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特雷弗:雨后
在切萨里纳膳宿公寓的餐厅里,单独的就餐者被安排围墙而坐,靠墙那儿的空间小得摆不下一张双人桌。这些仅供一个坐的桌子占据了屋里四个角落的三个,餐具室里放着些罐子,里面凉着水,这些桌子就放在餐具室门边,夹在两张家庭餐桌之间、那几扇一开一关就会格格作响的高窗两边。餐厅很大,天花板很高,朴素的米色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膳宿公寓的客人一到,这里就嘈杂起来,占据了屋中央所有空间的双人桌挤挤挨挨地放着,一张连一张。虽说人多,但留给女招待通行的过道却将一个个就餐者分隔开来,他们可以将餐厅里的活动和将要端给他们的食物一览无余——看看今晚是肉汤还是意面,是牛肉还鸡肉,甜点又会是什么。
“十号,”哈丽特报上自己的房间号。她已经连续占据十一个晚上的那张桌子跟一张挤了五个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上菜的人不停地从她身边走过,一会是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女招待,一会儿又是那个长相粗野的,要么就是那个丰满而漂亮的女招待,将大理石台面的餐具柜上的酒瓶一只只拿走。最后,是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女招待将哈丽特带到餐具室门口的一张桌子上,餐具室里头凉着一罐罐的水。“要酒吗?”她问道,刚才独自站在门边,虽然并没有人朝她这儿看,哈丽特还是觉得有些害羞,她点了头几个晚上她一直点的那种酒,圣克里斯蒂娜干红。
她的这一身蓝色套装没有任何装饰,除了腰带上那个亮闪闪的蓝色搭扣,耳环几乎没有露出来,她还戴着一串白色珠子的项链,那也不值钱。她骨瘦如柴,身形单薄,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她的长脸像极了莫迪里阿尼笔下那些轮廓清晰的面孔,一个月前,她刚迈入三十岁。因为一场恋爱的告终,她独自住在切萨里纳膳宿公寓里。
取消了假期,有两周的时间无事可干,她想去个什么地方,眼下这段时间她不想待在英国。“我一个人。”她在电话里说,希望自己把这句话说对了,选择切萨里纳膳宿公寓是因为她从小就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她料想着住在熟悉的环境里有助于排遣寂寞。
“都好吗?”红褐色头发的女招待递上圣克里斯蒂娜干红问道。
“是的,是的。”
餐厅里坐着的一对对多是德国人,他们话语中的那种喉音从紧挨着她的几张桌子那儿传来。步入中年的妇女穿得要比男士们漂亮,她们既享受着八月的酷暑,也享受着淡季的低价:十一万里拉的半价膳宿费。炎热对于一些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尽管晚餐时间已凉快了些,餐厅里的窗户都敞开着,切萨里纳地处山区,无论如何也是比较凉快的。“要是来一阵风,”哈丽特的母亲过去说过,“准会吹进切萨里纳。”
二十年前,哈丽特跟着父母第一次来到这里,当年她十岁,她哥哥十二岁,这以前,她就听说过这家膳宿公寓,听说过每天早晨客人起床前,那里的赤褐色地板都是怎么上油的,那清新的油味又是如何绵延一整天,早餐摆在露台上,一两个面包卷,还有茶或者咖啡,到了夜里,山里的一个农场有时候会传来狗叫声。照片上印着荒枯的花园,宏伟的、刷成赭色的外墙,还有膳宿公寓的葡萄园,通向两口大井的陡坡。这以后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她便趁着淡季亲临那里:大厅一段石头台阶底下那个巨大的餐厅,三个会客厅,那里餐后有柠檬力葵酒或是格拉巴酒,还有一小杯一小杯苦涩的黑咖啡供应。放着书架的那个厅里,讲桌上有不少乔托雕刻作品的复制品,架子上在乔治.古德柴尔德的侦探小说中,还插着《我的兄弟乔纳森》和《蝴蝶梦》。哈丽特早年来到这里时,客人们低声嘀咕的多是英语,因为那里去的多是英国人。到了今天,切萨里纳膳宿公寓不再接受信用卡,宁可收欧洲货币支票而不是担保金。
“来啦,夫人。”一个戴着眼镜,先前哈丽特只见过一两次的女招待将一盘干面条放在她面前。
“谢谢。”
“不客气,夫人。祝您好胃口。”
要是这段恋情没有结束——哈丽特一直相信爱情是天长地久的——她此刻应该是在斯基罗斯岛上。要是这段恋情没有结束,或许有一天,她会像她父母当年一样,在孩子出生前来到切萨里纳,再往后,就会在餐厅里占据一张家庭餐桌。除了德国人,今晚这里还有一家美国人,一家意大利人,另外还有几对夫妇。刚到的这一对,听口音像楼上的荷兰人。另一对她知道是瑞士人,还有一对她猜也是荷兰人。一对神经兮兮的英国人因为离得太远,她偷听不到。
“都好吗?”赤褐色头发的女招待又问道,一边将她的空盘子收走。
“非常好。谢谢。”
就餐者中有一个灰发的矮胖女人,在楼上跟哈丽特说过几次话的,是个美国人。有个男的每天晚上总是很惹眼,因为他总是穿着花哨的衬衫,还有个男的一直在抽搐着、神经质地看着四下里,还有个女的——一身黑,很时髦——想必是法国人。那个左右环顾的男人——个子矮小,五官精致——经常朝那个女人瞥一眼,有时也会看看哈丽特。一人上了岁数的老人,穿着颇显中规中矩旧时风范的亚麻套装,每天吃饭时总是系一条不重样的丝质领带。
在这里的头一晚,哈丽特在手提包里放了本《阿灵顿的小屋》打算吃晚饭的时候立在自己面前,但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一切似乎都错了。继而,她已经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只身来到这里,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路上,她的伤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因为那天的旅行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独自旅行的,她忘记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点的鸡块端上来了,桌上便有了烤土豆、番茄、西葫芦,还有色拉。接着,哈丽特又选了奶酪:佩科里诺干酪,一小块戈尔根朱勒干酪。半瓶圣克里斯蒂娜干红留给明天,她的房间号抄在标签上了。餐巾封套上用更为优雅的斜体字印着:十号房间。她把餐巾叠好,塞了进去,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那个她为了忘却而来到这里的男人好像从另一个拥挤的房间里跻身而出,像波兰国王一样朝她走来,嘴里叫着她的名字。“我爱你,哈丽特。”在周围的嘈杂声中,他低声说道。他们爱抚着,她闭上了眼睛。“我亲爱的哈丽特。”他说。
在楼上放着书架的那个屋里,哈丽特疑惑她这辈子会不会一直这样孤独下去。她回到童年时代的这个地方,是为了寻求美好的往昔所能带来的什么慰藉吗?这个原因难道比她当时告诉自己的来得更加真实吗?每当一场恋爱告终,她的脑子总是乱糟糟的,真相是那样的模糊,经常是真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当又一场恋爱破灭的时候,她感觉感情辜负了她;爱情就是有那样的本事。既然疑惑是孤身的伴侣,她想知道为什么非得这样。假期取消还是第一次,她独自出走也是头一遭。
“对不起。”一个穿着白色夹克的男孩道歉着,因为溅了点汁水在一个德国女人的胳膊上。女人笑了,用英语说没关系。“不要紧。”见男孩一副茫然的样子,她丈夫加了一句,那德国女人又笑了起来。
“不要玉米,我是学法律的,”一个长腿的姑娘在说话。“埃勒维兹是设计师。”
这两个女孩是比利时人:提问的是两个英国人。两个英国人很年轻,都是大块头,打扮随意,其中一个还蓄着八字须。
“说设计师对吗?你们是那么说的吗?
“哦,是的。”两个年轻人都点了点头。有人提议到露台上喝一杯,埃勒维兹和她朋友便要了樱桃白兰地。穿白色夹克的男孩跑到大厅一个小柜子那里倒了点,咖啡机也在那里。
“你们呢?”埃勒维兹问道,四个人穿过屋子,穿过落地门来到露台。
“内夫是做生意的。出事后我离开了学校。”传过来的声音口音很重,随意而又自信。英国人或者德国人或者荷兰人,这些让切萨里纳膳宿公寓一天天经营下去的人,已不是哈丽特童年时代遇到的那些人。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偷偷给坐在沙发上的一对夫妇画素描。夫妇俩正在看书,浑然不觉。大厅里有一家子美国人很是惹眼,怀里抱着婴儿的母亲走来走去,父亲在让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安静下来。
“晚上好。”有人打断了哈丽特的观察,一个穿着亚麻套装的男子问她边上的位子是不是有人。今晚,他的领带是棕绿相间的,哈丽特注意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老人斑,他头发稀疏,几乎看不出是灰的还是白的。那对淡蓝色的眼睛在脸上显得很有神。
“你也是独自旅行。”在哈丽特表示她边上那个位子没有人之后,那人说,公然套起了近乎。
“是的,我一个人。”
“我总是能认出英国人。”
他的道理是,这兴许同旅行者的年龄,还有多次旅行的经验有关。“你大概能明白。”他补充道。
给沙发上那对夫妻画素描的胡子男人的同伴斜过身子,冲着她看见的东西微笑。大厅里,那个美国父亲已经劝说他的两个大孩子上床睡觉去了。母亲还在走来走去哄她的宝宝。那个极度不安的扫视着餐厅的小个子男人快速穿过大厅,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他们肯定让你吃饱了吧,”哈丽特的同伴说道,“这些天在切萨里纳。”
“是的。”
“对,我还记得。”
“我的意思是,挺长时间以前。”
“那年夏天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十岁。”
他瞥了下她的脸,估摸着她的年纪算了起来。那应该比他来得早,他说,他第一次来是一九八一年春。自那以后他就一直来,他说,问她是不是也如此。
“我父母离异了。”
“我很抱歉。”
“他们婚后一直来这里。他们喜欢这地方。”
“有些人迷恋这里。有些人则一点儿也不。”
“我哥哥就觉得这里很无聊。”
“小孩子很容易这么想。”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有意思,那两个小伙子在勾搭姑娘。我真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吃得消在切萨里纳乘马车观光。”
他说着。哈丽特不在听。像过去几场恋爱一样,这段恋情也曾感觉如同失望的魔咒,在她父母分手的时光里,这种魔咒那样无趣地影响着她的生活。她父母离异的时候没有争吵,没有痛苦,也不戏剧性。他们温和地告诉孩子,也没有互相谴责。两人显然为时已久都有了外遇。两人都说,念及这个家,较之待在一起,分手是更为幸福的结局。他们用的这些字眼,哈丽特从来没有忘记。她哥哥面对失望满不在乎,而哈丽特则无法释然,直到第一次恋爱开始。而且每当一段恋情告终,就不再有这样的魔咒了。
“明天我就走了。”老人说。
她点了点头。大厅里,美国妈妈怀里的宝宝终于睡着了。母亲冲着某个哈丽特看不到的人笑笑,接着朝宽大的石头台阶走去。沙发上那对夫妇依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画了素描,起身离开了。神经质的小个子男人又急匆匆地穿过大厅。
“走了真可惜。”哈丽特的同伴结束了他刚才的什么话。接着又跟她聊起他的旅行:坐火车来的,因为他不喜欢乘飞机。午餐在米兰,在苏黎世用的晚餐,两次都没有离开火车站。十一点整从苏黎世驶来的卧铺车。
“过去同我父母一起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开车出去。
“我从来没有那样。当然了,往后也不可能了。”
“我喜欢那样。”
一时间,那情形似乎并非是或幻想或是虚假的。他们的笑脸不是假的,他们在那些只有食物还称得上可口的法国小旅馆里寻欢作乐不是假的,他们在汽车前面聊天不是假的,他们的取笑、拌嘴也都不是假的。然而,想起来的总是那无处不在的现实;现实就是与另外两个人共进秘密午餐,还有午后的房间,还有诡计;现实就是谎言织成的一张网,直到其中一个发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实就是得寻求家庭所无法带来的某种美好。
“那么这回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这话他好像说过两次了,她吃不准。他的表情说明的确如此。
“是的。”
他又说起了孤独。孤独带来的是一种难以定义的品质;远非实现自我了解这种陈词滥调。他自己独身已经很多年了,已经在那种非常的环境里找到了慰藉,这是一种讽刺,他猜想。
“我本来是打算去另一个地方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坦率,出于礼貌,兴许吧。前几个晚上,饭后,她看见过这个人选好座位同坐在他边上的任何一个人聊天。他很有礼貌。看上去他更像是感兴趣而不是好打听。
“你改主意了?”
“跟朋友分手了。”
“啊。”
“我本来应该在一个小岛上晒太阳。”
“那是哪里呢,我可以问问吗?”
“叫斯基罗斯岛。以理疗闻名。”
“理疗?”
“是一种时尚。”
“是治病吗?请允许我这么说,你看上去不像生病的样子。”
“不,我没有病。”无法与心爱的人厮守。这当然不是病。
“事实上,你看上去健康极了。”他笑了。他的一口牙齿还是自己的。“请允许我这么说。”
“我吃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那些阳光下的岛屿。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去。”
“为了那些理疗?”
“不,我不会去做那些。沙疗,水疗,性疗,意象疗,全面的检查。这些我会避之不及的,我想。”
“当然了,应该自我治疗。不过聊聊天是很好的。”
她没有在听;他继续说着。斯基罗斯岛上,游人们对着落日敲着鼓,唱着歌迎接黄昏的到来。要委他们就是游泳、嬉戏,或者发现不曾发现的自我。切萨里纳膳宿公寓——甚或说这个被德国人和荷兰人改变了的膳宿公寓——是不具备这些的。它也不会再给她父母带来什么了。如今,她离异的父母做的是奢华的旅行。
“我看到《西班牙农场》还放在书架上。”老人站了起来,犹豫了会儿,“我都怀疑一九八七年我读过之后会有人读过这本书。”
“嗯,可能没有。”
他道了晚安,又改口说再见,因为他明天一早就得动身,一时间,在哈丽特看来,他好像在踌躇,那姿态像是在暗示他愿意留下来,愿意有人请他喝杯咖啡或是酒。接着他便走了,什么也没说。老年的孤独,她突然意识到,想着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孤独就孤独,不管他给独居下什么定义。
“再见。”她在身后说,可是他没听见。要不是分手,这个夏天他们原本也打算重返此地;后来,这也取消了,留下这没着落的两星期。
“晚安。”她穿过大厅,穿着白夹克的男孩站在小柜子边上怯生生地冲她微笑。他是今晚新来的;过去是另一个男孩。这个她也没意识到。
她冒着上午的酷热走在通往镇上的狭窄的马路上,走过墓地和废弃的加油站。有几辆车从她身边驶过,是从膳宿公寓开出来的,因为这路几乎不通向任何地方,到头就断了。斯基罗斯应该还要热。
走着走着,云团开始在她身后的某处天空聚集起来。阴云兴许能让天凉快些,她告诉自己,可直到现在,它们还没有靠近太阳。路渐渐地宽了,快到镇上了,坡路慢慢地也不那么陡了。出现了一座有水泥椅子的公园,还有看见的第一座教学,那是镇上的圣阿格尼斯教堂。
公园里空无一人,哈丽特进去坐在角落里的一棵栗树下。远远地在她底下,也就是镇子渐渐消失的地方,一条大路在一丛丛针松和伞松间蜿蜒,与远得看不见的一条高速公路连在了一起。“难道我们不幸福吗?”她听见自己喊出声来,声音有些尖厉,那是她情不自禁了。是的,他们是幸福的,他马上同意道,急切地表白。他的意思是还不够幸福,你听得出来;有什么不太对劲。她问他,他说他不知道,那困惑不是伪装的。
走着走着,感觉有些凉快了,她沿着阴凉、狭窄的街道往镇子的中心广场走去,到了那里又歇了会儿,在露天的咖啡座上喝了杯卡布奇诺。
意大利人和游客在地面高低不平的广场上慢吞吞地走着,女人们提着购物袋,牵着狗,男人们从理发店里出来,游人穿着夏天的衣服。圣法比奥拉教学耸立在广场上,正前是灰色的台阶,砖石砌成的外墙。这儿还有一家咖啡馆,就在哈丽特选的这家的对面,边上是一溜子街市货摊。镇子的银行设在广场上,但并不在那些商铺里。这里还有一家小饭馆和一家冰激凌店,装潢相近,且紧挨在一起。“没错,它们就是一家。”父亲说过。
在这个广场上,父亲曾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她低下头,看见父亲扬着脸大笑,她也大笑,因为他是这样可笑。在他们一路上住过的小旅馆里,她母亲结结巴巴地叫出她的女同学弗兰奇的名字,但没人听得懂,不禁羞红了脸。“多开心啊!”母亲喃喃道,坐的地方就跟哈丽特现在的位子隔了张桌子。
一位神父从教学台阶上走下来,四下里看看,没有看见他想找的人。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圣法比奥拉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钟声停止时,远远地另一只钟开始敲响。浓云蔽日,可空气依旧热乎乎的。还是没有风
他说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情已不再有奔头的时候是在伦勃朗电影院的门厅里。也就是那时她喊到,“难道我们不幸福吗?”他们没有争吵。甚至过后,当她问起他为什么要在电影院的门厅里对她说这些,他们也没有吵。他不知道,他说;似乎在那一刻说出来是对的,两人的情绪都有些破碎。要不是他们的假期就在眼前,两人的关系或许还能拖上一阵。不那样会更好,他说。
“伦敦的二月十四日同阿灵顿一样黑暗、寒冷、天寒地冻,或许,它的冷更为忧郁。”过去读到这个句子时,她无法平静,现在也一样。她摘下墨镜:云团也不如她刚才见到的那般好看了,就像被拉斐尔和佩鲁吉诺装饰成了棉絮。快速上升的云团像铅块一般,如同一件灰暗的盔甲被摊开,钉在了几乎看不见蓝色的天幕上。最初几滴雨下来的时候,哈丽特正试图推开圣法比奥拉教堂的大门,却发现门锁着。一张告示简单地写着,两点半开门。
“最后终于安排好,婚礼应该在伦敦举行。”她坐在小餐馆里看书。“自然有许多原因会让库西.卡斯尔家的这门婚事来得更方便。德库西一家全住在他们乡下的房子里,这样一来,参加婚礼就可省去花费和麻烦。”她不饿;她点了意大利调味饭,希望饭的量不是太大,还点了不加汽的矿泉水。
“这道菜里放面粉吗?我不能吃面粉。”一个女人在说,瘦脸的侍者仔细听着,一开始没听懂,后来兴奋地点起头来。“没有面粉。”他指着菜单上的菜名答道。这女人是膳宿公寓的客人。她的同伴是一个长精瘦、像是她儿子的年轻人,哈丽特听不出他们之间讲的是什么话。
“味道好吗?”又是这个侍者,经过哈丽特时见她开始吃饭便问道。她点点头,笑了笑,又看起书来。此时,屋外的雨很大。
圣法比奥拉教堂里的天使传报图出于一个不知名的画家之手,像是菲利波.利比画派的,具体是哪一位则无法确定。天使跪在那里,伸着灰色的翅膀,手中的百合被一根柱子挡去了一半。大理石地面,白、绿、赭色相间。马利亚看上去很吃惊,右手挡住来访者的去路。远处——这两人的背景——是优雅的拱顶、栏杆,再后头就是天空和山峦。画面有一种寂静,神秘的寂静:两人在这个迷人的时刻默默无语,彼此要说的似乎已心照不宣。
哈丽特注视着那些细节:天使衣服上那绿色的褶子,底下露出的红色,天空中那个斑点是只鸽子,马利亚的书,宏伟的柱子,空空的花瓶,马利亚的鞋,天使的赤足。远处的景色恬淡温和,仿佛不曾用过浓烈的色彩。马利亚的眼神并非惊恐,而是惊讶。再接下去便会是安详了。几名游客轻手轻脚地在教堂里走着,不时低语几句。一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男子正在拖拭中央通道的地板,通道两头已经被绳子拦了起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在马利亚像前祈祷,数着手中的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浓得叫人难受。
哈丽特慢慢走过火光摇曳的蜡烛、当地一个家庭的坟冢,经过圣坛上摆的圣物,又在小视觉里看了雕刻的圣法比奥拉的故事。过去她不曾来过这个教堂,这些天没有,先前也没有来过。她父母对教堂不怎么感兴趣;昨天,或者前些天她只身来过镇上,但也没想着进来。她父母喜欢膳宿公寓花园里的阳光,喜欢溜达到咖啡馆,喜欢开车到山里或是别的什么小镇,去尼科洛桥的游泳池。
那个一直在祈祷的妇人脚步蹒跚地去点另一支蜡烛,接着再祈祷,又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哈丽特回到天使传报图那儿,在最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天使的翅膀除了灰色还有点蓝色,猛一看,你是不会注意到那些蓝色小斑点的。马利亚的鞋子带点棕色,那个空花瓶瓶身是球形的,瓶颈很细,马利亚的书上有斑驳的金边。
哈丽特离开教堂的时候,雨停了,空气清新了许多。用恋爱去修复自己对爱情的信念,过于肤浅和随意了:这种念头真是难以理解。她在恋爱中欺骗:这念头也没知从哪儿来的。
哈丽特独自伫立在教堂的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迷迷登登地自我揭示着,下意识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广场人行道上的灰尘已被冲进了石头缝隙里。刚才她喝卡布奇诺的咖啡馆里,侍者正在把塑料椅子抹干。
湿漉漉的空中依旧勉勉强强地有些太阳。哈丽特一路走回切萨里纳膳宿公寓,从令人窒息的酷暑中稍微缓过劲来,对她来说,仿佛一种别样的生活从枝叶间、从石头间悄悄蔓生出来。她脚下的路透出丝丝凉意。野天竺葵丛中,只闻鸟鸣,却不见鸟影。
到了明天,当一年中最毒的日头再次逞威时,正午时分只需片刻工夫,就能反这份令人留恋的温和一扫而净。新的灰尘又落下来,大理石摸上去又会变得热乎乎的。可能要再过几个星期,兴许还要过上几个月,雨水方能再度诱出这些温柔的芬芳。
太阳重又出现的时候,总是愈发地火热无情、刺目耀眼。在切萨里纳膳宿公寓焦干的花园里,他们让她戴上一顶她不喜欢的帽子,而他们自己已做好了防晒的准备,全都躲藏在墨镜和防晒指数很高的乳液里。斯基罗斯岛的阳光是它的迷人之处。“我需要的是阳光。”他说,哈丽特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没有,今天是不是在那里,而没有被她甩在伦敦,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什么伴儿同去。她想象着他在斯基罗斯岛,在阿特西萨湾冲浪,他说过他要冲浪的。她想象着他和一个伴儿在斯基罗斯岛,那个伴儿很纯,很快乐,试着想做一次理疗,就是为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切萨里纳膳宿公寓的帆布躺椅全都是湿漉漉的,玫瑰花瓣晶莹欲滴。留在露台餐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已接了一英寸高的水。外头门厅里的伞都被人取走了。窗子,刚关了会儿,这会儿开了;葡萄园的斜坡上,喷水器又打开了。
哈丽特不想进去,便在花园里、藤蔓下溜达,鞋湿了。从镇上传来钟鸣声:圣法比奥拉教堂钟敲六点,一分钟后,别处的钟也敲响了。这会儿,她独自立在垂荡下来的藤蔓中,一时恍惚起来。她脑里一片空白,又好像乱成一团麻,后来她明白过来:天使传报图是雨后绘就的。那遥邈的景色,隐约的拱顶,那一刻的景象此刻仿佛历历在目。天使是雨后过来的:最初那些从容、冷寂的时刻是上帝的选择。
餐厅里,穿着艳丽衬衫的那名男子所坐的桌子,已经与一张家庭餐桌并了起来,因为那一桌有七个人。那个漂亮的法国女人的位子上坐了另外一个女人,没有人与那个老头同桌。在小餐馆里声言自己不能吃含面粉食物的那个妇人,用清炖肉汤代替了意大利饺子。四下里闪动着一张张新面孔。
“晚上好。”赭色头发的女招待跟哈丽特打招呼,戴眼镜的女招待给她端来色拉。
“谢谢。”哈丽特低声说道。
“不客气,夫人。”
她给自己倒上酒,又掰下一片面包。此刻,餐堂里一片喧闹,盘碟哐当,人声嘈杂。感觉就像伦勃朗电影院的门厅里,他告诉她那些话的时候那般吵闹:如同五雷轰顶,尽管当时实际上是非常安静的。明亮、耀眼的色彩闪过她的意识,就像一股鲜血在万花筒般的痛苦中迸涌开来。那一刻,她在电影院门厅里闭上眼睛,就像当时他们乱放她,他们不再是一家人了的时候一样。
她本打算给他们寄明信片来着,可是她没有寄。她本想告诉他们,德人、荷兰人、瑞士人来了以后,膳宿公寓的早餐就不止咖啡和面包卷了:还有奶酪、冷肉、水果、谷物麦片、新鲜的海绵蛋糕,摆在露台上自行取用。每天早晨,她便坐在那里读《阿灵顿的小屋》,想着他们愿不愿意知道这早餐时分的改进。今天她琢磨着他们想不想知道那些个废弃的加油站还在通往镇子的公路上。或者她还在那个荒芜的公园里的栗树下坐了会儿。她也寻思过给他寄张明信片,但末了还是没有。早于他的前一个恋人极力劝也度假的时候带上几本长篇小说,《女房客》啦,《弗洛斯河上的磨房》啦。
今晚是牛肉配菠菜。餐后哈丽特又要了甜点,这种黏糊糊的黄色葡萄干蛋糕叫她想起了过去。可她再也不想尝这味道了;这就同她无意间在恋爱时欺骗了一样难以理解,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结伴。已经回来过了,一次机缘促成的独自旅行。明天她就会离开。
在那间放有书架和乔托作品复制品的屋子里,她瞅着人们喝着格拉巴酒或是柠檬力葵酒,有的在问穿白制服的男孩再要一点咖啡,有的在聊天。两个比利时姑娘已经认识了那个车祸后离开学校的英国男子,还有那个做生意的内夫。四个人穿过屋子朝露台走去,姑娘们肩上披着开衫,因为天气没昨晚那么热了。“那家伙画了我们!”有个声音叫了起来,晩被人画了写生那一对瞪着膳宿公寓意见簿上那两个几乎认不出的自己。
当她企图通过强行制造一个更加光明的现实和坚贞的未来,来改变那些已经消逝了的情境时,他同其他人一样,也退却了。她自作自受:此刻,她内心一片清澈,想通了却又困惑为何过去没有而现在却知道了。当她反思自己在切萨里纳膳宿公寓遭遇的孤寂时,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她心知将来也不会有。她仿佛又看见那个系着棕绿条纹领带、自顾讲话的老头,还有他额头上的斑斑点点。她仿佛看见自己顶着的晨间的暑气,超过草地和废弃了的加油站。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公园里寻找着栗树的遮阴处,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穿过广场走进小餐馆。她仿佛听到圣法比奥拉教堂里清洁工沙沙的拖地声。还有游客的低语声。做祈祷的妇人不停地摸索着念珠的手指。烛光摇曳。圣法比奥拉的故事迷失在她生活中的那些人的幻影中,家庭坟墓散发着无味的死亡气息。雨水让令人窒息的空气变得清新,而天使也不可思议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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