您一定还要花很多时间,每天把这些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亲几遍。”
“在教皇陛下的治内听见这些异端邪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父气冲冲地说。但是谁也没理会他说的话。
姑娘们又唧唧哝哝小声地谈着什么。谈话时时被笑声打断。最后玛丽亚说:
“先生,现在我们想知道您是谁。我们在黑夜里可看不见人。”
“我是一个流浪诗人,”安徒生回答说。“我是一个年轻人。生着浓密的、波状的头发,脸色黝黑。我的蓝眼睛几乎无时不在笑,因为我无忧无虑,尚未堕入情网。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制造一些微末的礼物,作一些轻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亲近的人欢乐的事情。”
“比方说哪些事情呢?”叶琳娜.瑰乔莉问。
“跟您说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兰半岛,住在一个熟悉的林务员的家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块林间草地上,那里有很多菌子。当天我又到这块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支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礼物,有的是银纸包的糖果,有的是枣子,有的是蜡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顶针和缎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小女孩子到这个树林里去。那时她七岁。她在每一支菌子下找到了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只有枣子不见了。大概是给乌鸦愉去了。您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她的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我跟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里的。”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愤懑地说。“这是一个大罪!”
“不,这并不是欺骗。她会终生不忘这件事。我敢说,她的心,不会象没体验过这个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而且,大法师,我还得向您声明一下,我不习惯听那些我不要听的教训。”
驿车停下了。姑娘们好象着了魔似地一动不动坐着。叶琳娜.瑰乔莉低下头,一声不响。
“喂,漂亮的妞儿们!”车夫喊道。“醒醒吧,到了!”
姑娘们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在黑暗中,有两只有力的,纤细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片火热的嘴唇触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谢谢您!”火热的双唇悄声地说,安徒生听出来这是玛丽亚的声音。
妮蔻林娜向他道了谢,并且悄悄地,温柔地吻了他,头发轻轻地拂得他的脸痒痒的,安娜则用力地、出声地吻了他。姑娘们跳下车去。驿车在铺平的路上向前驶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发绿的天空中的黑黝黝的树梢外,什么也看不见。开始破晓了。
维罗纳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安徒生吃惊了。这些建筑物的庄严的外表,在互相争妍媲美。结构和谐的建筑应该促使人的精神平静。但是安徒生的灵魂却没有平静。
黄昏时候,安徒生在瑰乔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门铃。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给他开门的是叶琳娜.瑰乔莉自己。一件绿天鹅绒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天鹅绒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觉得邪双眼睛象瓦尔克(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女神)的一样,碧绿的,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冷冰冰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厅去。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
安徒生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他明白这一点。他想,假如他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这爱情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
而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总归一样,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还是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有多少次了。象叶琳娜.瑰乔莉这样的女人都是任性无常的。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他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这时候,他的步态就呆钝了,他跌跌绊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只有在想象中,”他对自己肯定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叶琳娜.瑰乔莉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坚定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也没有谈过。
安徒生站在客厅门口环顾了一下。屋角上大烛台照耀着的狄安娜的大理石头像,惨然发白,好象看到自己的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似的。
“这是谁雕成这个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驻?”安徒生问。
“喀诺华,”叶琳娜.瑰乔莉回答说,垂下了眼睛。她好象猜着了他灵魂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安徒生声音低沉地说,“我马上就要离开维罗纳了。”
“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象妮蔻琳娜一样,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大烛台上的蜡烛飞迸着火花。
安徒生看见在叶琳娜.瑰乔莉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了。
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把脸紧贴在她那双温暖、有力而娇嫩的脚上,她没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热泪落到了他睑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去吧!”她悄声地说。“愿诗神饶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怀念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安徒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对一位年轻作家说: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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