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超越概念的思维才是正思维
◎张存学:八十年代初,我在甘南工作。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候甘南文学圈的阅读层次还算是比较高的。比如说,当时我们一帮人传看的都是海明威那类作家的作品。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许多福克纳的东西,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雪漠:福克纳主要在哪些方面影响了你?
◎张存学:福克纳对人类未来的那种信心里富有一种基督教的情怀,或者说一种旷野情怀。这样的精神资源,让福克纳的作品上升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精神高度,这个高度赋予了文字一股强大的力量。因此,我们不但可以在阅读的时候感受到它,而且还会被其中的一些东西所震撼。
●雪漠:这主要表现在他的哪几部作品当中?
◎张存学:比如他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
●雪漠:你的作品中有一种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一点跟福克纳非常相似。福克纳的作品也是这样,它们很不清晰,有可能会出现无数种解读。读你的小说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就是说,读者很可能会从你的作品中感觉到很多东西,但却无法将其清晰地叙述出来。
◎张存学:八十年代初,我们也读一些拉美作家的作品,包括马尔克斯、鲁尔福等人。虽然甘南的经济非常落后,但是因为它具有草原文化的背景,所以能够非常快速地接收外部文化。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国内读者的层次和我们的阅读层次不相上下。以前,我基本上不读国内的文学刊物,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因为有时候它会让你白走很多弯路。毕竟国内的文学刊物能让你捕捉到本土的文学感觉,如果我们拒绝了这种本土的文学感觉,最后再想找到它,就得多花好几倍的精力。
八十年代中期,我的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之后我又在《收获》上发表小说。但那时我的风格,可能跟当时西北其他作家的作品还是有所不同的,因为我在小说创作和文学方面的滋养,主要还是来源于一些国外的作品,再后来我还会看一些陆续被翻译过来的东西。福克纳的作品对我的影响并不局限于文学层面,它更多地在精神层面影响了我。然而,九十年代初期,我发现他对我的影响使我的创作出现了问题。
●雪漠:主要是什么问题呢?
◎张存学:主要是一些价值取向方面的问题。或许我自己本身也有某种跟福克纳非常相似的东西,但当时的我更多的是陷入了一种“拿来主义”,无意识地接受了他的很多东西。这样一来,我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固定的框架,这个框架限制了我的自由创作。换句话说,福克纳所认可的价值体系控制了我,但我也没有摆脱社会曾经规劝我去遵循的一些价值观念的束缚。这两者交融在一起,就构成了一种需要被打破的东西。因此,九十年代中期是我非常困惑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不断思考着要如何安顿自己。但是,每当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的时候,它总会在某种质疑之下破灭。在这种思虑下,我碰到了兰州大学的一位教授,陈春文老师。
陈春文老师1989年前后出国深造,在德国待了五年,就读于弗莱堡大学的哲学系。纳粹时期,海德格尔担任过弗莱堡大学的校长,他最主要的学术经历,正是发生在弗莱堡大学。遇到陈老师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当代中国重要的思想者,但我仍然不敢将其定义为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家是一条形而上学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海德格尔重新回到了源头,并且终结了形而上学之路,尼采则没有做到这一点——我和陈老师交往了十几年,也听过他一个学期的研究生课。他讲的是海德格尔的两本书,整整一个学期,才讲了几十页,但是在这几十页的讲解中,他已经把海德格尔的路径梳理得非常清晰了。
那时候,我觉得意识性的东西必须被打破、被抛弃,但我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它们已经牢牢地在我的大脑中生根了。我意识到,如果不想方设法地拯救自己,我就会和大多数人一样,执著于观点与价值。当然,此处我谈到的观点与价值,指的是精神层面的某种东西。如果一个人在精神层面依赖于一些价值与观点,他就根本谈不上精神的自由。
●雪漠: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二元对立。
◎张存学:在我们的观念和意识里面,有许多东西都是从西方得来的。以今天的现状为例,许多人在谈到哲学的时候,都会想起历史唯物主义,但真正的哲学并不是那样,“思”也不是那样。海德格尔一般不讲“思维”,因为“思维”还存在着一定的维度,而“思”则是完全自由的,也即把观点性的、概念性的东西全部破除。思维则存在着一定的轨道,它是形而上学的一个词语。
●雪漠:实现自由之后显现出的是一种究竟智慧,也就是终极智慧。它不是流行智慧,也不是思维,而是一种本体的东西,不是善变的现象。
◎张存学: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对某些东西的理解仍然要返回希腊。比如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希腊学者们认为人和神是一体的,或者说人是神的另一面,两者是浑然一体的,是存在的,敞亮的。再后来,这种存在的源头不断被遮蔽。被什么遮蔽呢?观点、概念、体系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习惯于抛开万物的源头,拿一些覆盖在表皮上的东西做文章。
比如说,现在有好多评论家写文章的时候,都是从别人——例如别林斯基、黑格尔等等——那里拿来一些观点,装潢自己的门面。他们写出的东西,也只是从一个观点跳到另一个观点,至于自己所套用的观点具有多大的合理性、可靠性和真实性,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在观点的圈子里面不停打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习惯。中国眼下有很多评论家都是这样,非常可笑。他们自己不思,没有任何自己的观点,哪怕幼稚的判断都没有。更或者,这些评论家还会自己想出一种体系,一个框框,然后用这种想当然的模式来衡量作品,有时候甚至可以把一些非常拙劣的作品“套”成一部伟大之作。许多研讨会上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雪漠: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种模式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而不是一种现象了。
◎张存学:前些日子我还在想,再过二十年,回想起今天参加过的一些研讨会,我们或许会感到羞愧的,因为当时我们都在撒谎,而且说的都是废话。
●雪漠:这一切都是在自娱自乐,而且最可怕的一点是,好多人真的在这种虚假的喧嚣中陶醉了,他们以为这是真实的繁荣。
◎张存学:他们甚至会认为,自己掌握的话语权,就是为了让他们像现在这样说话的。这群人中间,尽管有很多人具备大量的知识,但真正的知识应该让人去“思”,而不是让人在泥潭里不断打转。
●雪漠:你说的“思”与佛陀所说的“正思维”非常相似。所谓“正思维”,就是超越概念之后,人类本有的智慧所生起的妙用,而不是被概念所异化的人类思维,也就是说,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思维。在原始佛教的最初阶段,释迦牟尼就提到了这种思维,他提倡打破所有流行概念、安住于本体智慧,而这就是他所说的正思维。再后来,佛教中出现了“正见”一词,它是“正思维”的另一种表述。
◎张存学:之前我看过《西藏生死书》,作者索甲仁波切皈依的是宁玛派的上师,该书中也引用了很多高僧大德的诗文,有些诗文讲的正是这些东西。佛陀强调破除执著,而执著就是所谓概念性的东西。
●雪漠:在佛教修炼中,最难破除的就是所知障,也就是知识造成的障碍,也就是概念对心灵的束缚。
◎张存学:我在北京大学听过一个著名教授的课,他首先提到了一系列国外的观点,然后再依照这些观点去套用国内的现实,因此我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当时我想,连北京大学的教授都这样,那其他大学的学者岂不更加可怕?
●雪漠:昨天我这里来了同济大学的一位硕士,最令她苦恼的事情,就是无法用自己学到的概念来套我的作品。她觉得,如果套不了我的作品,自己就无法完成硕士论文了。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不遵循这种模式来评价我的东西,她的论文就不会通过最后的审批。换句话说,就算一个人打破固有概念,让自己本有的智慧显现出来,写出了非常好的文章,目前的教育体系也不会认可它,其原因正是它少了那种概念化的东西。
◎张存学:这种教育体系仍然在相应的概念、体系和价值观的泥潭里不断打转。
●雪漠:你想,我们当下的这种教育体系能培养出海德格尔吗?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我们先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之前谈到了海德格尔的“思”,以及返回希腊文明的源头,接着往下说吧。
◎张存学:对于希腊的东西,我们了解的不是很多,阅读也很有限。
●雪漠:苏格拉底就做到了“思”。他的智慧是非常鲜活的,是从生命本体中焕发出来的。再后来,到了他的弟子那里,就变得体系化了,也慢慢地形成了一种概念。但所有概念的源头,仍然是苏格拉底时代,甚至荷马神话时代最为鲜活的东西。
◎张存学:返回荷马时代,例如你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时候,根本看不出谁恶谁好这类东西。因为那个时代没有价值判断等等概念,双方都是英雄。这是“神”依托荷马,在那些史诗中传递出来的信息。
我读海德格尔,同样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有的篇章要一遍一遍地读,有时候甚至是五六遍地读。跟陈春文老师打交道的这十几年间,我读了他翻译的《海德格尔文集》,以前也读过尼采、叔本华的作品。
●雪漠:海德格尔主要在哪些地方影响了你?
◎张存学:比如《林中路》,这是海德格尔自己编订的两本书中的一本。这本书里有六篇文章,每一篇你都必须反复地读,然后再去揣摩。当然,读懂海德格尔并不容易,如果当初没有陈春文老师的引导,我也很难做到这一点。直到现在,国内仍然有很多人问道:海德格尔的观点是什么?但是按照我的理解,海德格尔反对的正好就是这样的一种论调。因为,在阅读他的作品时我发现,他从来都不会在文章中给出一个明晰的结论。结论就是观点,他反对观点,而仅仅是让僵死的土地复活,使阅读者从中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气息。对我自己来说,要想破除精神领域的障碍,阅读海德格尔和结识陈春文老师都是非常重要的。
●雪漠:海德格尔的哪些思想让你打破了以前的执著?除了你之前谈到的“思”之外,是不是还有他的哲学精神?
◎张存学:还是他的道说。读他的每一篇作品时你都会发现,他总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打破着不同的东西,然后让你意识到什么是“思”。所谓“思”,就是向存在、向源头靠近的过程。
●雪漠:这一点非常接近大手印。我看过很多海德格尔的作品,也看过很多道家的东西,其中有诸多地方都跟佛教的大手印文化极为相似。虽然它们跟佛教的说法不一样,也没有这些概念,但是它们同样认为人心中存在着无数的无明,除了贪、嗔、痴、慢、妒这些烦恼之外,还有一些概念制造出来的障碍,也就是概念对智慧本体的束缚,而且它们同样提倡不断破除这些障碍与执著。比如说,大手印文化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就会层层地打碎、层层地解构、层层地撕开,这与海德格尔提到的“思”非常相似。
除此之外,藏传佛教还有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它认为诸多的习气、烦恼甚至概念都是身体的原因。例如,当你生起某种烦恼的时候,你的生命中必然出现一些与之对应的、类似于内分泌的东西。这是对的。因为有研究表明,一个人之所以会发怒,是因为血液中产生了某种物质,这种物质导致他控制不了自己。有些科学家还用自己的话语体系来命名了这些东西。
◎张存学:海德格尔在“思”的过程中,是把精神与身体看成一体的,这一点来源于希腊那块圣地。他不像一些西方的传统——比如基督教传统——那样,把身体与灵魂分割开来。
●雪漠:藏传佛教也是这样。藏传佛教称之为“心物一体”。
◎张存学: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后来我也读过德里达、福克纳等人的作品,我觉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的作品都是由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发展而来的。但福克纳等人只能算是支流,真正的大山还是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和萨特都属于存在主义,很久之前,他们之间也发生过对话。海德格尔不太认可萨特的人道主义,并且就此问题专门写过文章。从希腊文明的源头来看,一开始是没有人道主义的。所谓人道主义,仍然是价值体系的产物。因此,它强调人的主体性。
在形而上学之中,人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其他东西则是主体的对象,然后人这个主体又会选择自己可以理解的对象,并且从自我出发总结出某种观点。这时候,观点就是知识,知识就是障碍,它造就了现代科技,但科技又反过来使人类脱离了大地。
●雪漠:德里达和福克纳对你有什么影响?
◎张存学:影响不大,我起初的阅读可以说是浮皮潦草的,但我专门花了一段时间来认真对待海德格尔。
●雪漠: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不是更多地让你拥有了一种眼光?
◎张存学:一方面是眼光,另一方面也是方法。就是说,对待所有问题的时候,我都会用自由的眼光去看待它们,首先就要怀疑它们。
●雪漠:这一点,公刘老先生就做得很好。1995年,我们在甘肃见面时,他建议我用批判的眼光审视世界。他所说的批判,是观察意义上的批判,而不是现在所流行的那种批判。这种批判含有“思”的成分,也就是海德格尔所提倡的,超越概念与知识体系的独立思维。这与禅宗所说的“破三关”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实际上,东西方哲学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相通的。目前,中国有诸多学者和思想家认为,东西方文化的区别在于是否注重心灵,这显然是错误的。他们之所以会得出这种观点,是因为对西方文化不够了解。假如他们全面地研究西方文化,就会发现,海德格尔便是一个注重心灵的典范。他是从人的本体和心灵入手,来看待整个世界的,因此他的东西跟中国学者眼中的西方哲学完全不一样。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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