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女儿》由雪漠(原名陈开红)著,葛浩文和林丽君翻译
斯蒂芬•沃德利评《沙漠的女儿》
斯蒂芬•沃德利(波特兰州立大学荣誉教授)
20世纪90年代,中国经历了爆炸式的经济增长,并伴随着社会和文化的巨大变化。摩天大楼、亿万富翁、西方服饰和社会价值观都突然出现在中国东部地区的人们中心。在中国东部,甚至农村也开始发生转变。村里出现了新房子,企业家们开始销售他们的家庭食谱中的酱油,或者建立了小型回收企业。戏剧性的变化正在发生。但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在中国中西部较为贫困的地区,如山西和甘肃等地区,变化相对缓慢。作者雪漠,原名陈开红于1963年出生在甘肃凉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他的家庭很穷,他的父亲是农民做散工,他的父母都是文盲。另一方面,开红从小就嗜书如命。据说,他用所有的钱用来买书,甚至限制自己每天吃一顿饭,用饭钱来买书。成年后,他在学校教了一段时间的书,但一直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发表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然而,进入专业写作是困难的,开红闭关静修佛学了几年,这是他的另一个爱好。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后来的成名作三部曲,但是他中间停笔,在修习佛学五年之后,又回归了写作,在2000年才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他的作品主要关注佛教哲学和甘肃省小城镇村民的生活,20世纪80年代席卷中国东部的现代主义浪潮在90年代才在这里刚刚开始。他的代表作《大漠三部曲》是对虚构的甘肃凉州城外一户沙湾村家庭的全面写照,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初沙湾村民的故事。历经十年,《大漠三部曲》之一——《大漠祭》于2000年开始出版,《猎原》于2003年出版,《白虎关》于2008年出版。在《大漠三部曲》出版之前,经历了写了废,废了又写的十年。三部曲中的每一部小说本身体量很大。英文版的《白虎关》总共有800多页。《大漠三部曲》记录了现代社会到达这些村庄的怎样特征,这主要有损于那些试图留在一个多年来没有明显变化的世界里的村民。
《沙漠的女儿》是由雪漠的英文翻译者从《大漠三部曲》的两本书中节选和重组而成,于2022年仅以英文小说的形式出版,这是一项有趣的尝试。在一篇后记中,英文翻译家谈到,在疫情期间被迫隔离时,他们想到了从雪漠的两本书中选取部分内容,讲述书中的两位角色——妯娌之间“兰兰”和“莹儿”的故事。新编译的这部小说大部分选自《白虎关》。故事讲述了“兰兰”和“莹儿”从她们的村庄出发,经过数月的旅程后,前往盐湖买盐的不幸之旅,目的是让“莹儿”从父母为她包办的婚姻中摆脱出来,获得自由。“兰兰”和“莹儿”的部分背景故事来自《猎原》。翻译者葛浩文和林丽君的想法是讲述这段旅程,并穿插讲述“兰兰”和“莹儿”的背景故事的章节。许多章节交替出现,先是讲述旅程的故事,然后是讲述人物早期生活的事件。我原以为这种交替章节的结构是译者的创新,但雪漠在他的原创小说中也采用了类似的结构,但并不完全相同。在得到作者的许可后,他们出了现在正在评论的这本英文书。他们采用这种方式的一个原因也许是,让雪漠的写作才华以更易接近的篇幅展现出来。这本书只有264页。它没有涵盖几十年来村庄生活的广阔画面,而是只讲述了书中两位女性的故事,以及她们尝试从可怕的村庄生活中解脱出来后,在沙漠中经历的一次旅行和磨难。
“兰兰”和“莹儿”是两家“换亲”结成的妯娌,以确保家族的男性血脉在未来得以延续。两家都有一个被期望继承家族财富的男性继承人,但两家都太贫穷了,无法支付结婚所需的聘礼彩礼钱。在中国本土,换亲的传统并不常见,但在中国西部却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习俗。为了解决聘礼彩礼,两家同意以交换女儿的方式让他们的儿子娶妻,从而避免了聘礼彩礼钱的情况。 “兰兰”嫁给了“莹儿”的哥哥白福,而“莹儿”嫁给了 “兰兰”的哥哥憨头。
对这两对夫妇来说,这两段婚姻都不是好事。“白福”脾气暴躁,经常殴打“兰兰”。 另一方面,“憨头”则被描述为性格内向软弱、有病。 “兰兰”最终生下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引弟”,但她却一直遭受着流产的困扰,无法生下家族期望的男孩来继承家族的姓氏和传统。不清楚“憨头”和“莹儿”是否真的圆房了,但无论怎样,“憨头”得了肝癌并很快去世了。“莹儿”确实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小说让人觉得这是她和“憨头”的弟弟“灵官”在“憨头”生病住院期间有的。 与此同时,“兰兰”的孩子有一天在沙漠中失踪并死去。“兰兰”几乎可以确定她的丈夫带孩子“引弟”去了沙漠并抛弃了她,因为他怀疑“引弟”是他杀死的白狐的转世,回来复仇,导致流产无法生儿子。 “兰兰”最终决定与“白福”离婚,不再忍受他的殴打,并对他在沙漠中抛弃女儿的行为感到愤怒。但这导致了一个难题,现在“莹儿”的丈夫已经去世,如果“兰兰”与她的哥哥“白福”离婚,“莹儿”的家人可能会觉得有理由要回他们的女儿“莹儿”,以便把她卖给别人,这样就可以给“白福”再娶。这是“莹儿”非常不想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当她知道父母会把她卖给谁,而且她非常讨厌这个人。她真正想要的是嫁给她心中的情人——“憨头”的哥哥“灵官”。 因此,这两个女人想方设法摆脱自身所处的糟糕境地。 她们向村人借了两头骆驼,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前往盐湖,购买大量食盐带回村庄出售,以此获得钱来摆脱困境。
雪漠在他的一部后期小说的序言中曾说,贯穿他所有作品的共同主线是“疼痛”。 这与他的佛教信仰相符合,佛教哲学中的“四圣谛”之一就是因对生命的执着而产生的痛苦。了解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这两个女人在寻找盐和自由的冒险中所经历的一切了。在穿越沙漠的旅途中,任何可能麻烦的事情都发生了。第一个晚上,“兰兰”被蛇咬了。 第二个晚上,她们被沙漠豺狗围攻。 一头骆驼摔断了腿,不得不被抛弃,另一头骆驼逃跑了,带走了他们所有的钱和物资。“兰兰”在挖根茎吃的时候差点被沙子活埋。她们彻底迷路了,饥饿、干渴和暴露在严寒中,这一切似乎只发生在几天之内。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她们已经身无分文,只有身上穿着的衣服,她们最终到达了盐湖。因此,她们决定为盐池工作,赚足够的钱购买盐并回家。但她们在文明社会的运气和他们在沙漠中的经历一样糟糕。她们不得不应对在盐池工作的男性的讨厌的亲近以及女性的嫉妒。她们的老板在追求莹儿时遭到拒绝,于是给她们分配了作为工作内容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她们忍无可忍了。她们用积攒的工资尽可能多地购买了盐,准备返回村庄。不幸的是,在回家的路上她们遇到了极为罕见的持续一整天的沙漠暴雨,溶解了她们携带的所有盐,她们回到村庄时的状态比离开时还要糟糕。
雪漠作为作家最强的一点是他能够通过冲突的情绪、非理性的想法、变化的观点以及交替出现的希望和绝望,深入了解角色的内心,并跟随人物角色的思绪。他在《白虎关》中对这一特点的运用最为出色,他跟随主人公“莹儿”的内心独白穿越沙漠。 然而,他的作品中偶尔会出现夸张运用这一特点的情况。在某个时刻,这些女人决定把她们节省下来的一小瓶胡麻籽油喂给骆驼,以维持骆驼的生命。在《白虎关》中,雪漠花了六页的篇幅来描述骆驼在想什么。正如《沙漠的女儿》的译者所做的那样, 将这一描述缩短到半页的做法是明智的。 不仅如此,雪漠就像在上述段落中所做的那样,赋予动物像人类一样的情感和思维,他还偶尔会让它们用与现实生活中不符的方式行事。 在第27页中提到了一只“母骡”及其幼崽,这是几乎不可能的情况,因为骡子作为杂交动物几乎总是不育的。这让我不禁怀疑,这一章节是否是作者有意放在故事开头,以提醒读者,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并非历史叙事。雪漠似乎不安于以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的笔法写作。事实上,他在随后的小说《西夏咒》中摒弃了这种风格,转而采用类似莫言作品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确,即使在这些早期作品中,他也决定将叙事超越人们合理预期的范围。在小说最戏剧性的一幕中,两名女子被一群对火、枪击或其他人类侵扰都无动于衷的豺狼包围,它们在大白天还大胆地跳到一头硕大的骆驼背上,试图击败骆驼。雪漠再次将“人类”情感赋予豺狼。这些豺狼不再只是为了觅食而存在,它们变成了充满恶意的敌人,一心想要伤害两名女子。雪漠在许多情况下都让角色承受了超出寻常的痛苦。“白福”殴打妻子“兰兰”还不够,他甚至拿出鞭子抽打她,而他的家人似乎对此默许。“憨头”不仅要忍受漠不关心的医生的拙劣手术,而且他们在他身上做手术时没有使用麻醉剂。沙漠中的“兰兰”和“莹儿”不仅要面对极度好斗的豺狼,而且还要遭遇接踵而至的不幸。如前文所述,在短短几天内,她们遭受了蛇咬伤,遭到豺狼的大规模袭击,导致她们失去了大部分财物和一头像踩进了老鼠洞摔断了腿的健康骆驼;其中一人“莹儿”几乎被活埋在沙子里;他们迷路了,与存活下的骆驼一起忍受着口渴和饥饿,这只骆驼似乎无法在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再多活几天;最后,当他们完成在盐湖的工作并开始带着盐回家时,他们不幸遇到了持续一整天的大雨,雨水融化了他们所有的盐。
那么,翻译家编译后的雪漠作品是否仍能准确反映作者的信念和哲学?基于雪漠所言,雪漠的作品皆渗透着“人生即苦难”的哲学理念,葛浩文和林丽君所讲述的故事似乎并未偏离他的哲学。 如果我们把这部小说看作是一部偶然进入魔幻现实主义领域的作品,就可以把故事中的沙漠象征性地看作是女性的生活,代表着她们在努力摆脱生活中的种种限制时,却无法逃脱的命运。旅行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特写不再成为问题,我们得以自由地探究小说中两位女性的关系以及她们对于生活和周围世界的不同哲学观之间的关系,而这正是这部小说中最有趣的部分。
如上所述,在完成了《大漠三部曲》后,雪漠开始以一种非常不同的风格写作,这种风格似乎受到了莫言风格的影响,既是“现实虚幻主义”也是“寻根”。他的小说《西夏咒》也是一部基于西部甘肃地区的长篇小说。但在这部小说中,前提是雪漠本人在该地区的洞穴“金刚亥母洞”中发现了一些手稿,这些手稿描述了两大家族在过去几个世纪里的历史。雪漠就像书中的“我”一样,把“我”安插到叙述中,有时是为了陈述他所叙述的材料来自什么手稿,有时是为了与当地的神进行对话。他与神的玩笑通常是非正式的和诙谐的,与莫言的作品非常相似。但我相信,首要的主题仍然是“疼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更明确地将痛苦等同于人们对生活的执著。在某种方面,这感觉像是他早期作品的自然进步,尽管风格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通过阅读雪漠后来的作品,我了知他早期作品的尝试。小说中也有一些关于意想不到的善良和纯粹的快乐的时刻。在这期间,“兰兰”和“莹儿”正经历着极度的困难,她们太累了,太沮丧了,无法从她们爬过的沙丘上走回去,她们坐在一个陡峭的地方滑了下来。如同雪漠写道:当她们被沙海吞没时,她们吐出沙子,傻乎乎的笑。多年来,她们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这是她们第一次放下,她们惊讶地在那里重新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少女时代。”在书的后面部分,当“兰兰”和“莹儿”在盐池时,她们出去找骆驼的粪便找燃料,并高兴地发现了一大堆粪便。当她们开始填满麻袋时,一个老人冲过来大叫,留下他的一堆粪便。但在得知“兰兰”和“莹儿”的困境后,他慷慨地与她们分享了很大一部分粪便,尽管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困难。这种微小的善良行为出现在文本中,以反衬描述的其他无情的痛苦。此外,雪漠笔下的许多角色都表现出了残忍和或对他人感情的冷漠,但他们后来也会对这种残忍和冷漠感到遗憾。
雪漠同时受到了外国作家和最主要的中国作家的影响。莫言的小说有明显的影响,但人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国旧传统小说的影响,无论是公认的还是不被公认的。《西游记》在文中被明确地引用了很多次。我发现他的小说和带有佛教寓言的《红楼梦》中(英文称为《石头记》、《情僧录》或《风月宝鉴》)富有的贾家的长篇故事之间有许多交叉点。在我看来,雪漠可能从《红楼梦》年轻的尼姑”妙玉“中,找到了创作“莹儿”的灵感,“莹儿”憎恶那些肮脏的东西。
问题是,雪漠的英文译者(或者说合作者?)将雪漠的长篇小说片段编成一部小说是否成功?这个故事本身作为独立的创作是经得起考验的。 两个女人的经历一系列事件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章节中穿插的她们各自的背景故事尤其引人入胜。当然,生命的欲望是苦难之源的佛家观点贯穿着章节。(至少对穷人来说)传统经济规定女儿作为商品出售以确保有男性继承人并改善家庭整体状况,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更令人痛苦的是,这些家庭的母亲是最叫嚣的拥护者。我最初对雪漠让主人公承受的我认为是不切实际的极度痛苦感到有些反感。但是在阅读了雪漠的后期作品之后,显然这种突出的夸张风格是他有意采用的一种写作手法,旨在突出他的“苦难”主题,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莫言等其他作家的写作手法相似。英语读者会欢迎这种或许与他们平时所接触的写作风格不同的风格吗?考虑到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女性目前所面临的可怕处境,雪漠的“震撼疗法”可能是一个及时药方。(文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