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大漠祭》的开放式结构
初读完《大漠祭》,会产生一个错觉:文章有许多精彩的章节和不少鲜活的人物,但遗憾的是作品结构松散。
这似乎很矛盾。因为小说很大程度上的意图是塑造人物,人物既已鲜活,为何结构又感觉松散呢?
其原因是:阅读习惯引起了阅读错觉。
以前读《安娜•卡列尼娜》等书,总喜欢读书后的翻译家编的“内容提要”,因为只有结合着它读,我才能走入作品迷宫。它帮我了解了作者的结构意图。我曾对托翁的小说结构进行过剖丝析缕般的研究。因为读他的作品,总吃惊于其作品的丰满和博大、生活容量的丰富和人物的鲜活。但那时,我总疑惑作者为啥不在作品中加些小标题,以帮助读者了解作品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这会使读者产生阅读误区。
因为一见小标题,读者总会寻找小标题后面的“故事”。
我的《大漠祭》在结构上借鉴或说师承了托尔斯泰和《红楼梦》。我着意选择了以生活纪事为小说线索。它的构架不是故事,而是人物和生活,或者说是整体氛围。翻开每一章,每一节,你很难找到明显的故事。作品所描绘的是一幅幅生活画面。所以,想从每章每节中寻找故事的读者,无疑会失望。
但作品无疑有故事,而且有很多故事:老顺的故事、孟八爷的故事、灵官与莹儿的故事、灵官妈的故事、齐神婆的故事、大头的故事、憨头的故事、猛子的故事、瘸五爷的故事、兰兰的故事,甚至许多老百姓的故事。这无数个故事和生活化为经纬,编织了整部作品中一群老百姓的故事,或说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
当然,这一个个故事不是单个的孤立存在。我的小说,花费心血最多的恰恰是结构。因为一个个人物和一个个故事在我创作之初就已活在心中了。如何将他们浑然一体地融化在作品中,的确不是件易事。
我也曾试图用时下小说创作常见的手法,讲完一个个故事,或者说,用许多个短篇或中篇汇成长篇小说。但我深知,那样一来,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了。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不是中短篇的荟萃和拼凑,而是一种中短篇小说无法替代的文学形式,像《红楼梦》,就不能把它分解为“贾宝玉的故事”、“薛宝钗的故事”和其他许多人的故事;《安娜•卡列尼娜》也不能简单地分为“安娜的故事”、“列文的故事”和一个个大小人物的故事。中国当代,虽有许多名之为“长篇”的小说,但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长篇小说这种体裁,应该是其他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不能包容、兼并,或是取代的形式。相反,它倒有可能或说应该包容各种文体。
时下畅销的有些小说,就不是我所心仪的,甚至有些获了茅盾文学奖的,读过一遍后,我没法再读第二遍。因为我对它的故事和脉络已了如指掌,并因其不耐读而失去了对它的敬畏。
好读但不耐读的小说也许算不上好小说。经典小说至少有一个特点:百读不厌。
这便是单纯以故事取胜的小说最致命的弱点。它们可以成为畅销书,但也许成不了经典。随着故事的完成,小说的使命也相应结束。
这也成了我后来为什么迷上托尔斯泰并花了很多气力进行研究的主要原因。我甚至可以不用任何参考书而写出一部研究托尔斯泰的专著。
托尔斯泰的小说发表之初,遭受非议最多的也恰好是结构。人们无法接受他后来称之为“开放式”的结构。
托尔斯泰把小说结构分为“封闭式”和“开放式”两种。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代表了封闭式结构的经典模式。它有严格的故事框架,几乎对每个人的命运都做了详细的完整的交代。故事完了,那些人的一生使命也相应完成。这仅仅是小说的一种。
另一种,是被托翁称之为“开放式”的结构。我所认同并努力实践的也是这种结构。
这一类小说,不以故事为主要框架。它的每个人物都不是孤立的个体,他只是社会经纬网上的一个坐标点。甚至连小说描写的生活,也只是社会大网中的一小块网,像蜘蛛网的一部分。小说中的每个人物的线索可以伸向社会和人生的各个角落,人物也只是网上的蜘蛛。这种小说结构的优势是能最大可能地反映生活,生活容量大。缺点是,不耐心的读者简直读不进去。
中国的《红楼梦》就具有开放式小说的一些特点,但有些作家甚至也读不进去。我有好几位当作家的朋友就说,他们至今无法读完《红楼梦》。当然,他们也不喜欢托尔斯泰。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爱托尔斯泰也需要资格,当自身修炼达不到一个境界时,你绝不会了解他,自然也不会爱上他。他的作品是一座巍峨的城堡,真正攻入,需要实力。”我也是勤奋地读书到三十多岁才迷上托尔斯泰的。此前,我硬着头皮也读不进去,也曾经浅薄地否定过他,如同现在的一些浅薄的人否定鲁迅一样。
读托尔斯泰需要资格,读曹雪芹和鲁迅同样需要资格。
探测一小碟水,火柴棍即可;探测一茶杯水,筷子即可;探测小湖,竹篙可矣;而探测大海,则非得靠全副武装的潜水专家了。
火柴棍够不着大海,并不是大海的过错;有人读不懂鲁迅,又焉能视鲁迅为庸常。
但有个奇怪的现象:不算那些大家级的作家,如林语堂、张爱玲等人,当代作家中,迷了《红楼梦》的作家几乎都很优秀,如北京的李国文、王蒙等。也许,这不是偶然的。一个作家的习好和禀赋会很大程度地影响他的成就。毕竟,小说是写人的,没有对人超乎常人的近乎病态或特异的体验和感悟,很难有太大的成就。
还有个现象是,我的妻子在上初中时就迷了《红楼梦》,并一直津津有味地读了半生,她说读别的书,没意思。像这样文化程度不高而迷《红楼梦》的也有不少。
这就说明了,读者的性格和习好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阅读。有时,它甚至与文化程度并无太大关系,所以,不能生硬地将阅读习好和文化水平挂钩。这是我想强调的。
中国的《红楼梦》和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样,采用了开放式结构。它的线索就是贾府的生活,有人甚至说是四大家族的生活。换言之,线索就是家庭纪事,我的《大漠祭》亦然。采用的便是家庭纪事的开放式结构。若是执意要从中找一条主线的话,就是老顺一家的生活。正是以老顺一家人的生活和活动为线索,我才把西部某个时期的某群人的生存状态鲜活地描绘出来,告诉读者和历史:在中国西部,有一群农民,就这样活着。
所以,翻开小说,你很难从哪一章、哪一节中找出个完整的过瘾的故事。但你一旦读完作品,就会发现这部书确实讲了许多故事,并因了这些故事,许多人物也活了。而且,小说给人的感觉和氛围是完整的,并不因开放式结构而给人以支离破碎感。
读开放式结构的作品容易走眼。就像面对一棵大树,容易产生错觉:这片无关紧要的叶子可揪,那个显然多余的小枝可折。你只要有兴趣,可以一直揪下去,或折下去。但到后来,你就会吃惊地发现:那棵树已不能叫树了。因为每一个看似不重要的小枝或小叶均是构成大树的材料,都是它生命的组成部分。高明的剪枝专家,只是剪去损害美观的个别被称为“贼条”的,让大树在整体上显得更美观更匀称。不能为了减少字数做损害整体的删削,因为这等同于把大树变成小树。自然,更不能因为你喜好梅树,就硬生生在白杨树上扭曲出病梅般的曲干。
我以往的一些中短篇,常因为编辑没耐心读完而被退稿。《大漠祭》第一次投稿时,我吸取了教训,在章节前加了小标题,以帮助编辑整体上了解作品内容。但后来,我发现,小标题也损害了小说的浑然一体感。因为,小标题会错误地诱导读者,给他们造成错觉:某章某节中,会有个什么故事,结果却发现,几乎每个章节都没有完整的故事。于是,正式发表时,我便删了那些小标题。但若是有人终于能读完作品,就会发现,小说又确实讲了许多故事,也同时写活了许多人。
其实,开放式结构中几乎没有可有可无的章节。几乎每个人的故事和命运在书中都或明或暗地贯穿始终。
如憨头的病在第一章就出现了,他的病或明写或暗写直到他死去。又如猛子和双福女人的奸情,灵官与莹儿(他们毕竟有了儿子,这肚里的儿子成了憨头挺棺材的资格),老顺的兔鹰(从抓到放,其间,或粘毛,或病,或放回山中,或于次年再次下网)亦贯穿始终。孟八爷的打狐子,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结果老鼠横行;千年白狐子的传说从第二章开始,时有耳闻,直到引弟之死;兰兰的爱情悲剧在第一章老顺老两口的谈话中就出现,后时有顾及,终而成形;瘸五爷只是在作品中偶尔出现,与五子的病相呼应,终于完成其形象塑造。此外,许多人物都是在生活进展的点点滴滴中完成其性格塑造的,如大头、北柱、毛旦、花球、白狗、双福及其女人、兰兰及其婆婆。
为了把早烂熟于心的人物和丰富的生活融入作品,我费了一定的心血和气力。基本上做到了浑然一体。当你读完作品,你马上就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活和人物。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浑然一体地交织成广阔的生活画面,从而反映出了一个时代的某一群人是如何活着的。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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