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迪诺·布扎蒂:可怜的小孩
倪安宇 译
下午三点,天气不好不坏,阳光不强不弱,河面不时吹来微风。克蕾拉太太一如惯常,带着她五岁的孩子到河滨公园玩。
小孩长得并不漂亮,或者可以说难看,瘦巴巴的、发育不良、呆呆的、皮肤颜色死白,几近绿色,所以他的玩伴取笑他,都叫他莴苣。通常皮肤白的小孩都会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作为补偿,在无血色的脸庞衬托下更显醒目,且楚楚动人。
可是小道夫的眼睛小得平凡无奇,东张西望的时候一点魅力也没有。那天,绰号莴苣的小道夫有一把新的玩具枪,可以发射没有杀伤力的玩具子弹,但毕竟是把枪。可是他并没有跟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因为其他小孩老是捉弄他。小道夫宁愿不玩,自己一个人待着。动物可以无视孤单,自己玩耍,而人却相反,独自玩耍随之而来的焦虑感更甚于以往。
当小朋友经过小道夫面前时,他手里握着武器做出开枪的样子,没胆子来真的,其实是想炫耀一下:你们看,今天我也有枪,我也是个战士,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跟你们一起玩?
公园大道上的小孩其实已注意到小道夫的新枪。那个玩具枪并不值钱,可是比他们手上的要新,而且不太一样,光这一点就引起大家的好奇和羡慕。其中一个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莴苣有一把枪啊?”另外一个说:“他带枪来是想向我们炫耀,让我们生气,可是他不跟我们玩,他自己也不玩。莴苣是个讨厌鬼。他的枪很烂。”“他不玩是因为他怕我们。”有人插嘴。之前那个小孩说:“或许吧,反正他是个讨厌鬼。”
克蕾拉太太坐在一张长凳上,专心织着毛衣,阳光微微洒在她身上。她的宝宝道夫傻傻地坐在她身边,他不敢带着他的枪去大道上玩,百般无聊地在手上摆弄。
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树上有好多不知名的小鸟吵翻了天,表示天快黑了。“道夫,去玩啊!”克蕾拉太太鼓励他,一边依旧低着头工作。“跟谁玩?”“当然是跟其他小孩玩啰,你们不是朋友吗?”“我们才不是朋友呢,”道夫说,“每次跟他们玩,他们都取笑我。”“你是说他们都叫你莴苣?”“我不喜欢他们叫我莴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啊,要是我,就不会生气。”他还是坚持:“我不喜欢他们叫我莴苣。”
那些小朋友通常都玩战争的游戏,那天也不例外。道夫曾经试过加入他们,可是他们马上莴苣长莴苣短地叫他,而且放声大笑。几乎所有小孩都是金发,他则是黑发,一撮刘海垂在额前,像一撇逗号。大家都腿粗胳膊壮,他的腿细细干干。其他小朋友像只野兔又跑又跳,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们。他们有枪、军刀、弹弓、弓、纸弹枪和头盔,其中魏斯工程师的儿子还有一副那种骑兵穿的雪亮盔甲。虽然大家年龄差不多,但他们满口都是难听的粗话,道夫连学都不敢学。他们是强人,道夫是弱者。
可是,今天他也带了武器来。所以,那些小朋友彼此商量过之后向他走来。“你的枪很漂亮喔!”魏斯工程师的儿子马克斯说,“给我看一下。”道夫没有放手,握着枪让他看。
“还不赖。”马克斯很权威地评论,他自己脖子上挂的那支空气枪至少比这贵上二十倍。道夫很有面子。
“有了这把枪,你也可以来玩战争游戏。”华特半眯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对啊,有这把枪你可以当上尉。”另外一个说。道夫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没叫他莴苣耶。觉得勇气大增。
然后他们跟他解释那天的战争游戏怎么玩。马克斯将军的军队占领了山头,而另一队由华特将军领导的军队要强行过山。所谓的山头只不过是两畦有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抢攻的路线是一条窄小的下坡路。华特授予他上尉军衔,两组人马分头准备各自的作战计划。
这是其他小朋友第一次对道夫这么认真。华特交付他一项艰巨的任务,让他负责指挥先遣部队。分派了两个佩有弹弓、神情很拽的小孩给他,派他打头阵,一探究竟。华特和其他小孩都对他笑容可掬,好得有点夸张。
就这样,道夫来到陡峭的下坡路口,两边是有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可以想见马克斯率领的军队必定躲在灌木丛里,设好埋伏。可是他什么都没发现。
“去吧,道夫上尉,准备进攻,趁敌人还没进入状态。”华特用亲昵的口吻向他下令,“你一冲到下面,我们就会赶到展开反攻。可是你要跑快一点,越快越好,以防万一。”道夫回头看了看他。察觉到华特和其他战友脸上都有一抹诡异的笑容,有点犹豫。“怎么啦?”将军问,“快啊,上尉,冲啊!”他下令道。
就在那个时候,河对岸有军乐队经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小喇叭响亮的乐声传来,仿佛给道夫的心里注入新生命,他紧握着那可笑的玩具枪,荣誉感油然而生。“大家冲啊!”他放开喉咙喊,平常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由下坡路急奔而下。同一时间在他背后传出爆笑,来不及转头,直冲出去的他有一只脚被绊住了。他们在离地十公分高的地方拉了一条线。
他一头栽下去,鼻子狠狠着地,手里的枪也弹出去了。热烈的军乐声之外,一阵欢呼鼓掌。他站了起来,此时敌军从灌木丛现身,用和水揉成的泥巴球他,全对准他一个人。一粒泥巴球正中他的耳朵,害他又一跤摔了下去,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对他又踢又踹。其中还包括他的华特将军,以及他的战友。“接招!莴苣上尉,吃我一脚!”
大家终于散开,雄壮威武的军乐队也消失在对岸。嚎啕大哭的他摸索着四周寻找他的枪。捡在手中的枪已经报废了,有人把枪管拆了,没有用了。
手上拎着让人心痛的武器残骸,淌着鼻血,膝盖也破了皮,从头到脚都是烂泥巴,道夫走到母亲身边。“我的天啊,道夫,你怎么搞成这样?”她不问其他人怎么把他搞成这样,却问他怎么搞的。典型家庭主妇的反应,因为孩子身上的衣服全毁了。以及一个做母亲的所感受到的有失颜面:什么样的家庭会生出这种不体面的小孩?他的命运会是如何?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母亲一样生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的金发、结实的宝宝?为什么道夫长得那么矮小?为什么他老是脸色苍白?为什么他不讨人喜欢?为什么他胆子那么小,老是受人家欺负?她努力幻想着再过十五年、二十年后的他。试着幻想他一身军服,雄赳赳地站在骑兵军团的最前面,或是搂着一个标致的女孩,或是成为大型商店的老板,或是船长。想不出来。眼前总是浮现他坐着,手上拿着笔,面前一叠公文,驼着背坐在学校书桌前,驼着背坐在家里的写字台前,驼着背坐在脏兮兮的办公桌前。一个公务员,没有生气、循规蹈矩的平凡人。永远唯唯诺诺,人生的失败者。
“喔,可怜的孩子!”正在跟克蕾拉太太讲话的漂亮小姐表示同情。摇摇头,摸了摸道夫受惊的小脸。小孩感激地抬起头来,想挤出丝笑容。一股神采,霎时闪过他苍白的脸庞。那是脆弱、无辜、屈辱、无人保护的小生命所有苦涩的孤独;渴望一点安慰,一点很难形容的真挚、悲怆、美丽的情感。那一瞬间——也是最后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不明白,乞求这个世界能善待他一些的温驯、柔顺、伤心的小孩。
须臾即逝。“好了,道夫,回家换衣服!”母亲气冲冲地大力拖着他往回家的方向走。小男孩再度放声大哭,小脸纠成一团,咧开的嘴凶巴巴的。
“这些小孩,真是糟糕!”另外一个太太高声说再见:“希特勒太太,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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