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不为人知,就不可能得到认可
◎张存学:我们身处于这样的一种语境,这样的一个国度,而且生活在这样一个比较偏远的省份,却在精神上不断要求自己。我一直在考虑,人类在精神层面上将会走向何处?应该如何安顿自己?如果没有这些追问和思考,我就不会去写作,而是走上另一条路。正是这样的精神困惑推动了我的写作、我的思考,同时也促使我不断打破一些东西,拒绝一些东西。我觉得,拒绝意味着一种姿态,同样也意味着你将会走上一条更好的路。但是,多年来,我仍然处于困惑当中。
事实上,九十年代初,我也有过“如何才能跳出来”的问题。因为,那时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价值体系有形或无形地约束了、奴役了。它不仅仅是现行主导的诸多价值体系,同样也包括了文化艺术在我心里积淀下来的许多东西。想从这些东西的掌控中跳脱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异常艰难的。
而且,在西北这样一个地域背景下写作,我觉得会出现两方面的问题:
第一,这里的文化积淀非常深厚。从古至今,西北都是一个多种文化交融的地方,比如,这里有伊斯兰教和藏传佛教。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这样的文化?我觉得,在这里我们还是存在着许多问题。但是,这种复杂的文化背景恰好也有其自身的优势。比如,你和我对这种地域性的文化精神都有着一定的理解,而且,在更深层次的研究方面,我们可能确实抓住了命脉,它也跟我们自身的追求有着一定的通融之处。其次,我们在这种文化中也找到了一些支点,它可以促使我们远离一些没落了的价值体系。我们现在是走出了那个圈子,站在一边看别人的“游戏规则”。他们在那个圈子里或许玩得非常高兴,但在我看来,这种规则显得非常愚蠢,也非常无用。比起一个更大的精神世界来说,那点东西算得上什么呢?就像是小孩子在堆积木一样。
第二,我觉得,我们中国作家不能把眼光局限在国内的一些游戏规则当中,而要去思考如何与世界对话。这意味着,我们的眼光也罢,精神追求也罢,都要提升到世界性的层面上。我想,这将是我们所面临的困难之一,甚至有可能是最大的困难。但是,只要努力,我们就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些痕迹,而且对于自己个人的精神追求、对于自己所理解的“神”也有所交待。现在我还达不到这个层面。
●雪漠:大家都在努力。许多时候,最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化为光明,而是看到光明之后,能不能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一步步地接近光明。如果最后真的能化为光明,当然最好。
你所说的“交流”确实非常重要。我参加过罗马尼亚的国际笔会,也参加过法国的中法文学论坛,在这两次国际文学活动中,我都发现,外国学者、作家、专家们看待中国作家,就像我们看待非洲作家或者越南作家那样,戴着“有色眼镜”。可是我们一对话,他们马上就会认可我倡导的大手印文化。所以,一定要让外面的世界知道你的思想,知道你在倡导什么。别人不认可我们,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甚至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东西。以前是他们教给我们好多东西,我们去学习,现在,我们在不断的成长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东西。只要我们把这些东西展示出来,整个世界都会为我们喝彩。我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在罗马尼亚的时候,外交部有个部长请我去给大家唱西部民歌,我每次唱完,场面都很热烈,喝彩声不断。这说明,我们中国文化中不是没有好东西,人家也不是不愿意认可我们的文化,而是这些非常好的东西没有走出国门,没有让外面的世界了解自己。
◎张存学:我们一些有生命的东西,恰恰被遮蔽了。西方人看到的中国文化,可能还是一些得到了主流认可的东西,因此他们忽略了那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西部民歌等等。西部民歌是一种生命源头的东西,是活生生的。现在,外部世界只看到了中国文化中一些死掉了的东西。
●雪漠:这种东西已经成为一种符号、概念和标签。
◎张存学:在文学领域里,西方占有主导地位,他们可以有意地忽略某些东西。
●雪漠:我去法国的时候就是这样。本来每个作家的发言稿都要提前五个月写好,然后经过专业人员的翻译。但当时的因缘非常奇怪,轮到我演讲的时候,领队却突然告诉我:“雪漠,你可以自由发言。”我担心我的乡音重,翻译却对我说:“不用担心,我在内蒙古插过队,你的话,我全都听得懂。”于是我扔掉手里的稿子,非常自由地,围绕着“西部文化的超越与灵性”作了发言。发言之前,我没有任何法国朋友,但是发言之后,我开始有了一些法国朋友,其中有作家,也有汉学家。后来,有人说翻译了我的小说。告诉你一个细节:其中有个研究老舍的汉学家,他听了我的发言之后,专门请我吃饭,还想请我到他家做客。中国驻法大使孔泉先生听说此事之后,也感到意外。他说,这种事不多见。除非这个法国人真的认可你,希望与你成为朋友。
他们为什么认可我呢?因为,在我发言之前,他们根本没想到中国文化里还有这种东西。他们不知道,好多西部作家都具备这样的深度、广度,以及灵魂的追问、追求与寻觅。有个汉学家看了《西夏咒》后说:“《西夏咒》不在《灵山》之下。”当然,这不仅仅因为作品在灵魂探索方面的深度与巨大的精神内涵,也因为它的复杂性。我觉得你的《轻柔之手》也是这样。因此,我们不但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变得更博大,还要让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东西。
这对中国作家来说,恰好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很多人缺乏走出国门、对外交流的机会——现在,能够经常走到外面、进入国际视野的作家群体中,西部作家非常少。所以,参加完国际会议,中国作协让我提建议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一定要多给西部作家提供一些机会,让他们到外面的世界去,让世界知道他们的存在。”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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