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虚构中寻找“真实”——评《随风而逝》
雪漠
偶然看到一个名叫Jerry
Uelsmann(杰瑞·尤斯曼)的美国当代摄影大师的作品,他被业界称之为“非纪实”类摄影先锋。尤斯曼制作的这些图片并非依靠现今习以为常的电脑技术合成,而是出自传统的暗房制作技法,通过多架放大机将不同底片上的影像叠合在一张画面上,制作形成了“纯手工蒙太奇”的艺术图像,创造出了一个个梦幻般的神奇世界。它们带给我的感受,无疑是具有震撼冲击力的,而此时,这份类似的感受再次升起,源于我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汪泉的《随风而逝》。
这让我想到了文学创作中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问题。此前,美国一家媒体预言,虚构作品将退出历史舞台,非虚构作品将正式取代虚构作品。这个消息一出来,乍看无非是文学评论界的又一崭新论调而已,但细思极恐。作为一个靠虚构写作来养命的作家而言,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劈来。细读《随风而逝》,令我的担忧之情稍有舒缓。非虚构作品要取代虚构作品,就像把文学领域比作一个牧场,里面有白羊和黑羊,现在要把其中一种全部清出去,只留下一种颜色的羊。想来不算难事,可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羊很是调皮,毛色有黑有白,根本无法界定是白羊还是黑羊?当然有这个可能,文学界亦是如此。有些作品,就是这无法界定的“调皮的羊”。这部《随风而逝》正好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现象——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没那么容易界定。
汪泉的《随风而逝》在我看来,至少一半是虚构,而另一半是非虚构,确定吗?非也。这是读后我个人的主观印象。小说从两个舅舅的视角展开叙述,一个在奔丧路上,一个在事故现场;一个在探寻事故发生的真相,一个在现场正经历这事故,两个视角穿插,将我带入了一个“展示真相”和“探寻真相”之间的奇妙时空中。而之所以产生一半虚构一半非虚构的印象,原因在于呈现给我的故事和场景,起码有一半是“真实”的,究竟哪个舅舅是虚构,哪个舅舅是非虚构?这就足以激发读者做一次有益的探寻。
虚构与非虚构的界线,真的如媒体所认为的那样明晰吗?在我看来,如果一部虚构作品能令人想到非虚构,它一定具有警醒人心的力量;当虚构达到非虚构的边界,便是成功。因为,虚构的真实依然是一种真实,作品的生命就在这看似虚构的真实之下,就像是传说中海底的大蛤蜊,吐出的气体幻化出了亭台楼阁与街景。无论那亭台楼阁多么虚幻,那大蛤蜊在海底的生活是真实的。作家无论如何虚构他的故事,而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底色是真实的。
正如尤思曼的摄影作品一样,多个真实的底片叠加在一起,便如虚构的幻境一般。从《随风而逝》可以看得出来,作家的生活底色是清晰的,也就是说,作品之所以给人真实的如在现场一般的阅读体验,原因在于作家必然身临其境了,不管他是哪一种的“身临其境”。这样的作品,既有虚构之美,亦有非虚构的质感,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说实话,我向来推崇有生活底色的文学作品,如果虚构到不食人间烟火,没有痛苦、悲伤、怜悯、孤独、无助、绝望、生死的地步,这样的虚构消失也罢。哪怕是科幻作品,几乎属于纯虚构,它也有其遵守的各种宇宙理论。
在我的小说《大漠祭》中,多数读者读到莹儿在风雨中走向娘家的时候,都哭了;同样,我读到《随风而逝》中写到桃儿割腕的时候,我的眼眶真的湿了。悲愤难抑。这就是真实,无论如何,面对泪点,我们说,这是情感的真实,绝对不是虚构;这也是生活的真实,绝对不是虚构。作为一部虚构作品,在让读者含泪的时候,它的底片肯定是另一个真实——非虚构。
眼下,看似长篇不少,但真正来源于生活的太少,尤其来源于底层的生活的东西更少。其实,一个读者何尝不想看到生活的真相,而这些真相却来自最底层。必须要为读者找到希望的出口,要令人信服地抚慰他们的内心,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也就是作家的立场所在、作家为谁而写作的问题。汪泉的《随风而逝》回答了这些问题,并忠实地为读者找到了出口,十三个死难者暂时没有获得公司和有关部门的认定,然而,在长城脚下的一座小小的寺庙,却有人供起了他们的牌位!这是令人震惊的一笔,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使命所在。
多少作家都在追求“真实”,但真正追求到的却不多,因为艺术的真实来源于生活的真实,没有真实的生活,哪有艺术的真实?没有一颗抱定为底层人写作的初心,而是直奔奖项、评论家、杂志而写作,哪有真正的好作品?出发点错了,方向偏了,是没有出路的。
——刊于《羊城晚报》2019年0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