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其他人跌入时间;而我却从时间中跌出。
(封面图片:作家EmileMichel Cioran,1911—1995)
埃米尔·齐奥朗访谈录两种
关于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
作家EmileMichel Cioran,用罗马尼亚语及法语创作格言、断章体哲学著述传世,1911年4月8日生于罗马尼亚一个位于特兰西瓦亚南部地区的山村,邻近古城锡比乌城,当时尚属奥匈帝国统治。他的父亲是一位东正教牧师。少年时期他就读于锡比乌的中学,十七岁起开始慢性失眠。锡比乌当时有三处名声在外的妓院,齐奥朗是常客,他去找妓女时在口袋里装着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还常跟同学老师打照面。
1928至1932年间在布加勒斯特大学学习哲学。1933至1935年他得到洪堡奖学金后,到德国撰写博士论文,其间深受纳粹主义感染,反犹情绪浓厚,厌弃祖国罗马尼亚,写过一系列让今人存疑的文章。1937年,齐奥朗获得另外一份奖学金前往法国就读,以后一直居留法国,彻底告别罗马尼亚语,改用法文写作。1930年代中叶,他已然是新生代知识分子中有影响的作家。1947年,他向伽利玛出版社投送了《解体概要》的手稿,出版社准备出版,但随后他又索回文稿,进行了彻底修改——准确说是四次重写。20世纪40至60年代,他混迹法国大学,在大学食堂吃饭,在校园里注册身份,直到40岁后不再被允许注册,才离开学校环境,在社会上谋生,靠翻译和抄写打零工。他先住旅馆,后住在阁楼里,极少参加社交活动,保持自己作为边缘人的存在。
他去世于1995年6月20日。
齐奥朗的主要作品有《在绝望之巅》、《眼泪与圣徒》、《解体概要》、《苦涩三段论》、《存在的诱惑》、《历史与乌托邦》、《恶之造物主》和《赞赏练习》等。圣-琼·佩斯称齐奥朗“属于瓦雷里之后法国最出色的散文家之列”。苏珊·桑塔格在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中称“齐奥朗惟一的抱负是:‘与无可救药者同行’”。伴随齐奥朗的标签除了“虚无主义者”,还有“20世纪法语文学最好的文体家”。
2010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齐奥朗著作的第一个中译本:《解体概要》,作者名译为“萧沆”。2014年第二个中译本《眼泪与圣徒》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隐士齐奥朗声称从不接受采访,“将人们赶出你的思想”。不过他依然接受了几次访谈(其中就包括以下两种),并留下了不少很有型的照片。
“但我没问过自己,这是否时兴,或者是否过时。我们不能说它是时兴的,这种风格是中性的,这种风格没有被形象化,它不属于某个确切的时代。确实,某个方面是有一点过时。这不太重要。”;“我认为我此生做过的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同大学彻底断绝关系。”
——第一篇访谈
“哲学的傲慢是一种最坏的东西,它有很强的传染性。不论如何,德国哲学在法国哲学中的影响是在整个层面上都是灾难性的,我发现法国哲学再也不能用简单的方式去说任何东西。……这种哲学风格的危险在于,它会让一个人完全和真实失去联系。德国哲学语言引出一种妄自尊大。人创造出一种人工世界,在那里人是神。我年轻的时候非常骄傲,非常喜乐于学习这种黑话。”
——第二篇访谈
埃米尔·齐奥朗访谈录两种
(一)1979年,
埃米尔·齐奥朗与让-弗朗索瓦·杜瓦尔
中译:树才
让-弗朗索瓦·杜瓦尔(以下简称杜瓦尔):怎么开始做这个访谈?你说过,我们的本能就是被谈话侵蚀的。
埃米尔·齐奥朗(以下简称齐奥朗):当我们说话,就像我们写作,我们什么也解决不了。除非深入内部。我们卸下包袱。我们稍稍腾空自己。那些比较麻烦、令人忧心的问题,谈过之后,我们是带着某种解脱感来看待它们的……我们的忧虑减轻了。这就是谈话的意义。
杜瓦尔:对你作品的一次谈话,不也同样会导致可能的误解吗?
齐奥朗:我并不反对误解。当然,我很愿意关于我的描述尽量准确。但我觉得,误解也可能是丰产的。因为它引人思考。总之,这不是一种理论……
杜瓦尔:你的作品成了大学博士论文的选题,这令你不快吗?
齐奥朗:有几篇关于我的博士论文。但我反对博士论文,我反对这种文类。你知道我来巴黎就是为了做一篇博士论文!我在罗马尼亚已经通过哲学教师资格考试,在一所中学教了一年书,然后我说:我要去巴黎做一篇博士论文。总得找一个借口……很明显,我撒了谎。我甚至懒得去找论文选题。我同大学彻底断绝关系。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是精神的死亡。对一个人的精神发展来说,一切教育,即便是好的,即便很棒,本质上仍是坏的。因此,我认为我此生做过的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同大学彻底断绝关系。
杜瓦尔:但不是同整个传统,同你看重的比如帕斯卡尔、波德莱尔……
齐奥朗:他们是我最经常想到的两个法国人。我不再阅读他们已经很久了。我总是拿他们做参照,我对他们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这真的很奇怪—一位西班牙大教授写过一篇关于我的文章,说我归属于法国的道德主义者,但帕斯卡尔除外!当我读到这些,我心说:糟了!因为我生命中的某个重要时刻,某个震撼人心的时刻,是在布加勒斯特,那时我十七岁,我在一个公共图书馆读到帕斯卡尔写给他姐姐的那句话(他姐姐嘱咐他注意健康):你不懂健康的麻烦,也不懂疾病的好处。这令人震惊!这差不多就是我那时生活的那种感觉。我甚至敢说,正是帕斯卡尔的这句话,让我后来对他感兴趣。
杜瓦尔:但你的帕斯卡尔,那是原创意义上的帕斯卡尔?
齐奥朗:对,对。纯粹主观的帕斯卡尔,帕斯卡尔现象!这是怀疑的帕斯卡尔,撕裂的帕斯卡尔,本来可以不是信徒的帕斯卡尔,无需恩宠、无需在宗教里避难的帕斯卡尔,我感到亲近的帕斯卡尔。同这位帕斯卡尔,我感觉是一家……因为我们想象无信仰的帕斯卡尔。此外,帕斯卡尔也只在这个方面有意思……整个一生,我都想念帕斯卡尔。他是片断的,你知道,他是片断之人。也是瞬间之人,在片断中有更多的真实。
杜瓦尔:这是因为,就像他,你也是片断之人,你的写作,也是片断的。
齐奥朗:是的。全部。但在我那里,完全是出于另一个理由。就是我心烦。当我开始发挥一点什么的时候,我管它叫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深化了某些东西,因为我所写的一切都是围绕同一些东西。但我不喜欢固执己见,我不喜欢表演。没这个必要。爱表演的是那些教授。
杜瓦尔:你就像那个暴君,你以前曾描绘过他的面孔,他并不关心给出解释。你不表演,你确定吗?
齐奥朗:确定!我绝不表演。我依法而行——加括号,不是吗?我说出的是某个东西、某种内在过程的结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出答案,但我不描写步骤和过程。不是把三页纸都发表出来,我删掉一切,除了结论。差不多就是这样。
杜瓦尔:格言和片断……不管哪一种情况,都包含一种避免饶舌的愿望,一种抵达极简的愿望。
齐奥朗:完全如此。不想改变别人。不想说服别人。我不喜欢说服。
杜瓦尔:尼采把爱默生尊为格言大师。他也这么判断:解释就是降低,就是贬值。
齐奥朗:我读爱默生很少。我无法向你说清楚原因。但我知道他一点。毕竟,我的不幸是阅读得太多。比如,我对狄金森的诗很感兴趣,那是个伟大的女诗人,绝对!她读爱默生很多。我对狄金森有一种崇拜——我始终保持。所以,我本该读一读爱默生。还有几位作家也仰仗于他。甚至尼采,在青年时代的确如此。至于我,我还是读过他一些东西的,但我不能说我知道他。你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相信对我来说,如果我不是重读一个作家,那么他就不存在。当我说我喜欢某个人或者我读过他,就是我重读过他。好几遍。一本书只读一遍,啥也说明不了。比如,我很熟悉陀斯妥也夫斯基,因为我读他读了五六遍。还有莎士比亚。只读一遍,也就是同一个东西打个照面,没别的了。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作家,我都反复阅读。
杜瓦尔:你也正好被视为一位格言大师。在词典里,人们还经常给你贴上虚无主义者的标签。
齐奥朗:还有另一个标签……我对此完全漠然视之。我不是虚无主义者。人们可以说我是,但这没有意义。对我来说,这是个空句子。简单起见,人们可以说,我纠缠于虚无,或者——更是虚空。这是对的。但不能说我就是虚无主义者。因为虚无主义者在通常的意义上,是那种在大地上使用暴力啥都敢干的家伙,带着某些多少有点政治化的不可告人的想法,鬼知道呢!但我绝非如此。因此,人们也许可以在隐喻的意义上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即便如此,还是没触及什么。我更愿意接受怀疑主义者这个词——尽管我是个冒牌的怀疑主义者。实际上,我啥都不信,应该是这种向度——就算这样,也不是真的!
杜瓦尔:每个词都是多余的一个词,你在《存在的诱惑》一书中这么说。你是怎样把它同你对形式的关注、你对文体的关注调和到一起的?这难道不矛盾吗?
齐奥朗:听着,我是这么想的。我三十七岁开始用法文写作。我以为那是容易的。此前我从未用法文正经写过什么东西,除了几封写给美好女性的信札,还有一些必须回复的信。突然,用这种语言写作,让我感到了巨大的困难。这几乎是一种顿悟:法文完全是某种硬化了的语言。因为罗马尼亚语是一种斯拉夫语和拉丁语相混合的语言,是极富弹性的。人们想怎么用都可以,这是一种尚未结晶的语言。我意识到我不能就这么让自己去发表第一次喷涌,而第一次喷涌是真实的。不能这样做!在罗马尼亚语里,没有这种对清澈、对明晰的苛求,我理解了用法文就必须明晰。我开始有了那种外国人情结,这外国佬要用不是他母语的另一种语言写作。尤其是,在巴黎……这非常重要。我来自罗马尼亚的一个省份,以前属于奥匈帝国。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它属于维也纳,我是奥匈帝国的人。在这些地区,人们讲德语,匈牙利语,等等。但我的父母一句法语也不会讲。相反,在布加勒斯特这个首府,大家都法国化了。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所有人!我呢,我在这些人中是一名大学生……很显然,我有一些自卑感。
我到巴黎那会儿,我没用法文写过一个字,整整十年,除了回几封必须回的信,像我刚才跟你说的。然后,1947年,那时我在诺曼底,我一下子弄明白了:这是荒唐的!为什么我要用一种没人读的语言(指罗马尼亚语)写作?我把已经写下的东西撕个粉碎。我重新回到巴黎,带着永不再用自己的母语写作的想法。我迫使自己服从这项纪律:我要写出一种尽量明晰和清澈的法文,而不让自己受那些当代诗人的影响。最终,我写出了一种规范、有点抽象的法文。但我只会用法文写这类东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是因为抽象的这些微妙区别认识了法文。但当然,人们会问:为什么还操心文体?你知道,这是因为帕斯卡尔……他写《致外省人的信》写了十七遍!我就想:帕斯卡尔可以为它的《致外省人的信》重写十七遍,那么,我这个外国佬,我也应该做一番努力……你知道,我此前用罗马尼亚语写过一两本书!我再没读过它们,这是第一次尝试!当然,它们没写好。我没这种情结。当我读了帕斯卡尔和所有那些被语言纠缠住的法国作家,我就做了一番很大的努力。比如,那本《解体概要》,我写它写得很快。一下子喷涌而出。但我重写了四遍。全部!删掉了很多东西。书自然也就失去了某种自发性。但这是为了赋予它另一种实质。让那个外国佬消失,尽最大可能。但你的问题提得有道理:如果我怀疑一切,为何还要好好结构句子?同样,为何还要写作?这是真的。这些是无法避免的悖论。
杜瓦尔:有些作家,你的同代人,从风格入手,设法把事情拆散。
齐奥朗:是的。但他们对自己的语言没法这么干。反正不会是我,因为如果我这么干,人们会说:他不懂法语。像异国人似地玩先锋是容易的。非常容易……但我想在思想层面上引入某些感觉。所以,就不再是一些直接表达的事情,而是结构过的事情了。结构句子时,应当清晰。我写下的,就是一些句子。我做风格上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个。我不是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不是作家。我对自己说:既然我下了决心用法语写作,我就玩这个游戏。而就像我跟你说过的,这种自卑情结——我不知道用哪个词更合适,我对这种表达厌恶透顶,但又没办法!——起着一个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因为我研究过语言。当我看到,在法国文学史中,多少作家为之烦恼……而在德国文学中你找不到这个;没有人谈论写作的困难,总而言之,不是在表达的层面上。这是一种法国式的执着。而这让我感到震惊。现在,对那些纯粹的文学作品来说,我觉得不必太精雕细琢。
杜瓦尔:你风格上的古典主义,难道不会有点过时?
齐奥朗:我觉得,这不重要。因为读我的那些人,是出于某种需要读我。这些人是有问题的,就像人们用粗话所说的——我是根据我收到的信看到这一点的。这些人抑郁,忧心忡忡,恶梦缠身,这些不幸的人。而他们,不会太在意风格。他们多少处身于我结构的那些事情当中。但我没问过自己,这是否时兴,或者是否过时。我们不能说它是时兴的,这种风格是中性的,这种风格没有被形象化,它不属于某个确切的时代。确实,某个方面是有一点过时。这不太重要。
杜瓦尔:你是否觉得,你的法文风格是你逼迫自己去面对的某种困难的结果?
齐奥朗:不是。无论如何,这是我自然的风格。它精心雕琢过。但我没逼迫自己。我思考过翻译事物的方式。但我没有逼迫自己去面对任何一种形式。显然,我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暴烈,炸开,另一种方式挖苦,冷眼。我有一些文章非常暴烈,非常歇斯底里,另一些则是冷眼,几乎无动于衷。总之,我写的一切,总是有点攻击性,别忘了这一点。我尽量减弱这一点。
杜瓦尔:刚才你说:为何还要写作?问题提出来了。
齐奥朗:为我自己。我注意到,结构句子对我有好处。因为这个问题对我提出过好多次了。尤其是被两个西班牙大学生——我只在这个国度有一点反响。这不是书的成功,卖得好。但它唤醒了什么东西。这让我开心,因为我对西班牙总有那么一点偏爱。相反,在德国,在英国,毫无反响!这是次要的……我于是读到了安达卢普两位大学生的来信,让我深受感动,它写到:你的生命观排斥了写作,你自己说的!我回答:说到底,我写的一切,我是出于急迫的需要写下的,我想摆脱对我来说无法承受的某种状态。所以,我以前认为,至今也还觉得,写作行为就像某种治疗。这才是我全部写作的深层意义。我给这两位大学生提供了一种解释,比我所理解的治疗功能更加明确。我说,听着:如果你痛恨某人,你只需拿一片纸,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写“某某某是混蛋,某某某是混蛋……”几分钟之后,你就感觉放松了,就少痛恨些了。对我来说,写作这个事情,完全就是这样,是为了减轻某种内在的压力,使它减弱。所以是某种治疗。确实,我坚持这一点,这显得有点可笑,但这是事实。对我,写作绝对是拯救行为。
所以人们会问,为何还要写作?我继续: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发表这个事情也很重要。为什么?因为书一旦问世,你表达过的事情就变得外在于你了,不完全是,部分地。因此,兑现的慰籍就会更大。它不再是你的。你摆脱了某种东西。就像在生活中,大家会这么说:那个说话的人,说出了他的遗恨,他就解放了。而那个一声不吭、沉默寡言的家伙,会毁了自己,会自我崩溃,甚至可能会去犯罪。说话这个事情,能让你解放。写作,也一样。这些是很明显的事情,但我经历了它们。所以,我告诉每一个人,把你们的手稿发表,管它呢,它对你总会有好处。你说到的所有执着,对你都将有所减轻……
但理论地说,我一个字都不该写,什么都不该发表,假如我绝对地忠实于我自己。但我做不到这一点,毕竟,从某个角度看,我对自己负有责任;我想让自己适应一点生存。必须做这种妥协,这种和解,它让我能够生存。我绝对相信,假如我不写作,我会自杀。我绝对肯定。但我把这些东西投射到了外面,我咳出来了。
杜瓦尔:发表这个事情,是把别人拽进游戏?
齐奥朗:但人们不会想到别人。写作时,人们想不到任何人。当人们去写我写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我写作时,人类并不存在。我才不管呢。发表时,也不会想谁去读。绝对不会!有人读我,这甚至是不可想象的,我会惊讶不已。我相信,我的书是帮助过一些人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自认为是一个边缘者,在文学之外。我只想说出我之所感。我是,如同我有一天所说的,形而上意义上的边缘者。这是说,你的反对仍在。因为一般来说,必须绝对地符合于人之所是。
杜瓦尔:你为你自己写作。但你却自愿地求助于“我们”,而这种用法是你在别处谴责过的:“隐含的复数‘人们’和言明的复数‘我们’,构成了假存在的舒适的避难所”,你在《解体概要》中是这么写的。
齐奥朗:这是指非单数的“我们”。当我说“我们”时,我听到的常常是“我”。这完全不是政治人物口中的“我们”,先知口中的“我们”,或天知道谁口中的“我们”,以众人之名说话。这肯定不是人群,一点没有集体的意思。我说话从来没有代表过谁。但这是为了避免实在不便使用“我”时的某些情况,为了给我的主观事物一种客观的表象。这是一种文学玩艺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为了让表达式有所变化。为了赋予某些断言一种客观性的特征……毕竟,不必总是我!它超越了我,因为它对别人同样有效。
杜瓦尔:搞文学的人:一个守不住秘密的人,使苦难贬值,让苦难泄露,还唠叨个没完:厚颜无耻。你的一个句子。自画像?
齐奥朗:有一些不适当的东西要炫耀,但你写作时,你无法自我炫耀。你单独与自己相处。你不会去想有一天它将发表。你写作时,与你相处的只是你自己,或者上帝,即便你不是信徒。依我看,这才叫写作行为,伴随着巨大的孤独。只有在这种条件下,作家才有意义。你随后所做的事情,就是卖淫。但是,从你接受生存的那一刻起,你就必须接受卖淫。对我来说,没能自杀的每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卖淫者。有不同的卖淫层次。但是,很显然,一切行为都具有站街的性质。但我始终说,在我身上有两种召唤。你想想波德莱尔吧,就是矛盾的卖淫,生命的狂喜和恐怖……当我们了解这一点,这些矛盾的卖淫,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在我们所做的一切里面必定有一些矛盾,一些应受指摘的东西,一些不洁的东西。你在生命的狂喜和恐怖之间剪裁……我们不是圣人。最纯洁的人是那些不写作的人,没什么要忏悔的人。这些是极端的例子。但是,从我们接受生存的那一刻起,从我们为活着而东奔西跑的那一刻起——为了不至于自杀,我们这么说——我们就在做妥协。我称之为欺瞒。对我来说,这有一种哲学意味,肯定的。大家都是欺瞒者,但同样有不同的欺瞒层次。但每一个活人都是欺瞒者。
杜瓦尔:所以,话语对你有某种治疗价值。应该把这一切归结为精神分析吗(你好像谴责过它)?
齐奥朗:因为在精神分析中,话语是被迫的,它转向了折磨。这很危险。最终把人们完全弄乱了。有些精神分析治疗的情况是合适的。但不是对所有人。我只了解那些灾难性的情况。我呢,我对精神分析感兴趣,因为我视它为时代现象,而非治疗方法。依我看,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将精神分析理解为文明的某个阶段:为何是现在?它有何意义?我相信,这是一个令人忧心、大吃一惊的现象。精神分析本身也一样,它走到了自己愿望的反面。它变得越来越粗俗了。
杜瓦尔:而精神分析从其定义来讲,即分析过程。这与你所说的正好相反。
齐奥朗:在感觉和形式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在所感觉和所言说和所结构之间。凡把感觉从形式中分离的,就不会进入到我的写作。一般来说,依我的脾性,我本该成为一名音乐家。它更直接。一切所言说和所结构都在形式中被打乱了。所以,读者必须做想象的努力,以便让形式回溯至感觉。如果我什么都说,人们就能找到过程,但这个过程在我的写作里被抹掉了。人们能想象某个形式是从何处生发的。但回溯源头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并没有表达这个过程。我所写的一切都暗示着一段路程。这就是这类写作或文本的麻烦,也可能是优点。它不披露过程。也许应该写一些忏悔,写忏悔就把什么都表达了。但这不是我的选择。我不能。这是极限,很明显。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觉得,因为真正的作家试图给出所有的层面,揭示它们,写出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我写作时,是虚拟式的……该怎么说呢,是对最终的、结局的什么东西的渴望。不给出过程。当然,读者会自问:这来自何处?这个断言从哪里来?一个断言,我们能够自问它依凭的是什么。它什么也不依凭。但我们可以想象形式是从哪种状态生发的。
杜瓦尔:你谈到忏悔。你身上难道没有浪漫主义抱怨的一面?
齐奥朗:有。我自己觉得离浪漫主义很近,尤其德国的浪漫主义。在年轻时。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已经完全摆脱。我身上最本质的感受,就是浪漫主义的烦忧,我至今没能治愈。我对俄罗斯文学的激情大部分源于此。是文学给了我生命中最深的烙印。尤其是文学历史中的俄罗斯拜伦主义。我认为,凭他的影响,拜伦在俄罗斯比在英国更让人感兴趣。我对这些俄罗斯的拜伦主义者感觉最亲近,在他们身上我根本感觉不到西欧人:毕竟有地理的、源头的历史,起着作用。这里面有一部分真实。对我来说,在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全部人物中,我最欣赏塔吉雅娜,也理解得最深。这个人物骨子里就是浪漫主义的,为烦忧而痛苦。
与年轻时相比,我感觉浪漫主义已经少多了。但出发点就是它:我的青春打上了德国浪漫主义的烙印。各种各样的浪漫主义,包括法国的浪漫主义。我跟你说,我来法国看见的最早的东西之一,就是孔布尔,夏多布里昂的古堡——这位作家我不读他已有很久了!我来法国看见的最早的东西之一!这有某种意义,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妹妹充满激情,吕西尔·德·夏多布里昂。我把关于她的书读了个遍,我甚至可以写一本书。我认为她是法国浪漫主义最出色的面孔。她身后只留下一些小文章;但这没关系。
(二)1984年,
《洛杉矶时报》
中译:豆瓣ID“齐傲昂”
Q:您曾说过萨特和其他法国哲学家,在给一种德国哲学语言模式打工,做了不少有害于法国哲学语言的事情。您能否详细地谈这个观点?
齐奥朗:首先,我要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自己也深受这种德国哲学黑话的影响。我当时认为哲学是不应该触及他人的,哲学圈是封闭的,而且一个人应当不惜代价地去给这种学术,劳动,繁复的术语打工。渐渐地我认识到德国哲学语言是哲学语言的冒名顶替者。我应该说助我获此大发现的作家正是瓦莱里。瓦莱里不是一名哲学家,然对法国哲学的影响哲学巨大,写出了一种非常纯粹的语言,他有着一种对于哲学语言的恐怖。那种黑话给了我一种高于他人的优越感。哲学的傲慢是一种最坏的东西,它有很强的传染性。不论如何,德国哲学在法国哲学中的影响是在整个层面上都是灾难性的,我发现法国哲学再也不能用简单的方式去说任何东西。
Q:是什么原因呢?
齐奥朗:我不知道。显然萨特,由于他影响巨大,促成了此种模式的产生。然后是海德格尔,他在法国哲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举例而言,他谈论死亡,他使用了一种非常复杂的语言,实则可以说得很简单,而我也清楚一个人是如何被这种风格所拐带的。这种哲学风格的危险在于,它会让一个人完全和真实失去联系。德国哲学语言引出一种妄自尊大。人创造出一种人工世界,在那里人是神。我年轻的时候非常骄傲,非常喜乐于学习这种黑话。但是我在法国生活后,治好了我的这种病。从职业上而言,我不是哲学家,从根本上而言,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我走了一条完全不同于萨特的路。这正是为何我转向法国作家,著名的道德学家,拉罗什福科、尚福, 诸如此类的作家,他们为名媛写作,风格言简,然所言之物意赅。
Q:您最早感兴趣的是哲学吗?
齐奥朗:从17岁到21岁期间我拼了命地研究哲学,而且只研究大的哲学体系。我极为看不上诗和其他文学。但是不就之后大学生活让我感到非常不快,我认识到一种智力上的不幸,甚至是一种危险。
Q:那时您是在读尼采吗?
齐奥朗:我研究哲学的时候,实则并未读过尼采的作品。我阅读的都是一些“严肃”哲学家的作品。正是在我完成研究,在我停止相信哲学的那一刻时,我才开始阅读尼采的。我并不认为尼采是一位哲学家,他太过于性情化。因此,我读他的作品但是从不系统地去读。我时不时地会读一些他的作品,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读了。当我认为他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时他的书信时,因为在书信中他是真诚的,而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他是自己观点的囚徒。在他的书信里,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可怜的穷光蛋,他是病的,和他宣扬的东西完全是相反的。
Q:在您写《诞生之灾厄》时,您已经不再阅读尼采了,因为您发现他“太幼稚。”
齐奥朗:这种说法,有点过度,是的。正是因为尼采全部的观点,权力意志或诸如此类,他把如此巨大的观点强加在自己的身上,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病人。他观点的整个基础是错误的,是不存在的。他的作品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妄想症。当同时阅读尼采的书信时,会看到尼采的可怜之处,非常令人同情,如同契科夫笔下的人物。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他的作品,不过后来就不这样。尽管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伟大的文体家。
Q:批评家总是将您和尼采作比,说您是他的追随者。
齐奥朗:不,那是一种错误的评价,我认为。但是很明显他的写作方式对我造成了一种影响。他有一种其他德国作家没有的东西,因为他阅读了大量法国作家的作品,那是非常重要的。
Q:您曾说过在您年轻时您曾读过大量的诗。
齐奥朗:那是在研究哲学之后,正是由于对哲学失望,才让我转向文学。说实话,正是在意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起伟大的哲学家更为重要之时。伟大的诗则是某种非常特别的东西。
Q:失眠症在您对哲学态度问题上产生了何种影响?
齐奥朗:那的确是我与哲学分手的重要原因之一。我意识到在非常之绝望中哲学是毫无用处的,哲学中是根本没有答案的。因此我转向了诗与文学,在那里我也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找到了各种共鸣。我可以说正是无数白夜,失眠之夜,带走了我曾偶像的哲学。
Q:不眠之夜是从何时开始的?
齐奥朗: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是17岁。那不是一个医学问题,远比医学问题要更为深刻。那是我人生的基础期,最为重要的经历。所有其他的经历都是次要的。那些不眠之夜,打开了我的眼睛,由此对我而言,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Q:如今您仍感到痛苦吗?
齐奥朗:好很多了。不过大约6至7年左右,会重新发作一次。届时我眼里的世界都会变化。我认为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它发作起来的情况是:正常人上床睡觉,第二天他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另一天,而是另一种生活。因此,他能够担负一些东西,能够表达自己,他拥有一个现在,一个未来,诸如此类。但是对于一个无法入眠的人,从 夜晚上床到清早醒来的这段时间里,生活是完全连续的,不存在中断。意味着,不存在意识的压抑。意识全都转向生活。因此替代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在早上八点,你会像你在晚上八点前的那样。噩梦以这种方式不间断地出现,在早上,那还开始什么呢?因此和夜晚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新的生活也就不存在了。整日失眠如同一种审讯,是一种不间断的审讯。当每个人都在冲向未来时,你则是一个局外人。因此当失眠绵延数月数年之时,人对于事物的感觉,对于生活的概念,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你不会关注未来,因为你没有未来。而且我真的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惧,最令人不安的体验。你孤独一人。在午夜时分,每个人都睡去了,只有你一个人醒着。我不是人类之一,我活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失眠在召唤一种特别之物而不仅仅是屈服。失眠要求的一种特别之物而非屈服。
Q:屈服什么,疯癫?
齐奥朗:是的,屈服于自杀之诱惑。在我看来,几乎所有的自杀,可以说90%的自杀,是由于失眠。虽然我无法证明,但我确信如此。
Q:失眠对您身体有何影响?
齐奥朗:我非常紧张,处在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准备着爆发。每一样东西都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紧张,提及任何事物都会觉得紧张。我是非常暴力的,我和任何人争吵。我无法容忍任何事物。我发现每个人都是白痴。没有人理解我所理解的。一种无归属之感。每一样东西在我看来都是一场戏剧,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未来对我是没有意义的,现在也是如此。因此,从哲学意义上而言,因为人都是哲学家,是一种激怒,一种激化,存在意识之状态的激怒和激化。不是自我意识,或意识。意识状态如同大灾难,是我永久的灾难。一般而言,意识是人的优点,对我则恰恰相反。对我来说,意识一点好处都没有。保持意识,无法忘却,是一种巨大的灾难。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清醒着。一个人一天内有几小时的清醒,即便是五分钟的清醒,也是极好的,但是一整天,一整夜,那真是太糟糕了。人都是有间隔的清醒,如果一整天都清醒,那么清醒多少会引起一些激烈的疼痛。
Q:在这些年中,您是否遇到过类似于此的其他失眠症患者?
齐奥朗:没有遇到过达到如此程度的人。疯人院里可能有这样的人。但是我没有发疯啊,这正是有趣之处。我很喜欢在夜里出去散步。我在巴黎时,也这么做,大概持续了十年时间。非常频繁,在午夜时分,如果我睡不着的化,我会起床穿行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一般会在两到三小时左右。现在不行了,即便是清早四点像这样走出去,都是十分危险的。我喜欢到处逛逛。我会等到人们都去工作了,我才回家睡一会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表现得更好些。
Q:那种做法有助于让你平静一些。
齐奥朗:是的。我想告诉你的,正是这点,在法国期间,重度失眠渐渐好转,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骑自行车。这种现象,是非常奇妙的,我到巴黎的头几个月,每天都精神恍惚,有一天在圣•米歇尔大道上有人向我兜售一辆自行车,是一辆赛车,价格不贵,我买下了。此举于我而言,是一种醍醐灌顶,是天方夜谭般的幸运。我骑着这辆车走遍了全法国,一共走了几个月。我之所以能到法国,是因为向法国政府承诺,在几年内要完成一篇论文的,从1937年到二战爆发,到1940年。要我写的是哲学方面的论文,我根本不想写!我从未去索邦大学,我撒谎了。不过骑着自行车,一公里接着一公里,走了好几个月,走遍了比利牛斯山脉。我一天要骑上百公里。正是由于这种体力消耗,才使得我能入睡。我记得,法国在战前是很干净的,我曾到过一个村庄,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喝了一瓶葡萄酒,然而我在田地里睡着了。那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生活,非常的健康。从早到晚都在进行身体锻炼。当你一天骑上百公里,你是不可能不睡觉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因此,失眠不需要用药物来治疗。因为我吃过药,那真是遭老罪了,在罗马尼亚也好,在法国也好,看了好多医生,他们给我的药只会让我胃痛,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搞糟了,吃药太危险了,而且即便是吃安眠药,最多只能让我睡两到三小时。然后令我一整天都头痛,真是太可怕了。我中过安眠药的毒,所以我不再吃安眠药。因此,凑巧的是自行车救了我。
Q:其他失眠症患者是否认可您的这种疗法?
齐奥朗:是的。有很多失眠症患者,他们都很孤独,很容易同病相怜,相互理解。失眠症是这样一种戏剧:时间不再流逝。你被从午夜踢了出来,你不再时间之中。你也不再永恒之中。时间走得很慢,时间成为了一种痛苦。我们所有人,充满活力的人,都为时间所折磨,因为我们在时间之中。当你清醒地躺着,你是外在于时间的。因此,时间的流逝也外在于你,你无法捕捉到时间。
Q:在《跌入时间》中您写道:“其他人跌入时间;而我却从时间中跌出。”是否也是因为失眠?
齐奥朗:不是,不过失眠的确产生了一种远期效应。我认为在这本书里有几页是我有关于时间的最得意之作。那就是,人跌入时间及跌出时间。我觉得这应当是我的原创观点之一,如果你喜欢的话,可能你也是有时间意识的。一般人则是没有的。一个行动之人,一个投入某件事情的人,是不会思考时间的,因为那样做是荒谬的。时间意识证明了你外在于时间,你已经被弹出来了。一定会有人称之为一种哲学的,一种形而上学的体验。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据我的回忆,在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当时我5岁,我获得了一种时间的启示,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下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甚至可以说出时段,我记得是下午三点。突然地我感到自己正看着时间流逝,我不再是时间的一部分,我在时间之外了。这种感觉大体上持续了十分钟,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体会到无聊,乏味。无聊同样可以令人体会到时间意识,因为时间不在走过。因此,我注定会有这种时间意识,失眠只是加速了它。
各种齐奥朗——
——“比希摩斯的话语”是由诗人王炜编辑的一个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的订阅号,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在《约伯记》中,代表陆地力量的巨兽比希摩斯,与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利维坦对应。霍布斯1656年在针对另一个写作者Bramhall撰写的小册子《关于自由、必然和偶然》的评论中写到,要反驳利维坦,“比希摩斯对抗利维坦”将是恰如其分的标题。比希摩斯也成为霍布斯另一本著作的书名,在这个标题下,霍布斯对1640—1660年间的革命进行历史描述。比希摩斯被霍布斯用来象征无政府状态,同时,利维坦意谓国家,比希摩斯意谓革命。不过,在其他的许多书籍与阐释中,比希摩斯与利维坦的形象各自具有众多变体,两者的关系也充满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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