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参照死亡
住在西部小城,最大的好处,是能感受死亡。大都市太喧嚣,每每将心淹了。死亡的声音,总显得稀薄,很难唤醒快乐或苦恼的城里人。
我住的小城相对静一些,物欲便淡了。那死亡的声音,就大逾天地,充满虚空。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的锁呐声、嚎哭者便会自个儿来找你;老见花圈孝衣在漠风中飘,老听到死亡的讯息,老见友人瞬息间变成了鬼,老听人叹某人的死亡,而随后,叹人者亦变成了被叹者……
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到死亡的,老觉那是个可怕的大洞,侍在身侧,张着大口,一等我恍惚,就会朝洞里拖我。那时我昼夜发抖,恐惧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东西。渐渐,我明白了,不但人会死,那月亮,那太阳,这地球,都会有死的一天。于是,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既然终究都得死,那么,这活着,究竟有啥意义?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寻找意义。可是,我可悲地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死亡来临时,读的书没有意义,盖的房没有意义,写的文章没有意义。后来,虽成了作家,但想到宇宙也有命尽之日,写的那些书便是真能传世,终究仍是个巨大的虚无。地球命尽之日,托尔斯泰也没有意义。
于是,我曾许久地万念俱灰。
这种幻灭感的改变是在我接触到佛教之后。那时,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东西。当我看到佛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时,我忽然发现了意义。这意义,便是那精神。那虎和鹰,那身和肉,均已为化为尘土,但那精神,却以故事为载体,传递给几千年间曾活过的人。
这,便是意义。
于是,我便想到了文学的意义。显然,其意义,非名,非利,非稿费,而在于文学该有的那种精神。前者如过眼烟云,后者则可能相对久远。
我恒量小说之好坏,只有两个标准:一、这世上,有这部作品,比没有好;二、世人读这部作品,比不读好。能达到这两点的,我便写,否则,我是不屑去浪费生命的。因为,我时刻想到的,便是死亡。面对死亡,以死亡为参照,你会将许多外现的东西看淡,而注重一种精神的东西。文学如果没有那种精神,它也是没有意义的。
我很可惜一些作家,花费黄金买不来的生命,去制造大量的垃圾,浪费自己生命,浪费别人的生命。有好些人,在他的肉体消失之前,作品已消失。更有甚者,其存在的价值,就是以自己的才华,宣扬一种罪恶。这世上,没有他(她)的书,比有他(她)的那书好。
我常说,没有才华的“婊子”(人格意义上的),仅仅是一个“婊子”,而有才华的“婊子”,则会依托自己的才华,将那“婊子气”扩散到许多领域,使这个世界变得相对恶起来。
因此,我老劝朋友,多想想死亡,并以此为参照,来想想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时下,有一个可怕的现实:高贵者或向往高贵者,往往会受到嘲讽。而卑劣者,则可以大言不惭地展示自己的卑劣,反倒引起别人的认同甚至赞许。
世人总爱展示高贵者的的缺憾,以论证自己卑劣的合理。却不知,这世上,有两种人值得尊敬,一种是不犯错误的圣人,另一种是犯了错误而知道悔改者。一个人不在于有多么高贵,而在于他是否有颗向上的心。我想,只要有向上的心,不管他飞多么高,都值得赞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