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凉州与温州

　  改革开放以来，最先占领凉州的，是温州人。那时，老见温州人拖家带口来凉州，或摆鞋摊，或弹棉花，或干些凉州人眼中纯属“扯淡”的营生。

　　对那些来自外地的异类，凉州人给予了很多的同情。温州人虽然有钱，但因为背井离乡，辗转异地，这在凉州人眼中是很恐怖的事。于是，一见到那些温州人，凉州人就会发出一声叹息，说：“可怜，领着老婆孩子来这儿爬街台。”

　　几年后，听说温州有人修活人墓，有的花几十万之巨。对此，没出过远门的凉州人将信将疑。因为，凉州人眼中，人死如灯灭。他们不相信，在很远的远到心外的地方，会有一群造活人墓的温州人。

　　与开放、进取、创新的温州文化相比，凉州文化是个封闭的怪圈。千百年来，主流文化的车轮自可以在中原大地甚至边陲异域巨雷般滚动，但凉州文化怪圈却一次次将它拒于门外。面对外来文化的一浪浪冲击，怪圈坦然笑道：“你不可改变我。”

　　有时，这个怪圈也会慷慨地敞开大门，但其目的不在于吸收，而在于同化。它可以开门揖“盗”，诱敌深入，而后同化你。

　　温州文化中最优秀的地方就是吸收你最有用的。他们需要的是脏水中的孩子，而不是将脏水一同引进。凉州文化圈则是两个极端，或拒之门外，把脏水和孩子一同泼掉；或全盘同化，把二者一齐倒进浆水缸。

　　因土地肥沃，无饥馑之忧，少能“生”的忧患，多能“死”的安乐。凉州人有着盲目的自大。他们说：“走遍天下，凉州最好。”“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凉州祖先大多以农耕为主，安守祖土，不思进取。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碗“米糊糊”或面条填饱肚子，决不去干冒险之事。

　　凉州人眼中，土地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不会理解，温州竟然有那么多的土地被撂荒。在他们眼中，不爱土地的人，无论他挣到多少钱，也是“为富不仁”的。凉州人总是安贫乐道，老是说，“懂得江湖三分理，必定世上命穷人。”那些莫名其妙富了的，肯定不是正路人。

　　凉州人追求的，是另一种价值。

　　因为生活空间相对封闭，极少有外界的喧嚣扰乱心灵，凉州人便有时间去思考一些也许已淡出大部分温州人视野的诸如灵魂和信仰之类的事。因为历史文化的深厚，几乎每个凉州人都有着哲人的深邃。他们眼中，人的一辈子如同过桥，那“过”便是目的。要是你过于贪婪地想在那桥上做些事或是造房子，是很滑稽的事。一提那些专业的温州炒房团，凉州人会冷笑的。他们会说，霸了千贯霸万贯，临亡了霸下四块板。那四块板的意思是棺材。他们认为，那些追逐利润的温州人真是莫名其妙。他们为啥不好好享受呢？难道他们不知道，世上的钱是挣不完的，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明白了无常的凉州人总想建立一种岁月毁不了的价值，或献身于信仰，或追求功德，或献身艺术。自以为“想透了”的凉州人总爱想活着的“理由”之类。有时，活的理由比“活”的过程更重要。为了这种活着的理由，他们宁可放弃生命。这种理由有时很大，可以承担历史的责任。比如，凉州有本地方志书，便是由私人一代一代记录修订的。从明朝初年到当代，不曾中断过。凉州大地上发生的大小事件以及民俗风情、民众心态、诸多人文资料，尽录于书中。老一代人死了，便将它交给少一代，一代一代，经历了明朝、清朝、民国，直到今天。这便成了那些读书人活的理由。这活的理由，跟我用二十年的生命写《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相若。

　　所以，凉州人对于商场的那种血肉横飞很是厌恶。他们想，穷了穷一些过吧，何必像瓶子里的毒蜘蛛那样你咬我，我咬你呢？他们知道，无论咬出个啥结果，输了的，最后是一个棺材结账；赢了的，同样也是一个棺材结账。你折腾上个“公家”人或当官的，也不过将那棺材变成“骨灰盒”而已。

　　温州人中，像凉州人那样的有宗教信仰者并不多，原因就是宗教或是信仰不能马上给他带来看得到的利益。但他们忘了一点：某种东西虽然不能马上带来看得见的利益，但它对生命、对人生、对人格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功利心让温州人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同时，又会导致他们拒绝一种非常博大的无我无私的智慧，拒绝了能破除执拗、没有任何功利的大“功利”的智慧。比如，许许多多的温州人，总是不喜欢他们认为“虚”的人文知识。

　　绝大部分的温州人同样没有逃过那个神秘的悖论：凭啥获益者，也会因啥受制。一个人最擅长的东西，往往也最能制约他。因此，许多时候，成就温州人的东西，也正是局限他们的东西。　

　　但时间的力量是巨大的，30年过去了，无论凉州人如何不理解温州人，他们还是惊诧于温州人在凉州盖的那几座大厦，它们成为当地最繁华的商贸市场，并以它们独有的理念影响着凉州人。他们不再惊诧温州的“异类”。不知不觉间，凉州人也有了许多温州朋友。凉州于是出现了一批格局和理念皆不逊于温州人的商城。

　　温州人也变了，他们用辛勤劳动挣到的钱，已经不再造活人墓，而是建起了大学、养老院，投入了慈善、公益，奉献于教育、文化，他们的企业已走出温州、走出国门、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引领着当代民营经济浪潮中一支健康、强劲、富有活力的主流。据统计，只在巴黎的温州人就有15万之多。除了商界，温州人的身影还活跃在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领域的舞台上，其出色的表现令同行侧目，令世界关注，激起了阵阵涟漪，成为当代中国一种抹不去的人文景观。

　　许多时候，只要有了好的气候，多种文化的杂交、渗透，便会结出更丰硕的果子。

　　来源：人民日报　2009-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