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此书几易其稿,草字百万,写了12年。
《大漠祭》
37万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一、内容概要
作者:陈亦新(改编)
评论家雷达著文称:“这是凝结了作者多年心血的一次生命书写。从贯注全书的深刻体验来看,不用作者自述也能看出,它的人物情事多有原型,或竟是作者的亲人和最熟悉的村人,那种从内向外涌动的鲜活与饱满,即使最有才气的“行走文学”者似也很难达到。作者自言:“此书几易其稿,草字百万,拉拉杂杂,写了12年,动笔时我才25岁,完稿时已近四旬,但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觉得总算偿还了一笔宿债,今生,即使不再写啥,也死能瞑目了”,又说:“我的创作意图就是想平平静静告诉人们(包括现在活着的和将来出生的),有一群西部农民曾这样地活着,曾这样很艰辛、很无奈,却很坦然地活着”。读此书,我们眼前确乎活现出沙漠边缘一群农民艰苦,顽强,诚实,豁达而又苍凉地活着的情形,一如“大漠”那样浑厚的、酷厉的意象———“那是一种沉寂,是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的固有的沉寂,但那是没有声音却能感到涌动的生命力的沉寂”。
《大漠祭》的题旨主要是写生存。写大西北农村的当代生存这自有其广涵性,包含着物质的生存、精神的生存、自然的生存、文化的生存。所幸作者没把题旨搞得过纯、过狭。它没有中心大事件,也没有揪人的悬念,却能像胶一样粘住读者,究竟为什么?表面看来,是它那逼真的,灵动的,奇异的生活化描写达到了笔酣墨饱的境界,硬是靠人物和语言抓住了读者,但从深层次看,是它在原生态外貌下对于典型化的追求所致。换句话说,它得力于对中国农民精神品性的深刻发掘。
1兔鹰来的时候,是白露前后。漠黄了,草长了,兔儿正肥。焦燥了一夏的兔鹰便飞下祁连山,飞向这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
和往年一样,老顺开始了网鹰、挼鹰和捉野兔。这天,他和三儿子灵官从沙窝捉野兔回来,见老伴正陪着女儿兰兰抹泪。一问,才知道女婿白福参与赌博,叫派出所逮去了,要交上罚款才放人。婆婆打发兰兰寻钱来了。老顺火了:“不交!你叫他鼻子里多钻些烟,才知道悔心。再说我也没钱,要钱没一分,搬肋巴十二根!”兰兰抹泪道:“其实,我也是来尽尽心的。婆婆打发,不来说不过去。”
夜里,父子们边吃兔肉,边斗嘴,斗到趣处,相顾大笑。大儿子憨头传达队里的会议精神:“队上又收钱哩。队长说打井的材料都长价了。”老顺皱眉不语。憨头又说:“还说要修学校,一人集资五十。再不修,进不了人了。”老顺狠嘟嘟说:“行了行了。说这些也不分个时节,刚吃了肉,你想叫老子得癌不成?”灵官妈说:“放啥咒?有命的不得无命的病。不信老天瞎了眼,病也叫穷汉得尽。”老顺说:“这天爷,也就瞎眼了。”
次日,灵官和憨头去城里医院,憨头支开灵官,查了病,原来他患了阳萎。大夫把这事告诉了灵官,灵官很吃惊。回来的路上,憨头眯了眼,说:“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灵官说:“那也不是个难事呀?”“是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回了家,嫂子莹儿问:“查了吗?”灵官说:“查了。”又补充道:“没啥。只是肋部有些不舒服,开了药。”莹儿淡淡地问:“你真的不知道?”灵官说:“其实,没啥。大夫说能治好的。”莹儿说:“治过几次,没顶用。”忽然,她红了脸,问:“他路上说啥来没?”“没说啥。”“再想。”灵官脸在燃烧,就说:“忘了。”逃似地离开后院。
次日,两人在地里干活时,莹儿用“花儿”表达了对灵官的爱。夜里,大哥憨头去井上值班,灵官进了莹儿的小屋。
从此,灵官陷入痛苦自责之中不能自拔,为摆脱莹儿对他的诱惑,他跟着孟八爷和花球进了沙漠,跟孟八爷学习辨踪打狐子。期间,花球强奸了一位拾发菜的女孩。事情败露后,那姑娘的爹前来闹事,花球落荒而逃。在孟八爷的说合下,老汉答应对个亲戚,把姑娘嫁给花球。
2老顺去上粮,见到同村的人在粮站上偷粮,老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进行了举报,惩罚了坏人。但验粮时,干部却粗暴地压低了他的粮食等级。老顺争辩了几句。干部说:“不上你拉走。你以为国家缺了你这三颗半猴食?”老顺气愤地拉了粮食出粮站大门时,很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的举报。
几天后,村里打了半截的井塌了。原因据说是队长大头女人身上来红时上井带来的晦气。村里都人说:“叫他大头赔。这是他定的制度。”
吃过晚饭,井上灯火通明。村里人都挤到井上,黑压压的,悼念这个葬埋了全村人血汗钱和欢乐梦的黑窟窿。队长大头蹲在井台上,垂着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沮丧相。女人们围成一团叽咕,时不时指戳一下垂头丧气的孙大头,用眼色和低语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一提起明年或后年又要出很多钱打井,便引出一阵长吁短叹。男人们大多沉默,时不时,走到井架旁望一眼,唉一声。
瘸五爷的脸色很阴沉。他的儿子五子因娶不上媳妇,有了疯,每次看病,都要粜粮。一听明年又要收钱,他就说:“没活头了。”
孟八爷说:“塌的已经塌了。总不能一个个栽这黑窟窿吧?不管咋说,总得活。塌了,再打嘛,怕啥?六0年,大沙河里死人一层摞一层。不也过来了?怕啥?”毛旦说:“老子不种地了。划不来。收上三个,叫人卡掉五个。到凉州城里要饭,也比守在这里叫人在鏊子里烤强。”
3同村的农民企业家双福给学校捐了款,师生们隆重地送匾。对这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双福女人因不满丈夫的寻花问柳,以写信为名,勾引了老顺的二儿子猛子。某夜,双福深夜回村,把猛子堵在自家炕上。两人撕拚一场,早嫌女人土气的双福趁机提出离婚。
老顺一下下扇自己的脸,“丢人啊,养下这么个爹爹,先人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哩。你死吧。就当老子没有养你这个畜牲。”他越说越气,捞过鸡毛掸子,扑向猛子。猛子一把夺过,拗成两截,怒视父亲:“有本事,你给我娶呀。打老子算啥本事?”
老顺住了哭声,怔了一会,神情痴呆,梦游似飘向沙洼,凝在沙丘上。风起了,沙满天。风沙使劲抽打着老顺的脊背。忽然,他哭了,浑浊的泪流过鼻洼,冲下沙尘,流进嘴角。孟八爷和灵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顺弄到家里。
当晚,白狗和猛子一起喝酒,玩笑开过了头,扭在一起,白狗一酒瓶打昏了猛子。同伴抬他回家,老顺大叫:“扔出去!死了倒好。”
4憨头肋部剧痛,灵官陪他进城检查,一听做B超得三十多块钱,憨头死活不做,叫大夫开了点药。二人到雷台去逛,雷台多神婆,人山人海,憨头执意要算命,卜辞不吉。
次日清晨,妈打发灵官和莹儿去沙窝里看一下,看看哪儿的黄毛柴多,打几个卖点钱。二人带了食物和和水,进了沙漠。两人打一阵黄毛柴。莹儿问:“我是个坏女人,是不?”灵官不答。莹儿哭道:“有啥法子?我是女人?我认命就是了。”说着,她伸过手来。灵官经不住诱惑,一下扑倒了她。事后,他又是欣喜,又是自责,觉得对不起憨头。
次日,他们又和同村几人进沙窝打沙米。夜里,灵官和莹儿没有睡意,上了沙丘。莹儿依偎在灵官怀中。灵官流出了泪,问:“莹儿,我错了吗?”“如果错得美丽,值,就把这辈子错出去。杀我的刀子接血的盆,尕妹我心不悔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灵官叹口气,说:“可我哥......”莹儿说:“别提他。告诉你个事儿,我有了。没来过红。”灵官一阵颤抖。
因憨头身体不适,又出了些不顺心的事,灵官妈想祭个神。正要祭神,那头快要生崽的老母猪就不吃不喝了。请来兽医,打了几针,猪还是死了。灵官妈扯直了声,天呀地呀地嚎。老顺也颠个脸,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猪一死,家里的一个财路断了。村里人都说:“天爷瞎眼了,瘸腿上拿的棍敲。”
明知病猪肉不能吃,老顺仍要吃肉。灵官说:“你知道它得的是不是传染病?不能吃。”老顺火了:“你不吃,老子吃。不就是个死吗?怕啥?去,取锅,烧火。”但灵官坚持要扔病猪肚肠,瘸五爷说:“给我算了。我的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要死了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死。”瘸五爷呵呵笑了。笑几声,却突地垂了头,眼角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他用手悄悄抹了。
祭完神,按规矩忌门,女儿兰兰却上门了。她又怀了孕。生了女儿引弟后,她又生了几个男孩,一生下,就死了。白福请神婆禳解几次,没起大用,就说引弟是白福过去打死的那个白狐子投胎,向自己讨债来了,小着克弟,老大克夫。白福从此疑神疑鬼,恶声恶气对待引弟。一天,白福又和人发生纠纷,对方骂自己是“焦尾巴断后”,是因为缺德才养不活儿子。白福受到了很大刺激。
瘸五爷的疯儿子一见兰兰,扑上去乱亲乱拱,伤了兰兰的胎气,惹出一声虚惊。此后,五子见女人就欺负,弄得村里路断人稀。瘸五爷已家贫如洗,多次住院,负债累累,再也无力给儿子看病,只有用铁链把儿子锁在院里。
过年时,白福到老顺家来,又做了一梦:兰兰生了个娃儿,却叫狐子叼走了。这号梦老做,白福心绪大坏,又去找齐神婆。齐神婆颠个脸,眯了眼,说:“实话告诉你,老娘的桃花镇法用了百次,灵九十九次,只你家一次不灵。为啥?有人克。你心里也该清楚,人家是要债的,我也只是尽尽人力。没治了。”
这天,白福给引弟买了方便面和花衣裳,悄悄说,走,引弟,爹领你玩去。引弟很高兴,跟了爹去。爹背她进了沙窝,拣了堆沙球棒子叫引弟看,说自己回家拿袋子。引弟很认真地看着,哪儿也不去。夜暮降临了,天越来越冷。引弟由冻疼到麻木,最后身不由己地笑了。她听爷爷说过,冬天进沙窝,最怕笑,一笑,就要死了;就努力地晃晃小脑袋,想说,我可不想死呀,妈妈。可嘴里发不出声,像是嘴冻硬了。怕别人偷走沙驴球棒子,引弟一边身不由己地咯咯,一边费力坐下,解开上衣扣子,拣起沙驴球棒子,揽在怀中,像她妈搂她的那样,裹了衣襟,紧紧地抱了。那笑却不停,像惨叫的野兔一样,瘮怪怪窜出老远。
第二天,人们才在沙洼里发现了青紫青紫的引弟。兰兰也像引弟那样瘆怪怪笑,边笑边望白福。白福慌张地说:“望我做啥呢?前天,我喝酒去了。我咋知道她去了哪儿?”兰兰笑一阵,就不笑了,坐在炕上,像泥胎。好久,才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引弟!”随后是一阵嚎啕。她边尖锐地哭叫,边用头撞墙。
哭了半天,兰兰木然地下了炕,穿了鞋。她瘆怪怪笑着,阴阴地瞅一阵白福,又阴阴地瞅一眼地下的八仙桌,猛地,她厉叫一声,扑过去,小腹撞向桌子角。一声惨叫。兰兰晕了过去。当夜,她就流产了。
5 灵官和莹儿的感情渐渐升温,憨头的心绪很复杂,也很痛苦。莹儿很使他自卑。他认定自己配不上莹儿,心上永远压着一块石头。
十年前,为救一个落水的丫头,他热身子跳进冰冷的水里,造下了难言的病。他无法占领他应该占领的那块土地。无论有多少激情,他都无法。渐渐地,连激情都没了。他想,到这个份儿上,没意思活了。
一天,肋部老疼的憨头发现疼处出了个疙瘩,妈逼灵官带他去检查,医生说是肝包虫,要动手术。憨头哭丧着脸,半晌不语。许久,才说:“真想一头撞死到轿车上。”不管灵官咋劝,他还是灰了脸,忽尔“天的爷爷”,忽尔“乖乖,三四千哩”,呓语个不停。
全家人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老顺说:“拆锅头卖炕也得生发。老天爷给你划的道儿,你不过也得过。由得了你?”灵官妈说:“你拆啥卖啥,能卖几个铜籽儿?想想,心里都骇哄哄的。”憨头慌乱地望一眼妈,又垂下头。屋里静极了,只有老顺吸烟的一系列声响。
憨头忽然绽出哭声,很大。虽说他强抑着,仍象牛吼。屋里人一下闷了。“我真没用。”憨头哭道,“不如死了。”
老顺动员全家去借钱。憨头在庄门上的麦秸垛下蹲着,头耷拉在两腿间,形容十分萎靡。老顺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但也不明说啥,只说:“乏了,炕上睡去。”憨头闻声,用衣袖抹抹眼睛,抬起头,努出笑来。见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老顺心一酸,进了庄门。
经过全家人的努力,终于借到一千多元,憨头住进了医院。手术前的那几日,是憨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在他眼里,打吊针之类等于喝爹妈的血。一输完液,他就拉灵官出去转。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钱的床位白白空着,又想回去,狠狠睡他个驴日的。
为了早一点动手术,节省一些费用,老顺又去生发给医生送礼的钱。他从村东开始,灵官妈从村西开始,挨家挨户,说同样的话,求同样的事。憨头住院是件大事。村里人尽了自己的力帮。半天过去,总共借了八百五十元五角,老顺马上送进城去。
灵官妈也想办法给儿子禳灾: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和了,照猫画虎,捏了一个很不象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七张黄钱。但她心里仍不踏实,老找神婆。
6天是越来越旱了。太阳暴戾起来,蓝焰一下下燃着,舔向地上的万物。正是青苗拔节时。
老顺抱怨老天,老骂它不长眼。确实,稍稍给点雨,就能收成。虽说那点收成终究还是微薄,但总能给人以暂时的安慰。望着毒日头下恹呆呆的麦苗,老顺心疼得直哆嗦。一屁股债还指望从土里刨出还呢。瞎眼的天,杀人哩。
队长大头家挤满了人,乱嚷嚷的,正商量给水管所送礼。大头说:“少了不成。一口人先出五块活动费。交麦子也成。不交的,不叫浇水。”
话未落,一屋子牙缝抽气声。
散会后,老顺出了大头家。心很沉。路上遇了几个老顽童,也懒得说笑。一个人在凄厉嚎叫,老顺听出是五子。
五子更疯了,没有桎梏的时候,他会扑向任何一个女人,扯下她的裤子。瘸五爷只好用铁链子拴了他,自己蹲在屋檐下抽烟,对儿子的疯牛叫声无动于衷。老顺说:“这种病,娶个媳妇,就好了。”瘸五爷木木地说:“谁给哩?谁敢把姑娘往这穷坑里塞?”瘸五爷很促地咂几口,说:“不能再这样了。想好长时间了,总下不了手。可没法子。村里人够苦了,不能再叫受这个祸害的欺负。‘做’了他。”
老顺吃了一惊,说:“不成。你不要胡想。……由天断吧。”
“天?嘿嘿。”瘸五爷嘴里发出笑声,眼里却流下两行浊泪:“天是啥?你说,天是啥?我一辈子动不动就天呀天的,可总没见他开过眼。谁知道有没个天?”望着瘸五爷脸上的泪,老顺的心一下下抽动。
一进家门,老顺就闷闷地盘坐到炕沿上,脑中又被火烧眉毛的那些收款占满了。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小数字。天这个旱法,再不下雨,就该扎喉咙了。明知粮不能粜,但他实在无法再生法出几十块“孝敬”钱来,就粜些粮食,给队长送去。才进门,大头却说:“先别交,又变了。水管站说了,供水可以,但有两不供:一是拖欠下水费的不供,那怕村里有一个人拖欠,也不成;二嘛,水费又涨了。一亩地长十块,一口人五十。得补上,说是市上说的,一次交清。交不清,不供水。”
老顺觉得头突地大了,眼前一阵黑。天的爷爷,要命哩。真扎喉咙哩。同来的北柱怔了半晌,望望老顺,又望大头。忽地,他将那几张票子往地上一扔:“天的爷爷,都成饿殍疯虱子了。”大头说:“给贷款呢。交多少,就贷多少。只办个手续,钱直接交乡上。秋后上了粮,粮站不付款,到信用社领,顺便扣贷款。”北柱发怒了:“贷?利息那个高法。不交!要命有一条。”大头冷笑道:“不交?队里有一个人不交,人家就不放一滴水。不管咋说,人家是石头,你是个草苗。人家总能把你压住。还由了你?”老顺叹道:“这不是趁火打劫吗?能叫人活吗?这世道。”他说不下去了,嘿一声,垂了头,一语不发,眉头拧成个结。
7起风了。村里人在风中站着。因为瘸五爷要给那辆警车带走了。
五子死在山崖下,警察只是来调查。一进门,瘸五爷就承认自己“为民除害”。“我没有罪。”他坦然地说,但他还是要被带走了。老顺很沉重。
白车尖叫着远去了。人们静默着。五奶奶还在嚎,声音嘶哑而悠远。不知谁叹了口气。传染似的,人们都叹气了。孟八爷站起来,一语不发,走向村外。他的身子摇晃着,步儿发飘,梦游似的。
憨头在开刀后才被确诊为癌症。老顺目光初似戈壁滩,渐渐有了水,而且越来越多。他不停地擦,泪不停地流。渐渐,他不哭了,眼窝深枯枯的,注视地面,梦呓似问:“你说,这天,咋也不长个眼睛?你们不是唱好人一生平安吗?他咋得这种病?”
猛子黑着脸,木了许久。忽地,他抬头望天,声嘶力竭吼一声:“老天爷,我日你妈!”
老顺进家门时,正赶上乡上的摧粮队往外抬麻袋。摧粮队有十几号人,除了乡上干部,还有派出所的。老顺带了哭声吼:“天老爷,老子的一个儿子就要死了,你们还这样?”灵官妈扑了过来:“你说啥?憨头咋了?”老顺呜呜哭道:“不瞒你了,啥都不瞒了。老天给个啥也得受……憨头是癌症,活不了几天了。”灵官妈发出一声厉叫,晕过去了。
老顺对干部们哭道:“爷爷们,你们走吧。饿死,也少不了你们的一颗。现在我就上去。放心,少不了。”边说边用力掐老伴的人中。掐了半天,灵官妈才哭出声来。老顺抹去泪,抽泣着说:“老婆子,行了行了。老天爷能给,老子就能受。”他用衣袖擦擦眼睛,拍拍身上的土,从车棚下拉出骆驼车,取过器皿,去上粮。
憨头出院了。他说:“我想逛逛文庙。我还没去过呢。”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想,他为啥要逛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憨头竟然选择了逛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书耿耿于怀?进了文庙,憨头看得很认真,仿佛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憨头眼里,那仅仅是希罕物品。
几天后,憨头死了。齐神婆的再次禳解,并没能阻止降临的死神。憨头高高的腹部很扎眼,那青桔桔的脸却似在微笑,仿佛说:“死亡真好。”老顺们扑天抢地哭着,声音嘶哑而绝望。虽说明知道免不了这个结局,但还是无法接受这残酷。
墓地上,灵官抹去了泪,拾起铁锨,梦游一样,一锨锨往憨头的墓坑里填土。他经历了一个健壮的生命一步步枯竭终而走向死亡的全程。他已历经沧桑。
同时,村里发生了几件事,一是双福要离婚,答应一次给女人二十万。女人说:“婚可离。可钱,老娘一分不要。老娘有一双手,就是拣垃圾,不信拣不来一碗饭。”二是,兰兰要铁心离婚,叫白福毒打了一顿。三是,花球结婚了,那个被他强奸过的女孩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婚事带来的喜庆味,把憨头的死带给村里人的沉重冲了个精光。
只是,灵官却陷入了危机。一个小生命快要出生了。一想到憨头为供他念书才失学去卖苦力,灵官就撕扯头发,咬牙切齿,诅咒自己。每一次“浪漫”,都成了罪恶的证据。生存,已成为一种负担。
村里人常见他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痴,眼珠儿木木的,瓷瓷的,不转不闪。走路时,也像在迷迷瞪瞪地梦游。不久,灵官出了沙湾。虽有种各样的传闻,但老顺相信,灵官是去闯外面的世界了。他还知道:灵官会回来的。不管走多远,他都会回来。他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
二、《大漠祭》主要人物小传
作者:古之草(改编)
(1) (1) 孟八爷——男,西部有名的老猎人,“辩踪”打狐高手。
孟八爷,独身一人,逍遥自在,以打猎为生,凛然豪爽,重情义,大气、善良、质朴、智慧,具有生态忧患意识。技艺超群的孟八爷,一心想将浑身的“绝活”教给灵官,带领他到麻岗沙漠腹地打狐子,但灵官的心思并没放在打猎上,而有更高的追求,他想改变苦难的命运。
孟八爷虽是打猎高手,但心不贪,知足常乐,很讲究义气,遇到一个“措手”的打猎汉子,将自己打的狐子送给了他,还将自己心爱的黑鹰膀子一起给了他。孙子花球在沙漠里“强奸”了一女子,最后在孟八爷的调解下,凑合了双方彼此的婚姻。不管是老顺一家遭遇灾难,还是乡里乡亲的哪户人家有苦有难,他都非常仗义地伸出援助之手,把他家之事当成自家事,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人物。
(2) (2)灵官——男,高考落榜青年,不甘现状,积极改变命运的精神寻觅者。
灵官排行老三,聪慧、深沉、有文化,被称为“书呆子”,高考落榜之后回家务农,看到父母终日艰辛劳作,也不曾温饱,病痛、愚昧、麻木、无知、死亡等苦难时时笼罩着整个“家”,一心想改变苦难的命运,精神上极度苦闷和孤独。
灵官跟随老猎人孟八爷进入沙漠腹地抓狐,从中感受到人类与动物之间的较量,为了生存,人有时不得不动物般地活着。大哥憨头因患绝症,需要动手术治疗,他为此操尽了心,求医、抓药、问卜、陪床、买棺材、送殡等,一直陪着善良木讷的憨头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期间,因无钱“贿赂”麻醉医生,憨头被活活地像猪一般动了手术,让灵官彻底感悟到了世态炎凉和苦难的生活。面对接踵而至的种种苦难,他的心灵也在渐渐“长大”,从而改变命运的念想非常强烈。整个家庭的遭遇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让他思索苦难的根源,激发他的思考,如何生存?人又该如何活着?
在这个闭塞、压抑、愚昧、苦难、沉闷寂寞的人文环境里,嫂子莹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清凉”,莹儿的轻盈和温柔,纯情和善解人意给了他精神上莫大的慰藉,因此与莹儿产生了灵与肉的恋情。他们的“偷情”又使灵官在良知、在道德上备受折磨,在情与义、爱与舍、命运与苦难的层层选择中,他“送”走了憨头之后,毅然抛下莹儿“出走”,走向了改变命运的另一条未知路。
(3) (3)莹儿——女,“花儿”仙子,因“换亲”嫁给憨头,是灵官的“嫂子”。
性情温柔、善良清凌、善解人意、轻盈如风,喜欢唱“花儿”,向往爱情,执着而纯情。
莹儿因“换亲”被迫做了老实木讷的憨头的媳妇,因憨头“阳痿”而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渴望爱情的莹儿遇到了精神孤独失落的灵官,灵官身上所具有那种气息让她深深地爱上了他,大胆而执著,但迫于“嫂子”身份,两人的恋情处在极度“尴尬”的境地,同时,受到良心和道德上的折磨。
莹儿是灵官精神上的“知己”,彼此相依默契,他们之间的“偷情”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诠释,相对于动物性的生存,他们更向往一种精神上的东西。
(4) (4)老顺——男,西部传统意义上的典型农民,挼鹰高手。
老顺是西部非常有代表性的父辈农民,受传统文化道德的熏陶,心地善良、正直大气、忍辱负重,在苦难面前坦然从容,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顶梁柱。
老顺以种地为生,闲时挼鹰抓兔,贴补家用,为了生存,为了一家老小的糊口,艰难而勉强地挣扎着,他的生存理念仅仅是养儿引孙,能够吃饱肚子。生活的重压时时袭来,他像一头黄牛一般忍耐着。耿直而又胆小,怕“公家人”,上粮的时候,揭发了北柱和白狗过秤时瞒天过海的“把戏”,北柱因此被惨打一顿。而自家上等的粮食被无故定为三等,让老顺气愤不已。
大儿子憨头患绝症,无钱救治,最后无奈地死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二儿子猛子又与村里的“活寡”双福女人“偷情”,让他恼羞。女儿兰兰“换亲”嫁给赌博成性的白福遭受家庭暴力,外孙女引弟又被女婿活活扔在沙漠里冻死,这一切的家庭变故都让他沉重不堪,但他坦然地接受一切,他的名言就是:“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
(5) (5) 憨头——男,老顺的大儿子,身患绝症。
因下河救人而得了阳痿的憨头排行老大,文化不高,在家务农,憨厚、木讷、沉默寡言、吃苦耐劳,在家里总是显得很弱小,话不多,善解人意,与妻子莹儿也很少交流,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纸”。身患绝症,善良的憨头总是怕家里人花钱,极力忍耐着病痛,无怨无争。
后来,因为无钱“打发”麻醉医师,在没打麻药的情况下活活动了手术,之后,知道自己在世上活不了多久的憨头,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弟弟灵官去看了看凉州的“文庙”,他很想读书,很想改变命运,但是病痛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明明知道莹儿喜欢弟弟灵官,与自己没有多少感情而言,也很明白他们之间的“隐情”,但他至死也没有挑明,将痛苦默默地藏在了心中,坦然安详地走了,没有说一句话。他死得很高贵,尊严而又很无奈。同时,也给弟弟灵官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致使灵官毅然出走……
(6) (6)猛子——男,老顺的二儿子,西部典型的青年农民。
头脑简单、心地善良、耿直、无心机、鲁莽粗猛、暴脾气、文化不高、爱斗气、没有多大理想,是个“大肝花”的人。猛子没有啥“心事”,很现实,即使家中遭遇那么多的苦难,他仍然是他,不复杂,也不简单,天天“混”日子。唯一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和村里的企业家双福的女人“偷情”,被当夜“抓奸”,搞得满村风雨,甚为热闹!
(7) (7) 兰兰——女,老顺的女儿,白福换亲的媳妇,坚强而多难。
兰兰和莹儿是换亲,嫁到邻村,受尽了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白福的鞭打,几度跑回家来控诉,面对赌博成性、愚昧无知的丈夫,她时时要承受暴力的殴打。但是非常要强,不屈于命运的安排。丈夫重男轻女,一心想要男孩传宗接代,迷信自己的女儿引弟曾经是他打死的“狐子”,投胎来“报复”他,便将引弟骗到沙漠深处活活冻死,这给兰兰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在多重压力之下,兰兰提出了离婚,想以此结束这段苦难的婚姻。
(8) (8)灵官妈——女,老顺的婆姨,西部典型的苦难的母亲。
任劳任怨、牛一样劳作、操劳,坚韧,是伟大的母亲,面对接踵而至的灾难,默默承受着,总是处在生活的苦难之中。有时心胸宽宏大量,有时又心小如针,与老顺风风雨雨拉扯大四个孩子,没有一天清闲。家中的老母猪病死之后,都要痛哭半天。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家”,挂挂着每个人,最疼爱老大憨头,憨头的病让她操碎了心,又是请“神”,又是问卜,迷信而又糊涂。憨头病死之后,给了她沉重一击。但再大的苦难,她也能从中站立起来,是典型的西部女人。
(9) (9)双福——男,村里的“有钱人”,有名的企业家。
双福有点文化,脑子灵活,肯吃苦,白手起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在外搞企业,很少回村子看望妻女,以致让妻子“活守寡”,而自己在外面逍遥嫖娼。同时,暴富之后,也时常为村里人做“慈善”,修路助学等等,但目的是为名利。随着自己欲望的增大,一心想“甩”了自己的女人,因此在适当的时机当场抓住了猛子和自己女人的“奸情”,以此想作为离婚的“砝码”。
(10) (10) 齐神婆——女,西部凉州典型的“神婆”。
齐神婆是沙湾村里二号“有钱人”,生性风流、能说会道、神神秘秘,生活富足,呼风唤雨,给人保媒算命为生。村里人有病有灾就请她算一算,她是村里人眼里的“神”。曾给白福算过命,说引弟是狐子“转生”的,害得引弟活活被冻死。憨头病危,也请齐神婆来“禳解”,但憨头最后还是走了。
三、《大漠祭》的社会影响
作者:陈亦新(改编)
《大漠祭》37万字,它是作家雪漠的代表作之一,它跟《猎原》、《白虎关》一起,构成了“大漠三部曲”,从而奠定了雪漠在中国文坛的地位。
《大漠祭》被专家誉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先后荣获“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优秀图书奖”、“上海图书一等奖”、“第十四届华东六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甘肃省五个一工程奖”、“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和“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人民日报》、新华社、《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央电视台等数百家媒体进行了评价,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已改编拍摄为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猎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多次登上人民文学出版社“专家推荐排行榜”,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此外,还出版小说集《狼祸》(中国文联出版社)与学术专著《江湖内幕黑话考》、《我的灵魂依怙》等。其作品在《新华文摘》、《收获》、《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或转载,已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有重点论述,被认为是当代西部文学的代表作。
关于《大漠祭》的意义,有多种说法:《文汇报》称:“作者以极其真切的情感,惊人的叙事状物的笔力,写出了奇特的西部民风和沉重的生存现实。”著名评论家雷达在《光明日报》上撰文称:“(《大漠祭》)那逼真的,灵动的,奇异的生活化描写达到了笔酣墨饱的地步,”“它得力于对于中国农民精神品性的深刻挖掘。”冯牧文学奖”评委会则从语言、题材的开掘等诸方面高度评价了雪漠的创作:“在文学将相当多的篇幅交给缠绵、温清、伤感、庸常与颓废等情趣时,雪漠那充满生命气息的文字,对于我们的阅读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冲击力。西部风景的粗砺与苍茫,西部文化的源远流长,西部生活的原始与纯朴以及这一切所造成的特有的西部性格、西部情感和它们的表达方式,都意味着中国文学还有着广阔而丰富的资源有待开发。雪漠关注的不仅是西部人的生存方式,他还想通过对特殊的西部生活与境况的描绘,体会与揭示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在当下文学叙述腔调日益趋于一致之时,雪漠语言风格和特色显得更为鲜明。短促有力、富有动感的句式,质朴而含意深厚的西部方言以及西部人简练而直率的言说方式,使我们获得一种新的审美感受。”
《大漠祭》的获奖情况
2002年3月,荣获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第一名;
2000年,长篇小说《大漠祭》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列全国第五名;
2003年,《大漠祭》荣获“2000-2002年度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由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评奖委员会授予);
2003年12月,长篇小说《大漠祭》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第四届“敦煌文艺奖”一等奖;荣获甘肃省宣传部颁发的第二届“甘肃省五个一工程奖”;
2001年,长篇小说《大漠祭》荣获上海文艺出生总社“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优秀图书奖”一等奖、荣获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
2001年十月,“第十四届华东地区(六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华东地区文艺图书评奖委员会”;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2006年12月,作者雪漠荣获甘肃省省委、甘肃省人民政府“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
2003年3月,作者雪漠荣获甘肃省文联第二届“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称号;
2005年11月,作者雪漠荣获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人事厅授予的“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称号;
2009年,作者雪漠荣获甘肃省省委、甘肃省人民政府“甘肃省领军人才”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