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亦属河西,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它是万里长城的西端终点。当你出长安,过天水,经兰州,沿祁连山和腾格里大沙漠中间的狭长通道,你会走入一个叫“河西走廊”的所在。中国的历史上,这儿多为“胡人”所居,周时西戎,汉时匈奴,唐时吐蕃,西夏时六谷部。大漠和大山间,一条道路游蛇般西窜,扭向一个叫嘉峪关的所在。此关雄奇,关内生豪气,出关现悲情,跨出关门,瞭眼便见满眼戈壁,苍凉之气,扑面而来。由此而西,虽有几个叫“阳关”“玉门关”的著名所在,但观其形貌,亦多为苍凉大海中之几片枯叶。它们的存在,仅能充抚慰之念想,而难疗灵魂之焦灼。所以,我很小的时候,父辈们就说:“一出嘉峪关,两眼泪汪汪。”
嘉峪关楼峭立于山麓,巍峨宏伟,气势磅礴,古称“边陲锁阴”,是万里长城防线上的重要军事要塞,也是“丝绸之路”的必经关隘。一出嘉峪关,就是我们常说的“关外”了。
嘉峪关是河西公认的好地方。但这“好”,也是相对于戈壁沙漠而言,跟东南诸地,实在是不能比的。这儿山多焦秃,荒无寸草,风沙时现,遮天蔽日,干旱缺水,辄有纠纷。不知上溯至多少辈祖宗起,这儿便因抢水而血流盈地。翻开志书等,便见历朝历代关于处理水纠纷的史料。至于传说,其数目之多,不在《天方夜谭》之下。有好些地方,多“以石为证”,欲将无常之石刻,处理永久之纠纷。但那纠纷之血,并不因“石”的存在而绝迹。
我对嘉峪关的印象,最早是在河西民歌中,一首叫《王哥放羊》的歌中唱道:
往前瞭来是戈壁滩,
往后看来是嘉峪关,
两边看是两架山,
抬起头来是一绺绺天。
当你站在嘉峪关关城上,遥望茫茫黄沙,从拂面的漠风中听到飘来的民歌时,你的心定然会被震撼的。因为,无论其曲调,还是内容,流行于当地的歌中都有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写现实的苦难:“嘉峪关口子里雷吼了,黄沙滩落了个雨了;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如写分离的苦难:“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黄表上拓者个印来,有钱了带一个笑脸来,没钱了挂一匹布来,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没心了辞一回路来,活着了捎一封书信来,死了者托一个梦来……”那民歌中,充满了这类描写。
在当年的河西,有一大批遭受世俗欺压的年轻女子。她们唯一的理想就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去欺压更比她们年轻的弱小女子。于是,那些弱小的女子只能凭借“花儿”倾诉其心声。一首“花儿”唱道:“花儿本是心中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把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一曲曲回肠荡气的民歌,是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是发自生命深处的感悟,是心灵的诉说。它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它的感染力十分强,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从歌手的心里抓出那份生命的感觉,全部地放到了听众的心中,能引起他灵魂的共振。
我曾在《白虎关》(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塑造过一位河西女歌手莹儿。唱那些爱情“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著,那份坚强,那份为了爱情宁死不屈的坚忍,仿佛来自天国。比如有这样一首民歌:“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唯一的慰藉。这就是花儿,是西部人独有的民歌,是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骆驼草,里面渗透了西部人独有的灵魂追求。
河西民间歌手和职业演员最本质的区别是,演员学唱歌是为了“用”,而河西民间歌手唱歌是因为爱。爱是他们活的理由,也是他们活的意义。
那些民间歌手的唱歌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心中的那点儿曾叫他温馨过的东西。他宁愿放歌在“关”外的旷野里,独自享受,自我陶醉。听他歌的,或许是静默的大漠,或许是蠕动的羊群。他才不去管别人是不是在听。他唱歌时,绝不会想到出场费之类的。他的唱歌,出自灵魂,流向自然,这仅仅是生命的需要。他甚至不需要有欣赏他的人,哪怕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放开歌喉,唱出他生命里最美的歌。演,唱歌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发表于《北京晚报》
作者小传
雪漠,甘肃凉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大漠祭》、《猎原》、《狼祸》、《白虎关》以及学术专著《我的灵魂依怙》和《大手印实修心髓》等,作品曾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并被翻译为多种文字。被认为是当代西部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作品在《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有重点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